这个花园和阿万隆所有的花园一样,不太大,四周围有高墙,但是园内十分美丽:沿着围墙种着果树,土地上覆盖着厚厚的草坪,还种着君子兰、蝴蝶花、三色草和紫罗兰。亭子四周种着鲜红的玫瑰。在阳光照耀下,长满青草的台阶上还能看到一片一望无垠的长满树木的丘陵。
过了一会儿,才把他叫回家-但对列尼来说,这段时间简直长得是无法忍受。在门口他碰上了约瑟夫神甫和路易丝修女。这位神甫长着两片薄薄的嘴唇和一双带着寒气逼人的目光。他和列尼打个照面,嘴里咕噜着几句问候的话,然后虚伪地向昂热莉克问好。他穿着前襟直拖到脚面的袈裟,无精打彩地沿着一条充满阳光、隆起的小巷走去。列尼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然后转身要进屋,这时他正站在老修女的胸前。
“这就是,我的小乖乖列尼?”她高声喊到。拍着她那两只白白的肥胖的手说,“他终于回来了,长得多高啊!我才到他的下巴。你还记得我吗?小时候你出麻疹时,我还照顾过你,那时你那文静的妈妈刚刚生了我们的小可怜玛格丽特,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时光真快啊!过不久,昂热莉克姨妈就要给你找一个年轻的未婚妻了,应当这样做。第一天你就给妹妹带来了这么好的草莓,值得夸奖。我看得出来,安利和你,你们俩都象你们亲爱的妈妈一样,她是一个永远想着别人的人。是啊!我们这个小可怜的苦命人是值得称赞的,她真正体现了基督教的忍耐精神,我们都应该向她学习。约瑟夫神甫刚说过,由于玛格丽特成熟了的谦逊精神提高了她的思想,她早就想要落发为修女了,但是她才只有十一岁呀!好,好,亲爱的昂热莉克,你一定要留我,我就留下尝一尝你做的果酱,但是要快一点,因为还有些贫穷的人在等着我呢!”
昂热莉克领着列尼经过两间凄凉的、没有多少家具的大房间,走到第三间门口停住了。
“亲爱的,我希望我能信赖你,对待你的小妹妹要特别当心。”
列尼已经气得两个鼻孔鼓起来了,心想“鬼知道这叫什么!也许姨妈经为我要去打她呢?”这时列尼脸上的表情很不高兴,但是,他把脸扭向一旁,姨妈什么也没发现,她还是那样的高兴地说:
“我知道,你什么时候也不会惹我们有病的小可怜生气的,但是要知道,男孩子一向不习惯去关心残废人。你可不要讲些粗鲁的话,或者吓唬她……啊。我想你……自己会明白的。”姨妈停了一下对玛格丽特说:“亲爱的,这是你哥哥,你俩留在这里亲热亲热吧”。
姨妈关上房门,回去和路易丝修女闲谈去了。列尼小心谨慎地,尽量使自己的皮鞋不要吱吱作响,他走近桌旁,蠢笨地把一小筐草莓放在桌子上,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好容易才抬起双眼,他被难以忍受的羞涩笼罩着,他看到她那小小的身躯躺在躺椅上,使他吓得不敢走近。
“谢谢你,你这么快就来看我,”玛格丽特用清晰的声音轻轻地说,“这是你的好意,请坐下。”
列尼惘然若失地坐了下来。妹妹完全不象孩提时那样,这种古板的亲切的礼节使他感到有些压抑,他偷偷地瞟了她一眼。难道说在世上真的有爱德华小说中那样听话的孩子吗?然后他又看了一眼玛格丽特,这时他好象有一种可怕的感觉,在他身旁好似是另一个世界。
“她早就想要落发为修女了,”路易丝修女的胡说八道,又在他耳边响起来了。这个姑娘可以说是一个好姑娘,她的那张脸惨白如蜡,透明,脆弱,不露真情,好象一张打上与世隔绝的标记,永远沉默不语的老修女的脸一样。
看到她的这种样子,哥哥不好开口,玛格丽特先开了腔,开始用背熟悉了的上流社会接待客人说的客套话,打听父亲和安利的身体健康状况,然后用柔和的音调询问在英国的婶婶和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两个堂兄弟的健康状况。她又问哥哥喜欢不喜欢英国,那里是不是况是雾天,他回来后是否很快活。她脸上一直呈现出一种呆板的微笑,她那一双消瘦的手指也一直在机械地绣着东西。
列尼每秒钟都感觉到他越来越失去冷静,他完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简直象是在一个可怕的梦境中,他真想把自己掐醒。正好昂热莉克姨妈进来了,叫他去吃午饭。
“我给路易丝修女说好了,让她和我们一起吃。”昂热莉克说,“带你去饭厅吧,玛格丽特和你都想在这里吃,是吗?”
玛格丽特向枕头上一躺,用微弱的疲劳的声音恭敬地回答说:
“您看着办吧,姨妈。”
“我认为许饭后你要休息半小时,然后叫列尼带你去花园,你们在那里聊聊天,我准备装果酱的罐子。你不是不着急回去吗,列尼?”
“不!不!”列尼急忙回答说,“如果我……”他的话说了半截,看了一眼玛格丽特,“如果我不使您讨厌的话。”
“你怎么这样想呢?”昂热莉克喊道,“当然,你来了,她是非常高兴的。”
但是,列尼观察了一下玛格丽特,发现她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刹那间她闪动了一下长睫毛,很快地又垂下了她的双眸。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眼睫毛,配在她那白白的面颊上,象丝绸做的穗子一样,很难令人猜想到:在这帷幕后边的双眸隐藏的是什么?
“如果你能留下,那我太高兴了。”玛格丽特用受过良好训练的、更细小的声音说。
他坐在桌旁,好象昂热莉克姨妈和路易丝修女用一种无声的怒目盯着他,看他是不是还画十字:因为侯爵的无神论观点,在阿万隆时常被人们议论;更何况列尼还在臭名昭著的异教徒和多神教徒的国家里度过了八年。在吃午饭时,女人们议论着收入和办慈善事业的事,闲扯了一些邻居们有什么毛病,以及约瑟夫神甫和别的神甫之间口角的细节等问题。列尼真想堵住耳朵,从饭桌旁跑出去。
难道说,这个面色惨白的小姑娘在隔壁房间里都要被迫听这些议论吗?当然,姑娘还是比男孩子容易忍受一切,但是当你的腿痛的时候,也许你顾不上去听那个神甫向主教说别人的坏话啦。后来,他想:玛格丽特是不是经常腿疼,而且疼得很厉害。安利的话不能相信,他在信中经常夸大事实。如果她的肥胖完全没有毛病,她同样也是不幸的,更何况这个姑娘生下来就一直躺在床上,甚至不能走动,更谈不上打板球、游泳和从事别的有趣的活动了……
饭后,昂热莉克姨妈说:“亲爱的,难道说你不想去做祈祷吗?”
列尼急忙画着十字,并走到院子里,他觉得他可以呼吸了。
女人们在放下窗帘的房间里喝着咖啡,还在无休止地扯着闲话,这里还散发着昨天斋戒日素食午餐的香味。列尼坐在亭子里,漫想着各种事情:在山下的小河里是否能抓到素食午餐可以吃的鱼呢?是否有地方能钓鱼?谁更愚蠢,是池塘中的鲤鱼,还是路易丝修女?谁的血液更冰冷,是这些鱼还是约瑟夫神甫?玛格丽特愿意成为一个顺从的孩子吗?他想到这里,心里很高兴。他心想:如果他给她带来的不是关在笼内,象关在带有几百个百叶窗户的潮湿的房间里的金丝雀,而是给她带来一只长满松乱皮毛的小狗,一只爱尔兰长毛小狗,它欢快地在花园跑来跑去,她会说些什么呢。
“列尼!”从亭子近处传来了姨妈呼唤他的声音。
“你在哪儿?帮助我把玛格丽特推出去。”
在玛格丽特那里,他正好遇上路易丝修女,她正把头低下去吻玛格丽特。
“再见,我安静的小耗子。我要告诉女修道院院长,你是多么喜欢她那本小圣书。”
“我希望女院长也同样喜欢玛格丽特的礼物。”昂热莉克姨妈说着,从外甥女手上取下绣的荷包,有意找碴似地看了她一眼说,“这是送给她命名日的礼物,嘘!不要说出去,路易丝,这是秘密!”
“你看,你怎么啦!啊,真漂亮!里边是什么啊?还绣着花!”
“我看还是绣组合字好,玛格丽特想绣出圣凯瑟琳的光环,这是圣洁的象征,我看,绣在荷包上不是个地方。呶!列尼,从头抬着,上台阶要小心点。”
把躺椅抬到草地上后,昂热莉克就急忙回到煮果酱的地方去了。路易丝又吻了一下自己的学生,然后就走了。列尼打开花园的小门,又回到花园,他非常厌恶地感到,自己手上还沾着这个修女肥胖而温柔的手握过的痕迹。躺椅放下后,当她还没有看到哥哥时,只听他的脚步踩着柔软的青草发出的声音。列尼走近躺椅,看到玛格丽特拿出手帕,把路易丝在她脸上吻过的痕迹擦去,她狠狠地擦,甚至脸上都擦出了明显的红印。但是列尼刚一走近,并在她身旁坐下时,玛格丽特又拿起绣的荷包绣了起来,她温柔地低垂着双眼,俩人沉默了好长时间。
“噢!见鬼!”列尼脑子里闪了一下,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是他们教会她象鹦鹉学舌一样地重复说着同样的客套话。
她很有教养地轻轻地说:“……但是,姨妈不喜欢狗。”
“我不是要她喜欢,”列尼反对地说,“那么你喜欢小猫吗?当然,这不是能抓野兽的猎狗,总而言之,比讨厌的金丝雀要好得多。”
玛格丽特放下手上绣的东西,她说:“反正一样,去年安利要送我一只小乌龟,但是昂热莉克姨妈不让在屋子里养小动物。”
“那么金丝雀呢?”
“那不是我们的,是我们临时借来玩玩的,这个金丝雀是约瑟夫神甫侄女的,神甫说可以把金丝雀拿到房子里,但不要过分地缠在它身上。”
“这个约瑟夫神甫,让他见鬼去吧!”
列尼由于惊恐而沉默了。现在他一定把她吓住了,突然他看到:玛格丽特又一次用瞪大了的眼睛看着他,这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
兄妹二人沉默了片刻,两人彼此看了一下,她那毛茸茸的睫毛又垂下了。列尼唠叨着请她原谅,终于两人又高兴了。他多次想引起话头,但每次都失败了,因而使他更加不好意思。半小时以后,他跑了,嘴里还嘟囔着那只打上马蹄铁的马,他由于羞涩而感到苦恼,只好骑上马回到马泰尔列里市去了。
在回家的路上,列尼一直想着这天发生的事情以及他的行动,越想越觉得自己愚蠢可笑。
他没有去想姨妈的朋友们,也许玛格丽特喜欢他们,这也好,因为她不能不生活在他们当中。他们还娇惯她,爱她爱得有时令人肉麻,但是起码他们没有想办法使她恢复健康,没有看到她的处境象……他猝然停止了,因为他几乎被他想的问题吓住了……父亲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她努力尽到了一切。也许,甚至那些笃信上帝的话,她也喜欢听,姑娘们对任何高谈阔论都喜欢听,更喜欢听别人宠爱她们的话。而他对她来说完全是个陌生人,他有什么权力去干涉她很早就已形成的生活秩序呢?去咒骂她的朋友,使姑娘心灰意懒呢!其实她的担心完全有道理。因为母亲死了,父亲……父亲很忙,当然玛格丽特只有依恋路易丝修女和约瑟夫神甫。看来,他显然不喜欢他们,认为这些人简直是卑鄙的!
“她为什么擦去她脸上被吻的痕迹呢?”
回到城堡以后,他下决心:今后他和阿万隆最好离得远一点,回为他在那里作了蠢事。
吃晚饭的时候,列尼很少说话,对安利没有恶意的问长问短,问玛格丽特对他的印象,他甚至厉害地都给顶了回去。他抬起一直注视着碟子的目光,发现父亲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他,安利从桌旁站起来,不由得汉了口气,问弟弟:
“星期二我去阿万隆的猪市,也许,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在那里可以和玛格丽特更好地谈谈。”他使劲地盯了一下他那张不愉快的脸。
“我去干什么?我不想在那里浪费时间。”
安利用责备的口气说:“不要忘了,她一个人是来不了的,但在那里她又不那么快活。”
“住嘴吧!”列尼嘟囔着说了几句英语。
星期天晚上,他要求父亲答应让他骑匹马,说他习惯在早饭前骑马出游。第二天清晨,他就起来出去了,一路上风尘仆仆,十点钟就来到姨妈家,他既不好意思,又有些生气地敲了姨妈家的门。这次,可怜的昂热莉克刚要显出自己不满的情绪-但是接待客人的礼节对她来说是神圣的,她相信列尼突然到来会给他们带来意外的消息的,在这种“例外情况下”,姨妈勉强允许玛格丽特停止了她的作业。
小姑娘正在死啃《忒勒马科》书上的一段法语语法。她放下书,丝毫没有表露出内心的喜悦或是不高兴。整整一小时,姨妈和外甥女都在说些无可指摘的客套话,和自己怕客人进行着文质彬彬的寒喧。这次谈话的内容和一次一样:什么给教会刺绣啦,办慈善事业啦,那个女仆穿的象贵族啦,还谈论了约瑟夫神甫和他的侄女和修道院的女院长等等。
列尼终于不得不站起身来,很不耐烦地向她们告别走啦。
现在他认为:玛格丽特不喜欢他,她满意的是她周围身边的一切喧闹,她是一个装腔作势的骄傲的小姑娘,如果不是这样,那她也是一个小两面派,在不同的场合下,她的表情完全相反。可以,她应当改变自己这种作法……今天她为什么这样看着他?她几乎整个时间都注视着他,使他感到很不舒服。她为什么一直要躺在这个令人厌恶的房子里?这简直太不公平了!但愿她不要喜欢他,如果她不从楼梯上摔下来该多好啊!既然他帮不了她什么忙,也许他就不应当去管这些。
但是,星期四傍晚他又到阿万隆去了。这次他到姨妈家来没有任何理由,因而他有点勇气不足,便到市场上买了一筐子便宜的樱桃。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他只好说他是家里派来送樱桃的。列尼性格爽直,虽然他不想说谎,但他觉得自己很有把握说得象真的一样。
仆人告诉他姨妈去看贫困的病人去了,家里只剩下玛格丽特小姐一个人。当然客人来了她是非常高兴的。他跟在仆人的后边,走向花园,尽力克制自己想溜走的念头。上一次,他打心眼里希望姨妈能去远一点,而现在,他又多么希望姨妈快点回来,否则要他几个小时面对面地和妹妹在一起,这使他心慌意乱。
躺椅还放在老地方,玛格丽特正在为送修道院院长命名日的礼物刺绣。她很快地放下手中的刺绣,把一只消瘦的小手伸向哥哥,然后,又拿起了刺绣的东西绣了起来。列尼没有敢去吻她,而她也没有把自己的面颊凑上去,象姨妈在场那样。
列尼坐在石登上,靠近躺椅,他在想:如果他吻了他,当他扭过脸去时,她是否也要擦去他对她的吻呢?
今天,玛格丽特好象完全沉入非常宁静的心情之中;她也象哥哥一样很费劲地挤出了几句话来。开始,列尼感到很轻松,但后来在他脑中浮现出:星期六的事,曾因他说了约瑟夫神甫几句话,使得妹妹受惊和伤心。
列尼神经质地扒开篮子的把手,然后对自己说:只有蠢家伙才使这个苍白的小姑娘苦恼,但做过的事是挽回不了的。
“姨妈很快就回来吗?”列尼有些泄气地问道。
“可能很快就回来了,平常她都是四点钟以前回来。”
“那么好吧,我等她一会儿。”
在两三分钟内,他俩都陷入在苦闷的沉默之中。不!这令人很不舒服,如果姨妈再不回来,他简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知道,”列尼终于抑郁不安地小声说了一句话,“请你原谅我……上星期六的事。”
“星期六?哪个星期六?”
“就是那天……我说了约瑟夫神甫的话,一般说来……当然,这并不关我的事……”
列尼的眼睛看着一旁,话说得很快。而后,他鼓了鼓勇气,看了妹妹一眼,道歉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两只手摊开不知所措。
“我没有一点办法。这里简直无法呼吸,他们好象是把你放在羽毛褥子上一样。你看约瑟夫神甫、路易丝修女和修道院院长他们全都象是好人,其实相反,你说,难道你喜欢他们吗?”
“我恨他们!”在一张苍白的小脸上,一双瞪大的眼睛闪着一种敌意的目光。她用一只软弱无力的拳头打在躺椅的扶手上,并狠狠地说:“我恨他们,恨他们所有的人!他们闯进来吻我,给我带来讨厌的、骗人的圣经,还要我感谢他们。还要我给修道院院长送礼物!……”她把绣的香荷包弄坏了,扔到草地上。
列尼从石凳上站起来,由于引起的这场风波,吓得他有些发抖。
“是啊!那你为什么同意呢?”他说,“告诉他们,你不同意这样做,不就完了吗!若他们要想这样强迫我……”他气得两个鼻孔又张开了,“也许他们要惩罚你,那我就……”
“不,他们用训诫来折磨我。他们读圣经上的训诫,照着训诫来办。约瑟夫神甫来了,就宣传基督的容忍之心:不能怨恨,只能高兴,我能躺在这里完全是耶稣的保佑。他倒好,反正他腿没有病。我恨死了!你看这几天路易丝修女牙痛,她叫得多厉害,我真想把他们都杀掉!一个也不留!”
列尼很不自然地伸出了手,胆怯地抚摸了他那只攥得很紧的拳头。
“我不知道你生病的事,这些畜牲上周才告诉我,你疼得很厉害吗?”
玛格丽特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哥哥,然后双手捂着脸大哭起来。
“不要哭!不要这样!”列尼叫道,然而他自己也差一点哭了起来,他双膝脆在妹妹身边,温和地拥抱着她。
“如果约瑟夫神甫再喋喋不休地责备你,我要是知道了,看这个老东西……玛格丽特,不要哭啦!”
昂热莉克回家以后,硬要列尼教妹妹玩“翻绳游戏”。他想去拿做香荷包用的那条蓝色的扁带,但是玛格丽特说,若是被发现了,就要受到训诫的。于是他摸了摸口袋,找到了一条小细绳。
老处女看见他们玩得很高兴,于是她也笑了。
“怎么样,我亲爱的,玩得快活吧?这是什么,是樱桃吗?玛格丽特,我希望你不要吃得太多,你听见没有?你做的刺绣怎么样了?哎呀!怎么搞的?”
她从桌子上把揉搓的香荷包拿过来。列尼立刻看到了,随即说:
“对不起,姨妈,是我没有留心袖口把它带下来的,后来没看见又踩了一脚,看样子,丝线给扯断了。真抱歉,刺绣让我给弄坏了……”
姨妈把刺绣的面子用手抚平了。
“我的上帝啊,多么可惜!呶!没有什么,亲爱的,没有白费力气,我想可以把它弄好的,在蒸气上烘一烘,然后再用熨斗熨平,好啦,不要再弄脏了。列尼,你该走了吧?是啊,路又很远。你大概把马留在旅馆里了吧?来帮我把躺椅抬进去,要当心腿!好吧,再见,向你爸爸和安利问好,非常感谢他们送来樱桃。”
哥哥和妹妹很有礼貌地告别了,这好象不是列尼,而是安利。姨妈出来拿着抹布擦去台阶上列尼的腿印。列尼正弯下身子对着妹妹说:
“不要担心,我去对父亲说,我们会狠狠地警告一下约瑟夫神甫的。要是给你带只小狗来,不知道姨妈愿意不愿意。”
姑娘急忙抬起身子,搂着哥哥的脖子,列尼一下子紧贴在妹妹的胸前。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枕头上,对站在门口的姨妈说:
“我希望不要因为我来了而使她疲劳。我很快还要来的。不!不!我不会把地踩脏的。再见!”
第二章
“爸爸,您有时间吗?我有话和您说。”列尼堵住父亲的书房门口,问道,“如果您不太忙,我想和您谈谈。”
侯爵开了门,让列尼进来。
“进来吧。”
房间里布满了大栗树树叶的阴影,屋内家具摆设不多,沿着墙壁有几个书橱,整个房间呈现出一种寂静的气氛和浅蓝色的稍昏暗的颜色。侯爵坐在一张破旧的皮椅子上,微笑地看着儿子说:
“你越来越象你的母亲了。”
“玛格丽特也象妈妈吗?”
列尼站在靠窗户的一面,愁眉不展地看着窗外栗树的树枝,他提出这个问题以后,头一直没有转过来。
“一点也不象,人家说她很象我。你母亲的家族里的人,他们的头发都是浅颜色。”
“姨妈的头发也是浅颜色的,妈妈也象她那样吗?”
列尼讲话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固执的情绪。父亲一直注视地看着他。
“可以看得出来。她们俩是姊妹。她们的头发都是浅颜色的……不,不,她们之间相同的地方不多,这是你母亲的画像,画的不太象。”
是的,挂在墙上的这幅画像是不太好,画师完全没有抓住弗朗索瓦兹脸上所表露出的温顺,他只看到了她脸上的特征,而她脸上的特征和昂热莉克一样。列尼很生气地把目光从画像上移开。尊崇死者不是他的天性,玛格丽特需要一个善良、聪明的活生生的母亲。他想起住在格罗斯透郡的、愉快活泼的堂兄妹来了:婶婶涅莉虽有点不太精明。但是不管你是男孩还是女孩,为了让你成为好孩子,她知道应当怎样做。胖胖的多拉和特利克西,经常是嘻嘻哈哈的,象白头翁鸟一样那么欢快。他们从不躺在沙发上,为那些讨厌的老太婆绣香荷包。
他看了父亲一眼。
“您知道有一个神甫常到姨妈那儿去吗?”列尼冒然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约瑟夫神甫?我知道,我遇见过他几次。”
“您不认为他是一个非常卑鄙的人?”
侯爵用疑惑的眼光看了儿子一眼。
“你为什么这样想呢?”
“也没什么,”列尼嘟囔着,刚一开头,他又把话缩了回去。
“也许,”侯爵沉思地说,“很可能。”他沉默了一会儿,皱起眉头,翻着自己的稿纸,尔后问道:
“你的意思,玛格丽特在那里……情况很不好?”
“我的看法,那里简直是肮脏的,还不允许小姑娘饲养小狗。”
“饲养什么?”
“但是,爸爸,她终究还是个小姑娘,你不让她和别人一起玩,那就只有姨妈和一群修女。我们能不能接她到这儿住一两个礼拜,作为休假,这里有她的小狗和家兔什么的……”
惶惑不安的心情又钳制住了列尼的舌头,侯爵严厉而又很关心地看了儿子一眼:
“是啊,当然应当,但是怎样接她呢?问题是用什么方法接她和送她?”
“可以这样,驾上四轮马车,放上木板,就象这样……”
列尼走近写字台,拿起一支铅笔。父亲一言不发地递给他一张纸,列尼立刻画了一张草图。“板子要结实一点,要六尺两寸长,十二寸宽。再安上两个木柱,腿的长短是四寸。”
“你量过了吗?”
“量过啦。这里,我们钉些铁挂钩,抬起来好结实点,躺椅用绳子绑上,就这样,玛格丽特完全不会有震荡的感觉,我坐在车上,如果震起来,我就紧紧扶住躺椅。由雅克驾驶车。我们通过维阿蒙时可以走慢些,这样虽然远一点,但那里的路可是比较好走。”
“怎么?你走过那里了?”
“是的,今天早上我去过那里,这条路只有一个地方不好走,但是,我们可以和安利把躺椅放下,用胳膊抬着她过去。”
列尼刚把铅笔拿在手里,他的羞怯好象整个给驱散了,他专心画着草图,完全忘了自己的惶惑不安。但是,他的双耳一直红到耳根,他刚解释完,铅笔又从手里滑了下来,他立刻弯腰去捡起来,头碰了一下写字台。父亲这时看了一下草图。路线画得很清楚,真象出自一个专业绘图员之手。
“列尼,”侯爵终于开腔了,列尼正在写字台下边拾铅笔。
“父亲,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