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灾和阿达姆先生的葬礼已经过去几个星期了。安卡没有参加葬礼。她搬到特拉文斯基家去了,在那儿养病。

现在她觉得好多了,可是还没有上街,因为才到三月,天气很糟糕,老是下雨,外面泥泞满地,又潮又冷。

她觉得健康已经完全复元,可是精神的平衡却恢复得很慢。

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最后阿达姆先生的猝然死亡,在她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有时候她整天整天地呆坐着,凝望着某一个角落,朦胧觉得从这个角落里也冲着她发出了模模糊糊的呼啸声,夹杂着血红色的光亮,人们的嘈杂呼叫,叫她不寒而栗,她常给吓得晕过去,或象发疯一样地跳起来要逃走。

所以总得有人看守着她,让她逍遣,好不至于想起过去的事。

陪她最多的是尼娜。尼娜象母亲那样无微不至地看护着她,维索茨卡每天也来,而卡玛则整晚整晚地呆在她身旁。

她一天到晚在一间宽敞的侧房里坐着,这间房子现在象一间花房,里面到处是鸟儿的鸣啭歌唱,小喷泉水声潺潺,花香荡漾,十几株高大的山茶树已经开满了白花和红花。

安卡常坐在又矮又大的安乐椅里,情意绵绵地说:

“你知道,谁也没有象你们这么真心实意地待我。”

“你过去不需要嘛。我陪着你,觉得也挺有意思;你是我的模特儿,我当然应该关怀罗。”尼娜高兴地回答。

她正在给她画像,就取她半卧在铺着虎皮的椅子里的虚弱倦怠的姿势,背景是盛开的茶花。

这儿又暖和又安静,喷泉潺潺,水声催人入睡,象宝石碎屑流一样跳荡着喷起,然后落在白色大理石槽中;槽里有许多正在取暖的翠绿色小蜥蜴。

“今天卡罗尔来过吗?”尼娜又问。

“来过……”

“说啦?……”

“还没有,老是没这个勇气,不过,这几天我就把戒指退还给他,就算完了。心里沉甸甸的,沉甸甸的……”

她不说了,眼睛闪出湿润的光泽。

她们不谈这件事了。日子一天一天单调地拖着,只有一点变化:一天傍晚,斯塔赫·维尔切克来看望她。

她在花房里接待了他;她什么也没说,却久久地望着他。

维尔切克满面红光,浑身上下洒了香水,信心十足,说他已经跟马克斯·巴乌姆订了合同,到春天在老巴乌姆的地皮上和马克斯一起盖一个大工厂,生产羊毛混纺头巾,准备跟格林斯潘竞争。

“马克斯先生的父亲现在怎么样了?”她问。

“难说啊,只能说他完全疯了。锅炉爆炸,又是大火,把本来就乾脆是空空荡荡的工厂全给毁了;所以老头子把整个地皮都让给了马克斯,把仓库里剩下的全部成品也拿了出来,甚至把保存下来的车间也卖了,把什么都分给了几个孩子,只求到死别再有人毁坏工厂的石头墙:那是他的一份特殊财产。他自己就关在里头,在那儿过日子。彻底疯了。我劝马克斯好歹把他爸爸送到一家医院去;那厂房的石头墙我跟他用,还满合适呢。可是他不听。”

“他有他的道理。请转告马克斯到我这儿来,行吗?”

“好呀。我知道,他早就准备好了,就等您完全恢复健康呢。”

他又坐了一会儿,大肆吹嘘了一阵,走的时候安卡也没怎么理睬他,因为她讨厌他。她赶紧搓了搓手,因为跟他握了手;他那双大手掌又冷又湿。

“我觉得他象一条爬虫。”她对尼娜说。

“是爬虫和野兽的混合物。这样的人有空就钻;非死在监狱里不肯罢休。”特拉文斯基插了一句,接着就冲安卡如数说起维尔切克跟格林斯潘的买卖事,和他钻营取利的种种伎俩。

“话是这么说,您不是也要接纳他吗?”安卡气愤地说。

“他已经来看过您了。以后我也得跟他打交道,因为在这儿不能纯粹把人分成好人和强盗,谁都用得着谁嘛。”

“可我再也不想见他的面。”

“好吧,我吩咐仆人就是。不过我说句话,您可别生气:我们这些人办公事总是得看需要,而不是看喜好。”说完他阴郁地微笑一下,又瞥了尼娜一眼。尼娜已经把画架搬开,她不想听见他们这些话,因为一听见就感到说不出来的别扭。她正站在茶花下轻轻地吹开粉色的苞蕾。

“生活真可怕!”安卡喃喃地说。

“倒也不见得。可怕的只是我们对生活的期望,可怕的是我们对美的理想,可怕的只是我们对善和正义的追求,因为这些东西永远也实现不了,永远不允许我们承认生活的现状。

一切苦恼的根源就在这儿。”

“还有希望!”尼娜插了一句,把一个花瓶放在安卡旁边的茶几上。花瓶里插着一束中国玫瑰,开着繁茂的黄色花朵,发出一股清香。

“卡焦,小心,别提那些讨厌的了。”

晚上,尤焦·亚斯库尔斯基来了,最近一段时期他常常来为安卡朗读小说。安卡从他那里打听到了关于卡罗尔的各种详细情况和事务问题,因为卡罗尔虽然天天到这儿来,却从来不谈买卖的事。

“你父亲身体挺好吗?”她问。

“他监视清扫碎砖烂瓦的人,已经一个星期了。”

“你干什么呢?”

“我也在卡罗尔先生办公室里,因为巴乌姆老先生已经毁了自己的买卖。”他回答的时候更羞涩、脸更红了。因为这可怜的人爱安卡爱得要死,整宵整宵地给她写老长老长的情书,可是实际上信并没有寄给她,自己却又极其保密地给自己写了同样热情奔放的回信。理想爱人的名字他不透露,却在马利诺夫斯基家举办音乐会的时候拿来当众朗读。

“马克斯先生让我问问,他明天来看您行不行。”

“好,明天午后我等他。”她爽快地回答道。

她迫不及待地等着他来。第二天仆人报告他来求见的时候,她的心立即高兴得怦怦地跳起来;她非常激动地向他伸出一只手。

马克斯又难为情、又怯懦地坐在她对面,轻声地、口气有点犹疑地问起她的健康。

“健康情况不错,我只等着天气好转,就到外面走走,或者可以说,离开罗兹。”

“离开很长时间吗?”马克斯赶紧问。

“很可能;不过我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您在罗兹觉得不太舒服吧?……”

“是啊,很不舒服呢,爸去世了,又……”

这句话她没说完。

马克斯不敢多话。

他们不说话了,互相真诚地凝望着。

安卡冲他会心地、快慰地莞尔一笑。马克斯顿时浑身发热,隐匿很久的爱情给心里带来了欢欣和激动,就连亲吻一下她坐的椅子也是高兴的。可是他依然僵直地坐着,又说了几句平常的客气话,就起身要走。

“您要走啦?”安卡有点不愉快地说。

“我得走了,因为我得从这儿直接去参加莫雷茨跟梅拉·格林斯潘的婚礼。”

“梅拉小姐嫁给莫雷茨了?”

“门当户对的一对。她的嫁妆多,又挺漂亮,还有一个几次破产又几次走运的岳父。哼,莫雷茨,诡计多端,吃掉他岳父还绰绰有余呢。”

“您还会到这儿来坐吧?”安卡在请求。

“只要您答应。”

“天天来也可以,您要是有时间。”

马克斯吻了她的手,兴高采烈地走了。

后来,天黑了,直到工厂的灯火透过窗口闪烁的时候,博罗维耶茨基才来。他安安静静地坐下,因为尼娜正在隔壁房间弹钢琴,特殊甜美的声响象淙淙流水声不断传来。

他们两个人静坐了很久,在幽暗中只是有时候目光相遇,但立即又小心翼翼地错开了,直到点上灯后,他们才开始压低声音谈话,以便不致压过乐曲声。

安卡机械地扭动着手指上的订婚戒指。

两个人话都到了嘴边,可是两个人都缺乏勇气。

尼娜还在弹琴。

音乐家某种爱情的絮语,充满热情和突如其来的欢腾的节奏,从钢琴上源源流出,在他们心里唤起往昔的、已被忘却的回声。

安卡泪水满眶,一种无以言状的痛苦在揪着她的心。她笨拙地退下戒指,在沉默中递给了他。

他接了过来,也默默无言地把手上的戒指退还给她。

他们互相深沉地望了一眼。

卡罗尔忍受不了她那饱浸泪水的目光,那目光已经把他射穿,象一块燃烧的热炭一样留在他的心里。他深深地低下了头,轻轻地说道,这话声几乎无法听见:

“是我的过错,我的过错……”

“不不,是我的过错,为了爱情,我没作到原谅别人,甚至忘掉自己。”她慢慢地回答。

他困惑地站了起来,安卡的话使他痛苦不堪,他觉得自己对于这个苍白的、患病的姑娘是有过错的。

一种深沉的、令人坐卧不安的羞耻感在烧着他的心。

他忍受不了她那温存而优雅的目光。

他从远处鞠了一躬,走了。

“卡罗尔先生!”她急忙叫了一声。

他回过头来,站住了。

“请您把手伸过来,不是告别,是再见。”她急促地说,向他伸出了手。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紧紧地吻了一下。

“衷心祝您幸福,十全十美的幸福。”

“谢谢,谢谢……”他很费劲地低语,心里也想祝她幸福,但是他没有力量;他惧怕心里尚存的疯狂的欲望,怕自己扑在她的膝下去亲吻她那苍白的嘴唇,怕把她紧紧地拥抱在胸前。所以他又吻了一下她的双手,便急步退出去了。

安卡软弱无力地倒在椅子上,她心灵上的一切创伤都揭开了,那正在死亡的爱情又片刻地死灰复燃了,它攫住了她的心灵,给她眼睛里灌满了辛酸的泪水。

她哭泣了很久,很伤心,好象是在回答越来越低的、越来越忧郁、伤心的乐声;那音乐一段段就象压低了的呼唤声一样,流进了寂静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