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看到,在神圣联盟之夜,希科徒劳往返于巴黎的大街小巷,也没见安茹公爵的影子。
吉兹公爵曾经邀请亲王一起出去,亲王殿下对他的盛情却疑虑重重,一味在那里殚精竭虑,他的谨慎小心,比蛇更甚。
然而,他自己的切身利益又使他必须亲眼目睹一番当晚的景象,他于是决心接受邀请,但同时他又决定只有在他的卫队前后簇拥确保安全时才跨出宫殿。
就同所有提心吊胆的人总爱让自己最宠爱的卫队前来保驾一样,公爵也前去找自己的利剑——比西-德-昂布瓦兹。
公爵实在是惊恐万状,不得已才采取这番步骤的。自从比西对蒙梭罗事件大失所望后,就一直忿忿不平。就连弗朗索瓦自己也承认,要是他是比西——当然也要像比西那样勇敢——的话,他会对亲王表现出极度的轻蔑,因为他如此翻脸无情地出卖了他。
再者,比西和所有品质高尚的人一样,对痛苦的感觉更甚于快乐:一个不畏危险、面对暴力依然镇定自若的人,总是比一个懦夫更容易被愤怒压倒。能使一般人感到战栗的男人,正是最易为女人而伤心落泪的人。
因此,比西可以说全身心都沉浸在痛苦之中,他看见狄安娜来到宫廷,被当作蒙梭罗伯爵夫人,受到王后路易丝的接待,加入了宫廷贵妇的行列。他看见千千万万好奇的目光贪婪地射向这位无与伦比的绝代佳人,而这位绝代佳人,可以说是他发现并将她从坟墓中解救出来的。整个晚会上,比西目不转睛地用炽热的目光盯着狄安娜,而她始终没有抬起沉重的双眼。比西在晚会达到高xdx潮的时候,就像所有真正坠入情网的人那样,忘记了过去,逝去的岁月给他带来的对幸福的种种憧憬全都烟消云散,他丝毫没有想到低垂双眼的狄安娜正在忍受多么巨大的痛苦。她只要抬起眼就能看见在她面前,有一张充满柔情的忧伤的脸,正混杂在无数冷漠或愚蠢地露出好奇神态的面孔中。
比西始终未能得到狄安娜的垂青,不由得自言自语道:“噢,女人们只有在欺骗丈夫、监护人和母亲的时候,才会变得大胆机智。而需要她们报恩的时候,她们却显得那么懦弱。她们生怕让人看出来她们在恋爱,要得到她们的一点点青睐,真是难上加难,她们甚至不惜让热恋她们的人大失所望。她们任性起来,简直丝毫不考虑伤了对方的心,狄安娜完全可以直言不讳地对我说:谢谢您为我做的一切。可是我不爱您。这个打击,可能会使我悲痛欲绝,也可能使我从此振作起来。可是不!她宁愿让我无望地爱她;她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呢?因为我不再爱她了,我鄙视她。”
他满腔愤怒,离开了众朝臣。
这时,比西那张令所有女人爱慕、所有男人害怕的高贵的面孔,变得使人无法辨认了:只见他脸色阴沉、目光惘然,一副苦笑。
比西向外走去,他在一张巨大的威尼斯镜子里瞥见自己的那张脸,不禁无地自容,他说道:
“我疯了,我干嘛为了一个不爱我的人,而使其他愿意和我结交的人憎恨我呢!不过,她为什么对我这样不屑一顾,难道是为了某个人的缘故?
“难道是为了这个脸无血色的瘦鬼?他寸步不离地死跟着她,用嫉妒的目光注视着她……还像她一样,装作没有看见我。只要我愿意,一刻钟之内,我就可以用剑在他胸口刺上一个窟窿,叫他默不作声地倒在我的脚下,浑身冰凉;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叫她的白袍溅上向她献殷勤的人的鲜血;只要我愿意,她不爱我,我至少可以变成一个凶神恶煞,让她憎恨。
“噢!与其让她对我这样冷淡,倒不如让她恨我!恨我!
“不过,这样做太庸俗,心胸太狭窄。只有凯吕斯和莫吉隆之流才会这么做,如果他们懂得爱情的话。我应级像普路塔克[注]笔下的英雄,我敬佩不已的青年昂蒂奥舒斯那样,决不吐露爱情,为爱而死,绝无怨言。对,我将沉默!对,我曾经与当代所有英雄好汉浴血奋战过;我曾经使勇敢的克里荣在我面前放下武器,让我任意主宰他的生命;对,我要把痛苦埋藏在心里,就像赫尔克勒斯一次也不让巨人安泰接触大地母亲[注]那样。不,既然人们誉我为像克里荣那样的英雄,还有什么能难倒我比西的?英雄们能办到的,我也能办到。”
想到这里,他那紧紧揪住胸膛的手松开了,他擦去额头的汗,缓缓地走向大门;他正要挥拳使劲地砸挂在门上的壁毯,但马上命令自己要耐心沉着。于是,他压住心头的怒火。嘴角挂着微笑,神色自若地走了出去。
在路上,他遇见了安茹公爵先生,他把头扭开去。因为他觉得,以他那坚强的性格,决不可能对这位自称是他朋友而又无耻地背叛他的人面带微笑,或者彬彬有礼。
亲王走近他时,招呼了他一声,但比西头也没回。
回到家里,比西把剑放在桌上,把匕首从鞘中拔出,自己解开紧身短上衣和大衣的搭扣,坐进一张宽大的扶手椅里,把头靠在装饰椅背的盾形家徽上。
手下人见他全神贯注的样子,以为他要歇一会儿,便走开了。比西没有睡觉,他在沉思默想。
他就这样呆了好几个小时,丝毫也未注意到卧室的另一头也坐着一个人,这人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好奇地观察着他,好像是在等待着他的一句话或者一个手势就同他开始谈话。
最后,比西打了一个寒噤,眼珠闪动起来,对面观察他的那个人仍然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伯爵的牙齿捉对儿厮打起来,两臂僵直,脑袋像铅似的沉重,沿着椅背耷拉到肩上。
这时候,那个观察他的人从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叹了一口气,走到他身边。
他说道:“伯爵先生,您发烧了。”
伯爵抬起头,脸色因高烧而变得绯红。
他说道:“啊,是你,雷米。”
“是的,我在这儿等您,伯爵。”
“在这儿等我干什么?”
“因为您在使人伤心的地方,是不能久留的。”
比西握起年轻医生的手,说道:“谢谢,我的朋友。”
雷米双手握着比西的手,感到这只令人望而生畏的手,如今变得和孩子的手一样软弱无力。他不由得感情冲动起来,怀着敬意将这只手贴在自己的心窝上。
他说道:“瞧,伯爵先生,现在的问题在于弄清楚,您是否想这么呆下去:您要是想让发烧来征服您,打垮您,那您就站在这儿好了。如果您想制眼热病,那就快躺到床上,找一本好书,从中汲取榜样和力量。”
伯爵此时在尘世间只有唯命是从,于是他就从命了。
就这样,他的朋友们来看望他时,他一直躺在床上。
第二天整整一天,雷米未离比西床头一步,他作为医生担负着治疗比西肉体和灵魂的双重责任;他用解热剂对付前者,用好言相慰对付后者。
可再过了一天,即德-吉兹来到卢佛宫的那一天,比西发现雷米不见了。
比西心想:“他厌烦了,这很自然!可怜的孩子!他应该渴望新鲜空气,渴望和煦的阳光和明媚的春光。而且热尔特律德肯定在等待着他,热尔特律德虽说是个侍女,可她热恋着他……一位真心相爱的侍女,比虚情假意的王后还要珍贵。”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雷米始终没有露面。而正因为他杏无音讯,比西才更想他,他等待这可怜的孩子都等得不耐烦了。
他嘀嘀咕咕道:“噢!我还以为人是知恩必报的呢,我还相信友谊呢!不,从今以后我什么也不相信了。”
傍晚时分,大街小巷开始出现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嘈杂的喧闹声。夜幕降临时,屋子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时,比西听见候见厅传来一阵高声的说话声。
一名仆人惊慌失措地跑来了。
他说:“大人,安茹公爵驾到。”
比西皱起了眉头,心想他的主人居然还会关心他,而他对这位主人早已不齿,因而也就无意讲究礼节了。他只说了一句:“让他进来吧。”
公爵进来了。比西的房间没有一丝亮光,心灵受到创伤的人都喜爱黑暗,因为黑暗使他们充满遐想。
公爵说道:“你这里大暗了,比西,这样会使你郁郁不乐的。”
比西毫不理睬,他心中的厌恶之情使他不愿开口。
公爵继续说:“你病得很重吗?连话也说不动了吗?”
比西喃喃地应了一句:“事实上我是病得很重,大人。”
公爵说:“那么你是因为病了,所以才两天没有在我的宫里露面啦?”
比西说:“是的,大人。”
亲王对比西寥寥数语的回答感到浑身不自在,于是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踱了两三圈;他看了看黑暗中依稀可辨的雕像,摸了摸披在上面的布。
公爵说道:“你住得不错,比西起码给我的印象不坏。”
比西没有回答。
公爵对他的侍从们说:先生们,到隔壁房间去吧,可怜的比西病得很重。啊,为什么没有请米隆大夫来?对比西来说,叫国王的御医来治病丝毫不能算过分。”
比西的一个侍从摇了摇头,公爵看见了这个动作。
公爵几乎有点巴结地问道:“瞧,比西,你心情不好?”
伯爵答道:“我不知道。”
公爵走近比西。他此时就像那些遭到拒绝的情人一样,越是受到冷遇,越是挺着脸皮上前讨好。
他说道:“好吧!告诉我吧,比西。”
“我跟您说什么呢,大人?”
他压低嗓门说:“你在生我的气吗?”
“我生气?有什么好生气的?再说,谁能对亲王们生气呢?那是毫无益处的。”
公爵哑口无言。
这下轮到比西开腔了:“我们在浪费时间,大人,还是开门见山说说您的来意吧。”
公爵看了看比西。
比西用令人难以置信的生硬口吻说:“您需要我,对吗?”
“啊!德-比西先生。”
“哎!我再说一遍,您无疑是需要我。您以为我会相信您是出于友情而来探望我的吗?不!见鬼。因为您不爱任何人。”
“噢!比西,你也对我说这种话!”
“好了,别提这些了。说吧!大人,您需要什么?一个人既然属于亲王,即使亲王伪装到称你为朋友,你也只好感谢他的伪装,而且为他而作出牺牲,甚至牺牲自己的生命。您说吧。”
公爵脸涨得通红,幸好他站在黑暗之中,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
他说道:“我并不需要你什么,比西,你认为我这次来访怀有私心,你完全弄错了。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想叫你和我一起到城里转转,因为今天天气很好,而且今晚整个巴黎,都为神圣联盟进行签名而激动万分。”
比西又看了看公爵。
他说道:“您不是有奥利里陪您吗?”
“他只不过是一个琴师。”
“啊!大人!您太把他贬低了,我相信他能在您的身边完成别的职能。而且,除了奥利里,您还有十多个侍从官,我都听见他们的佩剑赶在我的候见厅的细木护壁板上的声音了。”
这时,门帘慢慢掀起来。
公爵傲慢地问道:“谁?谁胆敢未经汇报就擅入我所在的房间?”
一个人庄严地走进了房间,他镇静自若地说道:“是我,雷米。”
公爵问:“雷米是什么东西?”
年轻人答道:“雷米,大人,是一位医生。”
比西说道:“雷米不仅是一个医生,大人,他还是一位朋友。”
公爵受到讽刺,悻悻地说了一句:“啊!”
比西一面挣扎着准备起床,一面问:“你听到大人的吩咐了吗?”
“是的,他想让您陪他到城里转转。可是……”
公爵问:“可是什么?”
奥杜安老乡答道:“可是您不能陪他去,大人。”
弗朗索瓦一听,不由叫道:“为什么?”
“因为外面太冷。大人。”
公爵对有人胆敢违抗他的旨意感到十分吃惊:“外面太冷?”
“是的,太冷。因为我要对德-比西先生的朋友们保证他的健康,我本人尤其要负责,我禁止他外出。”
比西并没有因此就不准备下床,可他的手碰到了雷米的手,雷米轻轻一捏,比西就明白了。
公爵说道:“好吧,既然他外出要冒这么大的风险,那就留在家里吧。”
亲王殿下心中大为不快,愤愤然向门口走了两步。
比西一动不动。
公爵又重新回到床前。
他说:“好,就这样,你不出去冒险了吧?”
比西说道:“您已经看到了,大人,大夫不许我出去。”
“比西,你应该请米隆大夫看一看,他是个好医生。”
比西说道:“大人,我更喜欢一个重视友情的医生,而不是一个学识渊博的医生。”
“那么,再见吧。”
“再见,大人。”
公爵闹哄哄地走了。
他出门以后。雷米一直目送他走出了公馆大门,然后立刻奔回到病人跟前。
他说道:“啊,大人,快起床吧,我请求您立刻起床。”
“起床干什么?”
“跟我去走一遭。这屋里太热了。”
“可你刚才对公爵说外面太冷了。”
“自从他一出去,气候就变了。”
比西坐起身来,奇怪地问:“变到什么程度?……”
奥杜安老乡答道:“变到现在我确信外面空气对你十分有益。”
比西说:“我不明白。”
“我给您喝的药水,您不是也弄不明白吗?可是您也按时服用了。好吧,快点!起来吧。同安茹公爵外出是危险的,同医生出去倒有益于健康,这是我说的,您难道连我也不相信了呢?那么您就应该辞退我了。”
比西说道:“走吧,既然你想要我出去。”
“必须出去。”
比西起床,他脸色苍白,浑身打着哆嗦。
雷米说道:“您脸色苍白得很有意思,变成一个俊俏的病人了。”
“我们到哪里去?”
“到一个区去,我今天已经对那个区的空气分析过了。”
“分析结果怎样?”
“对您的病有特效,大人。”
比西穿上衣服。
他说道:“把我的帽子和我的剑给我。”
他戴上帽子,佩上剑。
然后两个人一起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