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西在倒下去以前,还来得及把一条手帕塞进衬衫底下,上面用他系剑的皮带扣牢,这样他就制成了绷带,绑住像火烧般疼痛的伤口,血从伤口里像火似的喷出来。可是他走到上面所说的地点时,他已经流血过多,不得不像我们所见到的那样,昏迷过去。

不过,也许是因为他过度愤怒和痛苦,表面上昏迷过去,脑子里还保持着清醒,或者是因为昏迷以后清醒过来,继而发高烧,第二次再昏迷过去,总之,在这不知是梦是真的时刻,在前后两种昏暗朦胧的黑夜之间,比西看见了,或者自以为看见了这样一副景象:

他在一间房间里,里面有雕花的家具,有绣着人物的挂毯,有彩绘的天花板。那些人物千姿百态,有持花的,有握矛的,似乎都在挣扎着要从墙上走出来,通过神秘的渠道升上天花板。在两个窗口之间,有一幅光彩夺目的女人画像,不过从比西看来,这幅画像仅仅是一扇门的门框。比西动也不动,似乎被一种超人的力量固定在床上,他浑身不能动弹,各种官能都已丧失,只有视觉还存在。他用呆滞的目光,凝视着那些人物,欣赏那些持花者的淡淡微笑,那些握矛者怪模怪样的怒容。他是不是曾经见过这些人物呢?或者他是第一次看见他们呢?这一点他很难确定,因为他的脑袋还是昏沉沉的。

蓦地画像里的女人仿佛脱离了画框,向他走过来。她是一个天生尤物,身穿一件白色的毛织长袍,像天使们所穿的一样,一头金发散落在肩膀上,眼珠乌黑发亮,有长长的像天鹅绒般的睫毛,粉红色的皮肤仿佛看得见里面血液在流动。她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她伸出来的臂膀十分迷人。以致比西猛力挣扎,想爬起来跪倒在她的脚下。可惜他全身被牢牢地固定在床上,仿佛尸体被固定在坟墓里一样,同时他的没有形体的灵魂,不屑与泥土作伴,正在飞向天空。

这样挣扎未成就迫使他不得不瞧一瞧他躺着的床,他觉得那是一张精美绝伦的床,有弗朗索瓦一世时代的雕刻,挂着白锦缎嵌金线的床幔。

比西看见那个女人以后,再也不去注意墙上和天花板上的人物了。画像里的女人占据了他的全部心思,他尽力去探索她在画框里留下什么空白。可是一阵迷雾在他的眼睛和画框之间浮动,挡住他的视线;于是他把眼睛收回来盯住那个神秘的人物,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个神妙的美人身上,他开始用诗来恭维她,他是经常作诗的,所以出口成章。

突然间女人不见了,原来一个影乎乎的身影插进了她同比西之间;这个人缓慢地走过来,伸着两只手像捉迷藏游戏中被蒙着眼睛的人一样。

比西只觉得怒火一直冲上他的脑袋,他把那个不知趣的不速之客恨得牙痒痒地,假如他能够自由行动,他一定要扑到他的身上;确切点说他已经尝试着这样做了,可是他办不到。

他仿佛被铁锤系在床上,他徒劳地挣扎要离开那张床,这时候,那个新进来的人开口了,他问道:

“我终于到了吗?”

一个温柔的声音回答他,声音那么甜蜜,使得比西的全部心弦都颤动了:

“是的,先生;现在您可以除下蒙眼布条了。”

比西使尽全身之力想看清楚那个嗓音这么甜蜜的女人,是否就是画像上的那个女人,可是他的企图根本不能实现。他只看见面前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那男子听从吩咐,除下了蒙眼市条,正在用惊愕的眼光向房间的四周张望。比西心想:

“你这家伙见鬼去吧!”

他试着想用言语或者手势来表达他的思想,可是这两件事对他说来都不可能。那个年轻人走到床边说道:

“哦!现在我明白了。您受了伤,对吗,亲爱的先生?好吧,我们来给您医治一下吧。”

比西很想回答,可是他明白这是办不到的事。他的眼睛在一层冰冷的雾气里游荡,他的十个指头个个刺痛,仿佛有十万根针在穿过它们似的。

刚才说过话的甜蜜嗓音在发问:“这伤势会致命吗?”比西认出就是画中女郎的嗓音,那间话的口气非常哀戚悲痛,还带着关切,使得比西热泪盈眶。那个年轻人回答:

“老实说,我现在还不知道;可是我马上就告诉您。现在,他又昏迷过去了。”

这就是比西能够听明白的一切,他似乎听见女人衣裙走开去的——声。后来他好像感觉到有一块烧红的铁穿透他的胁部,这就使得他剩下的一点知觉完全丧失,他再度昏迷过去。

对比西说来,这段昏迷的时间一共有多长,这是他后来所无法确定的。

等到他从睡眠中醒过来时,他只觉得一阵冷风吹拂着他的脸,粗野而难听的说话声刺激着他的耳朵;他睁开眼睛想看一看是不是挂毯上的人物同天花板上的人物吵起嘴来了,他希望那幅画像依然在那里,他就转过头来向四周张望。可是挂毯没有了,天花板不见了,那幅画像也完全消失了。比西的右边是一个穿灰衣服的男人,胸前围着一条白围裙,撩起来系在腰部,上面血迹斑斑;他的左边是一个热内维埃芙会的教士,他正在抬起比西的头;比西的面前,是一个老太婆在喃喃地祈祷。

比西游移不定的限光不久就停留矗在巫立在他前面的一块大石板上,为了量一量石板的高度,他把眼睛一直朝上望去,他马上就认出那是圣殿修院[注],它的有城墙和塔楼掩护的主塔;在圣殿修院上面,寒冷的天空泛着白色,被初升的太阳微微染上一点金黄色。

比西简直可以说是躺在街道上,或者正确点说是躺在一道壕沟的边缘上,这道壕沟就是圣殿修院的壕沟。

比西说道:“啊!多谢各位好心把我搬到这里来。我需要呼吸些新鲜空气,诸位尽可打开窗户让我吸个够,我宁愿躺在那张金线嵌花白锦缎的床上,而不愿睡在光秃秃的地上。这些话不说也罢,在我的口袋里,有大约二十个金埃居[注],如果你们还没有取来作报酬——你们这样做也是对的,那么就请你们拿走吧,朋友们,拿走吧。”

穿围裙的屠夫说道:“贵族老爷,并不是我们好心把您搬到这儿来,您是自己躺在这里的,一点不假,天蒙蒙亮时我们经过这里,就发现您在这里了。”

比西说道:“真见鬼!那个年轻医生呢,也在这里吗?”

周围三个人面面相觑。

那个修士摇了摇头说道:“他还在说谵语。”

他又回过头来对比西说:

“我的孩子,我认为您最好还是忏悔您一生的罪恶。”

比西愕然地望着修士。

老太婆说道:“根本没有什么医生,可怜的年轻人。您单独一人被扔在那里,浑身冰冷像个死人。下过一点雪,您的黑影在雪地里显现出来啦。”

比西向他的痛楚的胁部望了一眼,他记起他被剑击中一下,把手伸进紧身上衣里摸了一摸,发觉他的手帕还在原来的地方,仍然被他系剑的皮带牢牢地绑在伤口上。

比西说道:“真是怪事。”

几个在场的人早已利用他的许诺,瓜分了他的钱袋,一边分一边对他的伤口发出许多同情的叹惜。

等到他们分完以后,比西说道:“做得很好,朋友们。现在,把我送回我的公馆吧。”

老太婆说道:“当然!当然!可怜的年轻人。屠夫身强力壮,而且他有马可以让您骑着。”

比西说道:“这是真的吗?”

屠夫答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我和我的马都听从您的吩咐,贵族老爷。”

屠夫走去找马的时候,修士说道:“反正一样,我的孩子,您最好还是忏悔您的罪过。”

比西问他:“您贵姓?”

修士回答:“我是戈兰弗洛修士。”

比西挪动屁股使自己坐得舒服一点,然后说道:“好吧!戈兰弗洛修士,我希望我的死期还没到。因此,神父,最要紧的事先干吧。我冷,我想回到我的公馆去暖暖身体。”

“贵公馆怎么称呼?”

“德-比西公馆。”

在场的人齐声惊呼:“怎么!德-比西公馆!”

“是呀,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您是德-比西先生的底下人吗?”

“我就是德-比西先生。”

“比西!”众人一起欢呼,“德-比西老爷,勇敢的比西,嬖幸的克星……比西万岁!”

年轻人被众人托到肩上,凯旋般送回他的公馆,那个修士也走了,一边数着他分到手的那些金埃居,一边摇着头喃喃地说:

“如果他真的是德-比西那个坏家伙,他不肯忏悔就不会叫我惊奇了。”

比西回到公馆以后,马上召唤他的常任外科医生到来,医生认为伤口并不严重。

比西问他:“告诉我,这伤口是不是曾经包扎过?”

医生答道:“老实说,我不能断定,不过无论如何,这伤口似乎是新近才有的。”

比西再问:“这伤口相当严重,可以使我陷入谵妄状态吗?”

“当然可以。”

比西说道:“真见鬼!原来绣着持花握矛人物的挂毯,有壁画的天花板,雕花和挂着金线白锦缎的床,两个窗口间的画像,那位可爱的金头发黑眼珠的女子,那位像玩捉迷藏似的医生,我差点儿就要向他发出警告的人,都是我精神错乱的结果!原来只有我同嬖幸们决斗是真的!我是在哪里同他们决斗的呀?哦!想起来了,一点不错,是在巴士底城堡附近,在圣保罗街。我当时把背靠着一堵墙,这堵墙原来是一扇门,这扇门幸亏一碰就开,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门重新关上,我走到一条小路上。到了那里以后,一直到我昏迷过去为止,我什么都记不得了。或者我只是做了一场大梦?这就是问题。啊!再说,我的马呢?他们应该发现我的马死在现场上,大夫,请您给我叫个人来。”

医生叫来了一个仆人。

比西询问一番,他获悉那匹马流着血,跛着足,一步拖一步地走到公馆门口,黎明时分仆人发现它的门口嘶鸣。警报马上传遍了整个公馆;比西的所有底下人全体都出动了,去找寻他们一向敬爱的主人,他们中大部分人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比西说道:“那么一切都是真的,只有我仿佛在梦中见到过的那幅画像,才真正是一场梦。一个画像从画框里走出来,同一个眼上蒙着布条的医生说话,这怎么可能呢?我真是一个傻瓜。”

“不过,我回想起来,这幅画像是非常迷人的。它有……”

比西开始详细描绘那幅画像,随着他逐步回忆起全部细节,一阵愉快的寒颤像天鹅绒般熨在他的灼热的胸膛上,这是爱情的寒颤,能使人心感到温暖和舒眼。这时医生正在把外科器械安置在他的伤口上,比西喊起来:

“难道这一切都是我梦见的!见鬼!不可能,一个人不会做这样的梦。”

“请您重新回想一下。”

于是比西第一百次复述下面的情节:

“我参加舞会,圣吕克警告我说有人在巴士底城堡那边等着我。同我在一起的有昂特拉盖、里贝拉克和利瓦罗,我叫他们都留下来。我沿着河堤走,经过大城堡等处。到了图内勒王宫前面,我开始瞧见等待着我的人。他们向我冲过来,刺伤了我的马。我们进行了激烈的战斗。我走进了一条小路,我觉得浑身不舒服,后来……啊!就是这个‘后来’害死我了,后来以后我就发了高烧,神经错乱,做了一场梦。”

他叹了一口气又再补充说:“后来,我就发现自己躺在圣殿修院的壕沟边上,了个热内维埃芙会修士要我向他忏悔。”

比西沉默了片刻,利用这片刻时间再追忆已发生过的事,然后又说:“反正一样,我心里明白。大夫,我要为这小小的伤口像上次一样卧床半个月吗?”

医生说道:“这要看情形而定。让我们瞧瞧,您不能走动吗?”

出西答道:“我吗,恰恰相反,我觉得两条腿轻快得像要飞似的。”

“走几步试试看。”

比西跳下床,相当轻松地在房间里走了一圈,证实了他刚才所说的话。

医生说道:“行,只要您不骑马,而且第一天不走十里[注]地就行。”

比西欢呼:“好极了!这才是个好丈夫;可是昨晚我见过另一位大夫。啊!一点不错,我看得很清楚,他的容貌已经嵌在我的脑海中,如果我再遇见他,我一定能够再认出他来,我向您保证。”

医生说道:“亲爱的爵爷,我不赞成您去找他,一个人经过剑伤之后总有点寒热的,您应该知道这一点,您已经是第十二次受伤了。”

比西只想着昨晚的神秘遭遇,他突然间有了一个新的想法,猛然叫喊起来:“啊!我的天哪!难道我的梦是在门外开始的,而不是在门内?难道事实上既没有小路,也没有楼梯,更没有金线白锦缎的床和画像?难道是这班强盗把我砍倒在地上,就一直把我搬到圣殿修院的壕沟边上,目的是迷惑目击者的追踪?如果真是这样,我就是受了这一下剑伤才梦见其余一切的。天哪!真是这样那就是他们使我做的梦,这个梦使我心神不安,折磨着我,害死了我,我发誓一定要捅破他们的肚子,一个也不宽恕。”

医生说道:“亲爱的爵爷,如果您要早点痊愈,您就不应这样激动。”

比西根本没有听见医生说什么,他继续说:“只除了那个好心的圣吕克,他这个人同他们不同,他是以朋友待我。因此我第一次出门就要去拜访他。”

医生说道:“只不过在傍晚五点钟以前,不要出门。”

比西说道:“好,不过,我向您保证,出门访友不会使我生病,单独一个人在家休息例会使我病倒的。”

医生说道:“事实上真有这种可能,您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是一个奇怪的病人。随您爱怎样做就怎样做吧,爵爷;我只给您一个忠告:在这次剑伤没有治好以前,您千万不要再受一次剑伤。”

比西答应医生他尽可能照医生的吩咐去做。他叫人给他穿上衣服以后,就叫备上驮轿,送他到蒙莫朗西公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