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瑞姆在那条村街上没走多远,二十个身穿白袍的黑人和混血儿从四周的破烂茅屋里钻出来,一拥而上。梅瑞姆转身就跑,几双有力的大手已经把她紧紧抓住。她转过脸刚想跟抓她的人争辩,看见包头巾下一个高个子老头正用严厉的目光瞪着她。

梅瑞姆吓得倒退几步,原来是老酋长!

立刻,童年时代所有的恐惧都重新袭上心头。她站在这个凶恶的老头面前,浑身颤抖,好像一个待决犯站在宣布死刑的法官面前。她知道,老酋长已经认出了她。他对她那张面孔太熟悉了,虽然岁月流逝,服饰全改,她还是没有逃脱他那双老雕般的眼睛。

“这么说,你又回到自己人这儿了,是吗?”酋长咆哮着。“回来讨口饭吃,回来请求保护,是吗?”

“让我走!”姑娘叫喊着。“我什么也不要你的。只求你让我回先生那儿去!”

“先生?”老酋长几乎跳着脚尖叫起来。然后骂出一大串阿拉伯人常骂的脏话。他知道丛林里所有的坏蛋,包括他自己对这个白人都是又恨又怕。“你要回你那位先生那儿,是吗?这么说,你从我这儿跑了之后,一直躲在他那儿,是吗?那么,是谁要渡河追你呢?那位先生?”

“是那个瑞典人。许多年以前,你把他从你的村庄赶跑。因为他跟他的同伙勾结恩比达要把我从你那儿拐走,”梅瑞姆回答道。

酋长的眼睛一下子燃起愤怒的火焰,他命令他的人马立即到河岸边的灌木丛中隐蔽,准备迎头痛击马尔宾和他手下的喽罗。可是马尔宾这时已经上岸,而且已经穿过丛林摸到村口,正瞪大一双眼睛呆呆地看着废墟上演出的这幕令人难以置信的活剧、他自然一眼就认出了老酋长。在这个世界上马尔宾最怕两个人,一个是大庄园那位先生,一个就是这位阿拉伯酋长。看见酋长那消瘦熟悉的身影之后,马尔宾领着他的人马拔腿就跑。因此,等酋长赶到河岸时,他们的船队早已下水。老酋长一声令下,枪声大作,独木舟上有人朝他们打了几枪。阿拉伯老头看看放枪也没用,只好撤回人马,押着梅瑞姆向南面去。

从马尔宾那几条船上射过来的子弹有一颗撂倒站在村街上的一个黑人。这人和另外一个黑人是老酋长留下看守梅瑞姆的。那个还活着的家伙剥下死人身上的衣物和装饰品之后,便把他扔在那儿不管了。这就是后来贝尼斯进村居发现的那具尸体。

这个戏剧性的结局完全出于偶然。原来,酋长带着他的人马一直沿大河向南跋涉。这当儿有一个黑人跑到河边取水,看见梅瑞姆正乘坐一条独木舟向岸边拚命地划了过来。黑人立刻把这件怪事儿报告了酋长——一个白人妇女独自在中非的土地上闯荡。酋长命令大伙儿在那座被人遗弃了的村庄藏好。等那个女人上岸之后,捕获她。因为他总想通过这种办法,捞一笔可观的赎金。以前,他就不止一次通过这种办法搞到大把大把的金币。这种钱来得容易。可是自从大庄园那位先生治理这块土地,这种好事儿就不容易碰到手了。他甚至不敢在大庄园方园二百英里抢土人的象牙。后来,等那个年轻女人上岸并且走进他的伏击圈之后,他手下的人便一拥而上,使她成了网中之鸟。老酋长这时才认出她原来是许多年前,他残酷虐待过的那个姑娘。现在他一分钟也不想耽误,马上就要恢复他与梅瑞姆过去那种“父女”关系。他很快便找机会,朝姑娘脸上打了一拳。他本来可以让一位仆人腾出坐骑让她骑或者和谁合骑一匹马,可是老头子硬逼着她徒步走。他好像为自己又发现了一个折磨她、让她丢脸的新办法而洋洋自得。梅瑞姆知道他手下那帮喽罗没有一个人对她表示同情,也没有一个人出面保护她——即使他们有这种愿望也不敢。

他们整整走了两天,终于来到她小时候十分熟悉的那个村庄。她被推进结实的栅栏门之后,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那个掉光了牙齿的老太太玛布诺——她小时候的保姆。这些年在大庄园过的日子仿佛是一场梦。如果不是身上这套衣服,不是已经长成一个健壮的大姑娘,她自己或许相信真是南柯一梦。这里的一切还是她离开时的那副样子。虽然有几个老人死了,但是长大了的年轻人还像他们的老人一样凶狠、卑劣。从梅瑞姆逃走以后,酋长又收留了几个阿拉伯小伙子。否则,这儿的一切都跟先前没有两样。当然,还有一个变化,那就是没有了吉卡。她很想念吉卡,就像那个象牙雕刻的娃娃是她身上的一块肉,是她最亲的亲人。她想念这位衣衫褴褛的“女友”。她曾经向她倾诉过那么多的痛苦,跟她分享过短暂的欢乐。哦,吉卡!她那瘦弱的四肢,鼠皮做的外衣!她虽然那么邋遢,可又那么可爱!

没跟酋长出去的村民们都围着梅瑞姆看热闹,他们看见她穿着“奇装异服”,都觉得很好笑。有的人还依稀记得她小时候的样子。玛布诺看见梅瑞姆,龇牙例嘴装出一副很高兴她回来的样子。可是一想起这个老妖婆在她身上施过的淫威,梅瑞姆不由得浑身颤抖.

那几个新来的阿拉伯人里有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名叫阿布杜尔·卡玛克。他个子挺高,长得也挺英俊,可是浑身上下似乎有股邪气儿。他总是贪婪地望着梅瑞姆。毫不掩饰对她的赞赏,直到老酋长过来撵他,才满脸不高兴地从梅瑞姆身边走开。

人们的好奇心终于都满足了,一个个扬长而去,只剩下梅瑞姆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那儿。跟过去一样,梅瑞姆可以在村子里随便走动,因为栅栏又高又结实,几道栅门都有人日夜把守,老酋长知道她插翅难飞。她还像过去那样,不愿意跟那些凶狠的阿拉伯人呆在一起,更不愿意和酋长的应声虫——那些卑劣的黑人为伍。因此,她还像小时候那样,独自躲在一个僻静的角落。过去,她经常在紧挨栅栏的那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下面和亲爱的小吉卡玩过家家。可是现在那棵大树被砍掉了。梅瑞姆自然猜得出其中的原因——那天,克拉克就是从这棵大树上面跳进栅栏里,打倒老酋长,把她从悲惨与痛苦的生活中救出来的。

栅栏里还有些低矮的灌木丛,梅瑞姆坐在绿荫下面想心事。想起第一次和克拉克相遇,以及以后许多年他像大哥哥一样照顾她,保护她,梅瑞姆心里升起一般幸福的暖流。已经好几个月了,克拉克没有像今天这样总在她的脑海里出现。对于她,他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亲切,更宝贵。她责怪自己为什么不能对深藏在记忆之中的克拉克保持始终不渝的爱情与忠贞呢?这时,那位花花公子莫里森·贝尼斯又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她心烦意乱,问自己难道真的爱这个似乎是无懈可击的英国青年吗?她想起伦敦的繁华,想起他给她讲那些闻所未闻的故事时,神采飞扬的样子。她试图在心里描绘自己在那个繁华都市的上流社会里被赞美、受尊敬的情景。那是莫里森替她描绘的充满魅力的图画。可是那位丛林里的阿多尼斯①结实、健美、半裸着的身影不时在她的眼前晃动,完全破坏了那美好的意境。

①阿多尼斯[Adonis]:希腊神话中爱神阿芙罗狄蒂所恋的美少年。

梅瑞姆一只手按着胸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纤细的手指触到了她从马尔宾的帐篷里找到的那张照片硬硬的轮廓。她从怀里掏出照片,仔细端详起来。她断定照片上的小孩儿是她。她把那张照片的每一个“细枝末节”都认真研究了一遍,发现那件特别漂亮的裙子的花边下面露出一条项链,项链上面还挂着一个金属小盒子。梅瑞姆眉头紧皱,好像想起了久远的往事。难道这样一朵幽香四溢的“文明之花”会是阿拉伯老酋长的女儿?绝对不可能!还有那个金属小盒子,梅瑞姆是见过的。她没法儿否认自己的记忆。这个小盒子确确实实是她自个儿的。那么,她的身世到底隐藏着多少奥秘呢?

她正这样全神贯注地研究那张照片,突然觉得有人站在背后——一他是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边的。她刚把照片塞到怀里,一只大手已经重重地落在她的肩上。她吓得目瞪口呆,以为一定是酋长,发现了她的秘密,只好硬着头皮等他拳打脚踢。

没有拳头朝她打过来。她掉转头,看见站在身后的原来是那个阿拉伯小伙子阿布杜尔·卡玛克。

“我看见了,”他说。“你刚才藏了一张照片。那照片是你小时候拍的,一个很小的小孩儿。我可以再看一看吗?”

梅瑞姆连忙从他身边躲开。

“我会还给你的,”他说。“我早就听说过你,知道你并不爱你的父亲,那个老酋长。我也不喜欢他。我不会出卖你的。让我瞧瞧吧。”

在这群凶残的敌人里,梅瑞姆没有一个朋友,于是她紧紧抓住阿布杜尔·卡玛克递给她的这根“稻草”。也许他会给她友谊。而且,反正照片已经让他看见了,如果不是朋友,他迟早会把这件事告诉酋长,再让酋长把照片抢走。现在如果满足了他的要求,他或许会说话算话,看完再还给她。想到这儿,她从怀里掏出照片,递给他。

阿布杜尔·卡玛克十分仔细地察看着那张照片,还和坐在地上仰面朝天望着他的姑娘细细地比较。后来,他慢慢地点了点头。

“是的,”他说,“是你。可你是从哪儿搞到的呢?而且酋长的女儿,小时候怎么会穿异教徒的衣服呢?”

“我不知道,”梅瑞姆回答道。“以前我从来没见过这张照片,这是一两天前从瑞典人马尔宾的帐篷里找到的。”

阿布杜尔·卡玛克扬了扬眉毛。他把照片翻过来,看见贴在背面的剪报,一下子睁大了一双眼睛。他能看懂法文,尽管很吃力还是看得懂的。他到过巴黎,在沙漠地区的乡亲们组建的一个杂耍班子里呆了六个月。他利用这个机会学了不少文明社会的习惯,学了点儿语言,还学了许多法国人的坏毛病。现在他学到的知识派上了用场。他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读那张已经变黄了的剪报,一双眼睛不再瞪得老大,而是眯成一条缝,显得阴险、狡诈。读完之后他直盯盯地看着姑娘。

“你看过这张剪报吗?”他问道。

“这是法文,”她回答道。“我看不懂。”

阿布杜尔,卡玛克站在那儿默默地凝视着眼前这位姑娘。她非常美。就像见过她的别的许多男人一样,他也想把她弄到手。后来他单腿跪下,凑到她的面前。

阿布杜尔·卡玛克突然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如果梅瑞姆姑娘对剪报的内容还一无所知,他这个主意就能成功,要是知道这里面的奥妙,那当然一切就都完了。

“梅瑞姆,”他轻声说,“今天之前,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你。可是第一眼看见你,我的心就告诉我;我将永远是你的仆人。你不了解我,但我希望你能相信我。我可以帮助你。你恨酋长,我也恨他。让我带着你从他这儿逃走吧。我们可以一起到大沙漠去,我的父亲是那儿的酋长,比你的父亲厉害多了。跟我走吗?”

梅瑞姆坐在那儿一言不发。她不愿意伤害这个唯一能给她以保护和友谊的阿拉伯人,可是又不能接受他的爱情。阿布杜尔·卡玛克见她一言不发,以为姑娘同意他的要求,一下子把她搂了过去。梅瑞姆使劲儿从那两条铁臂中挣开。

“我不爱你,”她大声说。“可我也不想恨你。你是这儿唯一对我表现出一点善良的人,我会慢慢地喜欢你,但绝不能爱你。”

阿布杜尔·卡玛克站起身来。

“你会学会爱我的,”他说。“因为不管你是否愿意,都逃不脱我的手心儿。你恨酋长,就不会把这件事讲给他听,你要是胆敢走漏一点风声,我就把照片的事告诉他。我恨酋长,而且……”

“你恨酋长?”他们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严厉的声音。

梅瑞姆和阿拉伯小伙子一起回过头,看见酋长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站着。阿布杜尔手里还拿着那张照片,看见酋长,连忙揣到怀里。

“是的,”他说,“我恨酋长。”话音刚落小伙子扑上去,猛地揍了老头一拳。然后拔腿就跑。他的马拴在一根木桩上,早已备好鞍子。因为阿布杜尔·卡玛克本来要骑马打猎,后来看见梅瑞姆姑娘一个人呆在灌木丛旁,才溜到这儿的。

阿布杜尔·卡玛克翻身上马,朝栅栏门飞驰而去。老酋长被这一拳打昏了头,等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小伙子早已无影无踪。他跌跌撞撞爬起来,大声叫喊着,让手下那帮乌合之众截住阿布杜尔。十几个黑人扑过去,想拦住这位马背上的骑手。阿布杜尔一边向栅门疾驰,一边挥舞着手里的长枪,把敢于阻挡他的人打得七零八落。还有的人被他的马撞倒在地上,碰得头破血流。不过看起来他很难逃脱老酋长布下的罗网,有两个黑人已经开始关那两扇笨重的栅门。阿布杜尔·卡玛克放开缰绳,纵马疾驰,然后举起手中的步枪开了两枪,关门的黑人应声倒下。“沙漠之子”高兴得大声叫喊着,把手里的步枪举过头顶,在马背上转过脸对那些还想追赶他的黑人哈哈大笑,眨眼间便冲出酋长的村庄,在茫茫林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酋长气得七窍生烟,立刻下令追赶阿布杜尔·卡玛克。然后气冲冲地回到梅瑞姆蜷缩着的灌木丛旁边。

“照片呢?”他大声叫骂着。“那个狗东西说的是什么照片?在哪儿,马上交出来!”

“让他拿走了,”梅瑞姆闷闷不乐地回答道。

“是张什么照片?”酋长厉声喝间,一把揪住梅瑞姆的头发,把她拖起来,恶狠狠地摇晃着。“快说!是张什么照片?”

“是我的照片,”梅瑞姆说。“小时候照的。是从瑞典人马尔宾那儿偷来的。照片背面贴着一块旧报纸。”

酋长气得脸色煞白。

“报上印着什么?”他压低噪门儿问。

“我不知道。那是法文,我看不懂。”

酋长好像松了一口气,甚至差一点儿笑了起来。他转身走了,没再打梅瑞姆,临走前警告她,不能对任何人提起照片的事,除了他和玛布诺。阿布杜尔·卡玛克沿着商队常走的那条小路,向北飞驰而去。

独木舟从身负重伤的瑞典人的视野与射线之内消失之后,莫里森先生十分虚弱地躺在船底,昏迷了好长时间。

直到半夜他才完全苏醒过来。他仰面朝天躺着,望着满天星斗,绞尽脑汁想自己到底在哪儿,为什么身体下面的木板轻轻地晃动,为什么星星的位置变得那么快,那么不可思议,难以捉摸。起初他以为是在做梦,使劲摇了一下脑袋,想从梦境中摆脱。伤口的剧痛一下子使他想起向天发生的事情,而且意识到他正躺在一条独木舟里,在非洲某条大河上漂流—一只有他一个人,而且身负重伤。

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坐了起来。觉得伤口不像先前想象得那么痛。他小心翼翼地摸身上的伤口,发现已经不流血了,心想,也许只是伤了皮肉,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如果几大之内还不能行动,那就只能意味着死亡。因为他的身体太虚弱了,根本不可能去寻找食物。

他由自己心中的烦恼想到梅瑞姆的处境。他当然相信,在他试图接近马尔宾的宿营地时。梅瑞姆一直被扣押在瑞典人的帐篷里,可她现在的情况如何,就很难知道了.而且即使那个坏蛋因为伤势过重死了,梅瑞姆的处境就会好一点吗?她不还是在马尔宾那些凶残、野蛮的喽罗手心里吗?梅瑞姆被侮辱、被蹂躏的可怕情景就像一把火,烧着贝尼斯的心,他痛苦万状,一双手紧紧地捂着眼睛,似乎这样就可以驱除那可怕的幻觉。他心里清楚,是他把梅瑞姆推进了火坑,是他那邪恶、卑鄙的欲望把一个纯洁无邪的姑娘从给她以保护和慈爱的先生手里抢走,送给了马尔宾这个衣冠禽兽,和他手下那些地痞无赖。现在他深深地认识到自己在梅瑞姆姑娘身上犯下了滔天大罪,然而,要想补救已经为时太晚.是的,已经为时太晚!可也只有这时,他才感觉到对这个被他毁了的姑娘生出一种新的爱。这是一种远比情欲、色欲、热情更崇高、更强烈的感情,这种情感像一团火,在他的心中燃烧。

莫里森·贝尼斯还没有完全意识到他内心深处发生的这种变化。如果有人说他具有充满骑士精神与道德之心的灵魂,他一定会大发雷霆。他明白,他想把梅瑞姆拐带到伦敦,完全是人性中邪恶与兽欲的表现。尽管那时候,他总是拿因为太爱梅瑞姆姑娘而失去了理智,忘记了道德规范替自己开脱。而现在,一个全新的贝尼斯在血与火的煎熬中诞生了!他再也不会困难以抑制的私欲而做出对不起别人的事情。他所经受的精神上的折磨,使得他的道德之心进一步发扬光大;悲伤与懊悔使得他的灵魂与思想得到一次前所未有的净化。

他现在一心想赎清自己的罪过,他要回到梅瑞姆的身边,为了保护她,情愿献出自己的生命。他的目光开始在独木舟搜索,想找到船桨。尽管伤势很重,浑身无力,他还是下定决心,立刻付诸行动、可是船桨不见了。他向河岸张望着,天上没有月光,丛林像一座漆黑可怕、深不可测的迷宫。可是贝尼斯的心弦没有因恐惧而震颤。他甚至压根就没想自己。

他只想着梅瑞姆的危险。

他吃力地跪起来,挣扎着爬到船舷,用手使劲划水,尽管很累,而且身上的伤口疼痛难忍。他还是咬着牙坚持着。独木舟一点一点向河岸靠近。莫里森听见前面有一只狮子在怒吼、那吼声震耳欲聋,贝尼斯估计独木舟离河岸一定已经很近了。他把步枪放到身边,没有停止划船。

仿佛过了很久,精疲力竭的贝尼斯,才觉得有树枝跟小舟擦肩而过,还听见河水冲刷大树枝叶的哗哗声。贝尼斯探起身子,紧紧抓住一根绿叶繁茂的粗树枝,狮子又吼叫起来,这回离他更近了。贝尼斯心想。这位兽中之王一定一直沿着河岸奔跑,单等他上岸时,把他吃掉。

他试了试那根树枝是否能经得住他的重量。树枝很粗,上去十来个人也没问题。然后他一个海底捞月,从船底提起步枪,挎到肩上。贝尼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到那根树枝上面。他的一双脚刚离开船底,小舟便顺流而下,在黑黝黝的河面上永远消失了。

这下子,他可是过河拆桥了。现在眼前只有两条路;要么顺着树枝往上爬,要么跌到大河里。他拼命挣扎想抬起一条腿,骑到树枝上,可是力不从心,他的身体实在太虚弱了。他就这样,悬在半空中,觉得力气像退潮的海水正一点一点地离他而去,心里明白,必须马上爬上去,否则就为时太晚了。

突然,狮子好像在他的耳边大叫了一声,贝尼斯抬起头,看见不远处有两盏灯闪闪烁烁——兽中之王正站在河岸上直盯盯地望着他,等待这块送到嘴边的肥肉。哦,贝尼斯心里想,让它等着吧!狮子不会上树,我只要爬到树上,就平安无事了。

这时,英国小伙子的一双脚几乎挨到水面上了,不过他并不知道。因为头顶和脚底都是一片漆黑。不一会儿他便听见河面上响起一阵哗啦啦的水声,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他的脚。然后几乎同时,听到一个可怕的声音——鳄鱼咬牙切齿的咯咯声。

“天哪!”莫里森·贝尼斯大叫一声。“差点儿让这个混蛋咬住我!”他拼命挣扎着往高处爬,可是最后一次努力的结果表明,他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一直燃烧着的希望之火渐渐熄灭了。他觉得力量正从已经麻木了的手指尖一点一点地消失,身体又向河面慢慢地滑去,鳄鱼的大嘴,可怕的死亡正在那儿等待着他。

这时,他突然听见头顶的树叶哗哗哗地响了起来,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在枝叶间移动。他紧抱着的那根树枝好像在突然增加的什么东西的重压之下向下弯曲,而且从它弯曲的程度看,这个东西份量还不轻。可是贝尼斯还是紧抱树枝不放。无论是来自“天国”的死神,还是在“地狱”里等待他的死亡,他都不会轻易向它们投降。

他觉得一只手被一样软绵绵、热乎乎的东西踩了一下,然后漆黑的夜色中什么东西向他府下身,一下子把他拉到大树浓密的枝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