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瑞姆又被捆起来关到康哇杜的茅屋里,而且派人严加看守。漫漫的长夜过去了,新的一天来到了,但是克拉克还没有出现在她的眼前。她坚信他一定会回来,一定会把她从康哇社的手里救出去。在她看来,克拉克无所不能。他是她所生活的那个野蛮的世界里美好、勇敢劝县的化身与象征。她为他的英勇而骄傲,她崇拜他对她一贯的体贴和满腔的柔情。在她的记忆之中不曾有任何人给过她一点点爱和温柔,而他每时每刻都在用这无限镇受之情慰籍她年轻的心。为了生存,充满神秘色彩的大森林的习惯与法则强迫克拉克去厮杀,去拼搏,孩提时代的温文尔雅早已忘到脑后。他更多的时候是野蛮、凶狠,而不是温柔、善良。丛林里的朋友们并不期望在他身上看到什么柔情。他能跟它们一起打猎,为它们搏斗就足够了。如果对他打回来的猎物它们有非分之想,他就嗷叫着,朝它们龇开满嘴利齿。它们对此并不气恼,相反,对他愈发尊重,因为他不但能够狩猎,还能保护自己的猎物不受别人侵犯。

但是对梅瑞姆他总是表现出强烈的人性与人情。他为她去搏斗、去拼杀。他劳动的果实首先奉献于她。他常常是为梅瑞姆而不是为自己守在打回来的猎物旁边,对那些胆敢凑过来嗅一嗅的伙伴们恶狠狠地咆哮几声。逢着淫雨绵绵、浑身冰冷的日子,逢着旱季口渴难忍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是梅瑞姆。只有她身上暖和了,不再口渴了,他才回过头想办法满足自己的需要。

最柔软的兽皮从梅瑞姆线条优美的肩头垂下来,十分潇洒;最芬芳的野草长在她的“闺房”四周,清香扑鼻。绵软的皮子为她搭成整个丛林最舒服的床铺。

因此,梅瑞姆爱克拉克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不过她的爱完全是一个小妹妹对关心她、爱护她的大哥哥的爱。对于男女之间的性爱她还一无所知。

就这样,她躺在茅屋里等他的时候,又梦见了他。她拿他和尊长做比较。一想到那个严厉的、满头白发的阿拉伯老头,她就吓得发抖。就连这些野蛮的黑人待她也不像他那样冷酷。因为听不懂他们的话,她不知道这些黑人为什么要把她关在这儿。她知道这些野人吃人肉,寻思他们或许会把她也吃掉。可是她已经被他们抓来一段时间了,他们还没有加害于她。她不知道,为了得到一笔赎金,康哇杜已经派人到酋长的村庄谈判去了。她不知道,康哇杜也不知道,那人压根儿就没能到达目的地——他碰上了詹森和马尔宾的“远征队”。黑人见了黑人总是喋喋不休说个没完。那人不一会儿就把他奉命去找酋长的事情原原本本跟瑞典人的仆人们讲了一遍。仆人很快就把这件事报告了主人。结果,那人离开詹森和马尔宾的营地,继续踏上旅途时,没走多远,有人便朝他打了一枪,他应声倒在灌木丛,到上帝那儿报到去了。

过了一会儿,马尔宾溜溜达达又回到营地,他煞费苦心让人们都知道他刚才碰到一头极好的公鹿,开了一枪,没有打中。这两个瑞典人知道,手下的随从都恨他们。一遇机会,他们就会把主子公开对抗康哇杜部落以至于杀死送信人的事情报告酋长。他们更清楚,一旦反目为仇,他们绝不是诡计多端的老酋长的对手。

这段插曲之后,就发生了“狒狒事件”,以及那个白种野人与野兽为伍和他们作对的事情。这两个瑞典人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摆脱那群愤怒的狒拂的纠缠。那以后有好长一段时间狒狒王领着它的“臣民”经常来他的营地大吵大闹,搞得他们不得安宁。

瑞典人靠手里的步枪击退了狒狒群无数次野蛮的进攻。这些狒狒仅仅因为缺乏组织和领导才被他们打败。这两个瑞典人好像多次看见那个皮肤光滑的野小子跟森林里的狒狒混在一起东游西逛。他们觉得这小子可能带领狒佛来攻打他们,心里十分不安,很想干脆利索一枪把他打死。他们之所以丢了那个活标本,之所以被狒狒这样骚扰,都是因为他的缘故。

“这家伙一定是几年前我们开枪射击的那只人猿,”马尔宾说。“那一次他跟一只大猩猩呆在一块儿。你当时看没看清他的模样?卡尔。”

“看清了,”詹森说。“我开抢时离他不到五步远。他看起来像个很聪明的欧洲人,论年纪还是个小伙子。他的相貌或者表情既不显得愚笨又不是那种退化了的低能儿。一般情况下,我们在大森林里碰到的都是那号人。有些神经病患者跑到森林里,赤身露体过着非人的生活,周围的农民都管他们叫‘野人’。可是这个小伙子跟他们全然不同。他简直太可怕了。我虽然也愿意一枪把他打死,可我更希望他远远地离开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假如他真的领一群狒狒来袭击我们,我们又不能在他冲过来之前把他打死,恐怕就很难逃脱他的魔掌了。”

不过白种人猿并没有领狒狒来袭击他们。后来那群愤怒的狒狒到丛林别的地方转悠去了,吓坏了的“远征队”才不再提心吊胆。

第二天,瑞典人领着“远征队”向康哇杜的村庄进发,目的是把康哇杜的“信使”讲的那个被他们捕获的白人姑娘弄到手。如何实现这个目的,眼下卡尔·詹森和斯文·马尔宾心里还没底。诉诸于武力似乎不在考虑之列。自然,如果真有这样一支“武力”,使用起来他们也绝不会手软。早些年,他们的铁蹄曾经蹂躏过许多地区,即使施以“仁政”或者通过“外交”途径可以取得更大的成果,他们也还是喜欢动武。可是现在,瑞典人的处境十分窘迫。一年里大概也只有三两次可以抖一下威风。前提是碰到偏僻的小村庄,村民人数不多,胆子不大。

康哇杜则不属此列。仅管他的村庄与北边那些人口较为稠密的地区相比可以说很偏僻。但他对周围的村庄拥有人们公认的‘宗主权”,并且通过这些村庄和北部地区野蛮的“领主”们保持着密切的联系。瑞典人倘敢和他作对绝没有好下场。那就意味着,他们将永远不能通过北边那条路回到文明世界。如果从西边走也将是“此路不通”。阿拉伯酋长的村庄正好在那条路上,对于他们将是无法逾越的障碍。往东去的路他们不认识,往南干脆就没路。因此,这两个瑞典人去康哇杜的村庄时将采取典型的“口蜜腹剑”的策略。

他们的计划安排得很周密,不准备提白人俘虏的事。他们将装作对康哇杜抓了个白人俘虏的事一无所知。他们和老酋长交换礼物,并且和他的“全权大使”就相互之间礼品价值最否对等争论不休。因为如果来客不是别有用心,只有这样才显得恰如其分,同时也合乎礼仪。过分慷慨很容易引起主人的怀疑。

随后进行的谈话过程中,他们就把沿路听来的传闻讲给酋长听。作为交换,康哇杜也把自己知道的新闻和盘托出与客人们分享。这种谈话又臭又长,索然无味,因为土著居民不过拿这种仪式作为对付欧洲人的手段。康哇杜一直没提梅瑞姆的事儿。但他积极提供向导,礼物也送得慷慨大方,看样子很希望客人尽快离开他的领地。“会谈”快要结束的时候,马尔宾好像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阿拉伯酋长已经去世的事儿。康哇杜听了大吃一惊。

“你莫非不知道这个消息?”马尔宾问。“这可太奇怪了。老头子上个月就死了。他的坐骑踩在一个窟窿上摔了个跟头,他摔下来正好被马压在下面。等村儿里的人跑来救他,酋长早就断气儿了。”

康哇杜搔了搔头,十分失望。酋长死了就意味着没有人花钱赎那个白人姑娘了。现在她已经一钱不值,除非拿她摆一次“筵席”,或者给她找个男人卖几文小钱。后面这个想法倒是提醒了他。有一只小甲虫在他面前的尘土里爬行,他朝它吐了一口唾沫,叙睨了马尔宾一眼。这些白人很特别。他们远离家乡,到很远的地方旅行,从来不带女人。而实际上他们又很喜欢女人。当然究竟喜欢到什么程度康哇杜就说不上了。

“我这儿有个白人姑娘,”他冷不防说。“如果你们想买她,价钱可以便宜点儿。”

马尔宾耸了耸肩。“我们自己的麻烦事儿就够多了,康哇杜,”他说。哪有心思再弄个老女人增加负担呢?至于钱嘛……”马尔宾捻了一下手指。

“她还年轻呢,”康哇杜忙说,“而且长得也不错。”

瑞典人笑了起来,“丛林里没有好看的白种女人,康哇杜,”詹森说。“你跟老朋友开玩笑不害臊吗?”

康哇杜跳了起来。“跟我走,”他说,“我会让你明白,我的话一点儿也不假。”

马尔宾和詹森站起来会心地看了一眼,跟在康哇杜身后向他的茅屋走去。屋里光线昏暗,他们看见一个女人捆着手脚,躺在草席上。

马尔宾瞥了一眼,扭头就走。“她准有一千岁了,康哇杜,”他边往茅屋外面走边说。

“她还很年轻呢!”康哇杜大声说。“屋里太黑,你看不清楚。等一下,我让人把她抬到外面,你们就看清楚了。”他命令看守姑娘的卫兵割断她脚腕上的绳索,让她出来“亮相”。

马尔宾和詹森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实际上两个家伙都急得要命,不但急于看到她,而且急于得到她。至于她是个丑八怪,还是像康哇杜那样是个大肚皮,倒无所谓。他们只想弄清楚她是不是几年前被人从阿拉伯酋长那儿抢走的那个姑娘。这两个瑞典人都相信,如果她确实是那个女孩子,他们肯定能认出她来。其实康哇杜派去给酋长送信的“信使”已经把事情说清楚了。她肯定是那个他们曾经梦寐以求的姑娘。

海瑞姆被武士们从昏暗的茅屋中带出来之后,詹森和马尔宾都装模作样,朝她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这一眼看呆了两个瑞典人。马尔宾好不容易才克制着没有叫出声来,詹森也差点儿没喘过气来——这姑娘简直太美了,可是他们马上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朝康哇杜转过脸来。

“‘就是她吗?”马尔宾问老酋长。

“她难道不是既年轻又美丽吗?”康哇杜问。

“她不算老,”乃尔宾回答道。“不过,即使这样,仍然是个负担。我们从北面来可不是为了讨老婆。那边,女人有的是。”

梅瑞姆站在那儿直盯盯地望着两个白人。对他们她并不抱什么希望。他们跟黑人一样,都是她的敌人。她既怕他们又恨他们。马尔宾用阿拉伯语跟她讲话。

“我们是你的朋友,”他说。“你愿意让我们把你从这儿带走吗?”

慢慢地,仿佛从遥远的记忆中,梅瑞姐又想起她曾经熟悉的语言。

“我希望获得自由,”她说,“希望回到克拉克那儿去。”

“你愿意跟我们走吗?”马尔宾又问了一遍。

“不愿意,”梅瑞姆说。

马尔宾转过脸对康哇杜说:“她不愿意跟我们走。”

“你们也算是男人,”黑人说,“难道就不能用武力把她康哇杜,我们不想要她。不过,为了我们的友谊,如果你想除掉她,我们可以替你把她领走。”

康哇杜也不是傻瓜,他明白他们其实很想要她。最后,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梅瑞姆便从黑人酋长手里倒卖到两个瑞典人手里。价钱是六码彩色防水布、三个铜弹壳儿,一把新泽西①产的亮闪闪的折刀。对于这笔买卖,除了梅瑞姆,可谓皆大欢喜。

①新泽西[NewJersey]:美国州名。

不过康哇杜还向他们提出一个要求,那就是这几位欧洲人第二天清早必须离开他的村庄。这笔“买卖”成交之后,他便毫不犹豫地把提出这个要求的原因告诉了詹森和马尔宾。他说,这个姑娘的男朋友是个野人,他正想办法把她救走。他还建议他们尽早离开这块土地,否则很难保证花钱弄到手的姑娘不被抢走。

梅瑞姆又被绑住,看管起来。不过这一次是在瑞典人的帐篷里。马尔宾劝她乖乖地跟他们走。他对她说,要把她送回到她过去生活过的那个村庄。可是梅瑞姆宁愿死也不愿意回老酋长的村庄。马尔宾又连忙向她保证,即使原先有过这种想法,现在也已经完全打消了,总而言之,不管怎么样,他绝不让梅瑞姆姑娘为难。马尔宾和她谈话的当儿,一双眼睛一直贪婪地盯着她那可爱的面庞,美丽的线条。几年前他在老酋长的村子里曾经见过她。那时候她还是个孩子,可是现在小梅瑞姆已经亭亭玉立,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对于马尔宾,这简直是命运给予他的最大的馈赠。在他看来,梅瑞姆是许许多多金法郎才能换来的快乐与享受的具体体现。现在这样一个水灵灵的漂亮姑娘站在眼前,充满活力也充满魅力,马尔宾不由得走过去,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梅瑞姆向后退了两步。马尔宾搂住她就要吻,梅瑞姆朝他的嘴巴狠狠打了一拳。就在这时,詹森走进帐篷。

“马尔宾!”他大声叫喊着。“你这个傻瓜!”

斯文·马尔宾放开姑娘,回头望着他的同伴,一张脸羞得通红。

“你他妈的要干什么?”詹森怒气冲冲地说。“你难道不想要那笔赏钱了吗?如果我们虐待了她,将来不但连一个苏①也捞不着,还得蹲监狱。马尔宾,我还以为你挺有理智呢!”

①苏[Sou]从前法国一种低值钱币,合五生丁。

“我不是个木头人儿,”马尔宾恶狠狠地说。

“你最好当个木头人儿吧,”詹森说。“至少要等我们把她平平安安交给她的父母,捞到那笔赏钱。”

“哦,真见鬼!”马尔宾大声说。“这怎么成!我们把她找回来,他们就感激不尽了。再说,这种事儿,她巴不得大伙儿都守口如瓶呢!”

“我已经说过了,”詹森咆哮着说。“你不能这么干!过去你总是对我指手画脚,斯文。可是这件事你必须依我。因为找对,你错。这一点其实我们俩心里都明白。”

“你怎么突然变得一本正经起来了?”马尔宾也咆哮起来。“也许你以为我已经忘了你和旅馆老板的女儿小赛丽拉的风流事儿了,还有那个黑鬼……”

“住嘴!”詹森气得暴跳如雷。“你跟我一样,心里都知道这压根儿就不是什么正经不正经的事儿。我不想跟你吵架,不过我得把话说清楚,斯文,你绝不能加害于这个姑娘,否则,我就要杀了你。在过去的九年或者十年中,为了命运之神最终的恩赐,我受够了苦,差点儿送了命。现在,总算找到了这个能给我们带来金钱和地位的姑娘,我绝不能因为你为了满足自己的兽欲,丢了这棵摇钱树。我再一次警告你,斯文……”他边说边拍了拍挂在腰间的手枪。

马尔宾恶狠狠地瞪了詹森一眼,耸了耸肩,走出帐篷。詹森转过脸望着梅瑞姆。

“他要是再欺侮你,喊我就是了,”他说。“我不会离你太远的。”

马尔宾和詹森刚才的谈话梅瑞姆没有听懂。因为他们说的是瑞典话。可是詹森跟她说的是阿拉伯话,她不但听得懂,而且猜出了他们谈话的内容。他们脸上的表情,那副要斗架似的样子,马尔宾离开帐篷之前詹森拍了拍手枪的动作都足以说明他们俩争吵得很厉害。出于少女的天真,她指望詹森能大发慈悲,给她以友谊和帮助。她求他把她放了,让她再回到原始森林,再回到克拉克的身边。但是她大失所望。詹森非常粗野地大笑着,警告她如果胆敢逃跑,他就用刚才吓跑马尔宾的玩意儿来惩罚她。

这天夜里,她躺在帐篷里难以入睡,一直盼望听到克拉克给她发来的信号。丛林生活像往常一样在黑暗之中继续着。各种别人听不见的声音,震动着她那十分灵敏的耳鼓。这些声音对于她就像朋友们的说话声对于我们一样地亲切。可是她一直听不到克拉克到来的声音。但她知道。他一定会来救她。除了死亡,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克拉克回到她的身边。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使他迟迟未归呢?

天亮了,克拉克还是没能来救她。梅瑞姆对他的忠诚仍然没有丝毫的怀疑。她只是为朋友的安全而焦灼不安。她无法相信,她的克拉克也会遇到什么不幸。他差不多每天都要经历丛林中的种种凶险,但从来连一根毫毛也没有损失过。但是,早晨毕竟降临了,早饭也吃过了。帐篷已经拆除,瑞典人这支杂七杂八、破破烂烂的“远征队”开始向北移动了,姑娘望眼欲穿的克拉克还没有到来。

他们走了整整一天。第二天、第三天也仍然这样没完没了地走着。耐心的梅瑞姆满怀希望默默地、神情严肃地走在瑞典人身旁,克拉克一直没有出现在她的眼前。

马尔宾还是怒气冲冲,对于詹森友好的劝告他总是嗤之以鼻。他不和梅瑞姆说话,不过有几次她发现他正眯细一双眼睛贪婪地盯着她。看见这种眼神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她把吉卡紧紧抱在胸前,十分懊恼自己那把短刀被康哇杜手下的人给搜走了。

第四天,梅瑞姆放弃了最后一线希望。她想,克拉克一定出事儿了。他再也不会来救她了。这些人将把她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最后把她杀了。她再也见不到亲爱的克拉克了。

这天,瑞典人下令休息。因为他们一直走得很快,手下的人都已经疲惫不堪。马尔宾和詹森离开宿营地,各奔东西打猎去了。他们刚走了一个小时,梅瑞姆帐篷的门突然被人推开。马尔宾带着满脸的淫荡和杀气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