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罗德·摩尔先生是个性格急躁、勤奋好学的年轻人。他为人严谨、生活刻板、工作认真。后来,他自己的种种习惯便成了约束这位英国贵族少爷的清规戒律。他觉得他的“训示”没有像孩子父母期望的那样起多大作用。这一天便很认真地向小男孩儿的母亲解释这桩事情。

“不是他不聪明,”他说。“他要真是个傻瓜蛋儿,我也许还有成功的希望。因为要是那样,我就可以花大力气去克服他的愚笨。麻烦的是他简直太聪明了,学东西那样快,准备的功课挑不出半点儿毛病。让我不放心的是,他对自己的学业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兴趣,只是像完成任务似地草草了事。我敢肯定,他从来就没把学过的东西记到脑子里,只是现蒸热卖,临阵磨枪。看起来,他唯一的兴趣就是习武练功,读可以弄到手的任何一本与野兽或者与尚未开化的种族的生活习俗有关的书。对描写动物的故事书尤其感兴趣。他居然可以几小时几小时地坐在那儿出神入迷地看某位非洲探险家写的小说。有两次,我看见他半夜里还躺在床上看卡尔·哈根贝克写的一本论人与兽的书。”

男孩儿的母亲在炉前地毯上神经质地轻轻地点打着脚。

“你当然不想让他看这些书,是吗?”她说。

摩尔先生支支吾吾地搪塞着。

“我……哦,我想把那本书从他那儿拿走,”他回答道,灰黄的面颊泛起两朵红云。“不过……您的儿子在他这个年纪,可算是大力士了。”

“他不让你拿走那本书,是吗?”母亲问。

“不让,”家庭教师老老实实地承认。“他倒没发什么脾气,只是一定要让我和他做游戏——他当大猩猩,我当黑猩猩,还要我假装偷他的东西吃。他发出我从来没有听见过的野蛮的嗷叫,扑过来,一下子把我举过头顶,扔到床上。然后假装往死掐我。把我踩在脚下,发出一阵叫人毛骨悚然的尖叫。他对我解释说这是巨猿表示胜利的呼喊。他还把我扛到门口,推进大厅,关在他的屋子外面。”

两个谈话的人来晌没有说话,后来还是男孩儿的母亲先打破沉默。

“摩尔先生,”她说,“确实应当对他严加管束,杰克这孩子……”她还没把话说完就听见窗户那边传来一声呐喊,两个人连忙站了起来。他们正坐着谈话的房间在这幢小楼的二楼上,吸引他们注意力的那扇窗户对面是一株大树,有一根树枝和窗台之间有几英尺远。他们看见刚才谈到的那个男孩儿正蹲在那根树枝上。这孩子个子很高,十分壮实,坐在树枝上稳稳当当,看见妈妈和家庭教师脸上惊恐的表情,又快活地大喊了一声。

母亲和家庭教师都向窗口冲过去,不过他们刚跑了几步,男孩儿已经十分敏捷地跳回到窗台上面,钻了进来。

“野人从婆罗州①进城了,”他边唱边摹仿原始部落作战前的舞蹈,绕着吓坏了的母亲和愤怒的教师跳了一圈儿,然后紧紧搂住妈妈的脖子,亲了亲她的面颊。

①婆罗州[Borneo]:加里曼州的归称,亚洲一大岛。

“啊,妈妈,”他大声说,“音乐厅展览一只受过训练的猿呢!简直妙极了!威利·格雷姆斯比昨天去看了。他说除了说话,它什么都能干。会骑自行车,会用刀叉吃东西,能从一数到十,还会干许多别的事情呢!我能去看看吗?啊,求求你,妈妈,让我去看看吧!”

母亲亲昵地拍了拍儿子的脸蛋儿,摇了摇头。“不,杰克,”她说。“你知道,妈妈从来不喜欢这种展览。”

“我不明白这种展览有什么不好。”男孩儿说。“别的小朋友都去看,他们还到动物园。可你从来都不让我去开开眼。人家都以为我是个小姑娘,或者胆小鬼呢!啊,爸爸!”他高兴地叫了起来。门开了,一个灰眼睛大个子男人走了进来。“啊,爸爸。我能去吗?”

“去哪儿?我的儿子,”父亲问。

“他想去音乐厅看一只受过训练的猿。”母亲边说边向丈夫使了个眼色。

“什么猿?埃杰克斯?”父亲问。

男孩儿点了点头。

“哦,我倒看不出为什么不可以去,我的儿子,”父亲说。“反正我自个儿对这种事不介意。人们都说这只猿很神,而且作为类人猿,它的个头特别大。我们一起去看看,你说怎么样?珍妮。”他转过脸问妻子,珍妮十分坚决地摇了摇头,问摩尔先生是不是该到他和杰克早读的时间了。等教师和儿了走了之后,她掉转头,望着丈夫。

“约翰,”她说,“杰克对于野蛮生活实在是充满了渴望。我想这一定是从你身上继承来的。可是我们必须设法制止这种倾向继续发展。你自个儿的经验已经说明,有时候那种充满野性的生活有多么大的吸引力。你也知道,这许多年来,丛林生活不止一次地召唤你再回到它的怀抱,而为了克服这种近乎疯狂的欲望,你在心理上曾经做过多么激烈的斗争。而且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小杰克一旦迷恋上那条通往野蛮丛林的小路,等待地的将是多么用怕的命运。”

“我很怀疑,我对于丛林生活的这种向往是否有遗传的危险,”丈夫回答道。“因为我不相信这种东西也会由老子传给儿子。有时候,珍妮,我觉得你对孩子的前途操心操得太多了,对他的管束也太严了。他喜欢动物,比方说,想去看看这只受过训练的猿,对于他这个年纪的身心健康的男孩子,本来十分正常。仅仅想去看着埃杰克斯,还不能说他就想和一只猿结婚。而且即使他真的想与猿为伍,作为你——珍妮,也没有权利措责他‘可耻!’”珍妮满腹狐疑,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丈夫。约翰·克莱顿——格雷斯托克勋爵搂着她的腰肢笑了起来,然后,深深地吻了吻她,又接着刚才的话头说了下去,语气越发严肃。“你从来没有把我年轻时候的生活讲给小杰克听,也不让我讲。依我看,这样做是一种错误。那些对原始森林一无所知的人,对于大自然只有一个笼统的认识。我却可以从中分辨出许多真正有魅力、真正充满浪漫色彩的东西。如果我能把自己作为人猿泰山的经验讲出来,对他们肯定大有好处。小杰克自然也会有所收获。可是现在,假如丛林真的唤他而去,除了自个儿的冲动,他连一点儿在丛林里生活的常识也没有。而我知道,有时候,走错一步,就会造成多么巨大的损失。”

同是格雷斯托克夫人还是像平常那样,一谈到和过去的生活有关的话题就摇头。她又一次否定了丈夫的意见。

“不,约翰,”她坚持说。“我永远不会同意你给杰克灌输丛林生活的任何所谓经验。因为,我们俩都在极力保护他,使他免受那种苦难。”

到了晚上,又说起这个话题,不过这回是杰克自个儿提出来的。他一直半躺在一张很大的椅子里读书,突然抬起头单刀直入,责问爸爸:

“我为什么不能去看埃杰克斯?”

“妈妈不同意,”父亲回答道。

“您同意吗?”

“话不能这么说,”格雷斯托克勋爵没有正面回答。“你妈妈反对就够了。”

“我一定要去看看,”男孩儿着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郑重地宣布道。“我和威利·格雷姆斯比,或者别的去看过埃杰克斯的小朋友没有什么区别。他们没有因为看看动物就受害,我也不会。我满可以不告诉你们自个儿就去瞧瞧,不过我不想那样干罢了。现在,反正我预先跟你们打过招呼了,一定要去看埃杰克斯。”

小男孩儿的语气或者神情没有什么对父母不尊重或者故意作对的意思。他只不过是心平气静地陈述自己的观点,证明一个事实。父亲很为儿子这种男子汉的气概骄傲,禁不住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我很赞赏你的坦率,杰克,”他说。“所以,我对你也要开诚布公。如果你私自去看埃杰克斯,我一定要惩罚你。我从来没有体罚过你,可是,现在我警告你,如果你胆敢在这件事情上违背母亲的意思,我绝不留情。”

“是的,先生,”男孩儿回答道,然后又补充了一句:“等找看过埃杰克斯,会主动告诉您的。”

摩尔先生的房间紧挨他的学生的卧室。他已经养成一个习惯,每天就寝时都要进去看看小杰克是否已经上床睡觉。这天晚上,他更是对一分谨慎,生怕“玩忽职守”。因为他刚和孩子的父母亲开过“家庭会议”,受命于格雷斯托克勋爵,一定要对杰克严加看管,绝不能让他到展览埃杰克斯的音乐厅去。大约九点半,推开小杰克的房门之后,他不由得为自己的谨慎而暗自欢喜。原来小家伙已经穿戴得整整齐齐,正准备从窗户溜出去。

摩尔先生急忙跑进小屋,不过已经是多此一举。小男孩儿听见他走进卧室,意识到已经被人发现,便回转身,似乎要放弃这次冒险。

“你要上哪儿去?”摩尔先生十分激动,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去看埃杰克斯。”男孩儿心平气静地回答。

“我很惊讶,”摩尔先生大声说。不过,一件更让他惊讶的事马上就发生了:男孩儿朝他走过去,突然抱住后腰,把他举起来面朝下扔到床上,还用一个柔软的枕头压住他的脸。

“别喊出声,”这位胜利者警告他的家庭教师,“要不然我就掐你的脖子了。”

摩尔先生拚命挣扎,但是毫无用处。人猿泰山到底遗传给了儿子什么,一下子很难说清楚。但是至少有一点传给了儿子,那就是健壮的体魄,超人的力气。杰克的劲儿不比父亲在他这个年纪时小。教师在男孩儿手里简直像一把油灰,由他捏来捏去。杰克用膝盖压着他的老师,从被单上撕下一条布,把摩尔先生的手绑到背后,然后又用布条勒住教师的嘴,为了保险还在后脑勺上缠了好几圈。这当儿,他一直压低噪门儿,跟老师谈话。

“我是万济部落的酋长万加,”他说道。“你是阿拉伯酋长穆罕默德·达本,想杀我的人民,抢我的象牙。”他很灵巧地捆住摩尔先生的脚脖子,又和已经捆好的手腕子绑到一起。“啊——哈!坏蛋!你终于落到我的手心儿里了。我走了。不过还会回来的。”说着泰山的儿子几步跨过小屋,从窗口爬出去,沿着与屋檐水槽相连的落水管,溜到了大街上。

摩尔先生在床上拚命挣扎,相信如果没有人赶快帮忙,他定会闷死。因为害怕,他设法从床上滚到了地板上。这一滚,虽然跌得疼痛难忍。但也跌得他头脑清醒了许多。刚才因为吓得要命,他没能冷静地想想如何是好,现在静静地躺在地板上,才开始思索怎样逃脱眼下的困境。后来突然想起他离开格雷斯托克勋爵和格雷斯托克夫人时,他们还坐在屋子里谈话,而那个房间正好在他现在躺着的地板下面。他上楼已经有一阵子了。估计现在他们也许已经离开那个房间了。因为在他看来。为了获得自由。他在杰克的床上滚来滚去已经折腾了好长时间。但是眼下他能够做到的只有吸引楼下的注意力。结果,经过许多次失败,他还是没法弓起身子,摆出一个可以用靴尖叩击地板的姿势。他挣扎着,拼命敲打了一会儿。然后,好像过了好长时间,才听见有人上了楼,不一会儿就响起一阵敲门声。摩尔先生用鞋尖拚命敲打地板,除此而外再没有别的办法表示回答。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摩尔先生继续敲打地板。他们难道就不能把门打开吗?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向门口滚了过去。只要能背朝门,就可以用脚尖儿踢门,外面的人就一定能听见了。敲门声越来越大,最后有人喊:“杰克先生!”

这是一位男仆,摩尔先生听出他的声首。他嘴里塞着布条子,拚命想喊一声“请进”,简直要爆烈了血管。过了一会儿,仆人又敲了敲门,并且大声喊杰克的名字。没有回答,他便拧了一下门把手。这时,家庭教师突然想到,刚才进屋时,他顺手从里面反锁了房门。

他听见仆人又拧了几下把手,然后转身走了。摩尔先生一下子昏了过去。

这当儿,杰克正在音乐厅里尽情享受斗争换来的欢乐。他是在埃杰克斯刚刚开始表演时,赶到娱乐场的。他在包厢里定了一个位子,现在正屏声敛息,趴在栏杆上出神入迷地看巨猿的每一个动作,一双眼睛瞪得老大。驯兽师很快就发现包厢里这个看得津津有味的小男孩儿那张漂亮的脸。埃杰克斯的拿手好戏是表演期间走进一个或者几个包厢里“找亲戚”—一驯兽师是这样解释这个节目的—一现在他突然想到,如果把埃杰克斯领进这个漂亮男孩儿的包厢,艺术效果一定十分强烈。他深信小男孩看见这个粗毛满身、力大无比的家伙站在眼前,一定吓得要命。

当巨猿应观众的要求从侧翼幕条后面又回到舞台上时,驯兽师有意把它的注意力吸引到小男孩身上。说来也巧,包厢里只坐着杰克一个人。巨猿一个箭步从舞台跳到孩子身边。不过,如果驯兽师指望让观众看到一幕男孩儿吓得呜哇乱叫的“滑稽剧”,那可是大错特错了。小男孩儿,握住来访者毛乎乎的胳膊,高兴得大笑起来。巨猿搂着杰克的肩膀,长时间地、急切地端详着他的面孔。杰克则抚摸着他的脑袋,喃喃地说着什么。

埃杰克斯从来没有这样长时间地端详别人。它好像心烦意乱,并不十分快活。只是一边抚摸杰克,一边急促地、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驯兽师十分惊奇,他从来没有见过埃杰克斯爱抚过别人。不一会儿,巨猿爬进包厢。紧挨男孩儿坐了下来。观众们看到这里,情绪变得十处热烈。当驯兽师试图劝说埃杰克斯离开包厢时,观众越发兴奋不已——一那个宠然大物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演出因此而拖延了。经理十分生气,再三催促驯兽师赶快收场。驯兽师只好爬进包厢,去拖埃杰克斯,埃杰克斯还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还龇开满嘴獠牙朝他怒吼。

观众们高兴得手舞足蹈。一个劲儿地给埃杰克斯和小男孩儿鼓掌、喝彩,向驯兽师和经理打口哨,跺脚,发出阵阵表示轻蔑的嘲笑声——不走运的经理忘了自己的身份,也跑出来帮助驯兽师从包厢里往外拖埃杰克斯。

最后驯兽师终于绝望了,而且意识到,如果不立即采取措施制止埃杰克斯的反叛行为,以后这棵摇钱树就会变得一钱不值。于是他匆匆忙忙跑到化妆室,拿出一根又粗又重的鞭子。当他举起鞭子威胁埃杰克斯的时候,发现面对他的已经是两个而不是一个愤怒的敌人——小男孩儿也跳起来,抓起一把椅子,站在猿的身边,随时准备保护他的新朋友。微笑已经从他那张英俊的脸上消失了,灰眼睛里的一种表情一下子镇住了驯兽师,他旁边站着那头身材高大的巨猿,咆哮着也准备向他猛扑过去。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插曲使得本来要发生的那些事情没有发生。因此,驯兽师的鞭子倘若落下,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从两位对手当时的态度,可以预料,他肯定会被巨猿和男孩儿打个半死。

面色苍白的男仆冲进格雷斯托克勋爵的图书室,气喘吁吁地报告说,他发现杰克的门从里面反锁着,敲了半天役人答应,只是听见一种奇怪的叩击声和可能是什么东西在地板上滚动的声音。

约翰·克莱顿一步跨过四级台阶,直奔楼上儿子的卧室。妻子和仆人们急匆匆跟在后面。他大喊一声儿子的名字,听不到回答,便后退几步,使出没有丝毫衰减的力气,去撞那扇厚实的门。门的铁铰链一下子断成两截,碎木片落了一地,门板向里倒了下去。

门口躺着已经失去知觉的摩尔先生。门板从他身上砸过去,落在地板上发出啪哒一声脆响。泰山一个箭步冲进卧室,打开电灯开关,屋子里骤然间变得通亮。

过了好几分钟,泰山才发现家庭教师。原来门板正好严严实实压在他的身上。大伙儿七手八脚把他拖出米,取下嘴上勒着的布条,割断捆绑手脚的绳索,又泼了一桶冷水,他才慢慢苏醒过来。

“杰克哪儿去了?”约翰·克莱顿焦急地问。“这是谁干的?”他想起茹可夫,生怕又发生了第二次劫持儿子的事件。

摩尔先生挣扎着慢慢地爬了起来。一双目光迷离的眼睛在屋子四周扫视着,渐渐拚凑起支离破碎的记忆,想起刚才发生的这场不幸的每一个细节。

“我提出辞职,先生,马上就办!”他第一句话就这样说。“你们不需要给儿子雇家庭教师,他需要的是一个驯兽师!”

“可他上哪儿去了?”格雷斯托克夫人焦急地问。

“看埃杰克斯去了!”

泰山好不容易才忍着没笑出声来。他满意地发现家庭教师不过是受了点轻微的擦伤,没有伤着筋骨,便坐上汽车直奔那个出名的音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