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波特和威廉·塞西尔·克莱顿站在那儿默默地望着那头差一点儿吃了他们的狮子,半晌没有说话。姑娘在刚才的冲动之中公开表明了自己对克莱顿的态度,现在又是她第一个开门说话。

“谁救的我们?”她轻声说。

“天知道!”克莱顿不想多说。

“如果是朋友,他为什么不敢露面?”珍妮继续说,“我们应该把他喊出来,至少得向他道谢。”

克莱顿神情呆板地喊了几声,没有人答应。

珍妮·波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神秘的丛林!”她喃喃着,“可怕的丛林,就连表示友谊的方式也叫人害怕。”

“我们最好回窝棚里去吧!”克莱顿说,“在那儿,你至少更安全一点。不管怎么说,我给不了你什么保护。”他悲伤地、充满苦涩地补充了一句。

“不要这样说,威廉!”她连忙争辩道,很为自己刚才那番话给他造成的创伤而难过,“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你一直是崇高、勇敢、富于自我牺牲精神的。你并非超人,这不是你的过错。在这个世界上,我认识的人当中只有一个人能比你做得更好。刚才因为一时冲动,我言重了。其实,我并不想伤害你。我只是希望从此以后我们能够互相理解,真正认识到,我永远不能和你结婚,这样的婚姻太残酷了!”

“我想,我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他回答道,“希望以后不要再提这事儿了,至少在我们回到文明社会之前。”

第二天,瑟兰恩病得越发厉害了,几乎一直昏迷不醒,他们束手无策。克莱顿并不急于采取什么别的措施。因为珍妮姑娘的缘故,他对这个俄国人怀有一种畏惧的心理,在内心深处,甚至希望他死。他总觉得自己可能遭到不测,而使珍妮落入这个畜生之手,倘若那样,恐怕比珍妮一个人留在这严酷的丛林里,面临死亡的威胁还要糟糕得多。

克莱顿从狮子身上拔出那根沉重的长矛,把自己武装起来。因此那天早晨他到森林里打猎时,比流落到蛮荒的海滩以来的任何时候都更有一种安全感。结果走得离窝棚越来越远。

瑟兰恩因为发高烧一直说胡话。珍妮听了感到十分害怕,想尽可能躲得远一点儿,可实际上也只能从树上的窝棚下到地面上来——她不敢走得太远。她坐在克莱顿为她绑扎的那把粗糙的梯子上,眺望大海,心里怀着从未泯灭过的希望——或许会看到一条轮船。

她背朝丛林,没有看见茅草丛里有一张野人的脸在晃动,一双离得很近的、充血的小眼睛直盯盯地望着她,还不时向空旷的海滩瞥上一眼,想弄清楚在她周围还有没有别人。

不一会儿,又露出一个野人的脑袋,然后第二个、第三个。躺在树上窝棚里的瑟兰恩开始说胡话了。于是那几个野人的脑袋像露出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可是树上的男人虽然不停地号叫,姑娘却无动于衷。这情景使野人们放宽了心,没多久,便又把脑袋探了出来。

那几个古怪丑陋的家伙一个一个地从丛林里钻出来,蹑手蹑脚地向没有丝毫察觉的珍妮包抄过来。草丛中传来的牺牺嗦嗦的声音终于引起珍妮的注意,她转过脸,被眼前的情景吓得尖叫一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野人们立刻冲了过来,有一个家伙伸开大猩猩似的长胳膊,把她拦腰抱起,扛到肩上,转身向密林深处跑去。一只肮脏的爪子捂住珍妮的嘴巴,不让她叫出声来。珍妮经过过去好几个星期的折磨,身心俱疲,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惊吓,神经一下子崩溃,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一片稠密的原始森林。夜已深了,她躺在一块不大的林中空地上,空地当中点着一堆明亮的簧火,管火周围蹲着50个样子十分可怕的男人。他们的脑袋和面颊都覆盖着乱糟糟的毛发,长长的手臂搁在罗圈腿的膝盖上,像野兽一样,大嚼着很不干净的食物。篝火边上吊着一口锅,锅里正煮着肉。有一个家伙用一根尖尖的树枝从锅里挑起一大块肉。

发现这个抓来的俘虏恢复知觉之后,旁边一个正在狠吞虎咽的家伙把肮脏的手里的一块令人作呕的炖肉向她扔了过去。炖肉一直滚到珍妮身边,她觉得一阵反胃,连忙闭上一双眼睛。

他们在密密的丛林里走了好多天。珍妮姑娘筋疲力竭,两脚酸痛,被那群魔鬼似的野人半推半拉着,度过一个个漫长、炎热、沉闷的日子。有时候,摔倒在地,离她最近的一个面目可憎的家伙,便拳打脚踢。她的鞋子在距这次旅行的目的地还很远的时候就丢了——鞋底早就磨光了。因为在荆棘丛中又拉又拖,衣裳撕成布条,先前又白又嫩的肌肤被划得血迹斑斑,伤痕累累。

这次苦难历程的最后两天,她已经筋疲力竭,无论怎样踢打、辱骂,鲜血淋漓的双脚再也没法儿站起来。魔怪的迫害到了可以忍受的极限,珍妮体力消耗殆尽,连爬也爬不动了。

那群畜生围着她,一边吱吱喳喳地威胁,一边拳打脚踢,像赶牲口一样用棒子打她。珍妮闭着眼睛躺在地上,喃喃祈祷只求速死。她知道,只有死亡才能将她从无尽的苦难中拯救出来。然而死神并未降临。过了一会儿,那50个恶魔意识到,被他们捕获的这个牺牲品已经不能再走,只得背着她,一直走完剩下的路程。

在一天临近傍晚的时候,珍妮看见一座雄伟的城池和已经坍塌的城墙赫然耸立在眼前。但她身体虚弱,病魔缠身,无论什么也激发不起一点点兴趣。她明白,不管他们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在这群凶恶的半人半兽的魔怪手里,她只能有一种结局。

穿过两道城墙,他们终于走进那座已是一片废墟的城市,她被带进一座破破烂烂的高大的建筑物。一大群长得和抓她来这儿的野人一样的魔怪把她围得水泄不通,不过夹杂其中的还有女人,她们不像男人那样面目可憎,看见她们,珍妮心底第一次升起一缕希望之光,冲淡了心中的痛苦与悲伤。可惜,这种希望很快就破灭了。因为女人们并没有对她表示任何同情,尽管她们没有像男人们那样辱骂她。

上上下下打量够了之后,他们便把她带到地下室一间黑暗的小屋里,让她躺在光溜溜的地板上,还留下一碗水,一碗饭。

整整一个星期,她只见到几个女人,她们的职责是给她送饭、送水。她的体力慢慢地恢复着,很快就可以达到祭献火神的标准了。所幸,她对此一无所知。

人猿泰山投出长矛,从雄狮的利齿之下救出克莱顿和珍妮·波特之后,因为触动心灵的创伤,又涌起无限的悲伤。他很高兴自己及时遏止了嫉妒与愤怒的浪潮可能造成的后果。克莱顿差一点儿死在人猿泰山的手里。在他认出那个姑娘和她的同伴之后,在拈弓搭箭瞄准那个英国人的心脏,紧绷着的肌肉渐渐变得松弛的时候,泰山一下子失去理性,被一种野蛮的冲动席卷着。

根据丛林里凶残野蛮的原则,看见自己梦寐以求的姑娘——情人、恋人在别人的怀抱里,他本来只能有一种选择。可是就在他要杀死克莱顿的千钧一发之际,从父母身上继承而来的正直、善良的品格又占了上风,熄灭了他胸中熊熊燃烧的怒火,拯救了他。他一千次地感谢上帝,在手指放出那支锋利的毒箭之前,崇高的感情战胜了偏狭和嫉妒。

现在。回到万齐瑞部落的念头变得令人厌恶。他什么人也不想看见,至少他要独自一人在丛林里呆上一段时间,等悲伤的利刃磨钝了再说。就像他的猿兄猿弟一样,宁愿一个人躲在什么地方,默默地忍受痛苦。

这天夜里,他又露宿在柯察克部落的“小戏台”上。好几天,他都是从这儿出去打猎,直到深夜才归来。第三天下午,他早早地回来,在那块圆形空地柔软的草铺上躺了不一会儿,就听见从南面远远地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这是一群巨猿在丛林里游动的声音。他决不会听错。躺在草铺上又听了几分钟,听出它们正向“小戏台”攀援而来。

泰山懒洋洋地爬起来,伸了一个懒腰。他那双听觉敏锐的耳朵,十分注意地倾听着正向这边移动的每一个动静。猿群顶风而来,过了好一会儿,泰山才闻到它们的气味。其实,没有这个“旁证”,他也相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猿群接近“小戏台”之前,人猿泰山躲进圆形场地对面浓密的树林中,希望暗地里先看看这群新来的朋友。没有多久,他对面比较低矮的树枝间露出一张凶狠的、毛乎乎的脸。一双小眼睛向“小戏台”瞥了一下便返回身,吱吱喳喳地向后面的成员报告情况。泰山自然听得懂它的话。它是这支队伍的“尖兵”,正在告诉部落里的其他成员,这片林中空地没有别“人”,大伙儿可以平安无事地来“小戏台”尽情嬉戏。

这群猿的头领第一个轻轻地跳到像松软的地毯一样的草坪上,然后一个跟着一个,总共将近100只巨猿陆续跳到“小戏台”上。它们之中有的早已成年,也有的年纪较轻。有几只还在吃奶的小猿紧紧搂着母亲毛乎乎的脖颈。

泰山认出部落里的许多成员。这个部落的情况和他小时候刚来时大致一样。他儿时的许多小猿现在已经进入壮年。那时候,就在这片丛林里,他跟他们一起嬉戏、玩闹,他不知道他们是否还记着他——猿的记忆力极差,能记住两年前的事情已属不易。

泰山从他们的谈话中听出,他们是来选举新的王的——已故的猿王是从一根100英尺高的枯树枝上掉下来死于非命的。

泰山一直走到一根树枝的枝头,从那儿可以把猿群的活动尽收眼底。有一只目光锐利的母猿首先看见了他。它用刺耳的声音叫喊着,提醒大家注意。几个块头很大的巨猿站起身来,想把这个“入侵者”看得更清楚一点儿。他们龇着满嘴獠牙,脖颈上毛发倒竖,慢慢地向他走了过来,嗓子眼儿发出喉音很重的嗷叫声。

“卡那斯,我是人猿泰山。”泰山用部落里少得可怜的词汇跟一只猿说话,“你应该记得我。我们还是小猿的时候就一块儿捉弄狮子努玛。我们藏在很高的树枝上,朝它扔树枝和坚果。”

那只猿似有所悟,脸上现出一副惊讶的表情。

“还有你,曼戈,”泰山又对另外一只猿说,“难道你不记得你们先前的王?他杀死了力大无比的柯察克。瞧瞧我!难道我不是从前那个泰山吗?难道我不就是那个伟大的猎手、战无不胜的斗士吗?你们已经认识我好多年了呀!”

这时,猿都围了过来,不过它们并不是要加害于他,而是出于好奇。它们相互间吱吱喳喳地议论了一番。

“你现在来我们这儿想干啥?”卡那斯问。

“不想干啥,只想在这儿安安静静地呆上一会儿。”人猿泰山回答道。

猿又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会儿,最后卡那斯开口说话了。

“那么,老老实实过来吧,人猿泰山。”他说。

于是,人猿泰山轻轻地跳到草地上,站到了那群凶狠、丑陋的猿中——至此,他完成了一次进化的循环,又一次作为兽回到了兽类当中。

这里没有人类分离两年再度相聚时的欢迎场面,大多数猿都在继续干被人猿泰山的出现打断了事情,就好像他压根儿就没离开过部落似的。

有几只小猿因为年纪还小,对泰山没有印象。它们手足并用,在他的周围转来转去,还不时用鼻子嗅嗅。有一只甚至龇牙咧嘴,像要打架似的朝他咆哮。如果泰山倒退几步,也吼叫几声,这些年纪尚轻的猿大概就满足了。

可是,人猿泰山并不后退。相反,他伸出肌肉结实、十分有力的手掌,照这只猿的脑袋扇了一巴掌,把它打得一直滚到草地对面。猿爬起来,又朝他扑了过来。别的那几只也张牙舞爪,一拥而上——或者说它们企图一拥而上。然而没等几个又咬又叫的家伙得手,人猿泰山的手指已经掐住对方的喉咙。

不一会儿,那只凶猛的猿便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不再挣扎了。泰山松开手站了起来。他并不想杀谁,只想教训教训这些乳臭未干的家伙,让那些袖手旁观的猿们都明白,人猿泰山还是这儿真正的主人。

这一手果然奏效,从此以后,那些年纪尚轻的猿都远远地躲着他——这是柯察克部落的规矩,年轻的猿对于强者总是敬而远之。年长的猿对于泰山的特权也不敢表示异议。有几天,带着幼猿的母猿们对泰山仍然怀有戒心。如果他离它们太近,就故牙龇嘴,怒吼着向他扑过来。泰山十分谨慎,总是悄悄地躲开它们,因为这也是猿群中的规矩——只有发疯的猿才伤害母猿。后来,它们渐渐地习惯了泰山的存在。

他像从前一样,跟它们一起打猎。它们发现他极有头脑,总能找到最好的食物,而且他经常能用那条诡计多端的绳子套住平日里他们难得品尝的美味。于是,大家又像过去选他为王时那样尊重他了。在离开“小戏台”,继续到大森林漫游之前,大伙儿又一次把他选为头领。

人猿泰山对自己这种命运的转机颇为满意。他并不感到幸福——幸福似乎已经跟他无缘。但是,他至少已经远离尘世,不会因所闻所见勾起过去那些伤心事。他早已摒弃了重返文明社会的愿望,现在又拿定注意,不再去见万齐瑞部落里的黑人朋友。他开始生活的时候是一只猿,死的时候也还要作为猿离开人世。

但是,他无论如何不能忘记,深深爱恋着的那个女人离他们这个部落出没的丛林很近;他也无法驱除心中的恐惧,总觉得她一定经常处于危险之中。那天虽然时间很短,他也还是目睹了克莱顿对珍妮姑娘那种力不从心的保护。泰山越想越感到深深的内疚。

最后,他开始痛恨自己怎么可以因个人的悲哀与嫉妒就不管珍妮·波特的安全。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他愧梅交加,内心越米越痛苦。就在他差不多拿定主意重返海滩,暗地里保护珍妮·波特和克莱顿的时候,传来一个可怕的消息。这个消息改变了他的计划,他立刻发了疯似的向东奔去,将生死完全置之度外。

在泰山回到部落之前,有一个年轻的猿因为在自己的部落里找不到配偶,便按照惯例,像欧洲中世纪的游侠骑士一样,穿过密密的丛林,到邻近的部落去抢“新娘”。

它带着“新娘”刚刚回到部落,便赶快向大伙儿讲它的“历险记”,生怕日子久了,忘个精光。它讲了不少事情,其中有一件是见到一个强大的、长相古怪的猿的部落。

“它们面颊上都长着毛,只有一个设长,”它说,“这个没长毛的猿是只母猿,她的肤色比这位陌生人还要浅。”它边说边朝泰山竖起大拇指指了指。

人猿泰山一下子警觉起来,那只猿虽然反应迟钝,他还是连珠炮似的向它提出一大堆问题。

“那些猿是否长着挺短的罗圈腿?”

“是的。”

“他们是不是腰里裹着狮子努玛和豹子席塔的皮,手里拿着棒子和刀?”

“是的。”

“他们的胳膊和腿上是不是都套着黄圈儿?”

“是的。”

“那只‘母猿’是不是又瘦又小,皮肤很白?”

“正是。”

“她看起来是这个部落的成员,还是抓来的俘虏?”

“他们拖着她走,有时候抓着她的胳膊,有时候抓着她的长头发。他们总是踢她、打她。不过看起来倒挺好玩儿。”

“天哪!”泰山喃喃着。

“你是在哪儿看见他们的?他们走哪条路?”人猿泰山继续问。

“在那边的第二条小河。”它朝南指了指,“我碰见他们的时候,他们正沿着小河向太阳升起的方向走。”

“什么时候?”泰山问。

“半个月以前。”

人猿泰山二话没说,纵身跃上大树,像一个游魂,向东面的欧帕城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