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三个人蹲在那幢舞女的小楼的楼顶上,下面传来阿拉伯人在屋子里愤怒的叫骂声。阿布达尔不时把叫骂的内容翻译给泰山听。

“他们责怪街上守着的那些人呢!”阿布达尔说,“骂他们轻而易举地放跑了我们。街上的人说,我们根本就没有跳下来,一定还在楼里藏着,不过是他们胆子太小,不敢继续搜索,就用我们已经逃走的鬼话骗人。过一会儿,他们自个儿就会吵吵闹闹地打起来。”

不一会儿,楼里的人不再搜索,又回咖啡馆去了。大街上还有几个人,一边抽烟,一边聊天儿。

泰山对姑娘说,非常感谢她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做出的牺牲。

“我喜欢你,”她直截了当地说,“你跟别的那些来咖啡馆的人都不一样。你不跟我说粗话,给我钱时也没半点轻狂。”

“可是你以后怎么办?”他问道,“你不但不能回咖啡馆,恐怕连平平安安呆在塞蒂艾萨也办不到了。”

“明天,人们就会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她回答道,“可是能永远不回这家咖啡馆,或者不到别的咖啡馆才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呢!我根本就不想在这儿果。我不过是个囚徒。”“囚徒?”泰山惊讶地问。

“更准确地说是奴隶。”她回答道,“我是被一帮土匪从我父亲的部落抢来的。他们把我带到这儿,卖给这家咖啡馆的老板——一个阿拉伯人。我离开亲人将近两年了。他们在南方很远很远的地方,恐怕永远也不会到塞蒂艾萨。”

“你想回家吗?”泰山问,“我保证送你。至少可以把你平平安支送到布沙达。到了那儿,就可以让城防司令官派人护送你走完剩下的路程。”

“啊,先生,”她高兴地说,“我该怎样报答你呀!你真的能搭救一个可怜的舞女吗?不过,我的父亲能报答你,也愿意报答你。他是坎德·本·希顿芦长。”

“坎德·本·希顿?”泰山惊讶地说,“坎德·本·希顿今晚就在塞蒂艾萨,几个小时以前还跟我一起吃饭呢!”

“我的父亲在塞蒂艾萨?”姑娘惊讶地喊了一声,“感谢真主,我真的得救了!”

“嘘——”阿布达尔做了个小声说话的手势,“听。”

楼下又传来阵阵人声。因为夜深人静,听得很清楚。泰山听不懂,阿布达尔和姑娘替他翻译。

“他们已经走了,先生。”姑娘说,“他们想抓的是你。有一个人说,出钱买通他们杀你的那个陌生人住在阿凯米德叫舒莱福家。他的手腕子让你拧断了。不过这人已经悬赏,谁要能埋伏在吉布沙达的路上把你干掉,就给更多的钱。”

“今天在市场上跟踪您的就是他!”阿布达尔说,“晚上在咖啡馆我又看见他来着,还有一个人和他在一起。这两个家伙跟姑娘说完话就偷偷溜进小院。我们从咖啡馆退进小院时,向我们扑过来而且开枪的就是这两个坏蛋。他们为什么要杀你呢,先生?”

“我也不知道。”泰山回答道。停了一会儿,又说:“除非……”但是他没有把话说完,心里突然闪过的这个念头,看起来虽然是这桩事情唯一的解释,但似乎又绝不可能。

不一会儿,街上的人都走了。小院和咖啡馆也已空无一人。泰山小心翼翼地跳到姑娘那间小屋的窗台上,看见小屋也空空荡荡,才又爬上屋顶,让阿布达尔先下去,然后又让他从窗口把姑娘接进小屋。

窗口距离街面不算太高,阿布达尔纵身跳了下去。泰山则像先前在丛林里带着东西,无数次奔突跳跃一样,把姑娘抱在怀里,飞身跃出窗口。姑娘吓得叫了一声,可是泰山落地时连点震动也没有,她的一双脚平平安安着了地。

她紧紧拥抱着他。

“先生多么强壮,多么灵活!”她高兴地说,“就连我们那儿的黑狮子埃尔阿端也比不上你!”

“我倒真想会会你们的埃尔阿瑞。”他说,“我已经听到不少关于它们的故事了。”

“你要是去我父亲的领地,就一定能看见它们。”姑娘说,“黑狮子出没在我们北面的大山里,它们的爪子非常有劲,只一下就能抓碎一头公牛的脑壳。夜里要是有人遇上它,保准没命。”

他们一路平安找到那家旅店。睡眼惺忪的店老板严词拒绝马上替他们找坎德·本·希顿,要他们第二天早晨再来。可是一块金币扭转了局面。不一会儿,一位仆人就替他们逐个查问旅店中照料骡马的人。因为他们或许会和沙漠里来的酋长有些交往,并且提供一点线索。泰山觉得有必要当天夜里找到姑娘的父亲,他生怕酋长第二天早晨走得太早,错过了见面的机会。

他们等了大约半个小时,仆人领来了坎德·本·希顿。老酋长进屋时那张总显得傲慢的脸上现出疑惑的神色。

“十分荣幸,蒙先生……”他话没说完,目光就落在姑娘身上。“我的女儿!”他叫喊着,张开双臂向她迎了过去。“仁慈的真主!”老武士一双英气勃勃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

听完女儿被诱拐以及最后得救的故事后,坎德·本·希顿向泰山伸出手。

“坎德·本·希顿拥有的一切都是您的,我的朋友,甚至他的生命也属于您。”他言简意赅,但泰山明白,这绝非客套,更非戏言。

他们立即商定,最好赶在大亮前出发。这样,泰山、阿布达尔和酋长的女儿睡不了几个小时就得上马,因为他们必须当天赶到布沙达。对于三个男人,这当然算不了什么,可是那位姑娘就得饱受鞍马劳顿之苦了。

不过,她可是迫不及待情愿承受这份艰难,恨不得马上回到阔别两年的故乡,和亲人、朋友团聚。

泰山觉得还没合眼就被叫醒了。一个小时以后,他们一行四人已经朝南向布沙达进发了。开始路还好走,他们纵马疾驰。可是走了几英里之后,便是一片沙漠,马每走一步,蹄子都会深深地陷进沙窝里。跟泰山、阿布达尔、酋长、他的女儿同行的还有酋长部落里的四个骠勇的汉子。他们是和酋长一起到塞蒂文萨的。他们共有七条枪,因此,白天赶路不怕被人袭击。如果一切顺利,天黑之前,便可赶到布沙达。

一阵大风扬起蔽日的黄沙,席卷着他们。泰山觉得口干舌燥,嘴唇爆皮。他看到的景色绝对谈不上有吸引力。浩瀚无垠的沙海只有起伏的沙丘和一簇簇死气沉沉的灌木。南边隐隐约约现出撒哈拉大沙漠阿特兰斯山的轮廓。泰山心想,这里和他度过童年的美丽的西非真有天渊之别!

阿布达尔的警惕性一直很高,不时前后张望着。每爬上一座沙丘,他都要勒转马头,极目远眺,十分仔细地在沙海里搜索。后来,他终于发现了目标。

“瞧!”他喊道,“我们后面有六个骑马的人。”

“毫无疑问,是您昨天夜里那帮‘朋友’先生。”坎德·本·希顿对泰山说,语气十分冷峻。

“是的,毫无疑问。”人猿泰山说,“真抱歉,因为我的缘故,你们一路上的安全受到了威胁。不过,到了下一个村庄,我就停下来,问他们个究竟,你们可以继续赶路。今天晚上,我没有必要一定赶到布沙达。你们自己走吧,这样可以平安些。”

“如果你不走,我们也不走。”坎德·本·希顿说,“我们一定要跟你一起走,直到你平平安安到了朋友那儿,或者这些坏蛋不再跟在你屁股后头瞎转。别的话用不着再说了。”

泰山只得点点头。他不大爱说话,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然也还有别的原因——坎德·本·希顿喜欢他。阿拉伯人最讨厌的就是喋喋不休的“话匣子”。

这以后,阿布达尔一直留意着跟在他们身后的那几个骑马的人。这几个人总是和他们保持一个不变的距离。他们停下来休息时,就是中午休息得比较长的那次,那六个人也没有趁机追过来。

“他们是等天黑呢。”坎德,本·希顿说。

还没到布沙达,天就黑了。在暮色完全笼罩他们后面的那几个身穿白袍的人影之前,阿布达尔又回头瞥了一眼,发现他们显然加快了速度,正在缩短与他们的“猎物”之间的距离。他把这个发现悄悄告诉了泰山,囚为他不想惊动那个姑娘。人猿泰山勒转马头,和他并辔而行。

“你和他们二块儿往前走吧,阿布达尔,”泰山说,“这场搏斗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在下一个地形有利的地方等着,跟他们刀枪相见。”

“阿布达尔跟你一起等着。”年轻的阿拉伯人回答道。而且无论劝说还是命令都无法改变他的决定。

“那么,好吧,”泰山回答道,“这个地方就很理想。山包上有不少石头,我们可以藏到那儿,等那几位先生过来,再跟他们清算这笔帐。”

他们勒住缰绳,下了马。走在前面的那几个人已经在夜色中消失了。远处,布沙达灯火闪烁。泰山解开枪衣,取出步枪,又松开装手枪的皮套。他让阿布达尔和马匹一起撤到岩石后面。这样一来,如果敌人开枪,不致于被流弹打中。阿拉伯小伙子假装依计而行,可是把两匹马结结实实拴在灌木丛之后,便又悄悄爬回来,在泰山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隐蔽起来。

人猿泰山直挺挺地站在大路中间等待着。没多久,黑暗中突然传来马儿奔跑的蹄声,又过了一会儿,就看见漆黑的夜色中晃动着灰暗的人影。

“站住!”他大喝一声,“不站住就开枪了!”

那几个灰白色的人影突然停下,骤然间,四周一片死寂。然后传来一阵压低嗓门儿商量事情的声音。商量之后,六个骑手便像幽灵一样各奔东西,四散而去。沙漠里又是一片寂静。这是一种不祥的预兆,寂静过后将是一场恶战。

阿布达尔单腿跪在地上,直起身子张望着。泰山侧耳静听,不一会儿,他那双训练有素的耳朵便听见马儿踩着绵软的沙土,从东、西、南、北迁回而来。他们被包围了。迎面响起一枪。一粒子弹在空中呼啸着,从他的头顶飞过。他朝火光亮起的地方开了一枪。

立刻,寂静的沙漠里四面八方响起断断续续的枪声。阿布达尔和奉山看不见黑暗中隐藏的敌人,只能朝火光开枪。不一会儿,敌人便缩小了包围圈。他们已经发觉对手寥寥无几。

有一个家伙走得太近了。泰山已经习惯于在漆黑的丛林里看东四,突然发现这边夜色中有个东西在晃动,他放了一枪,随着一声惨叫,一个马鞍子空了。

“我们跟他们机会均等,阿布达尔。”泰山轻声笑着说。

他们仍然四面受敌。剩下的那五个家伙一声号令,纵马疾驰,压将过来,那股凶劲儿就好像这场战斗马上就会结束、泰山和阿布达尔都隐蔽到岩召背后,准备迎战从对面冲过来的敌人,骏马奔驰,旋卷起疯狂的蹄声,交战双方对射着,织成一道火网。那几个阿拉伯人撤回去,又要弄新的花招。不过这时已经四比二了。

有一会儿,黑暗中静悄悄的,连一点儿响声也没有。泰山猜不透他们是因为损失了两个人不想再打了,还是在前面的路上设下埋伏.等他们去布沙达的路上再来个突然袭击。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多想,那四个人便从同一个方向反扑过来。然而,他们刚刚打响第一枪,背后就响起密集的枪声。通往布沙达的大路上,传来一队前来参战的骑兵野蛮的呐喊和杂乱的马蹄声。

那几个阿拉伯人不敢恋战,没等弄清来人是谁,便胡乱放了几枪,从泰山和阿布达尔坚守的高地飞驰而过,直奔通往塞蒂艾萨的大路。不一会儿,坎德·本·希顿带领他的人马冲上山丘。

老酋长看到泰山和阿布达尔连皮也没有擦破,这才放下心来。他们的马也没有受伤。大伙儿找到被泰山打中的那两个人,发现都已经死去,便扔在那儿,没再管他们。

“你打算伏击这几个家伙时,为什么不告诉我?”酋长生气地说,“如果我们七个人一起干,一定会把他们全部消灭。”

“如果那样,也就没有必要停下来打伏击了。”泰山回答道,“倘若我们一直向布沙达前进,他们很快就会追上我们。那时候大家自然都可以参加战斗。问题是,我不愿意把应该由自己承担的责任转嫁到别人身上,所以就决定由我和阿布达尔两个人跟他们这算笔帐。再说,还有你的女儿。我不能让她为了我,毫无必要地暴露在六个坏蛋的枪口之下。

坎德·本·希顿耸了耸肩。他不可愿意这样被人骗出战斗。

离布沙达这么近发生的这场小规模的战斗,引得城里出动了一个骑兵连。泰山这一伙人在城外与他们相遇。负责这支部队的军官让他们都停下来,解释放枪的原因。

“有一小撮土匪,”坎德·本·希顿回答道,“袭击我的两名掉队的部下。等我们返回去,他们已经四散而逃。他们死了两个人,我的人没有伤亡。”

军官似乎对这个问答很满意。问过他们的姓名后,便带着自己的士兵去刚刚发牛这场小规模战斗的地方,抬那两具死尸,目的是,如果可能,以后再确定他们的身份。

两天之后,坎德·本·希顿和他的女儿、随从一起骑着马,穿过布沙达城下的关口向南面更为荒凉而遥远的家乡迤俪而去。酋长竭力怂恿泰山与他同行,那位姑娘更是再三恳求,替她父亲帮腔。但是泰山无法应允。最近几天发生的一系列事件,都使他感觉到自己的责任特别重大,一刻也不能离开岗位。他当然无法向酋长父女解释这桩事情。不过跟他们约定,以后一旦有可能就一定去看望他们。酋长和他的女儿只好勉强同意。

这两天,泰山实际上一直和坎德·本·希顿以及他的女儿呆在一起。他对这个不苟言笑,近乎刻板的民族和品格高尚的武士们颇感兴趣,而且特别珍惜他们的友谊,珍惜这个了解他们的生活与习惯的机会。他甚至在这位可爱的棕色眼睛的姑娘的帮助下,初步学会了他们的语言。他骑着马,把他们送到城外的关口,心里涌起了无限惜别之意,一直望着这支小小的队伍消失在沙丘背后。

这是些能和他沟通心灵的人!他们那粗犷的、野蛮的。充满危险与艰辛的生活强烈地吸引着这个半开化的人。在他访问过的那些大城市娇弱的文明人中,他还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一种感召和吸引。他觉得老酋长那儿的生活甚至比丛林里的生活还有意思,因为他们那儿有可以交往的人——值得他尊敬与仰慕的真正的人;而且离他喜欢的大自然又不远。一个主意一直在他的脑海里萦绕盘桓:等他这件差事结束,就到坎德·本·希顿的部落,和他们一起度过余生。

他勒转马头,向布沙达慢慢走去。

泰山在撒哈拉大旅馆下塌。这个旅馆的前厅有一个酒吧间。两个餐厅,还有厨房。这两个餐厅都与酒吧间相通,其中一个专供当地驻军的军官们使用。站在酒吧间,可以同时“兼顾”两边的餐厅。

送坎德·本·希顿和他那一行人上路之后,泰山走进酒吧间,稍事休息。这时天色尚早,因为坎德·本·希顿要赶路,所以出发得很早。泰山送他们回来之后,还有人在用早餐。

泰山无意中朝军官们用餐的餐厅瞥了一眼,看见的情景却让他兴趣顿生。原来格诺埃斯中尉正在那儿坐着,泰山看见他的时候,正巧有一个身穿白袍的阿拉伯人走过来,弯下腰,对他耳语了几句,然后便从另外一扇门走出餐厅。

这件事情本身其实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但是那个人弯腰说话的当儿,那件带包头巾的外套敞开了一下,露出用绷带吊着的左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