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胜利号暂油船坞期间,我们远离了城市,两三天以来,这成了我不去修善寺看望菊子的借口。

然而在船坞呆着也很无聊。一清早,大批矮小的日本工人便涌上船来,他们像法国兵工厂的工人一样,随身带着放在篮子和葫芦里的午餐。但总有一种卖苦力的可怜人的味道,到处钻营打听和阿谀奉承者的味道,令人想起仓库里的耗子。他们先是悄没声儿地溜进来,慢慢往里渗透,不一会儿就发现到处是他们的人了。在船的龙骨下面,在货舱的舱底,在升降口里面,他们锯呀,敲呀地修补着。

在这暴突在岩石和茂密的绿丛之外的地方,天气热得无以复加。

在两点钟的烈日之下,我们遇上了更加离奇、更加悦目的入侵:即金龟子和蝴蝶的进犯。

好些罕见的蝴蝶,如扇面上画的一样,有一些全身黑色,莽莽撞撞向我们扑来,它们是那么轻盈,似乎那微微颤动的大翅膀整个连在一起,根本没有身体一样。

伊弗瞧着它们,十分吃惊。

“啊!”他带着孩童的神情说,“我刚才看见一个这么大的,一个这么大的……它让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是……一只蝙蝠要和我过不去。”

一个信号员逮住了一只十分特别的,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拿来,夹在他的信号册里,好让它变干,就像人们夹花一样。

另一名水手由此经过,用他的军用饭盒捧着一份很瘦的烤肉,他用一种滑稽的眼光瞧着蝴蝶说:

“你把它给我倒不赖,瞧……我会把它烧熟了吃!”

三十二

八月二十四日

我扔下我的小房子和菊子快有五天了。

从昨天起,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台风过境或即将过境)。我们夜里作好了战斗准备,固定顶桅,放低横桁,采取了所有对付大风浪的预防措施。蝴蝶不再来了,但一切都在我们头上摇晃、扭动。在群山的悬崖峭壁之上,树木折断,草儿倒伏在地,模样好不凄惨。凌厉的狂风夹带着呼啸,使它们备受蹂躏。雨中,树枝、竹叶、泥土,也一齐落到我们身上。

在这满是可爱的小物件的国度,这种暴风雨显得极不协调,似乎它用力太过,声音也太大了。

临近傍晚的时候,大块的乌云滚动得飞快,以致下雨的时间变得短了,说下就下,转眼就停。于是我想去我们上头的山里,在湿漉漉的碧树丛中散散步,山茶树丛和竹林之间,有一条小径直通山巅。

……为了避开一场大雨,我躲进一座古庙的院子。古庙荒无人迹,湮没在半山腰一片枝叶阔大的百年老树林中,沿着花岗岩石阶拾级而上,穿过古怪的牌楼——和克尔特人的巨石遗迹一样已经剥蚀了——便到了。院子里也已杂树更生,一片浓绿,光线暗淡,一阵暴雨落下来,还夹带着树叶和拔起的苔藓。一些花岗石怪物,以我们从未见过的姿势坐在各个角落,扮着像在狞笑似的鬼脸。他们的形象显示出某些无以名状的奥秘,在这风的哀号和乌云及枝叶覆盖下的昏暗中,令人不寒而栗。

当初设计这些庙宇的人们,想必和如今的日本人很不一样,他们到处建造这种寺庙,让它们充斥全国,连最偏僻的角落也不漏掉。

一小时以后,就在这刮台风的一天的黄昏,仍在这同一座山上,我偶然来到一些酷似橡树的树下,它们被风吹弯了腰,树下的草丛则波动起伏,东倒西歪……在那儿,我突然清晰地忆起了林中大风给我的第一个印象——那是二十八年前,在圣东日的利摩瓦兹树林①,我童年时代的一个三月里。

①圣东日,法国西部地区,夏朗德省沿海一带。利摩瓦兹树林是作者一个友人家里的产业。

风在地球的另一面呼呼地吹,那是我在乡间第一次亲眼看见刮风。如梭的岁月飞逝而去,从那以后,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也日渐消亡了……

我太经常地忆起童年,的确,我总在反复讲童年的事。我仿佛只有那个年代的印象和感受。那时我所看到或听到的最微不足道的事,都有着无限幽深、无比奥妙的内涵,如同情景的复苏,如同对已往生活的召唤,抑或如同对来世生活的预感、在梦想之乡中对未来生活形态的揣测,再就是对各种奇迹的期待;人世与生活都将为我保留它们,等我长大成人以后再出现。好吧,我已经长大了,然而我一路上从所有这些模模糊糊隐约可见的事物中却一无所获。相反,我周围的一切渐渐越缩越小,越来越暗淡,记忆变模糊了,远景慢慢闭合,只见前面一片昏黑。我永远回归为尘上的时刻不久就会到来,我将离去,却不曾弄明白我童年时代所有这些奇迹的神秘来由。我将怀着惋惜之情离去,惋惜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地方是我所寻找的归宿,什么样的人是我强烈渴望且永远拥抱的生命……

三十三

糖先生用他的笔尖饱蘸中国墨汁,气概不凡地在一张漂亮的和纸上画了两只可爱的仙鹤,并以最殷勤的态度送给我作纪念。它们就挂在那儿,在我船上的舱房里,我一瞧见它们,就想起糖先生提笔作画时那副挥洒自如的样子。

糖先生调墨汁用的小盅,本身就是一件珍宝。它用整块的玉,刻成一个小池子,边缘雕出山石嶙峋的形态,上面还有一只小小的蛤蟆妈妈,也是玉雕的,它探身向前,仿佛要跳进糖先生蓄有几滴波黑汁液的小池内洗澡。这只蛤蟆妈妈有四个同样用玉雕成的蛤蟆孩子,一个爬在它头上,其他三个钻在它肚皮下面嬉戏。

糖先生一生中画过许许多多仙鹤,他的确擅长表现这种成双作对的禽鸟,要是可以这样表现的话。日本人中很少有人能以如此迅速、如此潇洒的方式阐发这一主题:先画两只鸟喙,再画四只脚爪,然后是鸟背、羽毛。他一只手姿势优美地握着笔,啪,啪,啪,熟练地涂上十几下,好啦!而且总是很成功!

勘五郎先生说,——除此他就没别的话好说了——这份才能从前给糖先生帮了大忙。意思是梅子太太,似乎……天哪,怎么说呢……谁能料到,眼前这样一位如此虔诚,如此庄重,眉毛剃得如此一丝不苟的老太太……总之梅子太太,似乎从前接待过许多先生,一些总是单独来访的先生,这事颇费思索……每当梅子太太忙于接待一位客人,如果又出现一位新来者,她那机敏的丈夫为了让他等候,为了在候见厅里缠住他,留住他,会立即为他画几只姿态各异的仙鹤……

这就是为什么在长崎,某个年龄段的所有日本男人的收藏中,都拥有两三幅这种小小的、体现着糖先生的优异才能和个性特征的绘画的缘故。

三十四

八月二十五日,星期日

大约晚上六点钟,正当我值班的时候,胜利号摆脱它那凹陷在山间的牢狱,开出了船坞。轮机轰隆隆一响,我们就驶进了停泊场,回到修善寺山脚下我们的老位置。雨过风息,万里无云。台风清扫过的天空格外澄澈纯净,透明到可以看清远处我们从未看见过的极细微处,似乎连漂游在空中的轻雾也被飓风一并卷走了,到处只剩下深邃、明净的真空。大雨过后,树林和山峦益发绿得如春天般辉煌、鲜润,好比一幅新洗过的油画,其色调因水的光泽而变得更明亮了。舢板和帆船,三天来一直缩着不露面,此刻都驶向海面,海湾里遍布它们的白帆,好像海鸟集体迁移,举族齐飞。

晚上八点钟,机器停了,我和伊弗上了一条舢板,这次是他拽住我,要把我带回我的家。

陆地上,有一股儒湿的干草香。皎洁的月光把山路照得很亮。我们直接上山去找菊子,我把她扔下这么久,几乎有点内疚,但没有表露出来。

抬眼看去,我远远认出了我的小屋。高高地栖在山上。它做着门窗,灯火辉煌,她们正在弹琴。我甚至瞥见我那菩萨的金色脑袋,夹在他那两益长明吊灯灼灼发光的小火苗中间。接着,菊子也出现了,在阳台上,形成地道的日本女人的剪影:美丽的鸡冠形发髻,长长的下垂的宽袖,她凭倚阳台,像是在等待我们。

我进门的时候,她有点犹豫地过来抱吻我,但温柔可爱,阿雪则奔放得多,她伸出双臂把我紧紧搂住。

我重新见到这个我几乎已忘掉其存在的小屋,并没有感到不快,我惊讶地发现它还属于我。菊子在我们的花瓶里插上了美丽的鲜花,好像为了庆祝节日,她把发型梳得更大了,还穿上了她最漂亮的袍子,点燃了我们的灯。她从阳台上已经看见胜利号开出,希望我们能很快回来,准备工作结束后,为了等待的时候不觉无聊,她和阿雪一道练习吉他二重奏。和我的估计完全相反,她既没有提问也没有责备。

“我们懂,”她说,“那么可怕的天气,得乘舢板在停泊场横渡那么长的距离……”

她微笑着,像一个心满意足的小姑娘,今天晚上,要否认她可爱是很困难的。

于是,我宣布马上去长崎游逛,我们要带上阿雪、菊子的两个表妹——她们正好在,还有其他的邻居小姑娘,只要她们乐意,就一道去。我们要买最稀罕的玩具,吃各种各样的点心,我们要痛痛快快乐一乐。

“我们来得真凑巧,”她们高兴得跳起来,说道,“我们来得正是时候!跳龟寺正好有夜间朝圣!全城的人都会去的。所有结了婚的伙伴刚才都已一同出发,X.、Y.、Z.、都姬、风铃草和长寿花那一大帮,还有那位长脚朋友。她们俩,可怜的菊子和可怜的阿雪,前一阵一直闷闷不乐地呆在家里,因为我们不在,也因为梅子太太吃了晚饭就头晕和昏厥……”

阿妹们赶快梳妆打扮。菊子已经准备好了,阿雪忙不迭地换袍子,她穿上一件灰鼠色的,又求我为她系好美丽的黑色夹桔黄色缎子腰带上鼓起的结,在她的头发上,高高地插着一支银色绒球。我们点燃小棍顶端的灯笼,糖先生为他的女儿向我们表示感谢,没完没了的感谢一直把我们送出门,在门口又是匍伏下拜。在清朗、柔美的夜色中,我们高高兴兴地离家而去了。

果然,底下城里是一派节日的活跃景象、街上人山人海,人群涌过,像一股欢乐的、缓缓流动、起伏不定、高低不平的波浪,但统统流往同一个方向,一个唯一的目的地。人群中发出一种巨大但却轻微的嗡嗡声,盖过了欢笑和低声交换的寒暄声。到处都是灯笼……我一生中,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这么五颜六色、这么复杂、又这么奇形怪状的灯笼。

我们随着人群,仿佛随波逐流,又像是被人流卷着走。一群群各种年龄的妇女,打扮得花枝招展,特别是许许多多阿妹,都在头发上插了鲜花,或者像阿雪那样,插上银色的绒球。那些不够端正但却可爱的小脸,像初生的小猫一样细眯眯的小眼,圆而苍白的脸颊,有点松弛地垂在半张着的嘴唇边。然而,由于她们的稚气和笑容,这些日本小女人还是挺可爱的。至于男的,有许多人戴上了圆顶帽,为的是给本民族的长袍增添点豪华气派,且使这些快活的五类更像马戏团的猴子。他们手持树枝,有时干脆是小灌木,上面各色各样千奇百怪的灯笼——有的像虫,有的像鸟——和枝叶夹缠在一起。

我们愈向寺庙的方向行进,街道变得愈加拥挤,愈加喧闹。现在,沿着房屋支起了无穷无尽的货架,上置各色糖果、玩具、花枝、花束、面具。尤其是面具,整箱、整车的面具,最多的一种画着惨白、狡猾的怪脸,龇牙咧嘴地扯着死人的笑容,还有一双直挺挺的大耳朵和献给谷神的白狐的那种尖牙齿。其他面具,有的象征神明,有的象征鬼怪,全都是青灰脸色,肌肉痉挛,面目狰狞,还有着真正的毛发。任何人,甚至孩子都买了这些吓人的面具戴在脸上。人们还卖各种乐器,有许多声音古怪的玻璃喇叭,但今晚的喇叭特别大,至少有两米长,吹出的声音不再像从未听过的,倒像是在肥大的火鸡群中听见了吓唬人的咯咯声。

在这个民族的宗教娱乐中,我们不可能进入这些充满奥秘的事物的深层,我们没法说清玩笑到哪儿结束,惊吓打哪儿开始,所有这些传统和习俗积淀在日本人头脑里的东西,其源头对我们而言完全神秘莫测,连最古老的书籍也只能作些表面的、似是而非的解释。因为我们和这些人太不一样了,我们在他们的快乐和欢笑声中走过,却不怎么理解;他们所乐的往往与我们的正相反……

我们继续跟着人群走,两个两个地拉着手,以免走失。菊子和伊弗,阿雪和我,两个表妹,草莓和百日草在我们照看下,走在我们前面。

沿着通往寺庙的街道,有钱人在他们屋子里放着一列列插着花的花瓶。这个国家的所有住房都有厂棚的格局,它们那种类似货摊和讲台的门面很适于展示精美的物品:人们把门窗全部敞开,里面却张起帷幕把居室深处遮得严严实实。这些通常是白色的帘子前面和离经过的人群稍后的地方,端端正正排列着展品,让吊灯照得明晃晃的。花束里几乎没有花,只有叶子,有的柔弱、罕见,是十分稀有的品种;其他的似乎是故意从最普通的植物中选择的,却布置得别具匠心,使之高雅脱俗、面目一新:一些普通的生菜叶,一些摞起的大卷心菜,在一些绝妙的瓶瓶罐罐里,摆出非常优美的造型。所有的花瓶都是铜制的,可是,人的想象力千变万化,其构图也层出不穷,有的造型复杂、屈曲弯扭,其他大部分却轻巧、简单,但简单得那么讲究,以致在我们看来,像是从未见过的新发现,好像一切现成的概念都为形式所推翻……

在街道的一个拐弯处,我们幸运地遇上了胜利号的几对已婚伙伴——长寿花、都姬、风铃草们!你们好哇!阿妹们彼此行礼,相互表达重新会面的快乐,然后,结成一大帮,跟着不断扩充的人群,继续向寺庙走去。

街道顺着一道斜坡上升(因为寺庙总是建在高处),随着一步步往上走,在彩灯和服装的奇景之外,又增添了另一景象,即雾气朦胧的、发蓝的远景:整个长崎,连同它那些佛寺、山峦和铺满月光的平静的海水,和我们同时升入空中。即令是慢慢地、一步步往上走,这景象却是突然在周道出现,在一幅巨大的半透明的背景包围下,全部近景中都闪动着红色的灯火和五颜六色的小旗。

我们无疑已走近了,因为这儿有佛地的巨型花岗石建筑:阶梯、牌楼、怪兽等。我们几乎是被与我们一道上来的信徒们的洪流推着走,此时也就由不得我们不去爬那一长串台阶。

我们到达了寺庙的大院。

这是今晚的奇景中最后的,也是最令人惊叹的一幅图景。——既明亮又幽深,奇幻的远方为月光所照亮,上面是参天大树、祝过圣的大乔林像穹顶一样伸展着它们黑色的枝条。

我们全都坐下了,和我们的小阿妹们一起坐在院子里一家临时茶舍的饰有花环的帐篷下。我们置身于大阶梯高处的一片平台上,人群还在继续沿着阶梯往上涌。我们在一座牌楼底下,它以巨兽般的粗笨僵硬,庞然矗立在夜空之中。我们同时又在一只怪兽脚下,它向我们俯下那石头巨眼的目光、那不怀好意的鬼脸和笑容。

在这节日梦境般的背景上,牌楼和怪兽是近景中的两大主体;它们以有点令人目眩的大胆,凸现在整个蓝灰色的远景、空气与太虚之上;它们后面,长崎垂直地展示开来,在透射着无数彩色灯光的黑暗中,给描绘得不甚清晰;然后是群山在布满星斗的天幕上勾画出它们犬牙交错的轮廓:重重叠叠蓝青色的远山、层层折折半透明的峰峦。停泊场也显露出了它的一角,非常高。很模糊,很苍白,像云中的一片湖,只能从月光的反射,依稀分辨出哪儿是水,是月光使水面如一块银色的台布般闪闪发光。

我们周围老有玻璃长喇叭的咯咯声。一群群彬彬有礼而又无所事事的人,如走马灯中的影子一样往来穿梭;一群群稚气的细眼阿妹,她们毫无意义的微笑是那么纯真,梳得光溜溜的漂亮发髻上,插着银色的假花;其丑无比的男人们,用小棍的顶端挑着鸟、虫和偶像形状的灯笼,来回闲逛。

在我们后面,庙门大开,灯火辉煌,在神明、鬼怪及宗教图腾所驻足的金光闪闪的佛堂里,和尚们排成长列一动不动地坐着。人群带着嬉笑和祈祷的嗡嗡声,紧紧挤在和尚们周围,大把地扔出捐款;伴着连续不断的声响,金属铸币滚落在地上,预先为和尚们围起来的地方,大量的钱币堆积起来,好像下了一场银和铜的滂沱大雨,把白席全都遮没了。

我们在那儿,在这个庆典中,十分的不自在,一边瞧一边笑——既然必须笑,一边用还没掌握好的语言说些莫名其妙、幼稚无知的话。不知受到什么干扰,我们甚至什么都听不见。在我们的帐篷底下,实在太热了,虽说夜里还起了点风,我们在小杯子里吃一种奇特的小冰糕,类似加香料的冰霜,或者说雪里有一种花的味道。我们的阿妹们要了些搀冰雹的甜豆,一些真正的冰雹,就像三月里一场雹于过后人们拾起的一样。

咕!……咕!……咕!玻璃喇叭慢慢吹着,声音似乎很响,但却显得费劲,而且像是闷在水里。到处响着木铃和木鱼硬绷绷的声音。我们感到自己也被裹进这股巨大的、无法解释的欢乐的热潮,这里面夹杂着——我们甚至无法估计在多大程度上——某种神秘的东西,说不上是怎么一种既幼稚又阴森可怕的东西。这些偶像散布了一种宗教恐惧,从我们背后殿堂里混成一片的祈祷声,尤其是从那用徐漆的木头做成的白狐脑袋,——它不时遮住由此经过的那些人类的面孔,从那些森森然的惨白面具……我们能体会到这一点……

寺庙的花园和附属建筑内,有无数街头艺人在卖艺,他们用长竿挑起的黑色条幅上写着白字,像灵台前的布幡一样迎风飘荡。等我们的阿妹们祈祷完毕,扔下她们的捐款后,我们便结队去这些地方。

在庙会的一座木棚内,一个男人独自出场,平躺在一张桌子上。从他肚子上突然冒出一些几乎与真人一般大小的假人,全都戴着可怕的歪歪斜斜的面具。它们说话,做动作,然后像里面空无所有的布片一般坍倒,突然又呼地一下重新站起,好像有一个机关操纵着变化,一会儿换服装,一会儿换面孔,在连续不断的癫狂中奔来跑去。在一定的时候,甚至同时有三、四个出场:这便是那位躺倒的人的四肢,他的两条腿向上举起,他的两条胳臂,各穿一件袍子,假发顶在面具上。演的是这些假人手持大刀相互厮杀的场面。

其中一个老妇人的形象尤其令人毛骨悚然,每逢她那有着死尸般的笑容的扁平脑袋出现,灯光就暗下来,乐队的音乐就变成一种阴惨惨的笛子的呜唱声,伴以木琴那种令人想起骨头相撞的震音。显然,这个人物在剧中扮演一种十分不光彩的角色,她想必是个贪得无厌、专门作恶的老吸血鬼。她最吓人的一点,是她的影子,这影子总是按要求清晰地投射在一块白色屏幕上。一种无法解释的方法,使这影子所有的动作连续不断,如同真正的影子一样,这影子,是一只狼。在一定的时候,老妇人转过身,露出她那扁鼻子的侧面,接过人们递给她的一碗饭,于是,屏幕上便让人看见拉长了的狼的侧影,两只竖起的耳朵、它的兽嘴、嘴唇、牙齿、伸出的舌头。乐队压低了声音,吱吱嘎嘎、哼哼卿卿、抖抖索索,接着,爆出一声凄厉的喊叫,活像猫头鹰齐鸣,此刻老妇人在吃饭,狼的影子也在吃,下巴活动着、啃啮着另一个影子……很容易认出来,那是小孩的一只胳膊。

接着我们去看日本的大蝾螈——这是日本国的一种稀有动物,在世界上其他地方则见所未见,原来是一大团冰凉的物体,动作迟缓且无精打采,像是洪水时期以前的一种试产品,一直被遗忘在这群岛的水下。

然后,是大象表演,把我们的阿妹们吓坏了,再后是杂技演员表演平衡技巧和动物展览……

我们回到修善寺家中时,已是凌晨一点钟了。

我们首先安排伊弗在他的纸板小房间睡下,他在那儿已经住过一夜。然后,经过一丝不苟的准备,抽过了小烟斗,在盒子边缘嘭!嘭!嘭!嘭!敲过以后,我们自己也睡下了。

只听伊弗边睡觉边折腾起来,他不断翻身,在壁板上踢了好几脚,发出可怕的响声。

他怎么啦!……我想,他是梦见了那个有着狼影的老妇人。菊子满脸惊诧地坐起来倾听……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她明白了是什么东西让他不得安生。

“卡(蚊子)!”她说。

为了更好地让我听懂她说的是什么动物,她用尖尖的指甲在我胳臂上用力扎了一下,一面以滑稽可笑的面部表情,模仿被刺痛的人的鬼脸……

“啊!但是,我觉得这种夸张的模仿是多余的,菊子,我知道‘卡’这个词,我完全懂,我向你保证……”

她那么古怪,那么快地呼起了嘴,以致,尽管我心里一点不生气,明天我还是要板起面孔,这是肯定的。

瞧,我们必须起身救援伊弗,他不能老这样敲得鸣鸣响。走,带上一盏灯,瞧瞧他怎么啦,遇上什么事啦。

果然,正是那些蚊子,它们成群地围着他飞,房子里和花园里的所有蚊子,都聚在这儿嗡嗡作响。菊子气坏了,用手中的灯火烧死了好几只,又指着其他的对我说:“畸!”墙壁的白纸上,到处都停着蚊子。

由于白天的疲劳,他一直睡着,但睡得极不安稳,这是可以理解的。菊子摇醒他,为了把他带到我们那边,带到我们的蓝色蚊帐下。

他任人摆布,客气了几句以后,便站起身来,像个没睡醒的大孩子似的跟着我们走。我没什么可晖唆的,总之,在这三个人的宿地,这么小的床,得三个人分享,我们得按日本人平日的习惯穿着衣服睡觉。旅行的时候,在铁路上,最值得称道的太太们不都是这样躺在随便什么先生旁边,而没有任何邪念么?

只是为了观察,为了看一看,我把菊子枕脖颈的小木架放在了纱罗帐子当中,在我们的两个枕头之间。

于是她,非常严肃,一声不响,像是纠正我一时疏忽犯下的礼仪错误,拿起她的木架,放在我的蛇皮枕头的位置上,这样我就在当中把他们隔开了。的确,这样比较合适。噢!这当然很好,菊子是个举止端方的女人……

第二天早晨,在七点钟的阳光下,我们踏着洒满露水的小径回船,正好和一群六岁至八岁,极有趣的上学的小阿妹同路。

蝉儿们,不用说,正在我们周围施展峻亮的歌喉。山中芳香扑鼻,空气那么清新,阳光那么明媚,身穿长袍、流着漂亮发警的小女孩是那么纯真,这些花草又是那么鲜艳,我们就在这播满露珠的草地上走着……乡间的早晨和人类生命的早晨,永远是那么美,即使是在日本……

何况我承认日本小孩子的较力,其中有一些确实非常可爱。但他们的就力怎明失得那么快,转眼就变成那副老气横秋的怪相、满脸堆笑的丑脸和猴子般狡黠的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