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空中,一粒子弹在呼啸!……西尔维斯特蓦地站住,竖起了耳朵……

这是一片无际的平原,遍布嫩绿的天鹅绒般的春草。灰濛濛的天空,沉沉地压在人的肩头。

他们一共六个带枪水兵,正在青青的稻田里,在泥泞的小径上,执行侦察任务……

……又是一声!!……沉寂的空中又响起了同样的声音。这尖利响亮的啸音,类似拉长的嘘声,使人感觉到那凶恶残忍的小东西,正迅速地从那儿直穿而过,谁碰上它谁就得送命。

西尔维斯特生平头一次听到这种音乐。向你射过来的子弹和你射出去的子弹,音响是大不一样的:来自远处的枪声,渐渐变弱,已经听不见了;倒是这从耳边擦过,倏忽即逝的金属小东西的嗡嗡声,却听得格外清楚……

又是嘘的一声,嘘!现在弹如雨下了。它们就在离水兵们很近的地方骤然停住,钻进灌满水的稻田泥地里,每粒子弹都伴着轻轻的落雹子般清脆、迅速的泼刺一响,溅起一个小小的水花。

他们相视而笑,好像看到一出演得很滑稽的闹剧。

“中国人!”他们说。(安南人、东京人、黑旗人,对于水兵们说来,统统属于中国人。)

他们宣称这些人是“中国人”时,那语气中包含的轻蔑和带嘲弄意味的仇恨,还有他们作战的兴头,真不知怎样才能表达。

又有两三颗子弹呼啸着,更加贴近地面掠过;他们看见这些子弹连蹦带跳,活像草丛中的蝗虫。这场小小的铅雨历时不到一分钟就停止了。广大的绿原上又恢复了绝对的沉寂,四面八方再看不到任何动静。

他们六个人都依旧站着,保持警觉,窥测方向,探究这子弹从何而来。

肯定,子弹是从那边竹林里射出的,那竹林在平原上颇像一座生满羽毛的小岛,后面还半遮半掩地露出一些尖尖的屋角。于是他们朝那儿跑去,他们的脚在稻田的泥泞里要求陷进去,要求直打滑;西尔维斯特的腿比较长,也比较灵巧,一直跑在最前面。

再没有任何啸声;似乎他们刚才是在做梦……

而且,似乎世界上所有的国家,某些东西总是,而且永远是共同的:被云层覆盖的灰色天空,颜色鲜嫩的春天的草原,人们会以为是看见了法兰西的田野,一些年轻人在那儿快活地奔跑,在做决非是死亡的某种游戏。

但是,他们愈是靠近,这竹丛愈能显出它异国情调的俏丽,那村庄的屋顶也愈增强了它们那种弧度的奇特,一些埋伏在竹丛后的黄种人,为了看清他们,便探出他们那既诡诈又害怕的肩脸……接着,突然一声呐喊,他们一起跳了出来,列成一道长长的、抖抖颤颤的,然而是确切无疑而且危险的阵线。

“中国人!”水兵们仍然含着勇敢的微笑说着。

但不管怎样,他们这下可发现了对方人数很多,太多了。而巨他们当中的一个转过头时,还瞧见从后面草地里也跑来了一些人。

……

……年轻的西尔维斯特,在这一天,在这个时刻,显得非常漂亮;他的老祖母如果看见他这样勇武善战,一定会感到骄傲!

这些日子以来,他的模样已有很大改变,晒黑了,嗓音变了,他在那儿,简直像到了最能施展其所长的环境。在极难决策的一刹那,那些被子弹擦伤的水兵,几乎已经开始在退却(这却是会使他们全体送命的);而西尔维斯特却继续前进,他握着步枪的枪管。走在他那一伙前面,以锐不可当之势,摆动着枪托向左右猛扫,多亏他的勇猛,扭转了整个局面:在这场无人指挥的小型战斗里,这盲目支配一切的,无法明言的惊惶、恐惧,竟转到中国人一边,他们开始退却了。

……现在大功告成,他们逃掉了。而这六个水兵,重新装上子弹,痛痛快快地歼击敌人;草丛里出现了一洼洼血水,一个个被子弹洞穿的身体,一些脑浆流入稻田的头颅。

他们躬着身子,贴近地面,像豹子一样俯伏着逃跑。西尔维斯特在后面紧追,他已经两处负伤,腿上挨了一枪刺,手臂上也有一道深深的刀痕;但他除了战牛的热狂外已对一切失去知觉,这是一种未经思考的来自强健血液的热狂,它赋予头脑简单者以伟大的勇气,并造就了那些古代的英雄。

他所追赶的人中,有一个为绝望的恐怖所激励,突然转身朝他瞄准。西尔维斯特微笑着站住,以一种轻蔑而崇高的姿态让他射击,然后看清即将发射的枪弹的方向,把身子微微向左一闪。但是,就在对方扣动扳机的当儿,枪管也偶然朝这个方向偏了一下。西尔维斯特感到胸口一震,一个想法闪过脑际,因而甚至在感觉疼痛之前,他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掉头朝向跟在后面的其他水兵,想如同一个老兵似地对他们说出那句行话:“我交账了!”但因他刚才正跑着,用嘴大口地吸气到肺里,他感到右胸有一个窟窿也吸进了气,而且像一只破风箱似地发出一种可怕的微响。同时,他的嘴里充满了血,胸侧也剧烈地疼痛起来,很快地越痛越厉害,简直到了无法忍受和无法形容的程度。

他把已经晕眩的脑袋转动了两、三下,想要在涌上来使他窒息的红色液体中重新恢复呼吸,随后,他沉重地倒下,倒在泥泞里。

  二

……

大约半个月以后,由于大雨将至,天空格外阴沉,黄色的东京也因而更加闷热了,已经被送到河内的西尔维斯特,又被送往下龙湾,安置在一艘开回法国的医护船上。

他已经在各种各样的担架上被抬了许久,间或在战地医院歇一歇脚。人们尽可能地照顾他;但在这种恶劣的条件下,他那被洞穿的一侧胸部积满了水,空气也不断从这不曾愈合的伤口灌进去,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人们已经授予他军功勋章,他为此快活了片刻。

他已不再是以前那个举止果断、嗓音洪亮而干脆的勇士。不,所有这一切都在那漫长的痛楚和耗人的高烧中被消磨殆尽了。他又变成了孩子,怀念着家乡;他几乎不再说话,只是用一种温和的、微弱的、几乎听不出的声音勉强回答别人。他感到自己伤势那么重,离家又那么远,想到还得那么多那么多的日子才能到家,以他这样日渐衰弱的体力,谁知道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呢?……这种离乡万里的可怕概念,不断地纠缠着他,在他清醒时,在他昏睡了一阵以后,重新感觉到伤口的剧痛、发烧的热燥和受伤的胸膛里呼呼的响声时,心情便格外沉重。于是他不顾一切,要求人家把他送上医护船。

他在担架里抬起来十分沉重,因此人家搬运他时,无意中把他摇晃得很痛。

在这即将启航的运输船上,人家把他安置在一张排列在病室内的小铁床里,他又开始了一次反方向的飘洋过海的远航。只是,这一次他不能像鸟儿一样栖在露天的桅楼上,而是在舱内重浊的空气里,在药品、创伤和痛苦的气息中生活。

头几天,走上归途的快乐使他的情况略有好转。他在床上可以垫着枕头坐起来,而且不时地要他的盒子。他那水兵用的白木盒子,是在班保尔买的,用来装他的贵重物品;里面有伊芙娜祖母的来信,扬恩和歌特的来信,一个抄着水手歌曲的练习本,还有一本偶然抢来的汉文孔夫子著作,这本书每一页的空白处,他都用来写他天真稚拙的战斗日记。

然而他的伤势并没有减轻,从第一个星期起,医生们就认为他难免一死。

……现在靠近赤道了,在酷暑中遇上了一场暴风雨。运输船前进着,一面摇晃它的床铺、伤员和病人,在这类似季风转向时的动荡的、波浪滔天的海面上,一直飞快地前进着。

从下龙湾出发以来,已经不止一个人死去,不得不在这返回法国的大道上,将他们扔进深海;有不少小床已经卸掉了它们可怜的装载物。

这一天,晃动的病室里光线十分晦暗:因为浪大,不得不关闭了舷窗的铁盖,这一来使得闷热的病房更加难以忍受了。

他的伤势在恶化,已经到了最后阶段。他一直朝受伤的一边侧躺着,以他残存的全部气力,用双手压紧伤口,想使右肺里的脓水不要晃动,但是另一叶肺也受到感染,临终的痛苦开始了。

故乡的各种幻觉都出现在他垂死的头脑里,在闷热的黑暗中,许多他所爱的或他所厌恶的面孔都来俯向他,他一直陷于一种恍恍惚惚的梦境,布列塔尼和冰岛就在这梦境中展现。

早上,他要人把神甫请来,这个见惯了水兵死亡的老者很惊奇地发现,在这个水兵如此雄健的外表下,却包藏着孩童的纯真。

他要空气,空气;但是哪儿都没有,通风筒已经送不出空气了。护士老是用一把画着中国花儿的扇子给他扇着,但也只能给他搅动搅动那已经呼吸过上百次,肺部已经不愿接受的极不卫生的浊气。

有时候,他在一种绝望的狂怒中,想要离开那使他意识到死之将至的床铺,去到露天的舱面上,设法重新活下去。……啊!其他那些人,他们还在桅楼上生活,还在帆索间跑来跑去!……但是他用尽气力也只能把头从衰弱的脖颈上抬一抬,正如人们在睡梦中所作的那种不完整动作一样。——唉!不,他不行了,他重新跌入那乱糟糟的床铺上原有的坑田里,他已经被死亡粘牢在那儿了;每当他作一次这样的挣扎而疲惫不堪时,便暂时失去一切知觉。

为了让他高兴,终于打开了一个舷窗,虽然海面还不十分平静,这样做仍有危险。此刻是傍晚六点钟光景。当那铁制的防水盖揭开时,仅仅射进了亮光,耀眼的红色亮光。落日透过阴晴天空的缝隙,极其艳丽地显露在水平线上,它那炫目的光,随船身的摆动而摇曳,像一支挥动着的火炬,摇摇晃晃地照亮了这所病房。

至于空气,没有,一点空气也没有进来;外面那点空气无力进入舱里,无力驱除病热的气息。在这一望无际的赤道线的海面上,只有热烘烘的潮气,只有无法呼吸的闷热。哪儿都没有空气,甚至没有一点空气可以供给那些喘息着的垂死者。

……最后一个幻象使他非常不安:他的老祖母,匆匆地从一条路上走过,神情的焦虑简直令人心碎,雨透过低低的、阴惨惨的云层,直浇到她身上;她接到海军办事处的通知,正要到班保尔去听取他的讣告。

这时他挣扎着,喘息着。人们从他嘴边拭去弥留状态的扭动中从胸部汩汩涌上的血和水。艳丽的太阳一直照亮着他;太阳西沉时,所有的云都一片血红,好像整个世界都着了火一样;从打开的那个舷窗洞口,射进来宽宽的一条红色火带,正好落到西尔维斯特的床头,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光环。

在这个时辰,在布列塔尼那边,也看得见这个太阳,那儿就要敲中午十二点了。就是这同一个太阳,就在它永恒的生命的这同一瞬间,然而在那边,它的颜色完全不一样,它更高地悬在发蓝的天空,以一种柔和的白光照着坐在门口做针线活的伊芙娜老奶奶。

在冰岛,现在正是早晨,在这死亡的同一时刻,太阳也出来了。它在那儿显得更加苍白,像是通过一种间接折射的办法,才得以在那儿露面似的。它哀伤地照进漂流着玛丽号的峡湾,这时的天空则是一片极北地带的纯净,令人想起没有大气的、冷却了的星体。这种冰冷的明澈,使冰岛这堆乱石更加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从玛丽号望去,这整个地区仿佛贴在同一平面上,矗立在那儿。船上的扬恩,在这阳光照射下也显得有点异样,他在这笼罩着月色般的景象中,和平时一样钓着鱼。

……当这条从船的舷窗投进的火带熄灭,赤道线上的太阳完全没人闪着金光的海水时,那垂死的孙儿的眼睛正朝上翻,朝额头上转,似乎想藏进脑袋里。于是有人把他那睫毛长长的眼皮抚下——西尔维斯特重又变得漂亮而宁静,像一尊躺倒的大理石像。……

  三

……我不能不讲一讲西尔维斯特的葬礼,那是在新加坡岛,由我亲自主持的。航行的头几天,已经在中国海抛进够多的死人了,由于这片马来土地就在附近,大家决定把西尔维斯特再保留几个小时,好把他葬在那儿。

因为太阳歹毒,这事是在凌晨时分进行的。在载运他的小艇上,他的尸体覆盖着法兰西的国旗。我们靠岸的时候,那巨大的异国城市还在沉睡。领事派来的一辆小运输车,已经在码头上等着,我们把西尔维斯特和在船上为他做好的木十字架放在车上;由于时间仓促,十字架上的油漆还没干,白漆写的名字,还在黑色的底板上流动。

我们在旭日初升时穿过这语言混杂的巴别塔①。就在离肮脏嘈杂的中国区两步远的地方,我们感触至深地重新找到了法兰西教堂的宁静。在这只有我和我的水兵的雪白高大的中殿内,布道神甫咏唱“愤怒的日子”②的声音,像一种具有魔力的悦耳的咒语般震响。从那些敞开的大门,可以看见类似极乐园的景象,一片可爱的碧绿,巨大的棕榈;风儿吹动大树上的花朵,一阵胭脂红的花雨便飘落下来,一直飘进教堂。

①巴别塔,见第49页注。此处指新加坡有各国移民,语言十分混杂。

②天主教为死者唱的经文中的第一句。原文为拉丁文。

随后,我们走向墓地。路很远。我们小小的水兵行列非常简朴,棺木上一直覆盖着法兰西国旗。我们必须穿过四个中国居民区,一个麇集着黄种人的世界;然后是马来人、印度人的居住区,各种各样的亚洲面孔,都惊异地睁大眼睛瞧着我们走过。

接着,是已经很炎热的田野,林荫路上飞着许多翅膀像蓝色丝绒般的可爱的蝴蝶。到处都鲜花似锦,棕搁成荫;展示着赤道线上旺盛生命力的全部壮丽辉煌。终于,来到了墓地:其中一些中国官吏的坟墓上,刻有各种各色的碑文、龙和怪物;还有种种不知名的奇花异草。我们埋葬他的地方活像是因陀罗①的花园的一角。

①因陀罗:印度教中最高的天神,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宙斯。

在他的坟头上,我们埋下了这个小小的、夜间赶制出来的木十字架:

西尔维斯特·莫昂

年十九岁

由于太阳愈升愈高,我们只好离开他,匆匆赶回船去,一路上还频频回头,为了再看看躺在那奇妙的树和大朵的花下的他。

  四

运输船继续着它横渡印度洋的航程。在舱下,起伏晃动的病室里,还关着一些可怜人;在甲板上,却只看得见无忧无虑、健康和青春。周围的海面,充满了灿烂的阳光和纯净的空气。

在这晴朗的顺风天,水手们都躺在帆荫下,逗他们的鹦鹉玩,赶着它们跑来跑去。在他们刚才去过的新加坡,有人向过路的水手兜售各种驯养的动物。

他们选中了一些出生不久的小鹦鹉,因为它们在鸟类的嘴脸上有几分孩童的稚气;它们还没长出尾巴,却已经有了绿色的羽毛,啊!绿得可爱极了。爸爸妈妈都是绿的,所以它们很小就不知不觉地继承了这种颜色,它们被搁置在船上如此干净的甲板上,真像一些从热带的树上刚落下的新叶。

有时候,大家把它们赶到一起,它们便样子很滑稽地相互打量,四面八方地转动着脖子,好像要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来互相研究观察。它们走起来像瘸腿,还带点可笑的扭动,它们会突然很快地、急急忙忙跑起来,也不知究竟要到哪儿去;其中也有跑跌倒的。

然后是长尾猴学绕圈,这又是另一种消遣。有几只受钟爱的猴,被热情地搂抱着,它们便蜷成一团,贴在主人结实的胸脯上,用一种半滑稽半动人的女性的目光注视着主人。

三点钟敲响的时候,后勤兵将两只火漆封口的、写有西尔维斯特的名字的帆布口袋,拿到甲板上来拍卖,他所有的衣服,他在世时所有属于他的东西。——按规矩,死人的东西都是这么处理的。水兵们都兴致勃勃地跑来围成一圈。在医护船上,拍卖这种口袋是常有的事,人们已经司空见惯,不再感到难过了。再说,在这只船上,大家也不怎么熟悉西尔维斯特。

他的工作服,衬衫,蓝条的海魂衫,被人翻来覆去地摸弄着,然后以某个价目被买走,买东西的人为了好玩便哄抬着价格。

现在轮到那只神圣的小盒子了,价格拍定为五十个苏。里面的信件和军功勋章早已取出,准备留给他的家属;但还剩下那个歌本、孔夫子著作以及伊芙娜祖母为他备置的种种缝补用的针线、纽扣等零星小东西。

然后,负责出示拍卖品的后勤兵拿出了两尊小小的佛像,那是西尔维斯特从一座宝塔里劫来,准备送给歌特的,这两尊佛像的样子那么古怪,以致人们看到它们作为最后一份财物出现时,都哈哈大笑起来。水手们这样大笑,并非是由于缺乏同情心,而仅仅是由于没有多用脑子罢了。

最后,帆布口袋也卖掉了,买者马上擦掉写在上面的姓名,换上了自己的名字。

接着,有人用扫帚将拍卖后落在如此清洁的甲板上的灰尘和线头仔细地打扫干净。

于是水兵们又快快活活地回头去玩他们的鹦鹉和猴子了。

  五

……

六月上半月的一天,伊芙娜老奶奶回到家的时候,邻居们告诉她,海军军籍局的专员派人来找过她。

肯定,这是关系到她孙儿的事;但这一点也不使她害怕。在海员家庭里,是经常有事和军籍局打交道的,因此,她作为水手的女儿、妻子、母亲、祖母,认识这个办事处已经将近六十年了。

这无疑是他接受了什么任命;要不就可能是他在西尔塞号军舰上省下了一小笔津贴等着她去领取。她知道应该怎样拜见专员先生,于是收拾打扮了一番,穿上她的漂亮裙子,戴上一条白头巾,然后,在两点钟光景上路了。

她在悬崖的小径上迈着小碎步匆匆走着,直奔班保尔而去,因为这两个月没收到孙儿的来信,她想想总有点惶惶不安。

她遇见她的老恋人坐在门口,因为去冬的严寒,老头儿的身体已经不行了。

“怎么样?……你什么时候想要,你知道,可别客气啊,美人!……”(他念念不忘的,仍是那木板的衣服。)

六月晴朗舒适的天气,在她周围展现出一片欢欣,布满石子的小丘上,始终只生长矮小的开金黄色花的荆豆;但是一到避开了海风的低洼地,马上就见到一片新绿,夹道的山楂树正开着花,遍地高高的野草芳香扑鼻。然而这一切她全没看见,她,这么老了,在她身上已累积了那么多逝去的季节,现在看来却短暂得好像只有几天……

那些墙壁发黑、几乎像要倒塌的村庄周围,盛开着蔷薇、石竹、紫罗兰,还有无数的小花,一直开到铺着茅草和苔藓的屋顶上,吸引着最先出世的那些白色蝴蝶。

在冰岛人的家乡,春天几乎是没有爱情的。只见这勇敢民族的漂亮姑娘们倚在门口梦想着,侧乎她们棕色或蓝色的眼睛看到很远很远,看到那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那些勾起她们的伤感和企望的男人,这时正在那边,在极北的海上,从事大规模的捕鱼……

然而这毕竟是春天,温暖、甜蜜、扰乱人心,小蝇子营营作响,新发的花草树叶吐着芳香。

所有这无生命的一切,都在继续向这位老祖母微笑,她尽量抖擞精神走着,为的是去听取最后一个孙儿的死讯。她已经临近那个可怕的时刻,那时人家就要把远在中国海上发生的事情讲给她听;她的这次不祥的奔波,正是西尔维斯特临死时已料想到的,而且曾经使他流下了最后的痛苦的眼泪:他那善良的老祖母,被班保尔的海军军籍局办事处召见,为了把他的死讯告诉她!——他清清楚楚看见她从这条路上经过,披着她小小的褐色披肩,拿着雨伞,戴着大头巾,挺直身子匆忙地走着。这种幻觉曾经使他抬起身子,使他悲痛欲绝地扭动挣扎,那时,正在赤道线上辉煌灿烂地沉落下去的巨大的红日,恰从病室的舷窗照射进来,瞧着他死去。

只是,在那边,在他最后的幻象中,可怜的老奶奶的这次跋涉被想象为雨天的事,实际上正相反,这是在嘲弄人的快活的春天进行的……

快到班保尔的时候,她的心情变得更加不安,于是她又加快了步子。

她走进那灰色的城市,走进被太阳照射着的花岗石的小街,一面向其他一些老妇人,那些坐在窗口的她的同代人打着招呼。她们看见她都惊讶地说道:

“她这么急匆匆地到哪儿去呢?她在平常日子怎么穿上星期天的衣服啦?”

军籍局办事处的专员先生不在,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奇丑无比的小家伙坐在办公桌前,他是专员的文书。因为当渔夫大差劲,便受了一点教育,戴上黑袖套,成天坐在这同一张椅子上抄抄写写。

她报了姓名以后,文书便像煞有介事地站起身来,从一个档案夹内取出一些贴了印花的公文纸。

很多很多公文纸……这是什么意思呢?一些证件,一些盖戳的公文,一本在海上弄得发黄的水兵手册,所有这一切似乎都有一种死的气息……

他把这些纸摊在老妇人面前,她已经开始颤抖,眼光也开始模糊了。因为她认出了歌特代她给孙儿写的两封信,没有拆开就退回来了……二十年前,她的儿子皮埃尔死的时候,也发生过同样的情况:那些信从中国退给专员先生,他又把信交还给她……

现在他一本正经地朗读起来:

“若望一玛丽一西尔维斯特·莫昂,于班保尔登记入伍,军籍册第二一三页,编号二○九一,……十四日在边奥远洋轮上去世。……”

“什么?他出了什么事,好心的先生?”

“去世!……他去世啦,”他又说。

我的天,这文书无疑心眼并不坏,他之所以用这样突兀的方式谈这件事,只能说是不通人情,是来成年孩子的无知。看见老奶奶不太懂这个词儿的意思,他便用布列塔尼语解释道:

“他死了!”

“他死了!”

她用老年人抖抖颤颤的声音跟着重复了一遍,像是可怜的嘶哑的回声,重复着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这正是她已经猜着一半的事情,但仅只使她发抖而已;现在事已证实,她倒没有动感情的表示。首先,因为年龄的关系,尤其是去冬以来,她感受痛苦的机能,已经有点迟钝了,不至于立即感到悲哀。再说,此刻她脑子里好些事都乱套了,她把这次噩耗和其他人的混在一起:她曾经失去那么多的儿子,得好一会儿她才能明白这一次是她如此珍爱的最后一个,是她寄托了全部祈祷、全部生命、全部期待,以及由于第二童年期的到来而变得糊涂起来的全部思想的那一个……

何况她还羞于在这令她讨厌的小人儿面前流露自己的绝望情绪;难道向一位祖母宣布她孙儿的死讯该像他这么干么!……她站着,僵直地站在办公桌前,用她那双可怜的因洗濯而皲裂的老手,扭绞着褐色披肩的穗于。

她感到这会儿离家是多么远啊!……天哪,必须走完这一整段路,体体面面走完这段路,才能到达她那所小茅屋,她急于把自己关在里面,就像躲进洞穴里去死的受伤的野兽一样。正因为如此,正因为她对这么长一段路特别感到畏惧,她一路上尽可能不多想,也不去弄明白这件事。

人家交给她一张汇单,让她作为继承人去领取变卖西尔维斯特的背包的三十法郎;还有那些信、证件,以及装有军功勋章的小盒子。她笨拙地把这些东西捧在手上,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竟找不到衣袋来安置它们。

她呆愣愣地穿过班保尔,目不旁视,身体微微前倾,好像要跌倒似的,耳朵里只听见血正在嗡嗡作响地涌上来。她加快步子,拼命走着,像一架已经十分旧了还要开足马力最后拼一拼的可怜机器,毫不顾虑是否会把发条弄断。

走了三公里左右,她已经整个地朝前弯下身子,筋疲力尽了。她的木鞋不时撞上石头,震得她的脑袋作痛。她急于躲回家里,惟恐跌倒在路上,被人送回去。

  六

伊芙娜老奶奶醉啦!

她跌了一跤,顽童们便追过去。这恰是在普鲁巴拉内乡的入口,沿街房子很多、然而她还有气力重新站起来,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

“伊芙娜老奶奶喝醉啦!”

一些放肆的小家伙竟嘻嘻笑着跑到跟前来瞧她,她的头巾全乱了。

这些小孩子,有的其实并不坏,当他们挨近了瞧她时,看到这张衰老绝望的痛苦的脸,便蔫蔫的、吃惊地转过身去,不敢再说什么了。

到家以后,关上门,她发出一声哀号,吐出了使她窒息的悲痛,她听凭自己倒在屋角,头靠着墙壁。头巾滑下来盖住了眼睛,她便摘下来扔到地上,——可怜的漂亮头巾,她从前是多么爱惜它啊。她唯一的假日穿的衣裙全弄脏了,薄薄一绺又黄又白的头发,从发带下掉出来,使她完全变成一副穷女人的邋遢模样。

  七

歌特晚上跑来打听消息,发现她就这样披头散发地呆着,胳臂下垂,头靠石壁,愁眉苦脸地发出小孩子似的咿咿咿的呜咽声;她几乎哭不出来:年纪太老的祖母们,于枯的眼睛里已经不再有泪水了。

“我的孙儿死了!”

说着便把信件、公文、勋章等一起扔到歌特的膝头上。

歌特把这些东西浏览了一下,看明白这是真的了,便跪下来祈祷。

两个女人呆在一起,几乎默不作声地度过了这个六月的黄昏——六月的黄昏在布列塔尼是漫长的,而在那边,在冰岛,则是无止境的。带来幸福的蟋蟀,仍在壁炉里演奏它细弱的音乐。傍晚,黄色的微光从天窗照进这被海夺去了一切、现在已经绝灭后代的莫昂家的茅屋。

最后,歌特说道:

“我的好奶奶,我,我会来和你一起住的,我会把人家给我留下的那张床搬来,守着你,照料你,你不会孤单单一个人的……”

她为她的小朋友西尔维斯特痛哭,但在她悲哀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另一个人——那个已经出发去捕鱼的人。

扬恩不久就会知道西尔维斯特的死讯的,因为捕鲸船恰巧很快就要启航了。他会为他掉泪吗?……可能会,因为他很爱他……她一面流着眼泪,一面老在想扬恩的事,一会儿对他的冷酷感到气愤,一会儿又怀着柔情思念他,由于他也即将遭到失去西尔维斯特的痛苦,这痛苦竟使他们俩亲近起来——总之,她心里充满了他……

  八

……八月里一个暗淡的黄昏,把西尔维斯特的死讯带给扬恩的信件终于到达冰岛海面的玛丽号上;此刻他正好结束了一天艰苦的劳动,感到极为疲乏,准备下舱吃饭和睡觉。他在昏暗的舱房里一盏小灯的黄色微光下,用一双困得发沉的眼睛读了这段消息;开始的时候,他也是一副本木然、失魂落魄的样子,好像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出于自尊心,凡属感情上的东西,他都绝不外露,他像一般水手那样,把信贴胸藏在蓝毛衣里,一句话也没讲。

只是,他再也没有勇气和其他人一起坐下来吃晚饭;他甚至不屑于向他们解释为什么,就倒在自己的小床上,一下子睡着了。

不久他梦见了死去的西尔维斯特,梦见了送葬行列在行进……

快到午夜的时候,在睡眠中还有时间观念的那种水手们特有的精神状态,使他感觉人家喊他起来换班的时候到了,这时他还看见这个送葬行列。他想:

“我做梦了;幸好他们就要来叫醒我,这梦便可以消失了。”

但是,当一只粗糙的手放在他身上,一个声音说着“加沃!起来,换班了!”的时候,他听见胸前纸张的轻轻摩擦声,这细微的、不祥的音乐肯定了死的真实性。——啊!不错,是那封信!……这事是真的了!这已是一种更加刺心、更加残酷的感受,他在睡梦中惊醒,起身太快,竟把宽阔的前额碰到梁木上。

随后他穿上衣服,推开舱盖,到上面接班捕鱼去了。

  九

扬恩来到舱面,睡眼惺松地环顾四周他所熟悉的海面。

这天夜里,无垠的大海呈现出令人惊讶的最单纯的状态,它并无色彩,只是给人一种深邃之感。

那看不出丝毫陆地的明确分界,也看不出地质年代的水平线,自远古以来想必已多次呈现这种状态,你瞧着它时,真像是一无所见,——除了那现存的、而且永远不会消遁的永恒之外。

天空甚至并没有全黑,被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余光微微照亮着。这里像在习惯性地微微作响,发出无目的的悲叹。到处是灰色,一种肉眼难以捕捉的模糊的灰色,大海处于睡眠和神秘的静止状态,隐藏在无以名之的保护色之下。

上空浮云散乱,由于所有的东西都不会无状貌可言,这云也都显得有模有样,在黑暗中,几乎全混成一片,形成一幅巨大的帷幕。

但是,在天空的某一点,低低的、靠近水面的地方,虽则非常遥远,却较清晰地露出一种大理石花纹,好像是由一只漫不经心的手勾出的一幅缺乏表现力的画,一种不是为了给人看的瞬息即逝的、偶然组合的图形。在这一总体中,惟有这一点似乎还表示了某种涵义,似乎整个虚无的、难以把握的忧郁思想都在这上面体现出来。——人们的眼睛终于不由自主地盯住那儿。

他,扬恩,随着他灵活的眼珠逐渐习惯外面的黑暗,便愈加注意观察夭空中这唯一的花纹,这花纹颇像一个伸着双臂往下沉的人形。现在他已开始看见那形象,仿佛觉得那真是一个人影,由于来自远处,便愈来愈长大,变得庞大无比。

随后,在他同时飘浮着模糊梦境和原始信仰的想象中,这哀伤的人影从黑暗的天边坍下,渐渐和对他那死去的兄弟的回忆混在一起,像是死者最后的显形。

他常常有这类奇怪的联想,特别是童年时代,在孩童的头脑里……但是无论多么含糊的语句,用来表现这种意境总嫌过分明确,只有梦中有时出现、醒时却只剩下毫无意义的谜一般的片言只语的那种朦胧语言,才能加以表达。

他凝视着浮云,只觉悲从中来,这深沉、痛苦、充满莫名的神秘之感的悲哀,使他的灵魂冰凉。现在他比刚才进了一步,总算明白他可怜的小兄弟再也不会露面,永远不会再露面了;悲痛,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穿透他那颗心的强韧坚硬的外膜,现在却已注满心房以至外溢了。他重又看见西尔维斯特温柔的面容,他那孩童的和善的眼睛,他正想抱吻他,一种纱幕似的东西突然不由自主地在眼睑内落下,起初他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自他成年以来还不曾哭过。但是眼泪开始沉甸甸地籁簌落到面颊上,抽泣也使他深厚的胸膛起伏起来。

他继续麻利地钓鱼,一刻不停,也不说一句话,其他两个人默默地听他哭,他们知道他是那么内向和骄傲,惟恐惹恼了他,便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在他看来,死亡便是一切的终结……

出于尊敬,他也常参加家里为死者举行的祈祷,但他根本不信灵魂不灭的说法。

水手们在一起闲谈时,往往用一种简略和肯定的语气把这当成众所周知的事情谈论;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幽灵怀有模糊的惧怕,对墓地隐约地感到恐怖,对圣徒和守护神极端信任,尤其是对环绕教堂的圣地怀有一种天生的敬仰。

因此扬恩害怕自己也被海攫去,好似这样会更加虚空,——想到西尔维斯特在那一边,在地球另一面遥远的土地上,他愈加悲痛欲绝,愈加心情沉重了。

他向来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于是旁若无人地、无拘无束地哭着,毫不感到难为情。

……外面,太空已慢慢发白,虽则此刻不过两点钟;同时,空间似乎在扩展,扩展,变得更加辽阔,以一种更可怕的方式凹陷下去。随着这种黎明的出现,眼睛愈益睁大,头脑也更加清醒,可以更好地想象到远方的广阔无垠;于是肉眼可见的空间的界限便愈退愈远,愈见消逝。

一种苍白的亮光,逐渐增大,似乎是一些极小的光束,轻轻摇曳着投射过来;永恒的外界事物渐渐变得发亮、透明,好像一些燃着白焰的灯,在不定形的灰色云层后面逐渐升起,它们怀着神秘的戒心审慎地上升,惟恐打扰了海的郁闷的休息。

在天际之下,那巨大的白光灯便是太阳,它有气无力地爬行着,从一大早就开始了它缓慢而沉着的爬出水面的行程……

这一天,哪儿都看不见朝霞的色彩,一切都是灰白的、阴暗的。在玛丽号上,有一个人在哭泣,是那大个子扬恩……

这蛮兄弟的眼泪,这外部世界分外深重的忧伤,便是为那默默无闻的可怜的年轻英雄致哀的表示,他曾在这冰岛海面度过了他的半生……

天大亮的时候,扬恩突然用蓝毛衣的袖子拭干眼睛,不再哭泣。这事便告结束了。他似乎又完全力捕鱼的工作所占据,一心关注眼前现实事物单调的进程,不再想什么了。

再说,钓鱼的工作十分紧张,两只手臂都忙不过来。

在渔夫们周围,那辽阔无边的背景上,眼看又出现一种新的变化。那无穷无尽的扩展,那早晨的开阔景象终止了,相反,现在远景似乎在收缩,在自我封闭,人们怎能相信刚才还看见海是那么辽阔呢?水平线现在显得很近,甚至使人感到缺乏空间,空中充满薄薄的飘动着的帷幕,有的比雾气还朦胧,有的却可以看出似乎带穗的轮廓。它们在一片寂静中缓缓落下,好像一些毫无分量的白纱;然而这纱在到处同时降落,很快就把下面罩得严严实实,看到供呼吸的空气都被堵塞,不禁使人感到气也透不过来。

这是八月的初雾上来了。几分钟之内,这裹尸布般的雾气就到处一样浓厚,简直无法穿透;在玛丽号周围,人们除了一片发亮的湿润的苍白,已什么也看不出了,连船桅也似乎隐没在这一片苍白之中。

“得啦,瞧这可恶的雾又来了。”渔夫们说。

他们早就熟悉了这渔季第二阶段无法回避的伙伴,但这同时说明冰岛的渔季即将结束,启程返回布列塔尼的时候快到了。

那雾气化作晶莹的小水珠,挂在他们的胡须上面,还使他们晒黑的皮肤湿润发亮。那些在船的两端相望的人们,都觉得对方如幽灵般模糊;相反,那些离得很近的东西,则在这发白的、暗淡的光线下显得分外清晰。人们得当心不要张嘴呼吸,否则一种冰凉、潮湿的感觉会一直透入肺腑。

与此同时,捕鱼的速度愈来愈快,大家不再说话,只顾忙着钓鱼;时时刻刻可以听见伴随着一下皮鞭似的响声,一条大鱼被扔到了甲板上;然后,它们拼命扭动着,用尾巴拍打着舱面,到处都溅上了海水和它们挣扎时抖落的银色细鳞。用大刀剖开鱼肚的水手,匆忙中割破了手指,鲜红的血便和盐水混到了一起。

  十

这一次,他们一连在浓雾中呆了十天,什么也看不见,但捕鱼的情况依然良好,因为忙于钓鱼,大家倒也不感厌倦。不时地,每隔一定的时间,他们中的一个便吹响一支号角,那声音活像一只野兽的嗥叫。

有时候,在外面,在白色浓雾深处,另一声远方的嗥叫回答着他们的呼唤。于是大家便更加警觉起来。如果这叫声渐渐靠近,所有的人便竖起耳朵注意这不相识的邻船,当然他们看是绝对看不见的,不过那邻船的存在构成了一种危险。大家对它作着种种猜测,它成了他们关注的对象,共同的话题,因为极想看见它,他们的眼睛都竭力想穿透那在空气中到处张挂的、触摸不着的白纱。

然后,它渐渐远去了,号角的嗥叫声消失在听觉所不能及的远方;于是他们重又独自处在一片沉寂之中,处在这无边无际的凝然不动的水气之内。一切都浸透了水,一切都渗着盐分和盐汁。寒气变得愈加侵人肌肤;太阳在水平线下越来越停滞不前;已经是真正夜里一两点钟了,灰色的夜的降临带来了阴森和寒冷。

每天早上他们都要用一只铅球探测水的深度,惟恐玛丽号太靠近冰岛。但是船上所有的绳索连接起来都探不到海底;可见他们确是在广阔的海面,在深水区域。

他们的生活既艰苦又有益于健康;格外刺骨的寒冷增加了晚上的舒适之感,他们下去进餐和睡觉时,便对那粗笨的橡木船舱内的温暖住室获得了更深的印象。

在白天,这些比僧侣还要与世隔绝的人们彼此很少交谈。每个人都执着钓竿,几小时几小时地呆在他固定不变的岗位上,只有手臂忙于不间断的捕鱼作业。他们彼此相隔不过两、三米远,后来却谁也看不见谁。

这浓雾的沉静,这白色的曚昽不明,使他们的头脑进入麻木状态。他们一面钓鱼,一面低声哼着家乡小调,因为怕大声唱会把鱼吓跑。他们的思想变得更加迟缓和稀疏,好像它们在膨胀、伸长,以便填满时间,不给非存在①的间隔留下空隙。他们也不再想女人,因为天气已经很冷;但是他们梦想着一些支离破碎的或者美妙的事物,好像在睡眠中一样,而且这些梦的线索也如同雾一般松散……

①法语原文为non-etre,即哲学概念的“非存在”,指时间、空间。

这八月的迷雾,每年照例以这种忧郁而沉静的方式结束冰岛的渔季。否则,就老是那同样完满的、使水手们胸部膨胀、肌肉强健的体力生涯。

扬恩一下子就恢复了他平常的姿态,似乎他巨大的悲痛并不持久:他警觉而且灵活,驾船和钓鱼都极为利索,他举止从容自然,仿佛心中毫无牵挂;何况,他只在他愿意的时候才流露感情——而这种时候是极少的,平时他总是高昂着脑袋,一副满不在乎和凌驾一切的样子。

晚上进餐的时候,在那陶制圣母所庇护的简陋住室里,当他们在桌前坐下,手拿大餐刀,面对着热腾腾的菜盘时,他仍和从前一样,听见别人讲起什么可笑的事便笑了起来。

在他内心,可能也稍稍想到过歌特,西尔维斯特临终时的最后愿望无疑是想要他娶她为妻,——她现在已经变成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了……尤其是,对他兄弟的悼念可能还在他心灵深处萦绕……

但这扬恩的心是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难于驾驭,很少为人所了解,他的心理动态是不外露的。

 十一

一天早上,三点钟光景,正当他们在浓雾的包裹下静静地梦想时,忽然听见一种他们所不熟悉的、音色陌生的说话声,甲板上的人彼此瞧着,用眼睛互相询问:

“谁在说话?”

不,没有,谁也没有说话。

的确,这声音像是从外面的空间传来的。

这时,那从前一天就疏于职守的吹号人,赶快跑上来,使出全部气力吹响了悠长的警报。

在静寂中,单是这声音就已经使人战栗了。接着,似乎反而由这号角的颤音召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庞然大物,以具有浮雕感的灰色画的面貌出现,就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带威胁意味地高高矗立:船桅、横桁、缆绳,一条船的图形在空中勾画出来,像那些吓人的魔影,随着一道光束,一下子全部显现在张开的幕布上。那船上还出现了另一些人,和他们已挨得很近,那些人欠身俯在船栏上,在一种因受惊和恐怖而清醒过来的状态中,睁大了眼睛瞧着他们……

他们冲向那些桨、备用桅杆、钧篙——所有船上那些长而结实的备用品,把它们伸出船外,好使那向他们靠近的庞然大物与来客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对方也一样惊骇,向他们伸出一些巨大的长棍,好将他们推开。

但仅仅是他们头顶上的横桁发出一声轻轻的摩擦声,一时钩绊住的桅帆,马上毫无损坏地分开了:由于海面十分平静,碰撞也极其微弱,甚至微弱到令人真感到另一条船并无体积,而是一件柔软的东西,几乎毫无分量……

这时,惊恐的情绪过去了,人们开始笑起来;原来彼此都是熟人:

“啊哎,是玛丽号呀!”

“喂!加沃,洛麦克,盖尔默!”

来船是柏特皇后号,船长拉沃埃也是班保尔人;水手们都是附近村子里的;那长着黑胡须的高个子,笑时露出牙齿的,是凯杰古,普鲁达尼埃人;其他的是普鲁莱斯人或普鲁内兰人。

“怎么,你们为什么不吹号角,你们这帮蛮子?”柏特皇后号的拉沃埃问。

“那么,你们呢,你们这群海盗,海贼,海里的毒种?……”

“噢,我们嘛……那是另一回事啦;我们是禁止出声的。”(他说这话时带有某种不祥的、神秘的暗示,还有一丝奇怪的微笑,后来玛丽号上的人还常常回忆起这笑容,而且引起许多猜想。)

接着,他似乎觉得说得太多,便以一句玩笑话来结束:

“我们的号角嘛,让这个家伙给吹破了。”

他指着一个形象如海神般的水手,那人脖子极粗,胸部宽得出奇,腿却十分短小,在他那畸形的魁梧中,包含着某种令人不安的古怪成分。

在他们互相凝视,等待着一阵清风或下面的一股水流把一只船比另一只更快地带走,从而使它们分开的当儿,他们随意闲谈着。所有的人都倚在船舷,小心翼翼地用长棒互相抵制,好像被围攻的人用长矛抵御敌人一样。他们谈起家乡的事,谈起刚由巡洋舰带来的信件,谈到年老的双亲和他们的妻子。

“我呀,”凯杰古说,“我那口子告诉我,她刚生下我们正等着的娃娃,这样我们的孩子马上就要凑足一打了。”

另一个说他得了一对双胞胎,第三个宣布那漂亮的贞妮·加洛芙——一个在冰岛人中十分闻名的姑娘——嫁给了普鲁里沃一个残废的老富翁。

他们好像透过一层白纱互相看望,同时这白纱似乎也改变了他们说话的声调,使声音变得发问而且像是来自远处。

这时扬恩的眼睛一直不能从其中一个渔夫身上移开,那是一个已经有点见老的小个儿,扬恩确信自己在任何地方都没见过他,而他却立刻以一种老相识的态度和他招呼:“你好哇,大个子扬恩!”他锐利的眼睛闪着狡猾的神情,这人的长相如猴子般丑得令人讨厌。

“我呀,”柏特皇后号的拉沃埃又说,“我还听说普鲁巴拉内的伊芙娜·莫昂老奶奶的孙儿死了,他正在服役,你们知道的,在去中国的舰队上;真可惜呀!”

听见这话,玛丽号上其他人都朝扬恩转过头来,看他是否已经知道这个不幸的消息。

“是的,”他以一种冷淡高傲的态度低声说,“我父亲最近一封来信告诉我了。”

大家都瞧着他,好奇地想知道他的哀痛,使他感到十分不快。

他们隔着浓雾匆匆地交谈,这奇特的会见就这样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

“我的女人同时还告诉我,”拉沃埃接着说,“梅维尔先生的女儿搬出城住到普鲁巴拉内乡,去照料她的祖姑母莫昂老奶奶;她现在靠在别人家做零工过活。虽说她有种小姐气派,而且喜欢打扮,可是我一直觉得这是个诚实的有胆量的姑娘。”

于是,大家又一次瞧着扬恩,这下可真的惹恼他了,一片红晕升上了他金揭色的面颊。

和柏特皇后号上这些人的交谈就以对歌特的这番评价而告结束,从此任何活着的人都再也不曾看见他们了。适才不多一会儿,由于船已不那么靠近,他们的脸仿佛已更加模糊,突然,玛丽号上的人觉得没什么可推挡的了,他们的长木棒的顶端已碰不着东西;所有他们那些杠杆:桨、桅或横桁都在虚空中探寻,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沉重地垂落在海里,好像一些巨大的死去的胳膊。大家于是收起这些已经没有用处的防御物:柏特皇后号重新被浓雾吞没,一下子变得无影无踪,好像一个透明屏幕后的灯一经吹灭,屏上的图像也立即消失一样。他们还试图朝它呼唤,但是得不到任何回答——一种由许多声音混合的,带嘲弄意味的喧嚣,最后化为悲戚的呻吟,使他们惊异得面面相觑……

这柏特皇后号没有和其他的冰岛人一道回来,由于萨缪尔—阿泽尼德号上的人曾在一个峡湾看见确实属于它的漂流物(它尾部的装饰和它的一块龙骨),大家便不再等他们,一到十月,所有那些水手的名字都写到了教堂的黑牌上。

然而,从它最后一次出现的日子——这个日子玛丽号上的人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到返航的时期为止,冰岛海面并没有任何危险的天气,相反,在这一天的三个星期以前,一阵猛烈的西风曾经卷去了两只船上的好几个水手。大家于是回想起拉沃埃的微笑,而且,把所有的事情联在一起,又作了许多设想;晚上,扬恩不止一次又看见那像猴子般眨着眼的水手,玛丽号上的有些人骇怕地寻思,那天早上他们是不是曾经和一些死去的人交谈过。

 十二

夏季一天天过去,到了八月末,朝雾开始出现时,冰岛人便回来了。

那两个孤苦无依的女人,已经在普鲁巴拉内莫昂家的茅屋里一起生活了三个月:歌特在这已故水手的寒舍里承担了女儿的职责。她把人家拍卖父亲的房产后剩下的一切都搬来了:她那漂亮的城里式样的床,还有五颜六色的漂亮衣裙。她为自己缝制了一件式样比较简朴的黑色丧服,像伊芙娜老奶奶一样,戴上了一幅厚纱做的、除了有些皱褶外别无装饰的服丧的头巾。

每天,她到城里有钱人家里去缝衣服,晚上才回来,一路上倒也不曾受到任何追求者的打扰。她始终有点高傲,仍然被周围的人当小姐一样敬重;那班年轻人向她问好时,仍和过去一样把手放到帽子上。

在夏季美丽的黄昏,她沿着悬崖上那条路从班保尔回来,呼吸着使人恢复疲劳的海上的大气。针线活还没来得及改变她的模样——她还没有变成别的那些整天弯腰干活的女人的样子,她一面眺望着大海,眺望着那远方有着扬恩的浩瀚的大洋,一面伸直了她得自种族的美丽、轻盈的身躯……

这条路同样也通往他的家。再走过去一点,朝那个石头更多、被风刮得草木更少的地方走去,就到了波尔—爱旺村,那儿的树木长满了灰色的苔藓,矮小地生长在石头缝里,而且顺着强劲的西风倒向一边。她无疑永远不会再去那儿,那个波尔—爱旺村,虽然它离这儿还不到一里①地;但是,她这辈子既然去过一次,就足以使这一整条路留下一种魅力;再说,扬恩必定经常从这儿走过,她在门口就可以望见他来往在荒凉的旷野上,出没在矮小的荆豆丛中。因此她喜爱这整个普鲁巴拉内地区;她几乎庆幸命运将她抛在这儿,当地任何别的地方她都无法生活下去。

①此处指法国古里,约合四公里。

在八月末的季节,有一种热带地方的疲惫感从南方流向北方;有些个晚上非常明亮,别处强烈日光的反射,一直延伸到布列塔尼海面。天空经常是万里无云,澄澈而宁静。

在歌特回家的时刻,因为天色已晚,什么东西都已溶为一体,开始集聚和形成一些剪影。这儿,那儿,一簇荆豆矗立在高处两块石头之间,像一顶乱蓬蓬的羽冠;一丛枝干扭曲的树在低洼地形成黑糊糊的一片,或者,在另一处,某个用麦秸盖屋顶的村庄在荒原上勾画出一个齿形边缘的小丘。十字路口,在十字架上张开黑色手臂守护田野的古老的基督像,好像真的是被处死的人;在远方,英法海峡像一面黄色的大镜子,和下半部已经发暗、靠近水平线的部分已经变黑的天空明显地区分开来。在这个地区,即使是这样平静、这样晴朗的好天气,也还是显得忧郁的;在任何情况下,总有一种不安笼罩在一切之上;这是一种起因于大海的忧虑,有多少生命都托付给大海,而它的永恒威胁却只不过是暂时入睡而已。

歌特边走边沉思,在这野外从来不觉得归途多么漫长。她闻着沙滩上的盐味和生长在崖石上、夹杂在干瘦的荆棘丛中的花儿的香味。耍不是伊芙娜老奶奶等着她回家,她会乐于在这长着荆豆的小径上久久徘徊,如同那些喜欢幻想的小姐,夏天的晚上在公园里徘徊一样。

经过这个地带时,她有时也忆起若干儿时的往事;但由于她的爱情,这些事现在都变得多么模糊、遥远和细小了啊!不管怎样,她还是要把扬恩当作未婚夫看待,——一个她永远不能得到的、高傲、粗鲁、总是回避着她的未婚夫;但是她却因执地对他怀着永远不会再吐露的、忠贞不贰的爱情。目前,她很高兴知道他在冰岛:在那儿,至少海会将他看管在深深的修道院里,使他不能投入其他女人的怀抱……

的确,这几天他快回来了,但她对待他这次归来比往常要平静得多。她本能地意识到,她的贫穷不致成为更受蔑视的理由,因为他和别的小伙子不一样,而且,西尔维斯特的死肯定可以使他俩接近起来。他回来以后,少不了要来到她们的住处,探望他朋友的祖母:她决心在他来访时呆在家里,这样做看来丝毫不会有失尊严;她要装作把以前的事全忘了,而像一个老熟人似的和他谈话,甚至把他当作西尔维斯特的兄弟一般亲切对待,同时尽量显得自然从容。谁知道呢?如今她在世上这样孤苦伶仃,大概不至于不可能在他身边占据一个姐妹的位置吧。在向他作了充分解释,让他明白自己并不指望和他结婚以后,也许不至于不能向他求得友谊的支持,获得友情的满足吧。她觉得他只是有些粗鲁,固执于独立不羁的念头,然而他温和、坦率,必定能够理解发自内心的善良意愿。

当他发现她在这里,在这几乎要倒塌的小茅屋里穷苦地生活,他会有什么感觉呢?……很穷,啊!是的,因为莫昂奶奶已经没有力量再去干洗衣服的活儿,除了寡妇年金,什么收入也没有了;确实,她现在吃得很少,所以她俩还能在不求助于任何人的情况下勉强度日……

她到家的时候,往往天已黑了;进门以前,还得踏着磨秃了的岩石往下走几步,因为茅屋坐落在普鲁巴拉内道旁坡下朝沙滩倾斜的地方。它几乎隐藏在厚厚的棕黑色的茅草屋顶下,那屋顶圆鼓鼓的,活像僵硬的皮毛覆盖下一只巨大死兽的背部。它的墙壁颜色晦暗,像岩石般粗糙,上面长着苔藓和一小簇、一小簇绿色的辣根菜。在门口登上三级圆凸凸的台阶,拉动一根从一个小孔伸出的绳索,就可以抽开门内的插闩。进门以后,首先看见对面那个天窗,仿佛开在城墙般厚的壁上,朝向大海,从那儿射进最后一抹淡黄色的光。在巨大的壁炉里,燃着芳香的松枝和山毛榉枝,这都是伊芙娜老奶奶散步时沿路抢来的;她坐在炉边,照应着她俩的晚餐;她因为爱惜头巾,在家里只戴一顶压发帽。在炉火的红光映照下,她侧面的剪影依然很美。她向歌特抬起那双过去是褐色,现在已失去光泽而变得发青的眼睛,由于年老,这双眼睛已经混浊,昏花,迷糊了。她每次都要说这么一句话:

“啊!老天爷,我的好女儿,今晚你回来得这么晚呀……”

“一点不晚呀,奶奶,”歌特已听惯了这句话,便温柔地回答,“还是和平常一样呢!”

“啊!……孩子,我可是觉得比平时晚了。”

她们坐在一张因为用得太旧而几乎变形、然而还和橡树干一般厚的桌前喝汤。同时蟋蟀从来不曾忘了为她们奏起轻轻的银铃般清脆的音乐。

茅屋的一面装着刻工粗糙的板壁,现在已全被虫蛀了;拉开这板壁,便是一些多层床铺,好几代渔民就在这里生育,睡眠,那些年老的母亲便在这里死去。

在屋顶黑色的梁木上,挂着一些破旧的家用什物,一些草束、木勺、熏肉;还有一些旧渔网,从莫昂家最后几个儿子遇难以后,这些渔网就一直挂在那儿,晚上老鼠便来咬啮网眼。

歌特那张挂着白纱幔帐的床,安置在屋子的一个角落,给这克尔特人的小屋带来一点新鲜高雅的气派。

一张西尔维斯特穿着水兵服的照片,用镜框装了,挂在花岗岩墙上。他祖母还在上面悬挂了他的军功勋章和他留下的一对缝在水兵右袖上的红布做的锚;歌特也为他在班保尔买来一个黑白两色珠子穿成的花环,这是布列塔尼地方用来装饰死者遗像的。这儿便是他小小的灵堂,便是他的故乡布列塔尼用以纪念他的一切……

夏季的夜晚,她们为了节省灯火,早早就睡了;天气好的时候,她们就在屋前石凳上坐一会儿,瞧着稍稍比她们头顶高出一点的路上的行人。

然后,伊芙娜老奶奶睡进她的分层柜床,歌特则睡上她的小姐床铺。因为于了许多活,走了许多路,她入睡很快,而且像一个明智的、果断的姑娘那样,并不太心慌意乱地梦着冰岛人的归来……

 十三

可是有一天,她在班保尔听说玛丽号已经到岸时,却感到自己突然像发起烧来一样。等待时的宁静全都无影无踪了;她匆匆赶完活计,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比平时更早地上路回家。正当她急急忙忙在路上走时,远远看见他正朝自己迎面走来。

她的两腿颤抖,甚至感到发软,他已经离得很近,在二十步远的地方显现出他漂亮的身材和渔夫便帽下的鬈发。她感到自己手足无措,这次相遇是如此出乎意料,她真害怕自己会站不稳,害怕让他看出自己的慌张;此刻她真是羞得要死……而且她以为头巾一定没有戴好,加上干活干得太快,样子一定十分疲劳,要是能藏进荆豆丛或躲进什么兽穴里,她是会不惜任何代价的。再说,他也同样有一个向后门的动作,好像要设法换一条道。但是来不及了:他们正是狭路相逢。

他呢,为了不碰着她,像一匹多疑的马儿退缩着跳到一边,他紧靠土坡站着,用一种疑惧而粗野的眼光瞧着她。

刹那间,她也抬起眼睛,不由自主地向他投去乞求和痛苦的一瞥、在这比枪弹更迅速的目光的无意相遇中,她的亚麻色灰瞳仁仿佛扩大了,似乎被某种思想的伟大火焰所照亮,投射出一种真正发蓝的光,同时她的脸却变得通红,一直红到鬓脚,红到金色的发辫底下。

他用手碰碰帽子说:

“你好,歌特小姐!”

“你好,扬恩先生,”她回答。

这就算完了;他走过去了。她继续走她的路,虽说依然颤抖着,但随着他愈会愈远,她觉得血液循环渐渐恢复正常,力气也慢慢复原了……

回到家里,她发现莫昂奶奶坐在屋角,双手抱住头哭着,发出小孩子般咿咿咿的声音,她头发散乱,发尾从压发帽下掉落出来,像是一小束灰麻纤维。

“啊!我的好歌特,我今天捡柴回来的时候,在普鲁爱泽遇见加沃家的孩子啦,我们谈起了我可怜的孙儿,这你也会想到的。他们今天早上才从冰岛回来,中午我还没回家,他就已经来过一次了。可怜的孩子,他也是满眶的眼泪呢……我的好歌特,他为了替我拿那一小捆柴,一直把我送到门口……”

她站着听了这番话,心也随着紧缩起来:这么说,扬恩已经来过了,她曾经作了那么多打算,想对他说那么多话的那次访问已经过去,显然不会再有了;这事完结了……

于是茅屋显得更加凄凉,贫穷更加严酷,人世也更加空虚,——她怀着死的愿望垂下了头。

 十四

冬天渐渐降临,像摊开的裹尸布一样听其自然地慢慢落下。灰色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而扬恩一直没有再露面,——两个女人冷清清地生活着。

因为天气冷,生活费更加昂贵,日子也更难熬了。

而且伊芙娜奶奶也变得很难照料。她的头脑不管用了,现在动不动要生气,说些伤人和骂人的话;每星期总有一次到两次,她会像小孩子一样无缘无故发起火来。

叮怜的老奶奶!……在她头脑清楚的时候还是那么温柔,所以歌持依旧尊重她,爱她。她一直十分和善,最后却变得脾气很坏;一个人在生命将尽的时候,忽然表现出沉睡了一生的全部恶意,一直隐藏着的说粗话的全部本领,这对人类灵魂是何等样的嘲弄,又是何等嘲弄人的奥秘啊!

她还开始唱歌,这比她发脾气更加不堪入耳;这都是她偶然想起的一些东西,有时是一段弥撒经文,有时是过去在码头上常听水手们唱的十分粗俗的小调。她有时唱起“班保尔的小姑娘们”,或者摇晃着脑袋,用脚踏着拍子,唱道;

我的丈夫刚刚出发,

到冰岛捕鱼去了,我的丈夫刚刚出发,

他没有给我留下一个子儿,

但是……嘿嘿,啦啦……

我挣到了钱!

我挣到了钱!……

每次,唱着唱着便突然停住,同时茫然地睁着大眼,完全失去了生命的表情,——好像燃尽的火焰忽然旺一旺,随即熄灭一样。然后,她垂下头,下巴像死人一般松垂着,久久地处于一种衰竭状态。

她现在也不怎么爱清洁了,这又是歌特所没有预料到的另一种考验。

有一天,她甚至连她的孙儿也记不起来了。

“西尔维斯特?西尔维斯特?……”她对歌特说,样子像是在探究这人到底是谁:“唉!我的好孩子,我年轻的时候有过那么多的孩子,那么多的男孩和女孩,所以现在,我的天哪!……”

她一边说着,用一种几乎有点放纵的、无忧无虑的姿势,朝空中挥了挥她满是皱纹的可怜的手。……

第二天,也许她又清楚地忆起了他;又提起无数他曾做过的或说过的种种琐事,一整天都为他哭泣。

啊!这冬季的夜晚,在没有树枝生火的时候!挨着冻工作,为了活命而工作,一针针缝着,干完每晚从班保尔带回的活计以后才上床睡觉。

伊芙娜老奶奶静静地坐在壁炉边,双脚挨着最后的余烬,两手缩在围裙底下。但晚上开始的时候,总得和她闲聊一会儿。

“你怎么不跟我说话呢,我的好女儿?我年轻的时候,认识好些你这个岁数的姑娘,都很会聊天的。如果你能说点什么,我想,咱俩就不会显得这么凄惨了。”

于是歌特讲起她在城里听到的一些新闻,或者她在路上遇见的人的姓名,谈着那些和现在世上的一切同样与她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然后,当她看见那可怜的老奶奶睡着了,便中途停住,不再讲下去。

正当青春妙龄需要青春作伴的时候,在她周围却没有丝毫年轻的、有活力的东西。她的美貌会在孤独和贫瘠中枯萎……

从四面八方灌进来的海风,把灯吹得摇摇晃晃;浪涛声不绝于耳,使人听了感到像是处身在船上。这声音又使她想起了那永远撇不开的、令人苦恼的扬恩,因为风浪正是与他那个行业密切相关的。每当可怕的暴风雨之夜,外面漆黑一片、狂风大作时,她就愈加焦虑地想到了他。

然后她孤零零地,总是孤零零地和这熟睡的老祖母在一起,有时她瞧着那些黑暗的角落,想到曾在那些分层柜床里生活过,在类似的一些夜晚在海上丧生的先辈渔民们的灵魂可能会回到这儿,便感到毛骨悚然;她并不觉得有这位几乎已成为死者中的一份子的老奶奶在场,就可以保护自己不受那些归魂的伤害……

突然她听见从壁炉的一角发出一丝细小的、如笛声般颤抖的、好像窒闷在地底下的声音,不觉从头到脚战栗起来。那声音以一种令人心里发冷的轻松调门唱道:

到冰岛捕鱼去了,我的丈夫刚刚出发,

他没有给我留下一个子儿,

但是……嘿嘿,啦啦……

于是她感受到与疯人作伴时那种特殊的恐惧。

落雨了,伴着泉水般连续不断的细小声音往下落着,她听见雨水在外面墙上不断地流淌、在那长满苔藓的老旧屋顶上,一些漏处总是在老地方发出不倦的、单调的、同样哀怨的淅沥声;它们使屋里用石块、砂砾、贝壳混着土铺压成的地面到处都是泥泞。

她感到自己周围全是水,寒冷的、无边无际的一大片水包围着她:这翻腾着,抽打着,又在空中散开的水,使黑夜显得更黑,使分散在普鲁巴拉内的茅屋彼此更显孤立。

星期天的夜晚,由于给其他人带来某种快乐,对歌特便显得格外凄凉:即使在这些沿海的偏僻村落,这种夜晚也是快活的;这儿那儿,总有那么一个关门闭户的茅屋,被黑夜的雨水浇打着,从里面传出阵阵重浊的歌声。里面,排列着为酒客准备的桌子;水手们傍着冒烟的炉火烘烤身上的衣服;老年人啜着烧酒便心满意足了,年轻人则还要和姑娘们调笑;所有的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唱着歌自得其乐。在他们旁边,将成为他们明日坟墓的大海,也在唱着,使这黑夜充满了它巨大的声音……

有些星期天,一群群从酒店出来或从班保尔回村的青年,打莫昂家门前的路上经过;这都是住在陆地尽头、靠近波尔—爱旺村的人。他们刚从姑娘们的怀抱中挣脱,很晚才从这儿路过,因为已经习惯于风浪,所以毫不在乎被雨淋湿。歌特张着耳朵倾听他们那很快就被狂风巨浪的喧嚣所吞没的歌声和喊声,想从中分辨出扬恩的嗓音,当她自以为能识别时,便感到浑身战栗起来。

扬恩没再来看她们,这从他那一方面说是不好的;西尔维斯特死了还没多久,就只顾去过快活日子——所有这些可不像是他的行为!她确实不再理解他了。尽管如此,她还是忘不了他,不相信他是个没良心的人。

事实上,自他回来以后,生活的确十分放荡。

首先是十月份照例的加斯科涅湾之行——这对冰岛人而言,一直是个消遣的时期,一个钱袋里有点钱(这是船长们从冬季才能分配的报酬中预支给他们玩乐用的一小笔款项)可以随便花一花的时刻。

他们和往年一样,到加斯科涅湾的岛屿上去购盐,于是扬恩在圣马丁一德一雷重又爱上他去秋的情妇,一个棕色头发的姑娘。他们在最后的悦人的阳光下,一道在叶子已经发黄的葡萄园里散步,园里充满云雀的歌声,充满成熟的葡萄、沙滩上石竹花的香气和海滩上海水的气息:他们一道在收获葡萄的夜晚唱歌和跳轮舞,在这种日子,人们都喝着葡萄甜酒,陶然于轻松而温情的醉意。

随后,玛丽号一直开到博尔多,他在一家金碧辉煌的大咖啡馆里再度遇见那送表给他的漂亮歌女,于是漫不经心地又让她爱了一个星期。

十一月他们回到布列塔尼,他作为傧相参加了好几次朋友的婚礼,他老是穿着他那节日的漂亮衣衫,经常在半夜以后舞会结束时喝得酩酊大醉。每个星期他总会有点什么新的艳遇,姑娘们便连忙夸大了讲给歌特听。

有三、四次,她远远看见他在普鲁巴拉内的路上向她迎面走来,但总是及时避开了他;他也一样,遇到这种情况,便横穿着旷野走去。他俩现在互相逃避着,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

 十五

班保尔有个名叫特雷索勒太大的胖女人,在通往码头的一条路上开着一家酒店,这酒店在冰岛人中名气很大,船长和船主们都到那儿去招募水手,一边和他们喝酒,一边从中挑选最强壮的。

从前相当漂亮,至今在渔夫们面前还颇为风骚的老板娘,现在已经长了胡须,有男人一般的宽肩和大胆的谈吐。她虽在修女式的白色大纱巾下露出一副厨娘的面容,然而由于她是布列塔尼人,仍具有一种说不出的宗教气质。她的头脑好比一本登记簿,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地所有水手的姓名;她知道谁好谁坏,准确地知道他们本身的价值和他们挣了多少。

一月的一天,歌特被请往她家去为她缝一件衣服,在酒厅后面一个房间里工作着……

特雷索勒太太家的大门,在那旧式房屋二楼下面笨重的花岗岩石柱后面凹了进去;开门的时候,几乎总要灌进一股街上的风,推顶着门,来客便像被一个浪头打进来一般,猛地冲进门来。酒厅又深又矮,粉刷成白色,还挂着一些镀金画框,上面画着船舶靠岸或遇难之类的景象。在一个角落,供着一尊安放在托座上的陶制圣母像,周围还有几束假花。

这几面古老的墙壁听惯了水手们强有力的歌声,见惯了笨拙粗野的快乐的发泄,——从班保尔的遥远年代,经过海盗骚扰的时期,直至今日这些与他们的祖先无甚差别的冰岛人。在这些橡木桌子上,在两次醺醉之间,不知有多少人的生命被拿来冒险,被典当抵押。

歌特一面缝着那件长裙,一面侧耳倾听板壁另一面特雷索勒太太和两位坐着饮酒的退休渔民谈论冰岛的事情。

他们对某只漂亮的新船有些争论,这条船正在码头上配备帆缆索具,两个老头认为这莱奥波丁娜号不可能在最近的渔季以前装备妥当。

“哎!才不呢,”老板娘反驳,“它肯定可以装备好!我呀,我告诉你,昨天它就雇好船员了:盖尔默的老玛丽号的全班人马,玛丽号要去卖掉拆毁了;五个年轻人,就在这张桌子上,当着我的面,用我的笔签了名,就这么回事!都是些棒小伙子,错不了:洛麦克、蒂格迪亚·加洛夫、伊翁·迪夫、特雷基耶的儿子克哈兹,还有那一个顶仁的,波尔—爱旺村的大个子扬恩!”

莱奥波丁娜号!这将要载走扬恩的船的名字,歌特刚刚听见就一下子深深印入记忆,像是有人用锤子钉进去,使它更难忘却一样。

晚上,她回到普鲁巴拉内,坐在那小小的灯前,就着灯光赶她的活计。她发现这名字一直萦回在脑际,单是它的音韵便像一种凄惨的东西使她的感受极为强烈。人名或船名都具有自己的面貌,甚至一种涵义。莱奥波丁娜号,这个罕见的新词,以一种反常的固执紧追着她,变成一种不祥的困扰。不,她本来以为会看到扬恩再次随她从前参观过的、已经熟悉的玛丽号出发,多少年来,在危险的旅途中,它一直受着圣母的保护;而这次变化,这莱奥波丁娜号,却增加了她的忧虑。

但是她立刻想到,这些于她其实毫不相于,凡涉及他的一切都永远不应再与她有什么联系。的确,他在这儿或在别处,在这条船或另一条船上,动身或是回来,能关她什么事呢?……当他在冰岛的时候,当温暖的夏季又来到这些偏僻的茅屋,来到这些寂寞不安的女人们身边;或者当又一个秋季重新开始,又一次把渔夫们送回来,这能使她的不幸增多或减少一些吗?……所有这些于她都无关紧要,都没什么两样,她横竖是没有快乐也没有希望。在他俩之间已没有任何联系,没有任何接近的理由,既然他连可怜的小西尔维斯特都忘掉了;——要知道,他们的接近是西尔维斯特毕生唯一的梦想和愿望啊。她理当忘掉扬恩,忘掉与他有关的一切,甚至忘掉那由于他至今听来还带有如此痛苦的魅力的冰岛的名字;应该彻底驱除这些思想,清扫干净,应当意识到这事已经完了,永远完了……

她温柔地瞧着那睡着的可怜的老妇人,现在她还需要她,但她不久会死去。那么,以后呢?她还何必活着,何必工作,还有什么可做呢?……

外面又刮起了西风,随着远方强烈的悲呜,屋顶的漏处又开始它那静静的、如玩具铃铛般轻微的滴水声。她的眼泪也在开始往下淌,这孤女和被遗弃者的眼泪,稍稍带着苦味流经她的嘴唇,默默地落到她的活计上,犹如并非由风带来的夏季的雨,急促地、沉重地从那过分饱满的云层突然落下来;于是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觉筋疲力尽,面对生命的一片空虚,感到一阵晕眩,她叠起特雷索勒太太肥大的短上衣,试着去睡觉。

她躺进她那可怜的小姐用的漂亮床铺时,不禁哆嗦起来:这床一天天变得愈潮愈冷,正如这茅屋里所有的东西一样。但她毕竟很年轻,一面继续哭着,却也终于暖和过来,睡着了。

 十六

几周阴暗的日子又过去了,已经到了二月初,天气相当温和晴朗。

扬恩刚领到去年夏天打渔分得的一千五百法郎从船主家出来,准备接家里的习惯,把钱带回去交给妈妈。这年收入不错,他满心高兴地回家去。

快到普鲁巴拉内的时候,他看见一群人聚在路旁:一个老妇人胡乱挥着拐杖,一群嘻嘻哈哈的顽童围着她……莫昂奶奶!……西尔维斯特所疼爱的和善的老祖母,邋邋遢遢,破衣烂衫,现在简直变成蹲在路边的那种呆傻的穷老婆子了!……这情形使他十分痛心。

普鲁巴拉内的这伙顽童弄死了她的猫,她异常生气和绝望,便用拐杖吓唬他们:

“啊!如果他,我那可怜的孙儿还在,你们肯定不敢,你们这些下流坯!……

看来她是追过去要打他们时跌了一跤;她的头巾歪到一边,衣裙上满是泥土,而他们还说她喝醉了(因为布列塔尼一些遭到不幸的老人常有这种情况)。

扬恩知道这不是真的,她是个从来不喝酒的可敬的老太太。

“你们不害臊吗?”他非常生气,便以威严的声音和语气对顽童们说。

在高大的扬恩面前,小家伙们羞惭而尴尬,全都一溜烟逃掉了。

歌特这时正好带着晚间要干的活计从班保尔回来。远远看见这个情况,认出她的老奶奶在人群里,她吃了一惊,赶紧跑过来看个究竟,看她于了些什么,人家又把她怎样了,——看见被弄死的那只猫,她便全明白了。

她向扬恩抬起她坦率的眼睛,他没有把自己的眼睛移开;这次他们不想互相逃避了,只是两个人都变得满脸通红,他的血也和她一样快地涌上了双颊,他们彼此瞧着,因为挨得这样近而有点慌乱,但是没有憎恨,倒几乎是带点温情,他们在怜悯和保护弱者的共同思想中联合起来了。

学校里的孩子们早就讨厌这只可怜的猫,因为它有一张黑色的面孔,一副魔鬼的神情;其实这是一只很好的描,你从近处瞧它时,相反会发现它的表情宁静而温柔。他们用石头砸死了它,砸得眼珠都吊在外面了。那可怜的老妇人,一直前南地说着威胁的话,她像提一只兔于似地提着死猫的尾巴,情绪激动地、摇摇晃晃地走回家去。

“啊!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要是他还在世,他们决不敢这么对待我!……”

一种眼泪似的东西涌出来,在她的皱纹中流淌,她青筋暴露的手颤抖着。

歌特为她戴正头巾,用孙女儿的温存言语努力安慰她。扬恩很气愤:这些孩子怎么会这么恶毒!对一个可怜的老太太竟作出这样的事!他也几乎要流出眼泪了。——不用说,这并不是为了那只猫,像他这样粗鲁的年轻汉子,即使喜欢逗动物玩耍,也决不至于为它们伤心;但是他跟在这提着猫尾巴的、又像回到了童年的老祖母后面走时,他的心都撕裂了。他想起西尔维斯特,他过去是那么爱她,如果他事先听说她会落到这种下场,这样贫穷和受捉弄,真不知会怎样悲痛。

歌特似乎觉得自己应当对老祖母的仪表负责,便解释道:

“这是因为她跌跤了,才弄得这么脏,”她低声说,“她的衣服已经不新了,这不假,因为我们不是有钱人,扬恩先生;但是昨天我还给她缝补过,今天早上我出去的时候,她确实还是干净整齐的。”

他久久地凝视着她,可能任何巧妙的言词、责备和眼泪都不及这番简短质朴的解释更使他受感动。他们继续并排走着,向莫昂家的茅屋走去。——要说漂亮,她一直是个惹眼的人物,这他知道得很清楚,但他觉得,自她贫穷和服丧以后,变得更加美了。她的神情变得更为严肃,她那麻灰色的眸子有一种更加持重的表情,尽管如此,却似乎把你看得更加深透,一直深入到你的灵魂。她的身材已完全发育成熟。不久她就满二十三岁了,她正处在美貌的极盛时期。

而且,她现在是渔家女的装束,她的黑衣裙没有任何装饰,头巾也极为普通;她那小姐风度,现在再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了;这已是一种隐藏在她身上的、无意识的东西,人们再不能对此有所责难;可能这仅仅是由于往日的习惯,她的上衣比别人的稍稍合身一点,更好地勾勒出了她丰满的胸脯和双肩的轮廓……但是不,还不如说这东西就藏在她平静的声音和眼神里。

 十七

他决定伴送她们,——当然,一直把她们送到家。

他们三个人一路走着,像是给这只猫送葬。看见他们这样列队而过,似乎显得有些滑稽,不少人已经在门口微笑了。伊芙娜老奶奶提着猫走在中间;满脸通红,局促不安的歌特在她右边;大个子扬恩在左边,他昂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时候,那可怜的老奶奶在路上差不多很快就平静下来了;她自己又把头巾理理好,不再说什么,却开始用她重又变得明亮的眼睛左右瞟着,来回观察这两个人。

歌特也不再说话,惟恐扬恩得到告辞的机会,她真愿意留在他温和的视线之下,闭着眼睛,不再看任何东西地走着,就这样在她的梦境中挨着他久久地走着,而不要这么快地到达那空虚而阴暗的茅屋,在那儿,所有这一切就全消逝了。

到了门口,在那踌躇不定的一刹那,似乎心脏都停止了跳动。老奶奶头也不回地进去了;接着是犹犹豫豫的歌特,最后,扬恩也进去了……

他生平第一次走进她们的家;很可能,没有目的;他会有什么愿望呢!……跨过门槛的时候,他碰着了帽子,接着,他一眼看见了西尔维斯特那幅嵌在黑珠子串成的花圈里的肖像,他像走近一个坟墓似地朝它慢慢走去。

歌特一直站着,手支在桌子上。此刻他在环视周围的一切,她也随着他对她们的贫穷进行这种默默的检阅。这两个举目无亲的女人合住的住所,尽管表面上还算整齐、体面,实际上是非常穷的。看见她落到这样贫困的境地,住在这粗糙的花岗石壁间和茅草屋顶下,他可能至少对她产生了一点善意的同情吧。除了那张小姐用的漂亮的白色床铺,已经不再有往日富贵的痕迹了,扬恩的眼睛不知不觉转到了那张床铺上……

他什么话也没说……为什么他还不走呢?……那老祖母在清醒的时刻依然那么精细,便装出对他毫不注意的样子。于是他俩面对面站着,沉默而且惶惑不安,终于像是要提出什么重大问题似地互相凝视着。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了,每过一秒钟,他们之间的静寂似乎更加凝固。而他们好像在庄重地等待某件姗姗来迟的非同小可的事,彼此愈来愈深地注视着。

……

“歌特,”他声音低沉地问,“如果你还愿意……”

他要说什么?……别人已猜到他突然作出了某个几乎还不敢明确表达的重大决定,和他平日的决定一样突如其来,……

“如果你还愿意的话!……今年渔业收入不错,我手上有一点钱……”

如果她还愿意的话!……他问她什么?她听清楚了吗?她在这件她自信听懂了的无法估量的大事面前惊呆了。

那伊芙娜老奶奶也在自己的角落里竖起了耳朵,意识到幸福来临了……

“我们可以结婚,歌特小姐,如果你还愿意的话……”

然后,他等着她回答……而回答迟迟不来,……谁会阻止她说出这个“愿意”呢?……他惊讶和害怕起来,这一点她也看得很清楚。她两手支在桌上,一张脸变得煞白,眼前模糊一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像是一个快要死去的绝色美人……

“哎,歌特,回答呀!”老祖母站起身朝他们走去,“你瞧,这对她太突然了,扬恩先生,你别见怪;她想一想,马上就会回答的……请坐,扬恩先生,和我们一起喝一杯苹果酒吧……”

但是不,歌特,她没法回答,在这种精神恍惚的状态中,她一个字也想不出……这么说他真是个好人,真的有良心。她又重新找到了他,她真正的扬恩,不管他怎样冷酷,不管他如何无礼地拒绝过她,不管这一切,她心里仍一直那么看待的扬恩。他鄙视了她那么长的时间,而今天,她已经贫穷了的今天,却又接受了她;肯定他有自己的想法,有着她往后会知道的某些原因,此刻她一点也不想要求他解释,也不想责备他使自己痛苦了两年……再说,所有这一切,她全忘得那么干净,刹那间,这一切都被吹过她生命的那股快乐的旋风卷到那么遥远!……她始终沉默着,只是用她水汪汪的眼睛深深地注视着他,向他倾诉着自己对他的爱慕,同时一阵急骤的泪雨顺着她的两腮流了下来……

“好啦,上帝降福于你们!孩子们,”莫昂奶奶说,“我呢,我也应当好好感谢上帝,因为我很高兴能活到这么老,好在入土以前看见这桩喜事。”

他们一直面对面站在那儿,手握着手,说不出一句话,他们找不到任何足够温柔的言词、任何具有必要涵义的语句、任何他们觉得值得用来打破这美妙的静默的东西。

“至少,你们接个吻吧,孩子们……他们居然什么话也不说!……啊,上帝,我这两个孩子多么古怪呀!……得啦,歌特,跟他说几句话吧,我的女儿……在我年轻的时候,我记得许婚的时候都要接吻的……”

扬恩似乎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崇敬,在俯身抱吻歌特之前,先摘下了帽子,——他感到这是他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真正的一吻。

她也吻了他,倾心相与地将自己鲜嫩的、还不善于作这样细腻的爱抚的嘴唇,贴在她未婚夫的被大海镀上金黄色的面颊上。在墙壁的石缝里,蟋蟀为他们唱起了幸福的歌,这一次,凑巧这歌声来得正是时候。那可怜的西尔维斯特的小小的肖像,也像在黑色珠圈中向他们微笑着。在这死气沉沉的茅屋里,突然一切都显得活跃起来,恢复了青春。静寂中充满了奇异的乐声;甚至从天窗透入的冬季苍白的暮色,也变成一种迷人的美丽亮光……

“怎么,还要等扬恩从冰岛回来才结婚吗,我的好孩子?”

歌特低下了头。冰岛,莱奥波丁娜号,——真的,她已忘了矗立在生活道路上的这些惊恐。从冰岛回来的时候!……在惶惶不安的等待中度过的整个夏季,是何等的漫长啊!而扬恩,同样也变得急不可待,他用脚尖很快地轻轻敲着地面,心里很快地计算着,看看能不能赶在出海前办好婚事:多少天办齐证件,多少天在教堂公布结婚告示;是的,这就得拖到本月二十号或二十五号才能举行婚礼了,如果没有任何障碍,婚后还可以在一起整整呆上一星期。

“我首先得回去通知我的父亲,”他急匆匆地说,好像他们生活中的每一分钟现在都变得需要精打细算、格外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