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在线团这事儿上,阿里阿德涅和我第一次发生争执。她要我把代达罗斯给我的线团交给她,保存在她怀里,硬说缠线和放线是女人的事儿,她又是把好手,不愿意让我去做,而其实呢,她这样不过是要主宰我的命运,这是我决不肯答应的。我还能猜想到,她放线让我远离开她,也是迫不得已,她不是牵住线,就是往回拉,就会妨碍我痛痛快快地前进。尽管她使出女人的最后一招,流下眼泪,我还是顶住了,深知只要开始让给女人一根小手指,那么整条胳膊,乃至全身就会都赔进去了。

这线既不是麻的,也不是毛的,而是代达罗斯用人所不知的材料做的,我甚至用我的利剑试了试,想割下一小段却根本办不到。我将这把利剑留在阿里阿德涅的手中,决意(按照代达罗斯对我讲的、器械为人提供了优势,我没有器械就不可能战胜怪物),我要说,决意单凭自己的膂力同弥诺陶洛斯较量。我们到达迷宫门口,看见门媚上装饰有克里特到处可见的双斧,我要求阿里阿德涅一步也不得离开。她执意亲自动手,将线的一端系在我手腕上,并说打的是夫妻结;接着,她又把嘴唇贴在我的嘴唇上,吻的时间给我的印象十分漫长。这要延误我的行程。

我那十三名男同伴和女同伴在我之前就出发了,其中包括庇里托俄斯;我赶到头一个厅室就找见他们;他们中了香烟之毒,已经完全痴呆了。我忘记讲了,代达罗斯除了给我线,还给了我浸有高效解毒剂的一块布,嘱咐我千万用它堵住口鼻。在迷宫门口,阿里阿德涅还亲手将布团堵住我的口鼻。我几乎透不过气来,不过也多亏了解毒布团,我在迷人的烟气中,才能保持清醒的意识、坚定的意志。然而,我已说过,我习惯呆在大自然的空气中,只有那样才感到舒服,进了迷宫受到人为烟气的压迫,我就有点儿窒息。

我放着线,走进第二个厅室,这里比头一个厅室暗了;再到另一间更加昏暗,再进一间,我就只能摸索着往前走了。我的手擦着墙壁,碰到一扇门的把手,一打开门,强烈的阳光迎面扑来。我进入一座花园。对面有一个平台,上面盛开毛茛花、侧金盏花、郁金香、长寿花和香石竹;我看见弥诺陶洛斯躺着,一副懒散的姿态。天赐良机,他睡着了。我本应加快脚步,趁着他睡觉下手,可是,他的睡容又制止住我:怪物很美。就像肯陶洛斯①有时显现的那样,人和兽在弥诺陶洛斯身上结合,无疑十分和谐。此外,他很年轻,而他的青春,又给他的形体美增添了难以描摹的可爱的神采;这成了对付我的武器,比武力还厉害,我要与之抗衡,就必须使出全身解数。因为,只有受仇恨的激励,才能更出色地搏斗;而我对他却恨不起来。更有甚者,我还停下半晌欣赏他。忽然,他睁开了一只眼睛。于是我看出他很愚笨。当即明白我该出手了……

①肯陶洛斯,希腊神话中的人头马怪物。他们居住在深山,性残暴,嗜好酒色,常与人格斗。

说出手就出了手,但是这个过程,回想起来却不真切了。我的口用解毒布团塞得再紧,经过头一个厅室,脑袋也让烟气熏得晕乎乎的,记忆受到了影响,虽说战胜了弥诺陶洛斯,可是取胜的场面给我留下的记忆却很模糊,不过,倒是一种惬意的感觉。打住,因为我不准自己虚构。我还记得那花园十分迷人,恍若梦景,令人心醉神迷,我想恐怕自己离不开了;可是,既然解决了弥诺陶洛斯,我就不得不遗憾地重又缠上线,回到头一个厅室找我的伙伴们。

他们正大吃大喝,不知由谁,又如何摆了一桌盛宴,他们形同疯子或白痴,相互乱摸,纵声大笑。我表示要带他们走时,他们无不反对,说他们呆得非常舒服,根本不想离开。我则坚持说,我是来解救他们的。“解救什么?”他们乱纷纷嚷道。他们突然结成一伙反对我,破口骂我。庇里托俄斯也参与其中,这叫我特别伤心。他几乎认不出我了,他否定美德,嘲笑自身的才能,恬不知耻地宣称,给他世上的全部荣耀,他也不会同意离开眼前的舒适安逸。可我不能怪他,深知若是没有代达罗斯的提防措施,我也同样沉迷了,也会跟他,跟他们随声附和。我无可奈何,只好揍他们,挥动拳头,用脚踢屁股,才迫使他们跟我走,可见他们醉得相当厉害,手脚笨重,无法反抗了。

走出迷宫之后,要花多大力气和时间,才能使他们恢复神志,重新坐到他们日常的饭桌上!他们坐下来也一副愁眉苦脸。后来他们对我说,他们就好像从幸福的顶峰,重又下到幽暗的狭谷,回到自身的这座监狱,从此再也无法逃脱了。然而,庇里托俄斯很快就对这一时的堕落深感惭愧,决意以极大的热忱,在他自己的眼中和我眼中赎罪。时过不久,他就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向我表明了他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