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秋日,着实让柯罗特科夫同志感到恍惚而奇诡。在楼梯上怯生生地四面环顾的他,费力地爬上了八楼,他未加思索就往右一拐,高兴得哆嗦了一下。画在墙上的那只手给他指示着三○二——三四九号房间的方位。循着那只救命的手所指示的方向,他往前摸,终于来到挂有“三○二室——申诉受理处”门牌的那个房间的门口,为了不同那些不需见面的人撞见,他先是小心翼翼地往里面探了探头,然后才走了进去,不料面对的竟是端坐在打字机后面的七个女子。他犹豫了一下,走到最边上的那一位跟前——这一位肤色黝黑、形容憔悴。他向她行了个鞠躬礼;这就要开口说话,可是,这黑发女子突然间打断了他。只见所有女子的目光一下子全都向他柯罗特科夫身上投射过来——

我们到走廊上去吧——这个形容憔悴的女子截然说道,神经质地整理了一下她的发型——

我的天哪,又要,又要闹出什么事了……——柯罗特科夫脑海里掠过一丝忧虑。他沉重地叹了口气,就俯首从命了。留在房间里的那六位呢,则在背后神情激动地叽叽咕咕地议论开了。

这黑发女子把柯罗特科夫带到昏沉沉空荡荡的走廊里,开口就说:——

您这人真坏……由于您,我一夜没合眼,我想好了。就听您摆布啦。我要委身于您。

柯罗特科夫朝这张黝黑的、有着一双大眼睛、散发出一股铃兰香水味的脸瞥了一眼,只发出了某种咯咯的喉音,什么话也没说出来。黑发女子猛地一仰头,以受伤害者的姿态龇着牙,抓住柯罗特科夫的双手,将他拥入自己怀中轻声说起来:——

你怎的一言不发了,你这诱惑者?你以自己的勇敢征服了我,我的蛇魔①,吻我呀,快吻呀,趁着接待处的人这会儿一个也不在——

①圣经中有蛇魔怂恿夏娃偷吃禁果这一典故。

那种奇怪的喉音又一次从柯罗特科夫的嘴里迸发出来。他身子摇晃了一下,直觉得自己嘴唇上飞来什么甜滋滋软乎乎的东西,两个老大的瞳孔突入他柯罗特科夫的眼帘——

我要委身于你……——轻柔的话语就在柯罗特科夫耳边响起——

我可不要,——他用干哑的嗓子说道,——我的证件被偷了——

喷喷喷——背后突然传来这声响。

柯罗特科夫转过身来,便看见那身穿柳斯特林绸缎的小老头儿——

哎——呀!——黑发女子惊叫起来,双手捂住脸,就逃进门里去了——

嘻——嘻——小老头说,——干得很漂亮。不管上哪儿都能碰到您,您哪,柯洛勃科夫先生。喏。您可是个老手。不过不必拘束,吻也好,不吻也罢,反正吻不出出差的机会。这机会给了我小老头啦,得我去了。就是这样。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他那干瘪的小手指,对柯罗特科夫做了个轻蔑的手势——

我可要去告您的,——身穿柳斯特林绸缎的这人恶狠狠地往下说,——就是这样。在总部,奸污了三个,这会儿,看来你是把手又伸到分部来了?那几个小天使如今一个个都在哭,这对您都无所谓?如今,她们一个个都在伤心哩,这些可怜的小姑娘。可惜,为时晚矣。处女的贞操是无法挽回的。无法挽回的。

小老头掏出一块绣有一束橙黄色花朵的大手帕,哭了起来,擤着鼻涕——

有心想从一个小老头手里夺去这一丁点儿旅费,柯洛勃科夫先生?您竟能这样……——小老头浑身哆嗦,号啕起来,公文包掉落在地上,——你拿走吧,你把它吃掉吧,你就让一个党外的小老头,富有同情心的小老头活活饿死吧……你下手吧,人家会说,这条老狗,他活该。喏,只是请记住,柯洛勃科夫先生,——小老头的嗓音变得先知般地威严,铜钟似的洪亮,——它不会让您好受的,这笔撒旦的钱。它会像鱼骨头而鲠在您喉咙里的——小老头泪水涟涟,号啕不已。

柯罗特科夫身上歇斯底里大发作了。突然间,连他自己也未意料到的举动出现了,他急促地跺起脚来——

见你妈的鬼去!——他用尖细的嗓门叫起来,反常的声音在那些拱顶下回荡开来,——我可不是柯洛勃科夫。从我身边滚开吧!我不是柯洛勃科夫。我不去!我不去!

他开始猛劲地撕扯自己的衣领。

小老头立时止住了泪水,惊恐得直哆嗦——

下一个!门里发出乌鸦般的叫声。柯罗特科夫住口了。他扑进门里,拐向左侧,绕过打字机,来到一个身着蓝色的西装,身材魁梧,举止文雅,一头淡黄发的男子前面。那人冲柯罗特科夫点点头,就说:——

简短些,同志,一口说定。两种选择。波尔塔瓦或是伊尔库茨克?——

证件失窃了,——饱受折磨的柯罗特科夫回答道,一边怪模怪样四下张望着,——一只公猫也出现了。他没有权力的。我从没打过架,这伤是那些火柴弄出的。他没有权力迫害我。他是卡利索涅尔我也不管,我被洗劫得……——

得了,这是废话,——穿蓝西装的人回答说,——我们供给全套制服,还有衬衣、床单。要是去伊尔库茨克,甚至可以发给一件半旧的短皮袄。简短些。

他把钥匙弄出一阵悦耳的音乐声,丁零零地启开了锁眼,拉出一个箱子般的屉,朝里面看了看,亲切地说:——

请吧,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

只见那(木岑)木抽屉里,立刻探出一颗头发流得油光光明晃晃犹如亚麻布似的脑袋,一双骨碌乱转游移不定的蔚蓝色的眼睛。随后,便是那像蛇一样弯曲着的脖颈,浆得硬邦邦而发出——声的衣领,一件夹克上装,两只手,裤子。也不过一秒钟的光景,一个手脚齐全像模像样的秘书,尖声尖气地说了声“早上好”,便爬上了红呢桌布。他抖了抖身子,活像那刚洗了个澡的小狗,纵身往下一蹿,便跳下桌子,把袖口挽得高高的,从衣兜里掏了那种享有专利的羽毛笔,当即就唰唰唰地写了起来。

柯罗特科夫急忙往后一闪,伸出手,告状似地对穿蓝西装的说道:——

您瞧,您瞧,他是从桌子里钻出来的。这是怎么回事呀?……——

自然得钻出来,——穿蓝西装的回答道,——他总不能整天躺着。该出来了。是时候了。我们是计时的——

可这是怎么啦?怎么啦?——柯罗特科夫扯起了清脆的嗓门——

我说您呀,哎,天哪,——穿蓝西装的焦躁起来,——请别磨蹭啦,同志。

黑发女子的脑袋猛然从门缝里探进来,兴高采烈地嚷道:——

我已把他的证件发往波尔塔瓦。我跟他一道去。我有个姨妈在那个纬度为四十三,经度为五的波尔塔瓦——

那就太妙了,——淡黄发男子回答道,——要不,这个磨磨蹭蹭的家伙可让我腻烦死了——

我不想去!——柯罗特科夫叫喊起来,目光游移不定地搜索着,——她要委身于我,可现在我不能办这事。我不想!请把证件还给我。请恢复我神圣的姓氏。请予恢复!——

同志,这是婚姻登记处的事儿,——那秘书尖声尖气地说起来,——我们可什么也办不了——

咳,小傻瓜!——那黑发女子又把头探进来,她瞥了一眼就大叫道,——你还是同意吧!同意吧!——她像提台词似的悄声悄气地说道。她的脑袋忽隐忽现——

同志!——柯罗特科夫号啕起来,抹着满脸泪水,——同志!求求你啦,请给我证件,行行好。行行好吧,我可是真心求你。不然,我就辞别尘世,进修道院去——

同志!不要歇斯底里。具体也好,扼要也罢,书面也好,口头也罢,请立即悄悄表个态——波尔塔瓦还是伊尔库茨克?禁止侵占忙人时间!禁止在走廊里闲逛!禁止随地吐痰!禁止抽烟!禁止用大额钞票兑换小额钞票而麻烦别人!——淡黄发男子大发雷霆——

废除握手!——那秘书像公鸡一样喔喔地啼叫一声——

拥抱万岁!——那黑发女子热烈地低语道,像一阵旋风轻飘飘地掠过房间,往柯罗特科夫的脖子上抛洒了一股铃兰香水味儿——

第十三诫云:未经禀报不得进入你亲人的房间,——身穿柳斯特林绸缎的小老头口齿不清地唠叨着,鼓起那斗篷的衣摆从空中飞过……——我也就不进来了,不进来了,——可是这传票,我还得送到,就这样,啪!……只要你在任何一张上签了字,就得坐到被告席上去——他从那宽大的黑色袖筒里抛出一叠白纸,白纸飞舞着,散落到四周的桌面上,就像一群海鸥飞落在岸边悬崖的岩礁上。

一股雾霭在房间里扬起,窗户开始摇晃起来,——淡黄发同志!——已然精疲力竭的柯罗特科夫哭了,——哪怕你就地枪决了我,也得给我弄出一个证件来,随便什么样的都可以。我亲吻你的手啦。

雾霭中,那淡黄发男子渐渐膨胀起来,他一分钟也不停地在小老头撒下的传票上疯狂地签字,然后把它们塞给秘书,后者热心地捕捉这些传票,嘴里发出快乐的呼噜声——

让它们见鬼去吧!——淡黄发男子咆哮起来,——让它们见鬼去吧!打字员们,喂,嗨!

他挥了挥那只大手,那堵墙立时就在柯罗特科夫眼前塌下来。桌子上的三十台打字机旋即了零零地奏起了孤步舞曲。屁股在淫荡地摇晃着,肩膀在性感地耸动着,奶油色的大腿掀起一片白色浪花。三十位女子像接受检阅似的排成一行走了过来,围住了桌子。

白色的纸蛇爬进打字机的大嘴里,开始卷起来,裁开来,缝起来。一条带有紫色镶边的白裤子出来了。“本样品持有人确系本件真正持有者,绝非什么骗子。”——

穿上吧!——淡黄发在雾霭中吼了一声——

唉——唉——唉——唉——柯罗特科夫尖声尖气地哀号起来,他开始用脑袋撞击那淡黄发男子的桌子角。刹那间,脑袋是轻松了些,但随即就有一个泪涟涟的面孔在柯罗特科夫眼前一闪——

拿缬草酊来!——天花板上有人叫道。

像一头黑鸟一样飞来的斗篷遮住了光线,小老头急急地低语起来:——

现在只有一条生路:上五处去找德日金。走!走!

飘来一股乙酸气味,随后有一双手温柔地把柯罗特科夫架到半明半暗的走廊里。那斗篷一下子裹住柯罗特科夫,把他拖走了,一边嘻嘻地笑着说;——

喏,我可是给他们帮了大忙了:我把这玩意儿撒在桌上,好让他们当中的每一位至少有五年倒霉。走!走!

斗篷飘到一边。滑向深渊的电梯里冒出一股冷风与湿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