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十点,柯罗特科夫匆匆地煮好了茶,一点也没有胃口,喝了小半杯,直觉得今儿是个忙碌而艰苦的一天,就出门了。

在一片雾气中穿越了一个潮湿的铺上沥青的院子。厢房的门上有块牌子:“宅神”。柯罗特科夫的一只手都已经伸向那门铃,他的目光突然掠到一行字“由于办丧事,不开证明”——

哎呀,天哪,——柯罗特科夫懊恼地叹息道,——怎么到处碰壁呢,——又补了一句,——喏,那么过后再来办证件吧,现在就上“火材”去。应当去打听清楚,应当弄个水落石出才是。兴许,切库申都已经回来了。

所有的钱被洗劫一空,柯罗特科夫只好步行,好不容易徒步来到“火材”。穿过前厅,径直奔向办公室,在办公室门坎上他收住了脚步,惊讶得微微张开了嘴。水晶大厅里竟不见任何一个熟人。没见到德罗兹德,也没见到安娜-叶甫格拉福夫娜;一句话——谁都没在。坐在桌旁的——这已不像是那落在电线上的一群乌鸦,而是像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①的三头老鹰,坐着三个一模一样的、脸刮得光溜溜的、身穿浅灰色方格西装的浅黄发男子,还有一位年轻女子,她有一双好幻想的眼睛,耳朵上坠着一副钻石耳环。这几个年轻人根本不注意柯罗特科夫,继续在总账室那边吱吱哇哇地乱叫;那个女子则冲着柯罗特科夫送了个秋波。而当他报以诚惶诚恐的微笑之际,那一位则傲慢地微微一笑,便扭过头去。“莫名其妙,”——柯罗特科夫思忖道,在门坎上绊了一下之后,他走出了办公室。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门口,他犹豫了一会儿,瞅着那写有“文书”字样的怪亲切的旧门牌,他叹息了一声,打开门,走了进去。顿时,光线在柯罗特科夫的眼帘里暗淡下去,地板在他的脚下轻飘飘地晃动了一下。只见一人在他柯罗特科夫的办公桌旁端坐着,大大地撑开双肘,疯狂地挥动着羽毛笔,不停地书写着,此公正是卡利索涅尔本人:呈波浪形闪光的胡须遮住了他的胸口。当柯罗特科夫瞥见那垂在绿呢桌布之上的那个像上了漆一样发亮的秃头时,他的呼吸窒息了。卡利索涅尔率先打破了沉默——

①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1629-1676):1646年登基的俄国沙皇——

同志,您有什么事吗?——他憋着那假嗓子,彬彬有礼柔声柔气地问道。

柯罗特科夫神经质地舔了舔嘴唇,往那狭窄的胸腔里吞了一大口空气,用简直听不清的声音说道;——

嗯哼……我,同志,我是这里的文书……也就是说……这也没错,要是您还记得那命令……

卡利索涅尔惊讶得半个脸都变了形。他那浅色的眉毛竖立起来,额头都皱成了手风琴——

很抱歉,——他礼貌地回答道,——这里的文书——可是我。

短暂的哑场令柯罗特科夫震惊不已,而这一幕过去之后,他说出了这样的话:——

怎么可能是这样的呢?昨天还是哩。噢,也没错。请原谅,那就算我弄错了,请便吧。

他倒退着走出房间,到了走廊里他用嘶哑的嗓门冲着自己说:——

柯罗特科夫,你可记得,今天是几号?

他自言自语地回答道:——

星期二,也许是星期五。一九……

他转过身来,便见到那个象牙似的秃脑袋,那两只走廊上用的小灯泡似的眼睛立刻在他眼前闪烁起来,卡利索涅尔那刮得光溜溜的脸遮蔽住整个世界——

好哇!——像钢盆似的嗓门轰隆响了一声,吓得柯罗特科夫浑身上下一阵痉挛,——我正在等你呢,好极了。很高兴认识您。

他一边说一边向柯罗特科夫走过来,那样使劲地握住他的一只手,弄得他不禁缩起一条腿,活像那立在屋顶上的一只鹳——

整个人员班子我都分派好了,——卡利索涅尔急促地、生硬地、威风凛凛地说起来,——三个在那边,——他指着通向办公室的门那边说道,——当然,还有玛涅奇卡。您——我的助理、卡利索涅尔——文书。原先的那班人马统统给撵走啦。潘捷列伊蒙那白痴下场也一样。我手中有证据,证明他曾在“阿尔卑斯的玫瑰饭店”当过仆役。我这就上人事处去一趟,您在这会儿且同卡利索涅尔一起,把有关所有人去留的公函给起草出来,尤其是关于那一位的,他叫什么来着……柯罗特科夫。顺便说一句,您有点像那个混蛋。只是那一位有一只眼睛被打伤了——

我。不,——柯罗特科夫耷拉着下巴,摇摇晃晃地说,——我不是混蛋。我的全部证件被洗劫一空,一件也不剩——

全部吗?——卡利索涅尔喊出了这一声,——荒唐。那就更好了。

他把喘着粗气的柯罗特科夫抓住不放,拽着他的手,穿过走廊,把他拖进那个神秘兮兮的办公室,将他扔到一个松软的皮椅上,自个儿则坐到了桌子后面。柯罗特科夫仍然觉得脚下的地板在奇诡地晃动,他蜷缩成一团,闭上眼睛,嘟哝起来:“二十号是星期一,那就是说,星期二便是二十一号。不,我做什么来着?一九二一年。发文号015,空出签字的地方,瓦尔福洛梅-柯罗特科夫。这就是说,是我。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星期日,星期一。星期一是以字母Ⅱ打头,星期五也是以字母Ⅱ打头,而星期日……星期日……是以字母C起首,就像星期三①一样……”——

①俄文中,星期一与星期五这两个单词的起首字母一样,但星期日与星期三这两个单词的起首字母并不一样。

卡利索涅尔“唰唰”两下在文件上签上字,“砰”的一声在文件上盖上印,就给柯罗特科夫塞过来。就在这瞬间,电话铃凶猛地响了起来,卡利索涅尔抄起话筒喊叫道:——

啊哈!是这样的呀。是这样。我马上就到。

他朝衣帽架扑过去,摘下制帽,遮住秃头,就消逝在门洞里,临走时还抛出一句:——

到卡利索涅尔那儿等着我。

柯罗特科夫的眼前一片模糊,当他将这张盖上大印的字条上所写的内容浏览了一遍之时:

“此函持有者系我的助手——瓦西里-帕甫洛维奇-柯洛勃科夫同志,情况属实。卡利索涅尔。”——

噢一噢!——柯罗特科夫发出一声叹息,那字条与制帽一起掉落到地上,——这究竟闹的是什么鬼把戏呀?

就在此刻,门吱的一声而打开了,蓄着大胡子的卡利索涅尔回来了——

卡利索涅尔已经溜啦?——他用那细嗓门亲热地向柯罗特科夫询问道。

周围的灯光忽然熄灭了——

啊——啊——啊——啊——受不了这般折磨的柯罗特科夫号啕起来,他要豁出去了,龇牙咧嘴地跳到卡利索涅尔面前。卡利索涅尔的面容上显露出那样深的恐惧,以至于其脸色顿时就发黄了。他往后倒退着,颓然撞在门上,砰的一声他打开了门,就跌到走廊上,身子支持不住了,蹲了下去,但马上就直起腰来,立刻狂奔起来,一边跑一边喊:——

通信员!通信员!快来救助!——

站住!站住!我求求您,同志……——醒过神来的柯罗特科夫喊出一声,便紧随其后追上去。

办公室里,有什么东西发出轰隆一响,那几头鹰像是听到命令一跃而起。打字机旁,那女子那双好幻想的眼睛也倏地翻抬起来——

就要开枪啦,就要开枪啦!——传来她那歇斯底里的尖叫。

卡利索涅尔率先窜到前厅,跳到那摆放着管风琴的平台上,有那么一秒钟他迟疑了一下,那是为了定夺该往哪边跑,这一刹那过后,他便猛力一冲,陡然地抄近道横切过去,钻到了管风琴后面。柯罗特科夫紧跟其后,追了上来,滑了一跤,要不是那个突出在管风琴黄色侧面上的、歪歪扭扭的、乌黑的大摇把,他准会在栏杆上撞得头破血流。正是这大摇把勾住了柯罗特科夫的大衣下摆,只听见那朽烂了的哗叽嘶啦一声就被划开,而柯罗特科夫则软绵绵地跌落到冰冷的地板上。管风琴后面的那扇耳门在卡利索涅尔身后砰的一声就关上了——

天哪……——柯罗特科夫刚一开口,又猝然打住。

那只装有许多落满尘垢的铜管的巨大的箱子里传出奇怪的音响,就像是玻璃杯爆裂,随后便是那种积满灰尘的腹腔里发出的一阵咕咕声,奇怪的伴音的吱吱声,洪亮的铜钟的当当声,然后便是悦耳动听的大调和弦,生气勃勃振奋人心的行云流水般的一串音符。于是,共有三层的黄色音箱整个儿都演奏起来,将里面储藏已久的乐曲播放开来:

莫斯科的大火在呼啸,在喧闹……

突然间,乌黑的方形门框里冒出了潘捷列伊蒙那张苍白的脸。一眨眼工夫,连他也像是变了个人:他那双小眼睛闪烁起胜利的光芒,身体挺得笔直,右手往左臂上甩过去,好像是在搭一条无形的餐巾,忽然,他一跃而起,侧转身体,像一匹拉边套的马,斜着沿楼梯滑了下去,双臂抱成圆形,就像是手端着一盘茶。

河面上烟雾弥漫……——

我这是间下什么祸了?——柯罗特科夫恐惧起来。

管风琴将其积存已久的第一批声浪排放出来之后,平稳地演奏开了,火材中基空荡荡的前厅,立刻充盈着千万头雄狮的怒吼与打击乐器那清脆悦耳的丁丁冬冬的乐声。

而在克里姆林宫的城墙上……

透过这一片怒号声、轰鸣声与敲钟声,突然间传来了小汽车的鸣笛声,只见卡利索涅尔经由正门回来了,——就是那个脸刮得光溜溜、生性好记仇、令人生畏的卡利索涅尔。在一缕预示着不祥的淡紫色的光晕中,他从容地登上楼梯。柯罗特科夫的头发根儿都晃动起来。他一纵身,顺着管风琴后面那道弯曲的楼梯,穿过耳门,跑到满是碎石的院子里,然后冲到街上。像是被追赶着而逃命的猎物似的,他沿街飞奔,一边听着在他身后,“阿尔卑斯的玫瑰饭店”大楼隐隐传来的那声如洪钟般的低沉歌声:

他身着灰色的常礼服而伫立着……

街角上,一个马车夫正挥舞鞭子狂暴地抽打一匹弩马,一心要那匹马走动起来——

天哪!天哪!——柯罗特科夫号啕起来,——又是他!这究竟是怎回事呢?

蓄着大胡子的卡利索涅尔竟然从一辆四轮双座敞篷轻便马车旁的公路下面冒出来。他跳上马车,就开始凶猛地捶打车夫的背,一边用细嗓门督促道:——

快赶!快赶!你这混蛋!

驽马猛地一蹿,开始尥蹶子,随后在猛烈的鞭打下奔跑起来,而将车轮的辘辘声洒满街道。柯罗特科夫透过滚滚涌出的泪水看到,那顶漆皮帽从车夫头上飞掉下去,那一叠卷压得皱巴巴的纸币从那帽子底下向四周飞散开去,一群小顽童一边吹口哨一边在追逐那些纸币,车夫扭过头看了一眼,绝望地拉了拉缰绳,可是卡利索涅尔立刻狂暴地捶打他的背,还嚎叫道:——你只管快赶车!快赶车!我给。

车夫绝望地喊出一句:——

唉,您哪,这是要送命吗,是不是?——他让那弩马像信使般疾驰起来,只见一拐弯便在街角后面消失了。

柯罗特科夫一边号喝着,一边朝头顶上方飞快地移动的灰色的天空瞅了一眼,踉跄了一下,痛苦地叫喊道:——

够了。我可不会就此罢休!我一定要申诉——只见他抬腿一跃,就抓住了有轨电车的弓形滑接器。他在那上面摇晃了五分钟之后,就被电车抛到一幢九层的绿色的大楼门口。柯罗特科夫跑进前厅,将脑袋伸进木栅栏板上那方形窟窿里,向一个身着蓝色制服身材肥大得犹如茶壶一般的家伙问道:——

申诉接待处在哪儿,同志?——

八层,九号走廊,四十一号套间,三○二室——那茶壶回答时竟是一副女人腔——

第八,第九,第四十一,不……不……多少来着……三○二室,——柯罗特科夫嘟哝着,沿着宽阔的楼梯跑上去,——第八,第九,第八,停,第四十……不……第四十二,不,三○二室,——他含混不清地唠叨着,——哎呀,天哪,我忘了……是第四十……第四十……

到了八层楼,他走过三道门,在第四道门上看到黑色的房号“四十”,就推门走进这无比宽敞、有上下两排窗户的圆柱大厅。大厅角落里堆放着一些卷筒纸,地板上撒满了写满字的小纸片。远处孤零零的小桌上放着一架打字机,一位金发女子轻声哼着一支曲子,用拳头支着腮帮,坐在那小桌子后面。诚惶诚恐地打量了一番之后,柯罗特科夫发现圆柱后面的戏台上一个穿波兰式白色长袍的大块头男子正踏着笨重步子走下来。那花白的小胡子在他那大理石般的面孔上十分显眼地耷拉着。他面带异常礼貌的、可是就像石膏像般毫无生气的微笑,走近柯罗特科夫,温情地握住他的手,两脚一并,让鞋后跟发出咔嚓一声,开腔道:——

扬-索别斯基。①——

①扬-索别斯基(1629-1696):波兰统帅和国王——

这不可能……——惊讶不已的柯罗特科夫回答道。

那男子开心地微笑了一下——

您瞧,许多人都十分惊讶,——他重音不准地说起来,——可是,请您想一想,同志,我同这强盗有什么相像之处呀。噢,没有的。令人苦涩的巧合罢了,没别的。我已经提交了一份要求改姓的申请,我的新姓是——索茨沃斯基。这个姓听起来要漂亮多了,也不那么危险。不过,要是您觉得不愉快,——那男子委屈地撇了撇嘴,——那我也不勉强。我们总是能找到人手的。找我们的人有的是哩——

得了吧,您说到哪里去啦!——柯罗特科夫痛苦地喊了一句,直觉得这里像所有地方一样,也要闹出某种奇诡的事儿。他用那饱受折磨的目光环视了四周,害怕那张刮得光溜溜的面孔,那个光秃秃的蛋壳似的脑袋,又会从什么地方冒出来。随后,他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我很高兴,是啊,非常……

那人那大理石般的脸上隐约掠过一缕色彩不匀的红晕。他温柔地拉起柯罗特科夫的一只手,将他领到那张小桌子跟前,一边说道:——

我也很高兴。可是,糟糕得很,您瞧:您都想象不出,我甚至都没有地方让您坐下来。人家根本不把我们放在心上,尽管我们做的一切都很重要(那男子朝卷筒纸挥了挥手)。有的只是没完没了的倾轧……但是,我们会发挥作用的……请别担心……唔……您有什么新作可让我们高兴高兴吗?——他亲热地向脸色发白的柯罗特科夫问道,——哎呀,对啦,罪过哟,天大的罪过哟,请允许我把您介绍给,——他姿态优雅地朝打字机那边挥了挥他那只白皙的手,——亨利埃塔-波塔波夫娜-佩尔西姆凡斯。

那女子立即伸出她那冰凉的手,同柯罗特科夫握了握,并用其娇媚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这才对啦,——主人甜美地继续说,——您有什么可让我们高兴高兴的呢?小品文?特写?——他转动着他那双白眼珠,拖着腔说道,——您简直没法设想,这些东西对于我们是何等地需要——

圣母呀……这是怎么回事呀?——柯罗特科夫昏昏沉沉地思忖道,接着,他先神经质地吸了一口气,尔后才开始说起来:——

我……咳……遭遇了一件可怕的事。他……我弄不明白。看在上帝份上,请您别认为这是幻觉……嘿……哈……咳……(柯罗特科夫试图强颜欢笑,但这一招他没做成)他可是个大活人。这我可以向你担保的……但我压根儿弄不明白,他忽儿留着胡子,忽儿那胡子又没了。我着实弄不明白……连嗓子也会变……此外,我的全部证件被洗劫一空,而管理员像故意作对似的偏偏家里又死了人。这个卡利索涅尔……——

我也清楚这事的,——主人叫起来,——这又是他们两个!——

哎呀,我的天哪,喏,当然,——那女子附和道,——哎呀,这些令人可怕的卡利索涅尔——

您知道吗,——主人激动起来而打断了她,——我可就是由于他现在只好坐地板。这不,您且欣赏吧。喏,他懂得新闻业务吗?……——主人揪住柯罗特科夫衣服上的一颗纽扣,——劳驾您来说说,他懂什么呢?他在这儿呆了两天,可把我给折磨苦了。不过您瞧,还算幸运。我乘车上费奥多尔-瓦西里耶维奇那儿跑了一趟,后者终于把这家伙给收拾了。我把问题提得很尖锐;要我就没他,结果,把他调到什么“火材中基”或是鬼才知道的另外一个什么地方了。且让他在那里闻那些火柴的气味吧!可惜家具、办公用具,他却来得及将它们送往那该诅咒的接待处去了。全套家具呀。有这么干的吗?试问,让我在哪里写东西?让您在哪里写东西?我不怀疑,您将是我们的人,亲爱的(主人拥抱柯罗特科夫)。那么好的路易十四风格的缎面家具,都让这个骗子手不负责任地塞给那个可笑的接待处了,而那个接待处反正明天就得关门而见他妈的鬼去的——

什么接待处?——柯罗特科夫闷声闷气地问道——

哎呀,就是受理那些怨诉、意见、状子的,或是谁知道搞的什么鬼名堂的——主人恼火地说道——

什么?——柯罗特科夫叫了一声,——什么?它在哪儿?——

那儿——主人惊讶地回答道,用手戳了戳地板。柯罗特科夫用他那已然发疯的目光最后一次打量了一下波兰式白色长袍,转眼间便冲到走廊上。寻找片刻之后,他向左边奔去,寻找下去的楼梯,他沿着那条曲曲折折得甚为离奇古怪的走廊跑了大约五分钟的光景,五分钟之后,他竟回到了刚才起步的那个地方。四十号门口——

哎呀,见鬼!——柯罗特科夫惊呼了一声,跺了跺脚,朝右边跑去,五分钟之后又回到了原来那个地方。四十号门口。柯罗特科夫猛地推开门,跑进大厅,确信大厅里已空无一人。惟有小桌上那架打字机龇出白色的牙齿,无声无息地微笑着。柯罗特科夫跑到那排柱廊跟前,在这儿他遇见了主人。后者伫立在基座上,已然没有笑容,一脸委屈的神色——

对不起,我刚才没有告辞……——柯罗特科夫刚刚开口但立即打住了。主人站在那里,没有耳朵,没有鼻子,左臂也被折断了。柯罗特科夫一边打着寒颤一边往后退,重又回到走廊上,对面一扇不易觉察的暗门突然洞开,从里面走出一个满脸皱纹皮肤棕色的婆娘,她用扁担挑着两只空桶——

大娘!大娘!——柯罗特科夫神情不安地叫起来,——接待处在哪里?——

不知道,大哥,不知道,大哥,——婆娘回答说,——你就别跑了,亲爱的,反正找不着。怎么可能呢——有十层哩——

咳……蠢货——柯罗特科夫咬了一下牙关,吼叫了一声,就向一道门冲去。那门砰的一声在他身后关上了,柯罗特科夫置身于一个半明半暗的、没有出口的、封闭了的空间里。他忽而扑到一面墙上,忽而又扑到另一面墙上,抓呀,抠呀,在墙壁上攀援着,犹如被闷进矿井里了,后来终于撞到一个白色光点上,那白光点引导他摸到了一个楼梯口。他踩着楼梯,咚咚地往下跑去。而从下面呢,向他迎面传来一阵上楼的脚步声。忧虑不安使他的心头直发紧,他开始走走停停。又过了一会儿,——冒出了一顶发亮的制服帽,闪出了一件灰色的被料上衣与颀长的胡子。柯罗特科夫身体一晃,赶紧用双手抓住栏杆。俩人的目光遭遇了,俩人同时惊慌而痛苦地尖声号叫起来。柯罗特科夫倒着往上撤,卡利索涅尔急急地往下退,一脸难以排遣的恐惧——

您等等,——柯罗特科夫声音嘶哑地说,——只需片刻……您只须解释……——

救命!——卡利索涅尔狂叫,细嗓门变成了原先那铜盆似的低音。往下退了几步,他一脚踩空,轰隆一声跌了个后脑勺着地。这一跤对他来说并非小可,跌得他顿时原形毕露:变成一只眼睛里闪射着磷光的黑公猫。它转身就跑,飞身穿过楼梯口,缩成一团,蹿上窗台,便消失在那打碎的窗玻璃与蛛网里了。刹那间,柯罗特科夫的脑子里是白茫茫雾蒙蒙一片迷糊,旋即迷雾消散,一种异乎寻常的清醒澄明随之降临——

现在一切都真相大白了,——柯罗特科夫喃喃自语,悄悄地笑了起来,——啊哈,我可明白了。原来如此。几只公猫!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几只公猫!

他越笑越响,一时间整个楼梯都弥漫着回声很响的阵阵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