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通体发亮,海洋般的灯火在恣意舞动。一片熄灭了,另一片又燃亮。“剧院广场”上,好几辆公共汽车的白色灯光与好几辆有轨电车的绿色灯光缠绕在一起,交相辉映,旋转摇曳;在先前那个“缪尔一梅里利兹大厦”①上面,在后来于这大厦上扩建成的第十层的楼顶上,一个由彩色电灯泡排列而成的女人在跳动着,她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撒出那五彩缤纷的标语牌:“工人信贷”。在大剧院对面的街心公园里,在那个彩色喷泉彻夜通宵地开放着的地方,一群人熙熙攘攘地溜达着,用低沉的嗓音交谈着。而在大剧院的楼顶上,则有一个巨大的喇叭号叫起来:——

①“缪尔-梅里利兹”是一家大型商贸联营公司的名称——

抗鸡瘟接种疫苗在列福尔托夫兽医研究所已获卓越的成效。今日死鸡的……数量已减少一半……

随后,那喇叭的音色就变了,像是有什么样的动物在里面发威吼叫了一阵,一束绿光在剧院楼顶上明灭不定地闪烁着,于是,那喇叭用一种男低音诉说道:——

防治鸡瘟非常委员会已经组建,其组成人员有卫生保健人民委员、农业人民委员、主管畜牧业的普塔哈-波罗修克①同志、佩尔西科夫教授和波尔图加洛夫教授……还有拉比诺维奇同志!……来自外国的新的武装干涉的企图……——那喇叭又是哈哈大笑又是泣不成声,简直像胡狼那样——就是与这场鸡瘟相关的!——

①“普塔哈-波罗修克”,此乃作家自造的姓氏,其词义和发音近似于“家禽猪崽”。

“剧院巷”、“涅格林”与“卢宾扬卡”大街,犹如一道道白色的和紫色的光带,向四面八方迸射出一束束光线,警笛声此起彼伏刺耳惊心,马路上烟尘滚滚一片喧嚣,一堆堆人群麇集于一面面墙根下一块块偌大的布告栏之前,那些布告栏均被刺眼的红色反光灯照得雪亮:

“禁止居民食用鸡肉与鸡蛋,对违禁者要追究其最严重的责任。个体商贩,若有在市场上出售鸡肉鸡蛋,一经发现,必将追究其刑事责任并没收其全部财产。所有手头储有鸡蛋的公民,都得尽快将它们送交其所在区的警察分局。”

《丁人报》报社大楼楼顶的那块银幕上,浮现出那一堆一堆地码放着而就要把天给戳破的公鸡母鸡,一队身着浅绿色制服的消防队员,敏捷麻利地散开来,头盔发出闪闪的亮光,他们举着水龙带,朝那些鸡堆上喷洒汽油。紧接着,那红色的火浪便在银幕上滚动起来,晦暗的硝烟腾散开来,裂成碎块而向上下飘摆,一缕缕一股股地向四下蔓延,一行火红的字幕凸现出来:“在霍登卡焚毁鸡尸。”

在那些营业到凌晨三点、在午餐和晚餐时才关门两次的商店里,挂着“出售禽蛋,质量有保障”招牌的窗口,一个个全都被封住被钉死了,在那些流光溢彩的橱窗之间,它们看上去便活像一个个被堵死的窟窿眼。那些带有“莫斯科市卫生局-急救车”标牌的汽车,一边发出令人揪心的嘶鸣,一边超行到笨重的公共汽车的前头,风驰电掣地从那些警察身边嗖嗖地飞掠过去。这情形,愈来愈频繁——

又有什么人贪吃那劣质鸡蛋了——人群里叨叨咕咕地议论起来。

驰名世界的“帝国之风大饭店”,用它那些草绿色的。桔黄色的彩灯,把彼得罗夫那一片街道照得亮光闪闪,就连这家大饭店里的那些餐桌上,那些移动式电话机旁,也一一摆着那种溅满甜酒斑迹的硬纸牌子:“奉上面指示——鸡蛋饼,停止供应。新鲜牡蛎,本店现备。”

在“埃尔米塔日大饭店”里,在那毫无生气的、令人窒息的一小片绿阴中,挂着一串串中国式小灯笼,它们凄凉地闪烁着,而在那以其刺目的亮光叫人睁不开眼来的戏台上,讽刺歌曲演唱者施拉姆斯和卡尔曼齐科夫则正在演唱一首讽刺歌,那是由诗人阿尔多和阿尔古耶夫联手创作的一首短歌:

唉呀,妈妈,叫我怎么办

没有了鸡蛋?!——

他俩一边唱着,一边咚咚地跺着脚,跳着那“切乔特卡”舞①——

①一种类似于踢踏舞的舞蹈。

以已故的符谢沃洛德-梅耶荷德①——众所周知,此公是于一九二七年,在排练普希金的《鲍里斯-戈都诺夫》之际,由于那清一色的大贵族所打的秋千径直砸到头顶上而亡故的——的名字命名的剧院,则推出一幅用五彩缤纷的各色电灯泡串连而成的活动广告牌,它预告将公演由作家爱伦道编写的话剧《母鸡之死》,该剧由梅耶荷德的学生、共和国功勋导演库捷尔曼执导。在近旁,在玻璃宫里,广告灯光以不同花样明明灭灭地变幻着,一个半裸的女人闪露着她的肉身;在戏台的绿阴中,在雷鸣般的掌声中,作家列尼甫采夫的时事短剧《鸡妈妈的孩子们》正在上演。而在特维尔大街上呢,此时则可见到几匹头部两侧都挂着小灯笼的马戏团用的毛驴,它们驮着一些闪闪发光的宣传画,列成一队,鱼贯而行。在科尔什剧院,罗斯丹②的《尚捷克勒尔》正重新上演——

①符-埃-梅耶荷德(1874-1940),苏联著名戏剧导演。这里关于他死亡的情节系布尔加科夫的虚构。

②罗斯丹-艾德蒙(1868-1918),法国诗人,剧作家。他的《尚捷克勒尔》一剧的俄译名是《公鸡》。

一些报童在各种机动车的车轮之间窜来窜去,嗓门忽高忽低地号叫道:——

骇人听闻的地下发现!波兰在准备骇人听闻的战争!佩尔西科夫教授在做骇人听闻的实验!

在先前的尼基金马戏院里,在那令人快意地飘散着粪便气味的、宽敞的棕色的演技场上,脸色像死人那样煞白的小丑鲍姆对另一个穿花格子衣服的、虚胖的小丑比姆说:——

我可知道你为什么这么伤心!——

为的是哪桩?——比姆尖声尖气地问——

你把鸡蛋埋在地下了,可是,那第十五路段的警察们把它们给找出来啦——

哈——哈——哈——哈——整个马戏院哄然大笑,笑得血管里的血液都因这份悲喜交加而凝住了,连悬吊在那古旧的穹顶下的吊杠与蛛网都轻轻地飘荡起来——

啊——嘿!——这两个小丑尖声一唤,一匹喂过食料的白马便驮着一位奇美的女子跑了出来,她两腿长得标致,穿着深红色紧身衣。

荣获意外声誉的佩尔西科夫,其时正兴冲冲而又孤零零地穿过莫霍瓦雅大街,而向练马场旁边的红色夜光钟走去,他是对谁也不看一眼,对任何人也不注意,对那些妓女的引诱拉扯与轻声轻气、温柔可亲的召唤,更是不予理睬。就在这大钟下面,目不环顾、沉入自己的思绪之中的他,同一个怪模怪样、一身老派装束的人撞了个满怀,他的手指头一下子戳到了那木制的手枪匣上,这枪匣就挂在那怪人的腰间,直把他戳得疼极了——

哎哟哟,见鬼啦!——佩尔西科夫尖叫一声,——对不起——

向您道歉——迎面来的那一位用令人生厌的声音应答道,他俩好歹错开各自的身子而隐入稠密的人流中里。教授当即就忘了这次碰撞,而朝着普列齐斯坚卡大街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