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爱德梅亲密相处中度过的那些日子,对我是既美妙又可怕的。时时刻刻见到爱德梅,不怕成为不知趣的人,既然她亲口叫我待在她身边,给她朗读书报,天南地北地闲聊,分担她对父亲体贴人微的照料,恰如兄妹一样介入她一半的生活,这当然是巨大的幸福,然而却又是危险的,因为我胸中的火山复活了。某些慌乱的话语和发窘的目光泄露了我的心情。爱德梅并非瞎子,但她依然不可捉摸;就像看她父亲一样,她那深邃的黑眼睛专心一意地关切地注视着我,却又往往在我的激情即将爆发时突然变得冷淡。那时她的表情仅仅显示出要看透我心思的不可动摇的意志和坚韧不拔的好奇心,而她自己的念头却丝毫不让我看出来。

我的痛苦虽然剧烈,但最初对我还是宝贵的;我心里乐于把所受的苦作为对我过去罪过的补赎献给爱德梅。我希望她猜得出来,因而感谢我。她看到了,什么也没说。我越发苦恼,不过在我失去掩饰的力量之前又过了一些日子。我说日子,因为对于任何爱上一个女人、同她单独相处、由于她的严格要求而不得不自我克制的男子来说,每天都相当于一个世纪。生活显得多么充实而又多么难熬!多么抑郁而又多么烦躁!多么亲切而又多么令人愤慨!我觉得度日如年;今天,要是我不按照日期改正我记忆的错误,我就会很容易相信这两个月占据了我一半的生命。

也许,我还巴不得信以为真,以便为我自己可笑而应受谴责的品行找个借口,因为不顾我刚下的良好决心,我又恢复了原来的坏习惯。这次故态复萌是迅速而又全面的,如果我没有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你们不久就会看到),那么现在我还会感到脸红。

我过了一个焦急不安的夜晚,给爱德梅写了一封轻率的信,险些儿为我带来可怕的后果;这封信的措辞大致是这样的:

爱德梅,您一点都不爱我,您永远也不会爱我。我

心里有数,不提任何要求,不抱任何希望。我只愿留在

您身边,为服侍您、保卫您而献出我的生命。只要对您

有用,我将做我力所能及的一切;我会痛苦的,尽管我

加以掩饰,您也看得出来。我无法像英雄似地长期隐藏

我的悲哀,而您也许会把这种忧郁的情绪归于一些无关

的原因。昨天,您劝我出去“散散心”,深深地刺痛了

我。没有您,叫我怎么散心,爱德梅!您这是和我开多

么尖刻的玩笑!别折磨我吧,我可怜的妹妹,因为这样

一来您又成了不吉的日子里我专横的未婚妻……而我不

由自主地又成了您憎恶的强盗……啊!要是您知道我多

么不幸,就会体谅我了!我身上有两个人在作殊死的。

不懈的搏斗。应当坚决相信,强盗会倒下去的;可是他

步步抵抗,咆哮如雷,因为他感到遍体鳞伤,受到了致

命的打击。要是您知道,爱德梅,要是您知道什么样的

斗争,什么样的冲突在撕裂我的胸膛,我的心在流出什

么样的血泪,我的头脑中由魔鬼统治的部分经常燃烧着

什么样的怒火,那就好了!有些夜晚我痛苦难熬,在梦

魇中,我似乎拿起一把匕首刺进您的心,通过某种阴险

的魔法,迫使您像我爱您似地爱我。醒来时,我吓出一

身冷汗,手足无措,魂不附体,恨不得真去杀死您,以

消除我苦恼的根源。如果我没有付诸行动,那是因为我

担心,即使您死后,我也会像您生前一样执著地迷恋

您。我生怕被您的形象牵制、统治、支配,就像眼下我

被您本人摆布一样。再说,男子没法忘却他喜爱而敬畏

的女人;一旦她离开人世,她会继续活在他的心中。痴

情汉的心是他爱人的灵柩,永远珍藏她灼热的遗体,以

此哺育自己,取之不竭……但是,天哪!我的思想混乱

极了!瞧,爱德梅,我的精神苦闷得多么厉害,可怜可

怜我吧。耐心些,让我伤心好了,千万别怀疑我的忠

诚。我经常疯疯癫癫,但我永远热爱您。您说一句话,

使一个眼色就能提醒我的责任感;只要您肯让我记起

来,这种责任对我来说便是甜蜜的……在我给您写这封

信时,爱德梅,天空布满了比铅更沉、更阴暗的云块;

炼狱内痛苦的幽灵似乎在耀眼的闪电中飘荡、我的心灵

处在狂风暴雨的重压下,我混乱的思想犹如从地平线迸

发的闪光,忽明忽暗。我觉得整个人好像暴风雨似的就

要发作。啊,但愿我能对您把嗓门提高到跟雷鸣一样!

但愿我能把折磨我的苦恼和狂热发泄到身外!往常,当

风暴在大栎树林上刮过时,您表示喜欢现看风的怒吼和

树的抗力。您说,这是两股强大力量的抗争;您相信从

气流的闹声中分辨得出劲风的诅咒和古老的枝丫痛苦的

呻吟。哪一个更难受,爱德梅,是抵抗的树,还是进攻

中精疲力竭的风?难道最后不总是风屈服,静止下来

吗?这时天老爷为他高尚的儿子的失败黯然神伤,泪如

雨下,倾泻在大地上。您喜欢这些疯狂的形象,爱德

梅;每当您看到被抵抗制服的力量,您就残酷地微笑;

您那神秘的目光似乎蔑视我的不幸。好,不用怀疑,您

已把我摔倒在地;尽管粉身碎骨,我仍在痛苦。记住

吧,既然您想知道,既然您没有恻隐之心,以致向我询

问,假装对我表示同情。我在受折磨,可我不再试图托

起骄傲的战胜者踏在我这失败者胸膛上的那只脚。

这封信很长,杂乱无章,从头到尾荒谬得很;其余部分也以同样的措辞写成。我给爱德梅写信已不是头一回,尽管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顶下,仅仅在休息时才分手。我为激情所驱使,身不由己地利用睡眠的时间给她写信。我从不觉得跟她谈论她有个够,没完没了地向她保证我的顺从,可又随时违背诺言;但是眼下这封信比任何别的信都更勇敢、更热情洋溢。兴许这封信注定在空中爆发的暴风雨的影响下写出来,我俯身在桌上,额头冒汗,手心干燥、发烫,狂热地描绘我的痛苦。我下楼溜进客厅,把信塞人爱德梅的女红篮内,接着当我扑在床上时,我似乎感到心中极其平静,同绝望很相似。破晓时分,地平线上乌云飞渡,把暴风雨带往别的地区。树枝挂满丽珠,还在清凉的微风吹拂下摇曳。我深感悲伤,但盲目忠实于痛苦,终于宽慰地睡着了,仿佛我已牺牲了我的生命和希望。爱德梅未显出发现我的信,因为她没有反应。她习惯于作口头答复。这些信对我来说是激起她表白手足情谊的一种手段;我必须满足于这种情谊,它至少在我的伤口上涂抹了一层止痛药膏。我本来想,这一回我的信大概会带来决定性的解释,或者被置之不理。我怀疑神甫取走了信,扔进火里。我埋怨爱德梅瞧不起人,心肠硬;然而我忍气吞声。

第二天,雨过天晴,我的叔叔乘车闲游,途中对我们说,在没有最后大规模打一次狐狸之前,他不愿死去。他热衷于这种消遣;他的健康已恢复到使他重新产生娱乐和行动的微弱愿望。一辆非常轻巧的窄式轿形马车由几头健壮的牝骡拉着,在我们家的林中沙路上疾驶;他已作了一两次小规模的追猎,我们有意安排这种活动为他解闷。自从苦修会会士登门造访以来,骑士似乎开始了新生活。像他的家族所有成员一样,他很有力气,脾气执拗,看来丧失激情他就会憋死的,对他的毅力最轻微的召唤都能使他霎时间热血沸腾。由于他再三坚持这项打猎的计划,爱德梅答应在我的帮助下组织一次大规模驱兽出林的围猎活动,她自己也积极参加。这位善良的老人的赏心乐事之一便是看她骑马,在他的车子周围勇敢地跃马前进,从路过的灌木丛中采撷各种花枝献给他。一切都安排停当:我将骑马伴随她,神甫登上轿形马车陪伴骑士。看守猎场的全班人马、护林员、管猎犬的仆人,甚至瓦雷纳地区的偷猎者,都被请来参加这次隆重的家庭狩猎活动。配膳室为凯旋归来准备了丰盛的饭菜,包括许多鹅肉馅饼和本地葡萄酒。马尔卡斯已是我派在莫普拉岩的代理人,他对猎狐的艺术很内行,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堵住狐狸的洞穴。附近几个年轻的伯农对拍打树林赶出猎物很感兴趣,能在必要时提供有用的意见,他们主动要求参加。帕希昂斯尽管对消灭无辜的动物有反感,最后也同意作为旁观者一起追猎。到了预定的日子,一清早就风和日暖,正适合于我们欢乐的计划和我不可逃避的命运,五十来个人带着号角、骏马、猎大会合在一起。这一天该以兔子的惨败告终,它们的数量过多;只要突然包抄围猎时没有受到搜查的那部分树林,就不难大批消灭它们。我们每人都手持一支卡宾枪,我的叔叔也拿了一支,以便从车中射击;他还能非常熟练地这样做。

爱德梅骑在一匹活泼的利穆赞小骡马上,自得其乐地一会儿催促这匹马儿快跑,一会儿又收住缰绳不让它前进,娇媚动人的姿态使她的老父不胜喜爱。在最初两个小时内,她几乎没有远离马车,恢复了精力的骑士噙着欢乐的眼泪,笑眯眯地从车内望着她。由于地球的自转,每天晚上我们都被带进黑夜,向即将统治另一个半球的光辉灿烂的太阳告别,同样,老人想到他女儿的青春、活力和美貌在他死后将在另一代人身上留存下去,他也就不再为告别人生而感到遗憾了。

爱德梅肯定继承了这一家族的尚武精神,平静的心灵不总是控制得住沸腾的热血;当打猎的包围圈合拢时,她在父亲一一他的最大愿望莫过于看她骑马奔驰——再三示意下作了让步,去追赶逐出野兽的猎人,他们已经在前面走得有点儿距离了。

“跟着她!跟着她!”骑士对我嚷道,他没有看她跑开多久,慈父的虚荣心就已让位于不安了。

我用不着他说两遍,就把马刺刺进坐骑的肚子,追随爱德梅驰人一条岔路,她认为这是赶上猎人们的捷径。看见她在树枝下像根灯芯草似地弯着身子,那匹马在她的催促下,载着她在林中风驰电掣般奔跑,我不由得战栗了。

“爱德梅,为了上帝的爱,别跑得那么快!”我叫道,“您会摔死的。”

“让我骑着跑吧,”她快活地说:“父亲允许我这样做。你别干涉,听见没有;要是你拦住我的马,我就敲你的指关节。”

“至少让我跟随你,”我边说边向她靠拢:“令尊命令我这样做。万一你发生了不幸,我只好就地自杀。”

为什么我被这种不祥的念头所困扰呢?我不知道。我可是经常看见爱德梅骑马在林中奔跑的。我处在一种不正常的状态;中午的高温升人我的头脑,神经受到奇特的刺激。我没有用过早餐,动身时心情不佳,为了空腹还能支撑下去,我喝了几杯掺了朗姆酒的咖啡。这时我感到一阵难以压制的恐惧;过了片刻,恐惧让位于难以表达的爱和欣喜的感情。疾驰的刺激变得如此强烈,我想像自己的惟一目的就是追逐爱德梅。看到她在我前边奔跑,像她那四只蹄子在苔藓上悄没声儿地飞驰的黑色骡马一样轻快,人们会把她当成一位仙女,在这个僻静的地方显灵,为的是扰乱男人的理智,把他们引诱到她那骗人的隐避处。我忘掉打猎和其余的一切,只看到爱德梅;一片云翳在我眼前晃过,我再也看不见她了,但我还在奔驰;我处在一种说不出话、精神错乱的状态,这时她突然勒马停下。

“我们在干什么?”她说。“我再也听不见打猎的声响,却瞥见一条河流。我们向左跑得太远了。”

“相反,爱德梅,”我不知所云地回答:“再跑一阵子,我们就到了。”

“您的脸多红啊!”她说。“但我们怎么渡河呢?”

“既然有路,就有可涉水而过的地方,”我回答。“我们走吧!走吧!”

我受着继续奔驰的狂热的支配,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同她越来越远地进入树林深处;然而这个念头尚被一层迷雾笼罩着,当我试图揭开它时,除了我的胸膛和太阳穴猛烈跳动之外,我没有别的感受。

爱德梅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

“这些树林真可憎;我总是在里面迷路。”她说。

她大概想到了那个不祥的日子,她被失惊的马从另一次狩猎中带远,一直到达莫普拉岩;我也想到了,脑海中浮现的形象引起我一阵眩晕。我不由自主地跟随爱德梅朝河边跑去。突然我发现她到了对岸。看到她的马比我的马更敏捷、更勇敢,我心头火起;因为我的马面临相当险恶的河流涉水处畏缩不前时,爱德梅又领先走在我的头里了。我将坐骑的两胁刺出了血;几次三番险些儿从马上仰天摔下,这才过河上了岸。我怀着一腔无名火,纵马去追爱德梅。我赶上了她,抓住她的骡马的笼头,嚷道:

“停住,爱德梅,我说!别再往远处去了。”

说时我十分粗暴地抖动缰绳,她的马霍地用后腿站起,使她失去平衡;为了避免摔倒,她冒着被挤伤的危险,轻盈地从我们的两匹马之间跳下。我几乎跟她同样快地下了马,迅即将两匹马推开。爱德梅的马性格温顺,站住了,开始吃草。我的马狂奔而去,无影无踪。这一切都是刹那间发生的事。

我已把爱德梅接在怀里;她挣脱身子,冷淡无情地对我说:

“贝尔纳,您真粗鲁;我厌恶您的举止。您怎么啦?”

我既慌乱又惭愧,对她解释说,我以为她的马溜缰了,生怕她这样纵情骑马奔驰会发生不幸。

“为了救我,您就冒着杀死我的危险,使我摔下来,”她反驳说。“您确实乐于助人。”

“让我重新扶您上马。”我说。

没等她答应,我就把她抱在怀里,从地上举起。

“您明明知道我不是这样上马的,”她嚷道,完全生气了。“别管我,我不需要您的帮助。”

但我已不可能再服从了。我晕头转向;双臂肌肉收缩,紧抱着爱德梅的腰,想松开也做不到;我的嘴唇不由自主地轻触她的胸脯;她气得脸色刷白。

“啊,我多么不幸,”我热泪盈眶地说,“随着我对你爱情的增长,我却总是冒犯你,越来越遭你恨,我多么不幸!”

爱德梅生性高傲,刚烈。她久经磨炼,性格逐年变得坚强不屈。她不再是我在莫普拉岩曾紧抱在怀中的那个战战兢兢的少女了,虽然自卫时颇有主意,但机智有余而勇气不足。如今她成了一个无畏而自豪的女人,她宁可让人杀死也不允许别人存非分之想。何况,这个女人知道有人热爱她,了解自己的魅力。她轻蔑地推开我;由于我失魂落魄地追随她,她朝我举起马鞭,威胁说只要我胆敢碰一碰她的马橙,她就在我脸上留下一道丑行的标记。

我跪在地上,求她不要这样不宽恕我就离我而去。她已经上了马,一边环顾四周想重新找到路,一边大声说:

“我只差再看看这个可憎的地方了!您瞧,先生,看清我们在什么地方了吗?”

我也注意瞧了瞧;发觉我们正处在树林的边缘,加住小池塘绿树成荫的岸上。两步开外,透过帕希昂斯走后逐渐茂密的树林,我瞥见塔楼的门在青翠的叶丛后边像一张黑——的大嘴洞开着。

我再次感到一阵眩晕,心中两种本能进行着剧烈的斗争。当灵与肉正在搏斗,生命的一部分力求扼死另一部分时,谁能说明人脑里的神秘活动呢?在像我这样的人体结构内,请您相信,这样的内心冲突必然是可怕的;别以为在性格暴躁的人身上意志只起次要的作用;对一个在这样的斗争中精疲力竭的人说什么“您应当自我克制”,这是一种愚蠢的习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