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玛丽对孩子古怪的话看来并不在意,只当作好意的话看待;她给他仔细盖好,拨旺了火。笼罩在附近的沼泽上面的浓雾看来离散开还早得很,她便劝热尔曼在火边拾掇一下,打一个盹儿。

“我看出您已经想睡了,”她对他说,“因为您一声不吭,您瞪着火炭,就像您的小家伙刚才那模样。得了,睡一会儿吧,我来守着孩子和您。”

“睡觉的该是你,”农夫回答,“我呀,我来守着你们俩,因为我没有一点想睡的意思;我脑子里有五十个念头在转悠。”

“五十个呀,真不少,”姑娘带点调侃的意味说,“有多少人只要有一个念头就很高兴了!”

“那么,我要是没有五十个的话,至少有一个,一小时以来老纠缠着我。”

“我马上给您讲出来,包括您以前有过的念头。”

“好哇,你要猜得出就说出来吧,玛丽,由你说给我听,那我才高兴呢。”

“一个钟点以前,”她说,“您想吃……现在您想睡。”

“玛丽,我不过是一个放牛的,而你却简直把我当作一头牛了。你是一个淘气的姑娘,我看出你根本不想跟我聊聊。你睡吧,那总比数落一个闷闷不乐的人要好些。”

“要是您想聊聊的话,咱们就聊吧,”姑娘说,一面半躺在孩子旁边,头倚着马鞍,“您在自寻烦恼,热尔曼,这方面您没有显出多少男子汉的勇气来。如果我不是竭力克制自己的悲哀的话,我呀,我有什么话不好说呢?”

“那是当然,我放心不下的正是你的苦恼,我可怜的孩子!你要远离你的亲人,生活在一个尽是荒野和沼泽的鬼地方,你会染上秋季的寒热病,那儿养绵羊不会有什么收益,一个想养好羊的牧羊女总要发愁;再说,你要呆在陌生人中间,他们兴许不会好好待你,不了解你好在哪里。瞧,这真叫我说不出的难受,我真想把你带回你家里,不去富尔什了。”

“您说了这么些,心地真好,但缺少理智,我可怜的热尔曼;对朋友不该说泄气话,您不该给我指出我的命运不好的一面,而是应该给我指出好的一面,就像咱们在勒贝克那间酒店吃东西时您所做的那样。”

“有什么办法呢!那会儿我是那种看法,而眼下看法又另一个样。你最好是找到一个丈夫。”

“那不可能,热尔曼,我已经对您说过了;正因为不可能,我也就不去想它。”

“但如果找得到呢?兴许,你肯告诉我你希望要什么样的人,我就能够想出一个人来。”

“想出不等于找到。我呀,既然白费心思,也就不去设想。”

“你不想找一个家境富裕的吗?”

“不,哪敢这样想,因为我像约伯①一样穷。”——

①约伯是《旧约》上最穷的人。

“要是他家境宽裕,你就可以不愁住得好,吃得好,穿得好,一家子都是正直的人,能让你接济你母亲,那怎样?”

“噢!那样敢情好!能接济我妈妈是我的全部心愿。”

“如果真有这种机会的话,即使男方不太年轻,你不会太挑剔吧?”

“啊!请原谅,热尔曼,这正是我看重的一点。我不喜欢年纪大的!”

“年纪大当然不行;但比如像我这样年纪的呢?”

“您的年纪对我来说是太大了,热尔曼;我喜欢像巴斯蒂安那样的年纪,虽然巴斯蒂安不如你漂亮。”

“你更喜欢养猪的巴斯蒂安吗?”热尔曼不称心地问,“喜欢这个眼睛长得像他所赶的牲口一样的小伙子吗?”

“我不管他的眼睛,只因为他是十八岁。”

热尔曼感到自己嫉妒得要命。他说:

“得了,我看你爱上了巴斯蒂安,这至少是一个怪念头!”

“是的,这可能是一个怪念头,”小玛丽回答,放声大笑,“他会成为一个怪丈夫。你要他信什么他就信什么。比方那一天,我在本堂神甫的菜园里捡到一只西红柿,我对他说,这是一只好看的红苹果,他像馋鬼一样咬了一口。您看到他那副丑态就好了!我的上帝,他多丑呀!”

“既然你嘲笑他,那么你并不爱他-?”

“这不能算是一个理由。但我并不喜欢他:他待他的小妹妹很凶,人又邀遏。”

“那么,你不觉得对别的人有意思吗?”

“这跟您有什么相干呢,热尔曼?”

“毫无相干,说说罢了。姑娘,我看你心里已经有个情人。”

“没有,热尔曼,您想错了,我还没有情人,以后也许会有:既然我打算攒上一点钱再结婚,我注定要晚结婚,嫁给一个年纪大的人。”

“那么,马上嫁给一个年纪大的吧。”

“不!要等我不再年轻的时候,那我就无所谓了;眼下是另外一回事。”

“玛丽,我看出我不讨你喜欢:这是一目了然的。”热尔曼没有斟酌字句,气恼地说。

小玛丽没有答腔。热尔曼向她俯下身子:她睡着了;仿佛受到瞌睡的袭击被征服了一样,孩子们就是这样的,他们还在叽叽咕咕说着话,却已经睡着了。

热尔曼很欣幸她没注意到自己最后的几句话;他承认说得完全不明智。他转过背去,想改变思路,散一散心。

但那是枉然,他睡不着,不想别的,净想刚才说过的话。他绕着火堆转来转去,走开了,又走回来;末了,他激动得好像吞了大炮火药一样,倚在那棵荫蔽着两个孩子的材于上,瞅着他们睡觉。

他心里想着:“我说不清我怎么从来没有发觉这个小玛丽是这一带最漂亮的姑娘!……她虽然气色并不好,但她的小脸像荆棘丛中的玫瑰一样娇嫩!多么可爱的嘴巴,多么小巧的鼻子!……就她的年龄来说,她不算高大,身段长得像只小鹌鹑一样,体态像燕雀那样轻盈!……我不明白这儿的人干吗那样欣赏高大肥胖、脸色血红的女人……我的女人比较瘦小苍白,但她比谁都讨我欢喜……这一个也很娇弱,但她身体并非更坏,她好看得像只白羊羔一样!……再说,她的神态多么温柔忠厚!能从她的眼里看到她的善良的心,即使睡着眼睛闭上时也一样!……说到聪明,应当承认,她胜过我亲爱的卡特琳,跟她在一起不会厌气……她快活、聪明、勤快、多情和风趣。我看不出还能希望找到更好的女人……”

热尔曼企图从另一个角度去考虑,继续想:“我干吗老想着这些呢?我的岳父不爱听这些话,全家人都会说我是疯子!……再说,她本人也不想要我,这可怜的孩子!……她觉得我年纪太大,刚才她对我这样说来着……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在乎还要忍受贫穷苦难,穿着寒渗的衣服,一年里有两三个月要忍饥挨饿,只要有一天能够嫁给一个自己喜欢的丈夫,就心满意足了……她呀,她是对的!我在她的地位,也会那样做的……打现在起,如果我能够顺着自己的心意办事,自己不满意的婚事就不去着手进行的话,那我要挑一个合意的姑娘……”

热尔曼越是想去分析,使自己心情平静下来,就越是做不到。他走开二十步远,消失在浓雾中;蓦地,他又走回来跪在两个睡着的孩子身边。他想再吻一吻小皮埃尔,他的一条臂膀搂着玛丽的脖子;他吻错了地方,玛丽感到有股像火一样的热气在她的嘴唇上一扫而过,她惊醒过来,惶恐不安地望着他,一点儿不明白他想干什么。

“我看不清你们,我可怜的孩子们!”热尔曼说,赶紧缩回身子,“我差点儿压在你们身上,把你们压痛了。”

小玛丽天真地信以为真,又睡着了。热尔曼走到火堆的另一头,向上帝起誓,他不再走动,直到她睡醒。他信守诺言,但心里很不自在,在相信自己都要发疯了。

将近子夜,雾终于散去,热尔曼可以透过树枝看到繁星闪烁。月亮也从蒙盖着它的雾气中挣脱而出,开始在湿漉漉的苔藓上撒下星星点点的钻石。橡树干仍然处在庄严肃穆的黑暗中,稍远一点,桦树的白色树干活像一排裹着尸布的幽灵。火光映在水塘中;青蛙习惯了火光,试着发出几下细弱胆怯的鸣声。老树虬结的枝桠布满白色的地衣,仿佛干瘦的巨大臂膀似的,伸展交叉在我们的旅行者的头顶上;这是一个美妙的地方,可是荒凉寂寞,热尔曼忍受不了,便唱起歌来,往水里扔石子,排解这可怕的孤寂烦闷。他想叫醒小玛丽;这时他看见她站起身来,看看是什么时辰,他向她提议重新上路。

“再过两小时,”他对她说,“快要天亮,天气会非常冷,尽管有火,咱们也忍受不了……现在往前赶路可以看得清了,咱们会找到一个接待我们的人家,至少能找到一个谷仓,咱们可以在屋顶下度过这一夜。”

玛丽没有别的主意,虽然她还很想睡觉,但她准备跟着热尔曼上路。

热尔曼抱起他的儿子,没有把他弄醒,并要玛丽挨着他,藏在他的披风里,因为她不愿意把自己裹着小皮埃尔的披风抽出来。

当他感到那少女这样挨紧他时,本来心情舒展和快活起来的热尔曼又开始失魂落魄了。有两三次他骤然地分开,让她一个人走。后来看到她跟不上,便又等着她,猛地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搂得那样紧,她感到很惊讶,甚至有点恼火,但不敢说出来。

他们根本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也不知道走到哪儿去;他们在树林里又转了一圈,重新回到那片空旷的荒野面前,于是又循着原路回来,兜来转去走了很长时间,透过树枝看到了亮光。

“好了!那儿有一所房子,”热尔曼说,“人都已经起来了,因为火都生着啦。天已经不早了吗?”

但这不是一所房子:这是他们动身时压住的篝火,微风又把火吹燃了……

他们走了两小时,又回到出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