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他还处在这种情况里的时候,安琪拉的那件大事终于来临了。尤金出于需要,不得不参预了这件大事。安琪拉呆在一间陈设得舒适、卫生的房间里,俯瞰着莫临山高地教堂的场地。她时刻猜度着自己的命运。前一年夏天,她患了严重的风湿症,一直没有恢复过来,所以目前虽然没病,但由于内心的忧虑,她却显得又苍白又衰弱。医院特约的产科主治大夫兰伯尔特医师是一位瘦削的六十五岁的老人,两颊苍白,生着灰白、鬈曲的头发,又大又高的鼻子和锐利的灰眼睛,显示出使他取得目前地位的精力、识见和才能。他相当喜欢安琪拉,因为在他看来,她是一个朴实、耐心、平凡的女人;这种女人的生活多半是铺在牺牲的道路上的。他喜欢她在目前状况下的活泼、切实、欢乐的性格,尽管她的情况很严重,而且在人家看来是那么明显。在不忧郁、不生气的时候,她的脸生来显得活泼、愉快。这是她会讲聪明伶俐话的表现。不管她在哪儿,她总要把周围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护士德瑟尔小姐是一个三十五岁、结实、恬静的人,她也很佩服安琪拉的勇气,并且也相当喜欢她,因为她面临着一个的确非常严重的局面,还能轻松、活泼而不沮丧。外科主治大夫、外科住院大夫以及护士的一般印象是:她的心脏很弱,肾脏可能受到妊娠的影响。安琪拉跟玛特尔谈过之后,不知怎么竟然认定,基督教精神治疗法可能象那些专家们所显示的那样,会帮助她渡过这个难关的,虽然她并不真正相信。她想尤金也许会转变过来,因为玛特尔正在暗中替他治疗。她说他正试着在看那本书。孩子来的时候,他们会重修旧好的,因为——因为——,因为小孩那样会打动一个人的心!尤金其实并不是铁石心肠——他只是着了迷。他给一个女妖精勾引上了。他会淡忘掉的。

德瑟尔小姐替安琪拉把头发编成辫子,格芮卿的式样,用一条浅红的缎带系住,打了一个大花结。接近分娩时,院里只给她披上最薄的便衣——舒适、柔软的衣服。她穿着便衣,坐在那儿实事求是地思考着将来。她的身材原本很苗条,现在变得臃肿而不雅观,可是她尽量泰然自若。尤金看见她就觉得难受。这时已经是冬末了,窗外雪花飘舞、狂飞,对面的公园里一片雪白。她看得见莫临山那边象岗哨似的一行枝叶雕零的白杨。她很镇静、很耐心而且满怀希望,尽管老产科大夫对外科住院大夫心情沉重地摇着头。

“我们得非常小心。我亲自来给她接生。你看看能不能增强她的体力。我们只能希望胎儿的头不大。”

安琪拉的娇小和她的勇气感动了大夫。在许多病例中,他这一次当真觉得很难受。

外科住院大夫照着他的吩咐做了。他给安琪拉特制的饮食,一天吃上好几顿,还要她绝对保持平静。

“她的心脏使我担心,”外科住院大夫报告他的上级说。

“它虚弱而不正常。我想是有点儿毛病。”

“我们只能尽量朝好的方面想,”另一个严肃地说。“我们尽量不用醚。”

尤金这时候心境很特别,无法体会到这一切的悲伤动人之处。他在情感上是漠不关心的。护士跟外科住院大夫都以为他非常关心他的妻子,所以不主张向他提出警告。他们不愿意吓倒他。好几次,他问分娩时他能不能在场,他们总说那是危险的、不好受的。护士要安琪拉劝他在临盆时离开。安琪拉就这样做了,可是尤金觉得尽管他跟她疏远,她还是需要他的。再说,他也好奇。他认为如果他在旁边,安琪拉更能忍受得住点。现在大难将临的时候,他开始明白这可能是生死关头,并且觉得去帮助她是合乎情理的。他回想起她从前一些娇小动人的魅力。她也许会死掉。她会很痛苦。她对他又没有什么真正的恶意——只不过想抓住他罢了。哦,这个杂乱的世俗情感多么悲伤和惨痛啊!它们为什么要这样纠缠不清呢?

日子越来越近了。安琪拉开始感到剧烈的疼痛。所有的母亲都经历过的那种把未来的小生命维护在肌肉与韧带的襁褓中的奇妙过程,差不多已经完成了,现在正开始松弛一方面的紧张而施之于另一方面。安琪拉有时由于韧带的紧张感到十分痛苦。她两手拚命地捏紧,脸色象死人一样灰白。她哭起来。有好几次,尤金都呆在一旁,这使他认识到这个伟大的生殖过程的神秘可怕。这了延续这个万物在世界上的计划,它把所有的女人都带到了坟墓的门口。他开始想到,基督教精神治疗法的领袖们所说的也许有点道理。他们认为这都是假的,都是幻想,只是上帝智力以外的一种可怕的热狂。有一天,他到图书馆去,找到一本产科书籍,包括接生手术的理论与实践。他在书里看到几十张细心画出来的胎儿在子宫内各种部位的图画——所有可能的奇形怪状,花一般的姿势,全象一个才形成一半的小花瓣一样卷着。那些图画很有趣,有些很好看,虽然很实际。它们唤起了他的遐想。它们显出完整的未来的婴儿,可是它又那么小,它的头一会儿在一个部位,一会儿又在另一个部位,小胳膊蜷曲在多种不同的地方,不过总是很有意思,含蓄着无限的趣味。从这本书里,他东看西看,知道了最大的困难就是头——头的出生。除此以外,似乎没有什么真正的困难。怎样把头弄出来呢?假如头大而产妇又上了年纪,腹膜腔壁僵硬,那末自然生产也许是不可能的。书里有两章,详论颅骨切开术和碎头术,简单的讲就是用工具钳碎胎儿的头颅……

有一章专说子宫切开术,对它的困难作了详尽的叙说,并且细论牺牲胎儿来救母亲或者牺牲母亲来救胎儿,对社会的价值和道德上的问题。想想看——一个外科大夫在紧要关头充当审判员兼行刑人!啊,生活和它的锁细的规则延伸不到这儿。这儿我们又回到人的良心上来了。埃第夫人坚持人的良心是神的意志的反映。如果上帝是善良的,他会通过它来说话——他是通过它在说话。这个外科大夫提到最高道德的至深意识,在这个可怕的时辰,只有它能指导大夫。

然后,说到需要什么器具,几个助手(两个),几个护士(四个),哪种绷带、针、丝线和肠膜线、刀、夹钳扩张器和橡皮手套,指出应该怎样开刀——什么时候,什么部位。尤金阖上书本,吓得了不得。他站起来,走到外面去,心里急着要去看看安琪拉,于是加快了脚步。她很虚弱,这他知道。她又发过心脏病。肌肉大概已经没有韧性了。这些问题,假定有一个在她身上发生,那怎么办呢?他并不希望她死。

他说过他希望她死——是的,可是他并不愿意做杀人犯。不,不!安琪拉过去对他很好。她替他操劳。咳,还不止这个;过去,她曾经为他备尝艰苦。他待她太坏了,坏透了。这时候,她可怜而幼稚地把自己弄到这个可怕的地步。这是她的过失,这毫无疑问。她一直就违反他的意志,想要抓住他,不过他当真能怪她吗?她要他爱她,这并没有犯罪。他们两人就是不相配。他跟她结婚是想对她表示仁慈,结果他对她一点不仁慈,只不过替自己也替她带来了不安、厌倦、不愉快,还有现在这个——由于痛苦、心脏衰弱、肾脏有病、子宫开刀而引起的死亡的危险。咳,她怎么受得了呢!说来说去有什么用。她不够强壮——她年纪太大了。

他想起基督教精神治疗法的专家们,他们可能会救她的性命——想到有个不用开刀而有办法的出色大夫。怎么办?怎么办?但愿那些基督教精神治疗的专家们能使她渡过这个难关,他就不会这么难受了。为了她,即使不为了他自己,他也替她欢喜。他也许会放弃苏珊——也许——也许。哦,为什么现在会有这种想法呢?

他到达医院时,是下午三点钟,上午,他已经来过一会儿,那时候她还比较好。这会儿,她情形差多了。她午前诉说的两侧抽痛,现在更厉害了,她的脸忽红忽白,有时有点抽搐。玛特尔在那儿跟她说话,尤金不安地站在那儿,不知道怎么办是好——不知道他能做点儿什么。安琪拉看出来他很发愁。尽管她自己的情况那么严重,她还是替他难受。她知道这会使他痛苦的,因为他的心肠并不硬,这是他软化的第一个表现。她向他微笑,想着他也许会回心转意,完全改变他的态度。玛特尔一直向她保证,一切都会很好的。护士对她和走进来的住院大夫说,她的情形很好;这位大夫是一个二十八岁的青年,眼睛锐利而滑稽,沙黄色的头发和红色的皮肤显示出好斗的性格。

“没有下坠的疼痛吗?”他笑着问安琪拉,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齿。

“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疼痛,大夫,”她回答。“我感到种种疼痛。”

“你马上就会知道的,”他回答,装着很愉快。“那跟别的疼痛不同。”

他走开了,尤金跟着他。

“她的情形怎样?”他们走到过道里的时候,尤金问。

“还算不错。她不很强壮,您知道。我想她不至于出什么事情。兰伯尔特大夫一会儿就来。您还是跟他谈吧。”

住院大夫不愿意撒谎。他认为应该让尤金知道。兰伯尔特大夫也主张这样,不过他要等到最后,等到他能够判断准确的时候。

五点钟他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黑了。他用严肃、仁慈的目光望着安琪拉,搭了一下她的脉搏,用听筒听了一下她的心脏。

“大夫,您认为我没有问题吗?”安琪拉声音微弱地问。

“当然啦,当然啦,”他轻声回答。“小小的女人,挺大的勇气。”他抚摸了一下她的手。

他走出房去,尤金跟随着他。

“怎么样,大夫,”他问。这是几个月以来尤金第一次想到失去了的钱财和苏珊以外的事情。

“我想应该告诉您,威特拉先生,”这位年老的外科医师说,“您太太的情形很严重。我不愿意不必要地惊扰你——一切也许会很顺利的。我没有绝对的理由肯定说是不顺利。她这时候生孩子,年纪是太大了。她的肌肉已经没有弹性。我们最担心的是她肾脏会有什么不凑巧的并发症。在她这年龄的女人,胎儿的头总是不容易生下来的。可能要牺牲掉孩子。我可拿不准。我从不喜欢考虑切开子宫。很少用那办法,而且也并不总是顺利的。凡是可以替她做的,我都会做。我要你明白目前的情况。在采取任何严重步骤之前,都会征得你的同意的。不过到时候,你得很快作出决定。”

“大夫,我现在就可以把我的决定告诉您,”尤金说,他充分认识到情况的严重,一时又恢复了以前的魄力和庄严。

“尽一切可能的方法救她的性命。我没有别的希望。”

“谢谢,”外科大夫说。“我们会尽我们的力量的。”

随后有几小时,尤金坐在安琪拉身旁,看着她忍受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个人能忍受的疼痛。他看见她一再缩成僵硬的一团,脸色惨白,额上满是汗珠,接着松弛下来,又涨红了脸,呻吟着,但是并没有哭出声来。说也奇怪,他看出来她不象他那样吃不起苦,有一点儿病痛就呜咽起来;她代表一种伟大的创造力,这给了她伟大的力量来忍受痛苦。她再也笑不出来了。这是不可能的。她是呆在一个不断的、骇人的痛苦泥塘里。玛特尔回家去吃饭,答应饭后还再来。德瑟尔小姐带了另一个护士来。尤金离开了房间,安琪拉已经准备接受那个最后的考验了。她穿上医院经常使用的背后敞开的宽大衣服和白麻布的裹腿。在兰伯尔特大夫的吩咐下,顶层的开刀间里预备好了一张手术台,门口停着一架四轮流动台,准备必要的时候把她载去。他吩咐护士一看到她熟悉的那种临盆的真正疼痛时,就去喊他。外科住院大夫应该亲自负责这个产妇。

在这个最后的时刻,尤金对他们对待这种悲剧的机械的、实际的、认真的态度感到惊奇——医院里尽是产妇。德瑟尔小姐镇静、含笑地做着她的工作,不时替安琪拉换枕头,拉平皱乱的被褥,拉好窗帘,在镜台的镜子面前,或者在壁橱门上的镜子面前整理她的花边帽子或是围裙,还做着数不尽的小事情。她不理会尤金的紧张态度,或是玛特尔的(当她在房里的时候),她走进走出,跟别的护士谈笑,非常安定地做着她应做的事情。

“有什么可以减轻她痛苦的办法吗?”尤金有一次疲乏地问。他的神经已经支持不住了。“她受不了这种痛苦。她没有这种体力。”

她温和地摇摇头。谁也没有办法。“我们不能给她麻醉剂。那会停止这个过程的。她只得忍受这种痛苦。所有的女人都得这样。”

“所有的女人,”尤金想着。天啊!女人每次生小孩的时候都要经过这样的难关吗?现在世界上有二十亿人口。有过二十亿次这样的场面吗?他自己也是这样生出来的吗?——安琪拉?——每个孩子?她犯了多么大的一个错误啊!——这么没必要,这么傻。可是现在,空想这一套已经太晚了。她在受罪。她正痛得厉害。

过了一会儿,外科住院大夫又来看看她的情形,表面上一点儿没有惊慌的样子。他相当安心地向站在他旁边的德瑟尔小姐点点头。“我看她的情形不错,”他说。

“我也这样想,”她回答。

尤金觉得奇怪,他们怎么会这样说。她痛得那么厉害。

“我上一号病室去一小时,”大夫说。“要是有什么变化,你可以上那儿去找我。”

“可能有什么变化,”尤金自忖着,“有什么比现在更坏的变化吗?”他想着在那本书里看见的插图——不知道要不要用那里所说的使用机械的可怕办法来帮助安琪拉。那些插图指给他看接下去可能发生的悲惨的事。

午夜时分,尤金痛苦、关切地等待着的那个料想会出现的变化来了。玛特尔还没有回来。她等着尤金的通知。虽然安琪拉以前呻吟过,有时还紧张地缩着,无目的地、痛苦地扭动着,不过她现在好象晕过去了似的翻腾着。尖叫声随着她的动作一声又一声。他奔向门口,可是护士已经在那儿迎着他了。

“在这儿,”她平静地说。她到外面去打电话给威勒特斯大夫。另一个护士从另一间房走来,站在她的旁边。尽管安琪拉满脸紧张,血管肿胀,面色发紫,她们还是很镇静。尤金几乎不能相信,但是他也竭力装着镇静。那末生养就是这样!

一会儿工夫,威勒特斯大夫来了。他也很镇静,精神饱满、有条不紊。他穿着一套黑衣服,外面罩上一件白麻布短衫,可是一面走出去,一面就把它脱下。回来的时候,他身上披着一件长长的白围裙,就象尤金看见屠夫们穿的那种,两只袖子卷得很高。他走到安琪拉面前,开始工作,一面对护士说了些话,尤金没有听清楚。他不能看——他起初不敢看。

在第四次或第五次抽搐性的尖叫时,另一个大夫走来站在他的旁边。他是一个跟威勒特斯年龄相仿的青年,打扮得跟他一样。尤金以前从没有看见过他。“是不是要用钳子?”他问。

“我说不准,”另外一个说。“兰伯尔特大夫亲自来接生。

他照理应该来了。”

过道里有脚步声。那个老产科大夫进来了。他在下面大厅里已经把大衣和皮手套脱掉,就穿着普通的衣服,可是看了看安琪拉,摸摸她的心和太阳穴之后,他走出去,也象那两个大夫一样,换上了围裙。他的袖子也卷起来,可是他并没有马上做什么,只望着两手血淋淋的外科住院大夫。

“不能给她吃点麻醉药吗?”尤金问德瑟尔小姐。没有人注意到他。

她几乎没有听见,只是摇摇头。她只忙着侍候跟她相距很远的上司们——那几位大夫。

“我劝你离开这间房,”兰伯尔特大夫走向尤金,对他说。

“你在这儿不能做什么。你一点不能帮忙,可能还会碍事。”

尤金走了出去,在过道里痛苦地来回踱着。他想着他和安琪拉之间的一切事情——这许多年——共同的奋斗。忽然,他想起了玛特尔,决定打一个电话给她——她要呆在一旁的。接着他又决定暂时不打。她来了也没有用。于是他又想到基督教精神治疗法的专家。玛特尔可以叫她暗地里替安琪拉治疗。随便什么,随便什么——让她这样受苦总是可耻的。

“玛特尔,”他找到她时,在电话里不安地说,“我是尤金。安琪拉痛得非常厉害。她正在生产。你能不能请约翰斯夫人给她帮个忙?这太可怕了!”

“当然可以,尤金。我马上就来。别担心。”

他挂上听筒,又在过道里踱来踱去。他听得出含糊的声音——听得出含糊的叫声。一个护士(不是德瑟尔小姐)走出来,把手术台拖进去。

“要开刀吗?”他焦急地问。“我是威特拉先生。”

“我想不是开刀。我不知道。兰伯尔特大夫要把她搬到手术间去,以防万一。”

不一会儿,他们把她送出来,进了电梯到楼上去。搬动的时候,她的脸给遮起来一点,她周围的人使他看不出她到底怎样。可是由于她寂静无声,他疑心起来。护士说给她注射了极轻微的麻醉剂,一会儿就会清醒的——不至于妨碍动手术,如果需要动手术的话。尤金呆呆地站在一旁,心里非常害怕。他站在手术间外面的过道里,有点儿怕走进去。他想起了外科主治大夫的警告,并且他又能做什么呢?他在灯光暗淡的过道里走到尽头,一边思忖着,朝外望去,只见一片白雪的空间。远远有一长列点了灯的火车在铁道的支架上象一条金蛇那样蜿蜒。还有汽车揿着喇叭和行人冒着雪在走。生活多么复杂啊,他想着。多么令人惋惜。一会儿工夫以前,他要安琪拉死,而现在呢?天啊,那是她的呻吟声!他会为了他的恶念受到处罚的——是的,他会的。他的罪恶,所有他做过的坏事,都会受到报应的。他现在就已经因为那些事受到报应了。他的一生是一场什么样的悲剧!多么大的失败!热泪涌上了他的眼眶,他的下嘴唇微微颤抖着,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安琪拉。他突然感到那么难受。他勉强忍住。不能这样,他不能哭出来!眼泪有什么用呢?他的痛苦是为了安琪拉,眼泪对她现在不会有什么帮助的。

他又想起苏珊——戴尔太太、科尔法克斯,可是他把他们全都撇开。要是他们能看到他现在这样,他们会觉得怎样!接着又听到一声闷闷的喊叫,他迅速走回去。他受不了啦。

可是他没走进去,只凝神听着,听见一种象窒息的、断断续续的呼吸声。那是安琪拉吗?

“下面的钳子,”——兰伯尔特大夫的声音。

“上面的钳子。”又是他的声音。有些金属在钵里碰撞的声响。

“恐怕这样不成,”又是兰伯尔特大夫的声音。“我们得动手术!我真不愿意开刀。”

一个护士走出来看尤金在不在附近。“您最好上下面候诊室去,威特拉先生,”她警告他。“他们很快就要把她送出来了。不会太久的。”

“不,”他突然说,“我要亲自看一下。”他走进那间房。安琪拉躺在房中间的手术台上。六个灯头的无影灯在头上很近的地方照着。威勒特斯大夫在她头边给她上麻药。兰伯尔特大夫在右边,手上戴着橡皮手套,血淋淋地拿着一把解剖刀,完全没有觉察到尤金。两个护士中有一个在安琪拉脚边,看管一张小桌子上的刀、杯钵、水、海绵和绷带。德瑟尔小姐在桌子左边。她的手正在整理安琪拉身边的什么布。在她旁边,对着兰伯尔特大夫,是另外一个尤金不认识的外科大夫。安琪拉大声呼吸着。她似乎失去了知觉。她的脸给布盖起来,还有一个橡皮口罩,或是又尖又圆的东西。尤金紧捏住自己的手。

那末他们毕竟要动手术了,他想着。她糟到了这地步。切开子宫。那末他们即使把小孩弄死也不能把小孩弄出来了。书上说,有记载的病例百分之七十五都很顺利,可是有多少没有记载的呢?兰伯尔特大夫是一位高明的外科医师吗?安琪拉的虚弱的心脏受得了醚吗?

他站在那儿望着这个不可思议的景象。这时候,兰伯尔特大夫很快地洗了洗手。他看他拿起一把发亮的小钢刀——象擦过的银器一样亮。这个老头儿的手裹在橡皮手套里,在灯光下呈现出蓝白色。安琪拉露出来的皮肉颜色象蜡一般。他弯着腰准备开刀。

“办得到的话,保持她正常呼吸,”他对那个年轻的大夫说。“要是她醒过来,就给她醚。大夫,你最好注意着她的动脉。”

他似乎在腹部中央偏下的地方轻轻切了一刀,尤金看见刀口碰着的地方涌出了一小股血。裂口好象并不怎么大。一个护士不断把流出来的血揩掉。他再切的时候,腹肌下面保护内脏的膜隐隐约约地显露出来了。

“我不愿意开得太大,”外科大夫平静地说——好象在对自己说话似的。“这些内脏很容易变得不好应付。大夫,请你把两头提高。对啦。海绵,伍德小姐。现在,只要在这儿再开一点儿就成啦,”——他象一个诚实的木匠或是细木工人那样又在切着。

他把刀丢在伍德小姐捧着的一碗水里。他的手伸进流血的伤口——那伤口一直由护士用海绵在揩着——翻露出一件东西。那是什么呢?尤金的心怦怦跳着。他现在用第三指伸到里面去——后来食指和中指都进去了——一面说道,“我找不到腿。再来试试。啊,是的。找到了!”

“要不要我替你把头稍为搬动一下,大夫?”在他左边的那个年轻的大夫这么说。

“小心!小心!它弯在尾骶骨附近。不过我现在找到啦。

要慢,大夫,注意胎盘。”

一件东西从那个可怕的、切开流血的洞口里出来了。很奇怪——一只小脚,一条腿,身体,一个头。

“我的天,”尤金对自己说,眼睛里又满含着泪水。

“胎盘,大夫。注意腹膜,伍德小姐。它还活着,没有问题,德瑟尔小姐,她的脉搏怎样?”

“稍许弱一点,大夫。”

“少给点儿醚。现在都拿出来了!我们把这个放回去。海绵。我们只得过后再缝起来,威勒特斯。我不相信它自己会收口。有些外科大夫认为会的,不过我不敢信任她的恢复能力。无论如何,先缝上三、四针吧。”

他们象木匠、细木工人、电气工人那样工作着。尽管他们显得非常关心,安琪拉还是象一个人体模型。可是他们却很紧张,是一种通过缓慢而准确的动作表现出的紧迫。“越是不忙,越来得快,”尤金想起了这句老格言。他瞪眼望着,仿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一场梦魇。也许是一幅名画。象林布兰的《守夜》。他不认识的那个年轻大夫提着一个紫色玩意儿的脚,把它提到空中。可能是一只剥了皮的兔子,可是尤金的吃惊的眼睛认出来,那是他的孩子——安琪拉的孩子——这一切可怕的挣扎和痛苦都是为了这孩子。它身上满是血污,显得很奇怪,是一个怪物,是一个神话中的人物。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大夫却正在用手拍它的背,一面好奇地望着它。同时来了一声微弱的啼哭——还不是啼哭——只是一个很微弱、古怪的声音。

“她真小,不过我想她会长大的。”威勒特斯大夫在说这婴孩。安琪拉的婴孩。这时护士接过手去。刚才他们在切安琪拉的肉。现在他们在缝安琪拉的伤口。这不是生活。这是一场梦魇。他神魂颠倒,给鬼迷住了。

“大夫,现在我想可以了。德瑟尔小姐,毛毯。你可以把她搬走啦。”

他们替安琪拉做了好些事,扎起绷带,拿开尖嘴罩,使她恢复平卧的姿势,准备给她揩揩身体,把她移到流动台上,然后推出去。这时,她还是毫无知觉地呻吟着。

尤金几乎受不住那种很响的、难听的呼吸声。这声音从她那儿传来,太奇怪了——好象她的毫无知觉的心灵在哭泣似的。小孩也在健康地哭着。

“哦,天啊,什么样的人生,什么样的人生!”他想着。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死亡,开刀!失去知觉!疼痛!她能活下去吗?她会活下去吗?他现在做父亲啦。

他转过身,看见护士抱着那个小小的女孩儿,下面垫着一块白纱或是垫子。她正在给小孩身上擦油。现在,她是一个粉红色的婴孩了,跟任何其他婴孩一样。

“很不错,是吗?”她安慰地说。她要使尤金恢复常态,因为他显得那么精神恍惚。

尤金瞪眼望着那个小孩。他感到一种奇怪的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从头到脚,上上下下作怪。这是一种神经性的、发痒而微痛的感觉。他摸摸婴孩。他瞧瞧她的手,她的脸。她很象安琪拉。是的,真象。是他的孩子。是安琪拉的。她会活下去吗?他会变好点儿吗?哦,天啊,现在把这硬塞到他身上来,不过到底是他的孩子。他怎么能不要呢?可怜的小东西。要是安琪拉死掉——要是安琪拉死掉,他什么都没有,只有这孩子,这个通过她长期戏剧性的挣扎而得来的小女孩。要是她死掉,留下来的就是这孩子。她会对他怎样?指导他?给他力量?改变他?他不知道。不过不知怎么,不由他做主,她已经开始打动了他的心弦。她是在暴风雨中诞生的。安琪拉,现在就在他旁边——她会活着看到婴孩吗?她还在那儿,没有知觉、麻木、受了刀割。兰伯尔特大夫在离开之前,最后又看了她一眼。

“大夫,您想她能活下去吗?”他焦急地问这个有名的大夫。后者显出很严肃的样子。

“我不敢讲。我不敢讲。她的体力不太理想。心脏和肾脏恰巧也不很好。不过这是唯一的机会。我们不得不这样。我很难受。还好我们救了孩子。护士会给她最好的照顾的。”

他走出去,到现实世界中去,象一个工人下班那样。我们大家都可以那样。尤金走到安琪拉旁边站住。这是多年不信任的结果,他想起来万分难受。他对自己,对生活,对生活的纷繁奇怪感到惭愧。她个子这么小、这么苍白、这么虚弱。是的,是他做出来的。由于他的欺骗,他的不可靠,他的游移不定的性情,她才落到这步田地的。从某一个角度看来,简直就是暗杀,而直到最后这一小时,他几乎都没有软化。不过生活也教训了他。现在,现在——哦,真该死!但愿她会好起来,他一定尽力朝好的方面做。是的,他会的。这句话从他心里发出来似乎很可笑,但是他真要尽力。爱情是抵不上它所引起的痛苦的。算了吧。算了吧。他活得下去的。真象亚勒弗烈-拉塞尔-华莱士所指出来的那样,有阶级组织和权柄。的确有个上帝。他在他的宝座上。这些强大、神秘、不变的力量不是没有用意的。只要她不死,他一定尽力规规矩矩。一定!一定!

他呆呆地望着她。她样子这么虚弱,这么苍白,他认为她不会好了。

“你跟我一块儿回去吗,尤金?”玛特尔已经来了一会儿,现在站在他身边说。“我们在这儿也没有什么事可做。护士说她也许要隔好几小时才会醒过来。孩子交给他们照顾是没有问题的。”

孩子!孩子!他忘了孩子,也忘了玛特尔。他在想着他一生的漫长、黑暗的悲剧——它的乌烟瘴气。

“好,”他疲乏地说。这时已经快天亮了。他走出去,坐上一辆出租汽车,上他姐姐家去,可是他尽管疲倦,却简直不能入睡。他象发烧似的在床上翻来复去。

第二天,他一早就起来,急着要去看看安琪拉——还有他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