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科尔法克斯跟尤金谈话之后,在苏珊作出决定,等于抛开他之后,尤金在接下去的几星期里设法结束了他在联合杂志公司的事务,同时解决了他跟安琪拉的关系。这不是一件容易办的事。科尔法克斯相当替他着想,建议叫他说是为了公司的事务暂时要上国外去一趟,并且叫他做得好象必须立刻就去。尤金召集了他手下各部门的主管,照科尔法克斯所建议的那样告诉了他们,并且还补充说,他自己在别处的事业(他们也知道或是猜到)现在非常麻烦,所以他可能不再回来,至多也只能回来一个短时期。以他面临着的困难而论,他的确装出了一副自满自足的神气,做得非常成功,人家一点儿也没猜到他立刻就要大难临头了。事实上,大家都以为他注定还要高升一步——料理他私人的事业。

在他跟安琪拉的谈话中,他明白地告诉她他要离开她了。他一点儿不愿意装假。她应该知道。他已经失去了他的职位,又不能立刻获得苏珊;他要安琪拉离开他,不然他自己就离开安琪拉。她暂时应该到威斯康星、欧洲或是任何别的地方去,让他独个儿奋斗出一个结果来。她的情况并不是非要他跟着不可。她可以请一个护士——可以住产科医院。他愿意替她付钱。办得到的话,他决不再跟她同居了,他不要再跟她同居。在渴望着苏珊的时候,他看见她就等于受到苦恼的批评——一种谴责,一种痛苦的耻辱。不,他要离开她。也许将来有一天,苏珊会有真正斗争的勇气,那时她便会来的。她应该来。安琪拉也许会死掉。是的,尽管看起来似乎很残忍,他却想到了这个。她也许会死的——那末——那末——即使想到她死了,他还是没有想到孩子有可能活着。他不懂这个,那会儿还不能理会。那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

尤金在金斯桥一所公寓里租了一间房,因为他在那儿暂时不会给人认出来,人家也不会轻易看到他的。在那儿,展现出一个一落千丈的人的悲惨景况。他的思想、情感、意向都被一个不顺利的结局搞乱了、挫伤了。尤金的年纪要是再大十岁或十五岁,结果可能会自杀。他的性情如果稍微不象他目前这样,那也可能会自戕、杀人或者做出随便什么事情。而现在呢,他有时茫然失意地呆在美梦的废墟上,猜度着苏珊那会儿在做什么,安琪拉在做什么,人家在讲什么、想什么,他自己怎样才能振作起来,自力更生。

幸而他生性喜欢工作,这才挽救了他。起先,这种工作的欲望并没有显露出来,但是后来渐渐开始恢复了。他非得做一件事不可,哪怕是再试试绘画也成。他不能到处乱跑去找事。蓝海方面没有适合他的位置。如果他不愿意对安琪拉显得卑鄙,他就得靠工作来养活她,虽然他现在是自由了;当他从发生的事情来看全局时,他也认识到自己是够恶劣的,他们俩性情不合,但是她已经尽力来适应他了。基本上不是她的过错。今后他得怎样工作、生活、打出一条出路来呢?

在这种情况下,尤金和安琪拉之间又起了不少争吵——泪水、恳求,安琪拉认为人生中有价值的一切都破碎了。最后,尤金不顾她的悲惨情况,还是和她分离。那时正好是十一月,房东也听说尤金经济拮据,或者说得更切实点,逆运来临,所以答应退租,虽然租约有效期还有好几年。这公寓于是便退掉了。安琪拉心乱已极,几乎不知道去投靠谁是好。这是人生中一个最令人难受的冷酷、丑恶的局面。她在无可奈何中跑去投靠尤金的姐姐玛特尔。玛特尔起初把这个丑恶的悲剧瞒着她丈夫,可是后来又说出来了,他们一起商量应该怎么办。法兰克-班斯是一个讲求实际的人,因为几年前他妻子的瘤症竟然象奇迹般给治好了,所以他笃信基督教精神治疗法,想把他对这种神圣的科学——善良的无限力量——的理解运用到这种情况上来。

“玛特尔,忧愁是没有用的,”他对妻子说。她尽管有信心,一时却被弟弟所遭到的灾难吓得有点儿动摇了。“这是我们心理作用的又一个证据。在我们心里这是够真实的,可是在上帝的恩典里却算不了什么。要是我们想得对,结果会解决的。安琪拉暂时,或者只要她准备去,就可以住进产科医院。我们也许能够说服尤金走正当的道路。”

他们劝安琪拉去跟一个基督教精神治疗法的专家谈谈,玛特尔去找治好她毛病的那个女人,求她用她的力量,或者说得更切实点,用她的科学知识来使她弟弟恢复过来。那个女人告诉她,不得到尤金的同意,这是办不到的,不过她可以替他祈祷。如果能劝他自动来寻求神的指引或者神的帮助,那就不同了。尽管他犯了错误,而且目前在她看来这些错误是够实在、够可怕的,可是她的信心不允许她责备他,并且她还很爱他。她说他是一个坚强的人,一向很奇怪。他和安琪拉也许不大相配,不过运用精神治疗法,一切都可以纠正的。安琪拉经历了一段愁闷的日子,在家里整理、收拾。她站在过去的安逸与显赫的废墟里,对着以前她认为那么可爱的东西流泪。所有尤金的东西都在那儿,他的画、手杖、烟斗、衣服。她对着一件他在家常穿着闲荡的漂亮的绸睡衣流泪——很奇怪,它竟然引起那么许多往昔的快乐日子的回味。他们有时候还有冷酷无情、各执己见的争吵,在那些时候,安琪拉以前的那种好斗的、支配别人的精神又会回来,可是却不能持久。她知道她现在输了——垮了。耳朵里只听见寒冷、可怕的海洋的呼啸声。

这儿应该提一提,苏珊有一个时期的确以为自己是爱上尤金了。但是我们必须记住,她是被一个美妙的、对她有魅力的人物的个性所感动而爱上他的。尤金的个性跟习俗有着一种不妥协的地方。在感情上和外表上,他好象很接近、很象一只羔羊,驯服于一般风俗习惯,可是内心里,他就象一只贪婪的狼,对礼教毫不在乎。生活中所有的规矩和方式在他看来都是笑话。他看穿了一切,看到一个完全不是物质而是精神的,或者可以说是非物质的生活,所有的物质只不过是一个幻影。生活的强大力量对我们大吹大擂、大惊小怪地维持着的制度到底维持不维持究竟在意多少呢?它们怎么会在意?有一次,他站在陈尸所里,看见死尸似乎变成了一种化学性的软块。当时他曾自言自语道,要是认为生活对这些发生物质作用的力量有什么意义,那真太可笑了。伟大的化学和物理力量都在起作用,它们可能附带演出一些影子戏,可是一下就会烟消云散的。但是,哦,影子戏上演着时,多么甜蜜啊!

苏珊在这期间当然也是垂头丧气,因为她跟尤金一样多愁善感。不过既然答应等下去,她就决定等到底,虽然她并没有遵守另外一个诺言。她现在快二十岁了——尤金将近四十。尽管她自己很伤心,生活还是能给她带来安慰。可是在尤金呢,生活只能加深他的痛苦。戴尔太太带着苏珊和别的儿女上外国去。他们来往的人不可能听到这件事,即使听到也是模糊不清的。假使这件丑事(象戴尔太太以为可能会发生的那样)传扬出去,她就打算说,是尤金不顾体面与道理,很狡猾地想来控制住她的女儿,幸亏她及时打断了他们的关系,保护着苏珊,苏珊自己几乎都不知道。这样讲法听起来很近情理。

现在得做什么呢?怎样生活?尤金经常这样想着。跟安琪拉去住在小街上一个小小的公寓里——要是他决定跟她一块儿生活下去的话,他们在哪儿可以找到一个租金低廉而环境很好的住所呢?决不可能。要他承认自己即使不是永久,至少也是在这一年里,这样突然失去苏珊吗?也不可能。承认他自己还不以为是错误的错误吗?说他很难受,愿意痛改前非吗?决不。他并不觉得难受。他不打算再跟安琪拉过以前那样的日子。他对她腻烦了,或者说得更切实点,对他多年所过的那种经常受习俗管束住的气氛腻烦了。他想起硬拿一个孩子推到他身上来,就感到厌恶。他偏不要。她不该这样做的。他情愿死掉。他的保险费一直按期缴纳。这五年来,他的保险金额已经到了一万八千元以上,要是他死掉,她就会得到这笔钱。他希望自己死掉。那样就可以补偿起命运近来给她的严重打击,不过他不希望再跟她同居。绝对不,绝对不希望,有孩子也罢,没有孩子也罢。这一夜之后再回到公寓去,他怎么能够呢?他要是回去,就得装着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至少他跟苏珊之间没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她也许会来的。也许!也许!啊,多大的一个笑话——在她实在可以来,也应该来的时候,这样离开了他——哦,这一下给命运冲击得好苦啊!

有一天,家具全都送走了,安琪拉暂时到玛特尔那儿去住下。又过了一阵子,她含泪离开纽约上拉辛她妹妹玛丽亚塔那儿去,玛丽亚塔和丈夫这时住在那儿,安琪拉预备在往后离开以前把自己遭到的可怕的悲剧作为一个极其秘密的事告诉她妹妹。尤金去送她上火车,可是心里并不想送。安琪拉这会儿只有一个想头:时间总会促使他们重修旧好的。只要她能等下去,只要她能保持平静,活着而不死掉,不让他离婚,他慢慢可能会恢复理智,认为至少还值得和她共同生活下去。也许孩子会发生作用的,孩子来了之后,他一定会受到影响。通过孩子,他一定会看到她的。她对自己说,只要能够使他回心转意,她倒乐意经历一下这番苦难。这孩子要受到什么样的接待呢,不受欢迎,没有人理睬,还没有出世就受了侮辱;万一她死掉,他会怎样对待孩子呢?他该不会不顾他。她已经不安地、悲伤地在渴望着孩子了。

“告诉我,”有一天他们争吵着、筹划着的时候,她对尤金说,“要是孩子生下,我——我——死掉,你不会完全不顾他吧?你会把他带去,对吗?”

“我会带着他的,”他回答。“别担心。我不是一个全无心肝的大坏蛋。我本来不要孩子。这是你的诡计,可是我会把他带大的。我并不希望你死。这你知道。”

安琪拉想着,要是她能活下去,看到他懂道理,守规矩,甚至稍有成就,那她情愿再跟他一块儿过一个时期困苦的日子。孩子可能会改变他的。他从没有过一个孩子。尽管他现在想起就讨厌,可是等孩子养下来之后,他也许会回心转意的。只要她能够熬过这场危险。她的年纪这么大——她的肌肉已经缺乏韧性了。在这期间,她去请教过一个律师,一个大夫,一个算命的,一个星相家和玛特尔介绍给她的一个基督教精神治疗法专家。这是一个无目的的、可笑而杂乱的举动,可是她心里千头万绪,在这场暴风雨里,任何港口似乎都值得去躲避一下。

大夫告诉她,她的肌肉已经缺乏韧性了,不过他认为要是采用了他建议的摄生方法,她不会有问题的。星相家告诉她,他们两人是注定有这场风波的——尤其是尤金,他也许会恢复过来,那样的话,他多少还会成名的。至于她呢,他摇摇头。是的,她也会好的。他是在胡说。算命的摊开扑克牌,看看尤金是否会跟苏珊结婚。安琪拉听着一时很满意,他说苏珊绝对不会跟他结合起来的——这是从一个衣着华丽、满戴首饰而容貌相当枯槁的女人那儿听来的,她的接待室里挤满了有着各种疑难问题的女人,失恋的、破财的、有情敌的、怕分娩有危险的。精通基督教精神治疗法的那位专家说,一切都是上帝的心意——无所不能,无所不在,无所不知,都是好的,这里面邪恶不可能存在——只是幻觉罢了。“对于相信邪恶的人,邪恶才是真的,”这位“顾问”说,“可是对于知道自己是上帝心意的完善而不可磨灭的反映的人,邪恶是没有实质,没有意义的。上帝是一个原理。你认识到这个原理的性质,并且认识到你自己也是它的一部分时,邪恶就象厌烦的梦似的自行消灭了。它没有真实性。”她向她保证,根据对精神治疗法的真正理解来看,不可能有灾祸临到她身上。

因为上帝是博爱的。

律师听她激烈地诉说了尤金的放荡行为之后告诉她,根据行为所在地纽约州的法律,要是她丈夫有产业,她也只有权得到产业中的极少一部分。离婚案子至少要两年才能得到判决。如果她能适当地证明尤金有钱,他才劝她去告尤金,不然就没有意义。他为这次谈话向她收了二十五块钱的谈话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