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拉宣布的这件惊人的事,来得那么突兀、那么特别、那么乱人心意,因此尤金虽然不承认,虽然有点儿怀疑她是撒谎,可是还是给另一种思想搅扰着:她说的也许是真话。不过他总认为这是极不公正的、极恶毒的!他始终没想到这可能是偶然的(虽然事实上并不是),他只认为这是一条冷酷、狡猾、不合时宜的奸计,在他最需要自由的时候,安排好了来破坏他的前途,把他困在旧情况里。一个新生活正在他面前展开。他一生中第一次可以有个中意的女人了,那么年轻、那么美丽、那么雅致、那么有见地!有苏珊在他身边,他就可以享尽人生的乐趣。没有她,生活就会变得乏味,暗淡。正在这个紧要关头,安琪拉跑出来,拖进来一个她自己并不需要的孩子,竭力破坏他的美梦,不让他的计划实现。如果他有什么时候为了她的诡计和刻薄而痛恨她,那就是现在了。这对苏珊会有什么影响呢?他怎样才能使她相信这是一个骗局呢?必须要她明白;她会明白的。她不会让这种卑鄙的诡计把他们俩拆散。他上床之后,困乏地翻来覆去,可是始终不能入睡。他得说些话,做些事,于是又爬起来,穿上一件便衣,上安琪拉房间里去。

这个心乱如麻的人,虽然有着坚强的意志和斗争的力量,可一生中竟然第二次又受到无限的痛苦。想不到尽管她操劳、幻想,最近又作了可能会牺牲生命的努力来换取安宁和幸福,现在竟然会被迫看到这样一个局面。尤金竭力想取得自由。他显然决意要这样做。这个丑恶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要拖住他的努力会失败吗?看起来很象会失败,可是苏珊知道了、明白了之后,一定会离开他的。任何女人都会的。

她的头脑发痛,两手发烧,她想象自己也许是在做一场恶梦,她病得那么厉害,那么虚弱,可是,不,这是她的房间。一会儿以前,她还坐在丈夫的工作室里,周围都是朋友,他们都向她表示关切,尤金对她显然也很体贴、很殷勤,一个特地为他们两人安排的出色的节目正在演出。现在,她竟然躺在自己房间里,是一个给丈夫瞧不起的妻子,一个被摈弃在爱情和幸福之外的人,是命运的某种可怕魔力的牺牲者。另一个女人占有了她的地位,获得了尤金的爱。看见年轻、娇艳的苏珊那样傲慢,用大胆的眼光直对着她,挽着她丈夫的手,一边说:“可是我爱他,威特拉太太,”那简直要使她发疯。在她看来,那全是一种冷酷的、癫狂的、愚昧的做作,简直是在做戏。哦,天啊!哦,天啊!她受的罪就没完没了吗?她所有的美梦都得变成泡影吗?尤金会离开她吗,象他一会儿前那么激烈地所说的?她从来没有看见他那样。看见他那么坚决、冷酷、残忍,真可怕极了。他的声音确实变得又粗又哑,这是她从来没听见过的。

她一边想着,一边发抖,接下来一阵阵愤怒激动了她,随后又是一阵阵恐惧。她的处境那么可怕。那个年轻、美貌、放肆的女人跟他呆在一块儿。她听见他喊那个女人,听见他们谈话。她一度想到现在是把他、苏珊、自己和那个新生命都弄死的时候,可是在这个紧要关头,自己又生了病,年纪又大了不少,还有那个新生命的问题,她可真不知道该怎么是好了。她努力想用他一定会改变初衷的想法来安慰自己;等她宣布的事情有充分时间来发挥力量时,他就会改变过来的;可是现在时间还没有到。他会不会在轻举妄动之前就觉悟呢?会不会在他跟苏珊两人还没有发生不可挽回的关系之前就觉悟呢?根据他们所说的话来判断,他们还没有,至少她认为还没有。他打算怎么办呢?他打算怎么办呢?

安琪拉躺在那儿,心里非常害怕;她怕他不顾自己所说的话,立刻丢开她跑了。这件丑事很可能会闹得满城风雨,那末他们可笑的生活就会真情毕露;孩子的一生都会受到妨碍;尤金、苏珊和她自己,都会弄得身败名裂,虽然她对苏珊并不多么关心。也许,苏珊还是会得到他的。她可能偏偏是一个冷酷的、硬心肠的人。社会可能会原谅他。她自己也许会死去!在她梦想过一个比较美好、稳定的生活之后,竟然来了这样一个结果!哦,多么可惜,多么痛苦!一种毁了的生活多么可怕啊!

接着,尤金进房来了。

他进来的时候,憔悴、沉思、阴郁、目露凶光。他先凝神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扭亮一盏小灯,在安琪拉床头旁射出一道小小的亮光。他在护士放在药品桌旁边的一张摇椅上坐下。安琪拉的病已经好多了,所以夜里不需要再请一位护士——只有一位每天做十二小时的护士。

“嗯,”他看到她面色苍白、心神纷乱的样子,便严肃、冷淡地说,她从前年轻时的秀色大部分依然存在,“你以为你施展了一条妙计,对吗?你以为你布置了一个圈套?我只是来这儿告诉你,你这一切都没有用——你只看到了结局的开头。你说你有了身孕。我不相信。这是谎话,你自己也明白。你知道这个乏味的情形不能长期维持下去,于是想出一个办法来。好吧,你的诡计多施展了一次,你扑了个空。这一次你输了,我赢了。我要告诉你,我现在要得到自由,即使把一切弄得天翻地覆,我还是要我的自由。一个孩子也好,十七个孩子也好,我都不在乎。第一,这是谎话;如果不是,也是一条奸计,我再也不中你的圈套了。我已经受够了你的支配、欺骗和卑鄙的诡计了。我跟你算是完啦,你听见了吗?我跟你算是完啦。”

他用微微颤抖的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前额。他的头脑发痛,有点象是病了。他自己陷进去的是一个乏味的深坑,婚姻的深坑,被一个专横的妻子和一个用诡计得来的孩子束缚住。他的孩子!在他一生的这时候,这是一场多么大的笑话!想到这种事,他就多么痛恨啊!这一切看起来多么卑鄙!

安琪拉眼睛睁得很大,脸红红的,筋疲力尽地靠在枕上凝视着。她用困乏、淡漠的口气问:“你要我怎样,尤金,离开你吗?”

“我告诉你,安琪拉,”他阴沉地说,“这会儿我还不知道要你怎样。过去的生活算是完了。那已经完全过去了。这十一、二年来,我跟你一块儿生活,可是我始终知道自己是在说谎。从结婚以来,我就始终没有真正爱过你。这你是知道的。我最初也许爱过你,是的,在黑森林的时候爱过,可是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我不该跟你结婚,这是个错误,可是我做了,而我也一步步受到了惩罚。你也一样。你一直坚持认为我该爱你。你威胁我,逼迫我做我办不到的事。现在,在最后一分钟,你又引出个孩子来拖住我。我知道你干吗这样做。你自以为是上帝派你来做我的导师和保护人的。可是我告诉你,没有这回事。一切都完了。就是有五十个孩子,也完啦。苏珊不会相信这种没有价值的话的,就算她相信了,她也不会离开我。她知道你干吗这样做。这种厌烦、可怕的日子,在我是过去了。我不是一个平凡的人;我不要过平凡的日子。你老坚持着要遵照你所了解的那些没有价值的小礼节。在威斯康星州,在黑森林,都是那么一套。没有用。从今以后,一切全都完啦。这所房子,我的职业,我的地产投资——所有的一切。我不管你的情况怎样。我爱那个姑娘,我要得到她。你听见了吗?我爱她,我要得到她。她是我的。她适合我。我爱她,天下没有东西能阻止我。你以为你想出个孩子的问题就能拦住我,可是你就可以看出来它拦不了我,也无法拦住我。这是条奸计,我知道的,你也知道的。已经太迟了。去年或是两、三年前,也许还成,现在可不成了。你拿出了你最后的一张牌。那个姑娘是我的,我要得到她。”

他又厌倦地摸了一下脸,停了一会儿,在椅子上轻轻地动动。他牙齿咬得很紧,眼光很冷酷。他自己也认识到他面对着的是一个可怕的局面,很不容易应付。

安琪拉凝视着他,眼睛的神情好象不十分相信自己看得是否正确似的。她知道尤金的个性有了很大的发展。在他往上爬的这些年里,他变得比以前坚强、急切、大胆。他不再象当年倒楣的时候在毕洛克赛和别的地方那样需要她陪伴的尤金了,就和一个大人不象一个孩子一样。他变得更无情,更冷淡,态度更随便,然而直到现在,多少还留着点儿旧尤金的痕迹。这些痕迹忽然到哪儿去了呢?他为什么这样发怒,这样狠心呢?也许是这个姑娘干的事,这个又傻又自私又迷人①的姑娘,听凭他追求,顺从他的意思,或许还勾引过他。虽然他们的婚姻在表面上很美满,她还是把他勾引去了。苏珊不知道他们不快活。照他这种情形,他很可能会丢开她的,虽然她有了孩子。现在就得看这姑娘怎么样了。除非她能够影响苏珊,除非她能够施加一点压力,否则她太可能失去尤金了,那末一出多么大的悲剧就会演了出来啊!她现在不能让他走-,再过六个月——!她想到分离所会带来的痛苦,就不禁颤抖起来。他的地位,他们的孩子,社会舆论,这所公寓。啊呀,要是他现在遗弃她,她可真要疯了!——

①原文是withherCircegiftofbeauty,塞栖(Circe)是希腊神话中用魔酒使尤利栖斯(Ulysses)与其友人变成豕的女妖。

“哦,尤金,”她很伤感地说,声音里仍然没有一点儿愤怒的腔调,因为她太伤心,太害怕,情绪太混乱,所以除了萦绕着她的恐惧之外,什么别的感觉都没有了,“你不知道你在做的是件多么可怕的错事。我是有意这样做的,尤金。这是真的。很早以前在费城的时候,我跟圣尼福太太一块儿去找过一个大夫,请他看看我是否可以生孩子。你知道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不能生养。可是他对我说可以生。我上那儿去,尤金,因为我觉得你需要一个孩子来使你稳定下来。我知道你不想要孩子。我认为告诉你,你会生气的。我好久都没有实行。我自己也不想要孩子。如果有的话,我希望是个女孩子,因为我知道你欢喜女孩子。面对着今儿晚上发生的事情,我真是干了一件傻事。我瞧出来我犯了多大的错误。我也瞧出来错误在哪儿,可是我当时并没有恶意,尤金。我并没有。我想拖住你、帮助你,用什么方法把你拘束住。你完全怪我吗,尤金?我是你的妻子,你知道。”

他不耐烦地动了一下。她停住,几乎不知道该怎么讲下去了。她看得出来他多么恼怒,心里多么发烦,可是她又有点儿恨他的这种态度。她一向认为自己对他有那么许多名正言顺的权利——道德方面的,法律方面的,其他方面的,而且是他不敢置之不理的——所以这时她感到很难忍受。她现在又病又疲乏,还得向他哀求本来是她应得的东西——还有未来的孩子应得的东西!

“哦,尤金,”她很伤心地说,声音里仍旧没有发怒的腔调,“在没有铸成大错之前,请你多想想。你并不真爱那姑娘,你只是以为你爱她。你觉得她又美又好又可爱,你就要毁掉一切离开我,可是你并不爱她,你将来会发觉的。你什么人都不爱,尤金。你不爱什么人。你太自私了。要是你心里真有爱情,你多少也会给我一点儿的,因为我做尽了一个贤惠的妻子该做的事,可是那一切都没有用。我知道这些年来你并不喜欢我。我从你眼睛里看得出来,尤金。除了在不得已或者无法回避我的时候,你从没有象一个爱人该做的那样来亲近我。你又冷淡又不关心。现在,我回想一下,我看出来我也给你弄成那样了。我也变得冷漠无情。为了要对付你的铁石心肠,我也尽力使自己坚强起来。现在,我看出来这把我弄成了什么样子。我很难受。至于她,你不爱她,也不会爱她,她太年轻了。你们的思想相差太远。你以为她温柔、优雅,又聪明又了不起,可是你想,要是她真是那样,她今儿晚上会象那样站在那儿,直望着我——我,你的妻子——对我说她爱你——你,我的丈夫吗?你想,如果她懂得羞耻的话,那末既然她知道了(我想你总对她说了),她还会呆在这儿吗?这是个什么样的姑娘,我问你?你说她好吗?好在什么地方?一个好姑娘会干这种事吗?”

“单凭外表来讲有什么用?”尤金问。在她说着上面这段话的时候,他不时插嘴,表示异议或是提出严厉的批评。“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东西看上去都是坏的。她并没有想到会被迫告诉你她爱我。她并不是上这儿来让我在这屋子里向她求爱的。是我去向她求爱。她现在爱上我,是我硬要她爱我的。我不知道关于孩子的事。即使我知道,也不会有什么区别的。不过那是另外一回事。就是这样。我爱上了她,就是这么一回事。”

安琪拉瞪眼望着墙壁。她靠在枕头上,半撑起身子,既没有斗争的力量,也没有勇气。

“我知道你是什么毛病,尤金,”她过了一会儿说;“你受不了束缚。问题并不在我;换一个人也会是这样的。毛病就在结婚。你不要结婚。不管哪个女人爱上你而跟你结婚,也不管你有多少儿女,情形都是这样。你也会想丢开他们的。你受不了束缚,尤金。你要自由,在你没有得到之前,你不会甘心的。一个孩子也不会有什么道理。我现在看出来了。”

“我要我的自由,”他沉痛地、不顾一切地说,“并且我一定要得到它!我什么都不管。我对说谎、装假都腻烦了,你的那些凡俗、渺小、没有意义的是非观念也叫我腻烦了。我已经忍受了十一、二年。每天早饭、晚饭跟你坐在一块儿,多半的时间我都很不愿意。当我对你的话一句也不相信,对你的想法一点也不在乎的时候,我还听着你的那套人生观。我那样做,因为我认为我应该那样,免得使你难受。可是现在,我不干那一套了。我得到的是什么呢?暗中监视我,反对我,在我口袋里搜信,要是我在外面过一夜没有详细说明,就要埋怨个不停。

“在丽瓦伍德的那件事之后,你干吗不离开我?我不爱你,你干吗还钉着我?人家还以为我是犯人,你是我的看守哩。天呀!我想起来就恨!-,现在用不着为那烦心了。那已经过去,一干二净地过去,不再有我的份了。此后,我要过自己的生活。我要替自己打出一个适合于我的前途。我要跟一个我真正爱的人一块儿生活,就是这么一回事。现在,你爱怎样就怎样吧。”

他就象一匹脱缰的小马,自以为乱蹦乱跳就可以永远自由。他在想着碧绿的田野和可爱的牧场。尽管她方才对他说了那件事,他现在还是自由了。这一晚使他自由了,他将继续自由下去。苏珊会支持他的,他觉得这样。他要使安琪拉完全明白,不管怎样,以前的那种情形永远不会恢复了。

“是的,尤金,”她听了他对这方面的抱怨之后,悲痛地说,“现在,我看透了你以后,我也认为你需要自由。我开始看出来,自由对你多么重要。可是我已经犯了那么大的错误。你就不替我想想吗?我怎么办呢?除非我死掉,孩子总是要生出来的。我可能会死掉。我就怕那个,不,现在不怕了,过去是怕的。我唯一要活下去的理由就是要照顾孩子。我没想到会得风湿症,也没想到心脏会受到这样的影响,更没想到你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不过现在你既然已经做了,一切都无所谓啦。哦,”她伤心地说,热泪涌上了她的眼眶,“这是个多么大的错误啊!要是我没做这件事,那该多么好!”

尤金瞪眼望着地板。他一点儿也没有软化。他并不认为她会死——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他想这只把事情搞得更复杂,也许她是在装腔作势,可是那拦不住他的。她为什么这样欺骗他呢?这是她的不是。现在,她在哭,不过这也是她常耍的老花招,装着伤感。他并不打算完全遗弃她,她的生活还是很宽裕的。他只是不愿跟她同居,如果他办得到的话,或者,无论如何,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他的大部分时间要献给苏珊。

“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他终于说,“我不打算再跟你住在一块儿了。我没叫你养小孩。这不干我的事。你在经济方面不会被遗弃的,只是我不跟你住在一块儿了。”

他又动了一下,安琪拉面颊发烧,瞪眼望着。这个人的冷酷一时又使她冒火。她并不认为自己会挨饿的,可是他们不断改善的环境、他们的家、他们的社会地位,都会完全毁了。

“是的,是的,我明白,”她恳求着,竭力克制住自己,“可是,不只是我一个人的问题。你想到戴尔太太吗?她会怎么样呢?要是她知道了,她决不会什么也不做就让你把苏珊带走。她是个很能干的女人。她很爱苏珊,不管苏珊多么执拗。她现在也很喜欢你,可是知道你要对她的女儿怎么样,你想她还会喜欢你多久呢?你对她打算怎样?即使我愿意跟你离婚,你在一年之内也不能跟她结婚。离婚案子至少要一年才能得到判决。”

“我跟她同居,我就打算这么办,”尤金说。“她爱我,象我现在这样她也要我。她不需要结婚仪式、戒指、誓约和种种束缚。她不相信那一套。只要我爱她,那就行了。到我不爱她的时候,她也就不要我了。这里有点不同,是吗?”他刻薄地加上一句,“听起来不大象黑森林的那一套吧,对吗?”

安琪拉忍住气。他的讥刺太狠毒了。

“她这么说说,尤金,”她平静地回答,“她没有时间去考虑。你暂时把她迷住了。将来等她停下来细想想的时候,只要她有一丝理性,一丝自尊心——可是,哦,我干吗说呢?你不会听的,也不会去想的。”然后她又说道:“可是你打算对戴尔太太怎么办呢?即使我不管你,你认为她不会跟你斗争吗?我希望你好好想想,尤金。你做的是件可怕的事。”

“想!想!”他蛮横地、凶恶地喊着。“好象这些年来我什么都没有想似的。想!他妈的!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想。我想得灵魂都腻烦啦。我想得不愿意再想了。我想到戴尔太太。你用不着替她担心。我迟些时会跟她把这件事解决掉。目前,我只要你明白我要做的是什么。我要得到苏珊,你决拦不住我的。”

“哦,尤金,”安琪拉叹息着说,“但愿有什么事能使你看清楚!这一半也是我的过失。我是太狠了,又多疑又嫉妒,不过是你使我这样的,你想对吗?我现在看出来我做错了。我太狠、太嫉妒了,不过我可以改过来,要是你让我试试的话。”(她现在想到活下去,而不是想到死。)“我知道我可以的。你的损失太大啦。这样改变一下值得吗?你知道得很清楚,人家对这种事怎么看法。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你从我这儿得到自由,你认为人家会怎么想法呢?你不能遗弃你的孩子。干吗不等着看看有什么变化呢?我也许会死掉。这种情形是有的。那时你就可以自由行动了。那也不会有多长时间。”

这是一个很动听的请求,目的是要把他拖住,可是他却看穿了。

“我不干!”他用当时的俚语嚷着。“这一套我全都知道。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第一,我不相信你的情况是象你所说的那样。其次,你不会死。我不打算等待自由。我很知道你,我对你没有信心。我做的事不会影响到你的情形。你不会挨饿的。除非你吵起来,没有一个人会知道的。苏珊跟我会想个办法私自安排一下,我知道你在想着什么,可是我不会让你来干涉的。如果你要干涉,我就把眼前的一切都捣得粉碎——你、这公寓、我的职业——”他凶横地、坚决地攥紧了拳头。

在尤金讲着时,安琪拉两手感到神经性的刺痛。她的眼睛发疼,心房急速地乱跳着。她不了解这个黑头发的、铁石心肠的人,他的态度这么蛮横、这么坚决。这是尤金吗?他以前在她身边总是举止文静,虽然有时候发怒,可是过后总感到后悔,向她道歉。她还对某些亲友,尤其是对玛丽亚塔,亲切、玩笑地吹嘘说,她能够用小手指指挥尤金。他对差不多的事情都很随便、很安静。可是现在,他几乎是一个发狂的魔鬼,给欲望的恶魔支配着,要把他自己的、她的、甚至苏珊的一生全都连根毁掉。不过她现在不去管苏珊或者戴尔太太。看着自己的一生和尤金的一生在眼前毁掉,这真太可怕了。

“科尔法克斯先生要是知道了,他会怎样呢?”她在绝望中希望能吓唬住他。

“科尔法克斯先生会做什么,能做什么,我都不在乎!”他简单地说。“任何人怎么做,怎么讲,或是怎么想,我都不在乎。我爱苏珊-戴尔。她也爱我。她要我。就是这么回事,用不着多说了。我现在就到她那儿去。看你有本领来拦住我。”

苏珊-戴尔!苏珊-戴尔!这名字使安琪拉多么冒火、多么害怕!她以前从没有把美色的力量看得这么清楚。苏珊-戴尔又年轻又俏丽。今儿晚上看着她的时候,她还想着她多么迷人——她的脸多么秀丽——而现在,尤金就被她迷住,完全被毁掉了。哦,美色多么可怕!一般的社交生活多么可怕!她为什么要请客?为什么要跟戴尔家交朋友?但是也有些别人几乎跟她同样可爱、同样年轻——马约利-麦克腾南,弗罗伦斯-梨尔,亨利亚塔-腾门,安勒特-琴恩。这些人里任何一个都可能跟尤金这样。她不可能把所有年轻的女人都挡在尤金的生活以外,不,毛病是在尤金,是在他对生活的态度,是他对“美”,尤其是对美女的那种狂热。她现在看出来了。他实际上不够坚强。到了紧要关头,美色总会使他神魂颠倒,在她自己身上,她就看到过他这样——他那么爱慕(或者爱慕过)她身段的美。“上帝啊,”她默默地祷告着,“请您给我智慧,给我力量吧。我是不配的,可是帮助帮助我吧。帮助我救救他。帮助我救救我自己。”

“哦,尤金,”她绝望地大声说,“我希望你停下来想想。我希望你明儿早上让苏珊回去,你不要失去理智,镇定下来。我自己倒无所谓。我可以原谅你,并且把这件事忘掉。我答应你永远不再提这件事了。要是孩子生下来,我尽量不让他麻烦你。我还可以想法把他打掉。也许现在还来得及。从今天起我就改变。哦!”她开始哭泣起来。

“不!天啊!”他说着站起身来。“不!不!不!我跟你算是完啦。我跟你算是完啦!我已经受够了假惺惺的眼泪和歇斯底里了。一会儿流眼泪,一会儿又生气、怨恨。狡猾!狡猾!狡猾!我不干了。我已经给你管得够久的了。现在该轮到我来支配了。我要来改变一下,做点儿管理和指挥的工作。现在由我来支配一切,而且我还要继续保持这样。你要哭就哭,高兴把孩子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跟你算是完啦。我累了,我要睡觉去了,这件事就这样。我跟你算是完啦,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恶狠狠地、气冲牛斗地大踏步走出房间,可是到了工作室那一边他自己的房间里时,他却坐着并没睡觉。他想着苏珊,脑子里就热烘烘的;他想到旧生活竟然这么快、这么惨地被打破了。假如现在他能作主的话(他能的),他打算就跟苏珊同居。需要的话,她会秘密地来到他那儿。他们要租一个工作室,另外布置一个家。安琪拉可能不肯跟他离婚。如果她说的是真话,她也不能跟他离婚。他并不要她离,从刚才的谈话里,他认为她相当怕他,不会再搞出麻烦来。她实在也没有什么办法。他掌握着支配一切的权力,而且不会放松的。他要跟苏珊同居,一面让安琪拉过得很宽裕,他要光顾他常看见的所有那些可爱的公共场所,他要跟苏珊一块儿过幸福生活。

苏珊!苏珊!她多美啊!想想看,她今儿晚上多么庄严、多么无畏地支持着他。她多么可爱地把手放在他手里说,“但是我爱他,威特拉太太。”是的,她爱他。这是毫无疑问的。她很年轻、很灵活,初生的情感那么绮丽而炽热。她会长成一个出色的女人,一个真正的女人。而且她又那么年轻。多可惜,他现在还没有自由!好吧,等着,这样一来都会纠正过来的;在这期间,她是他的了。他必须跟她谈,告诉她目前的情形到底怎样。可怜的小苏珊!她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到底怎么样,而他在这儿-,今夜他不能到她那儿去。那太不象样了,并且安琪拉可能还没有屈服。可是明天!明天!哦,明天他要跟她一边溜达一边谈谈,他们要计划一下。明天,他要让她知道他打算怎样,同时还要知道她能做点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