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尤金去见他的时候,丹尼尔-克-萨麦菲尔德先生并没有在忙着什么特别的事情,不过在这种情况下,象在许多其他情况下一样,任何人想要向他请求什么,他总要叫人家等待,这是非常重要的。尤金整整等了一小时,然后一个小职员才来告诉他,他觉得很抱歉,有别的事把萨麦菲尔德先生给绊住了,所以他那会儿不能见他,得明天十二点才成。第二天,尤金终于获得允许走了进去。一眼看去,萨麦菲尔德先生就很喜欢他。“一个很聪明的人,”他倚靠在坐椅里,瞪眼望着尤金的时候,心里这么想。“一个有魄力的人。年纪还轻,大眼睛,很敏锐,容貌整洁。或许这个人是我找到的一个可以好好做美术主任的人了。”他笑嘻嘻的,因为萨麦菲尔德在初打交道的时候一向是和蔼的——在初打交道的时候,通常总是这样,并且带着一种优越而殷勤的态度来接待大多数人(尤其是他雇用的人员和打算雇用的人员)。

“请坐下!请坐下!”他愉快地嚷着说。尤金坐下,一面四下望望装饰华丽的墙壁,铺着宽阔、柔软的浅褐色地毯的地板和那张桃木办公桌,桌面平滑、覆着玻璃,上面放着漂亮的银、象牙和青铜摆设。这个人样子这么精明、这么强悍,象一个精致的日本雕刻一样,坚硬、光滑。

“现在,请你把自己的经历全告诉我,”萨麦菲尔德开口说。“你是哪儿的人?是干什么的?做过点儿什么事?”

“慢点儿!慢点儿!”尤金轻松、随和地说。“别这么快。我的历史没多少。不过是穷人的那种简短的纪录。我用两、三句话就可以全告诉你了。”

萨麦菲尔德对于自己的态度招来的这种直率,稍许有点儿吃惊,不过他倒是很喜欢。这对他是一件新鲜事。由他看来,来找事的这个人并不胆怯,显然也不紧张。“他倒挺滑稽,”他心里想。“真滑稽——显然是个见过不少世面的人。他态度也很随便,而且很亲切。”

“好吧,”他带笑地说,因为尤金那副慢条斯理的神气很合他的脾胃。他的幽默是过去的美术主任们所没有的一种新鲜玩意儿。据他记得,他的前任就没有丝毫值得一提的幽默。

“呃,我是个艺术家,”尤金说,“在《世界日报》工作。

我希望这对我没有多大妨碍吧。”

“没有,”萨麦菲尔德说。

“我想做美术主任,因为我认为我可以做得很好。”

“什么原因呢?”萨麦菲尔德问,整齐的牙齿亲切地显露出来。

“因为我喜欢管理人,至少我认为自己喜欢。他们也喜欢我。”

“你知道这一点?”

“我知道。再说,我很懂艺术,不高兴干我现在所干的琐碎事情。我可以干比较大的事情。”

“这我也喜欢,”萨麦菲尔德称赞说。他心里想,尤金倒是很好,很神气,或许略嫌白点儿、瘦点儿,不能显得坚强有力,这他可不能确定。头发稍许太长了些。态度或许有点儿过于随便。不过他总算不错。他为什么戴上一顶软帽呢,为什么多数艺术家都要戴软帽?它那样别扭,那样不合商业气派。

“你拿多少钱?”他补问上一句,“如果你不见怪,我想问你一声。”

“比我该拿的少,”尤金说。“只拿五十块。不过我拿那工作当作一种养病的办法。几年前,我患过神经衰弱——现在好些了,象茂尔威尼①老说的那样;我不愿意留在那边。我生性是个美术主任,至少我觉得是这样。随便怎么说,我上这儿来啦。”——

①茂尔威尼,英国诗人兼家吉卜宁(1865-1936)所著的短篇集《三兵士》里的一个人物。

“你是说,”萨麦菲尔德说,“你以前从来没有管理过美术部吗?”

“从来没有。”

“懂点儿广告学吗?”

“我一直认为懂点儿。”

“那是在多早以前?”

“在伊利诺斯州亚历山大的《呼吁日报》馆工作的时候。”

萨麦菲尔德笑了。他禁不住要笑。

“我想那大概和《威克汉姆报》一样了不起吧。听起来仿佛有同样广泛的影响。”

“哦,广泛多啦,广泛多啦,”尤金静静地回答。“亚历山大的《呼吁日报》在桑格孟河以南任何一县的四乡销路都挺大。”

“我知道!我知道!”萨麦菲尔德高兴地回答。“它跟《威克汉姆报》一样。但是你怎么会改变了主意呢?”

“啊,一件事就是我年纪大了几岁,”尤金说。“还有,我认定我生来是该做个最伟大的当代艺术家的,于是我上纽约来了。在兴奋中,我几乎失去了那种想法。”

“我明白。”

“但是现在,我又那么想了,谢天谢地,我打定了主意,于是我上这儿来啦。”

“唉,威特拉,说老实话,你样子不象个普通的、稳健的、真正的美术主任,不过你或许可以做得挺好。按照我们公司里通行的标准来看,你还不够艺术化。不过我好歹倒愿意试一试这个很糟的机会。我认为如果我这么办,我会象平常一样受骗的,可是我常受人骗,这会儿该已经习惯了。有时候,我觉得给过去我雇用的大黄蜂蜇了。不说别的,倘使你真得到这个美术主任的职务的话,你认为你能做点儿什么呢?”

尤金细想了想。这个玩笑很有意思。他认为既然他们这会儿呆在一块儿,萨麦菲尔德就会用他的。

“哦,我先支取薪水,然后我招呼着订立适当的接见制度,使随便哪一个要来见我的人都认为我是英国国王,接下来我就——”

“昨儿我是真忙,”萨麦菲尔德道歉地插嘴说。

“这我很相信,”尤金愉快地说。“最后,如果人家好好地哄哄我,我或许会自贬身份,来做一点儿工作。”

这段话立刻触恼了萨麦菲尔德先生,可是他同时又觉得好笑。他喜欢一个倔强的人。你跟一个大胆的人倒可以办成点儿事,即使他开头知道的事并不多,而他认为尤金却知道得并不少。再说,尤金的话也正合了他那种挖苦的、半幽默的调调儿。从尤金那儿听来,这种调调儿并不象从他自己这儿听来那样冷酷,可是里边却含有他自己的那种愉快的、玩笑的意味。他相信尤金可以做得很好。不管怎样,他想立刻试他一下。

“哎,我来告诉你怎样,威特拉,”他终于说了。“我可不知道你能不能管理这个部门——一切情形似乎都对你不利,象我所说的,但是你似乎有点儿思想,有点儿在我指导下可以养成好思想的东西,我想给你一个机会来试试。请你听着,我可没有多大信心。我个人的爱好往常总对我成了致命伤。不过你来啦,我挺喜欢你的样子,我又没有找过什么别人,所以——”

“谢谢,”尤金说。

“别谢我。如果我用你,你当前就有一个挺艰难的工作。它可不是儿戏。你最好先跟我来瞧瞧那地方。”他领他走到外边那间中央大房间里。由于是中午,没有几个人在那儿工作,不过你在那儿还是可以看出来,这种行业实际上是多么有气派的。

“七十二个速记员、簿记员、拉广告的人、广告撰稿人和业务推广员,他们在一块儿办公,”他随意地一摆手说,一面朝前走进美术部去。美术部是在房子里的另一边,北面和东面有亮光照进来。“这是你管理的部门,”他一边说,一边把门打开。三十二个美术人员的桌子和画架排列在那儿。尤金吃了一惊。

“你雇用这么多人吗?”他很感兴趣地问。大部分人员都出去吃午饭了。

“经常有二十到二十五位,有时候还多,”他说。“有些在外边。要看营业情况。”

“你一般给他们多少钱?”

“嗯,那要看情形。我想开头每星期给你七十五块,如果我们彼此同意的话。要是你做得好,我在三个月内就加到每星期一百块。这全要看情形。其他的人,我们不给这么多。营业主任会告诉你的。”

尤金注意到这种躲闪回避。他把眼睛眯起来。不过随便怎么说,这儿倒是一个好机会。七十五块总比五十块好点儿,而且将来或许可以更多。他独当一面——一个有点儿地位的人了。在他望着萨麦菲尔德指给他看他的房间时——如果他来的话——他禁不住得意得有点儿局促。这房间里放着一张擦得闪亮的橡木大办公桌,墙上挂着一些萨麦菲尔德广告公司的美术作品,地板上铺着一张很好的地毯,还有几张皮靠背的座椅。

“这就是你呆的地方,要是你来的话,”萨麦菲尔德说。

尤金四下看了一眼,前途的确很可乐观。他怎样来得到这个职位呢?他凭着什么?他心里想到将来自己生活上的各种改进,给安琪拉弄一所较好的房子,给她买些较好的衣服,他们俩多来点儿应酬,还可以摆脱掉对前途的忧虑,因为担任一个这样的位置,他们不久准可以在银行里有一小笔存款了。

“你一年做不少买卖吗?”尤金好奇地问。

“哦,大约两百万块钱。”

“每一张广告都得制图吗?”

“正是,有时不只是一张,而是六张到八张。这就要看美术主任的能力了。如果他会办事,我就可以节省点儿钱。”

尤金明白这意思。

“以前的那一位怎样,”他问,注意到门上的奥尔得-佛里门这姓名。

“哦,他辞职了,”萨麦菲尔德说,“或者不如说,他瞧出来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于是躲避开啦。他不成,太软弱了。他在这儿制出来的作品简直是笑话——有些玩意儿得重画上八、九次。”

尤金发觉这种工作涉及到的气恼、困难和阻力。萨麦菲尔德显然是一个刻薄鬼。这会儿,他可以在玩笑,可是随便谁一接受了这位置,就得经常听他的。有一刹那,尤金觉得不能干这工作,仿佛最好别来试试,可是他随即想道,“干吗不呢?这对我没有损害。糟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还可以仗着我的艺术吃饭呢。”

“好,就这样,”他说。“如果我做不好,我立刻就打门里走出去,可以吧?”

“不,不,没那么便当的事,”萨麦菲尔德格格地笑着说;

“打滑煤槽里出去。”

尤金注意到他格格地咬着牙齿,象匹急躁的马那样,而且他似乎真放射出精力的波纹来。尤金自己感到有点儿畏缩。他走进去的是一片冷酷的、战斗性的气氛。他得在这儿为他的生活奋斗——这是毫无疑问的。

“现在,”在他们踱回萨麦菲尔德的办公室时,萨麦菲尔德说。“我来告诉你要办的事情。我接到两笔生意,一笔是桑德香水公司的,另一笔是美国结晶炼糖公司的。这可能是挺大的买卖,如果我可以提供给他们适当的广告计划的话。他们要做广告。桑德公司要瓶子、贴纸、电车广告、报纸广告、招贴广告等等的设计图案。美国结晶公司打算把糖制成粉、细粒、方块和六角形,装在小口袋里销售。我们要给他们设计小口袋的式样、贴纸、招贴广告等等。这是个在最小的面积里要放进多少简单、新奇、有力的玩意儿的问题。这会儿,我就要靠我的美术主任来向我提出点儿关于这些玩意儿的建议了。我并不希望他样样都做。我在这儿,我会给他帮忙的。外边那儿业务推广部里有一批人,他们对于提供这样的意见都是了不起的人,但是美术主任是得来协助的。他被认为是有审美力的人,能把这个计划制成最后的定形。现在,要不你就把这两个计划拿去,看看你能把它们怎样。带点儿图案来给我。如果它们中我的意,我认为你能够胜任,我就用你。否则我就不用,也没有什么坏处。这没有关系吗?”

“没有关系,”尤金说。

萨麦菲尔德先生交给他一束报纸、目录、计划书和信件。

“如果你乐意的话,你可以把这些先看看。把它们拿去,看完再拿来。”

尤金站起身。

“这我想要两、三天的时间,”他说。“它对我是一种新工作。我想我可以提供给你一些意见——这会儿我还拿不准。随便怎样,我愿意试试。”

“试试去!试试去!”萨麦菲尔德说,“越多越有意思。你准备好了随时可以来找我。外边有个人——佛里门的助手——暂时在给我办事。祝你好运气。”他淡漠地挥挥手。

尤金走了出去。哪儿有过一个这样的人,这么刻薄、这么冷酷,这么注重实际!这对他是一件新鲜事。他干脆给吓倒了,主要是因为他还毫无经验。他不象那些想在商业上大干一场的人那样,还没有闯进商业界。这个人已经叫他不安,使他觉得眼前有一个大问题,使他认为艺术的寂静的领域只不过是一汪死水。办事的人,站在最前列努力的人,就是象这个人这样的战士,是土生土长的产物,无情的、傲慢的、冷淡的。要是他也能够那样,那就好办啦,他想着。要是他能够坚强、轩昂、发号施令,那可多么了不起。不畏缩,不胆怯,坚定地站着,正眼望着世界,使人们服从。哦,眼前的幻象多么瑰丽、多么伟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