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夏天和秋天来过又去了。尤金和安琪拉先到了亚历山大,然后又到了黑森林。在尤金患着神经衰弱,被迫离开纽约的时候,他失去了他在艺术方面的努力所获得的一些最好的果实,他原可以常出去的,因为查理先生和许多别人都对他感觉兴趣,准备有意思地好好款待他一下。但是他的精神非常坏,对谁都显得没有意思。他病势很重,老爱谈忧郁的事,非常伤感地看待人生,并且认为人们一般都是邪恶的。欲念、狡诈、自私、妒嫉、虚伪、毁谤、憎恨、盗窃、奸淫、谋杀、痴呆、癫狂、愚蠢——这一切和死亡腐朽占有着他的思想。四处都没有光明。只有邪恶和死亡的大风暴。这些想头加上跟安琪拉的淘气、自己的不能工作、婚姻上犯了错误的感觉、以及怕自己死亡或是发疯的恐惧心理,使他过了一个可怕而痛苦的寒冬。

等最初的暴风雨般情绪过去以后,安琪拉的态度倒是充满了同情的,不过里面却含有一丝责难的意味。尽管她什么也没有说,答应忘掉它,但是尤金始终觉得她并没有当真忘掉,还在暗地里责备他,而且在寻找这种软弱的新表现,期待着这些,留神提防着这些。

亚历山大的春光在他们抵达后不久就展开了。这对尤金多少是一种慰藉的源泉。他决定目前暂时放弃工作,放弃上伦敦或上芝加哥去的念头,只是休息。或许,他的确是倦了。可是他并不觉得是那样。他不能睡,不能工作,然而他觉得自己是够活泼的。他难受,只是因为他不能工作。但是他还是打定主意竭力闲散一番。或许,这会帮助他恢复他那精妙的艺术。同时,他不停地想着自己失去了的光阴,惦记着的名流和没见着的地方。哦,伦敦,伦敦!如果他可以去画它,那就好啦。

老威特拉夫妇瞧见儿子又回来和他们团聚,心里非常高兴。他们生来是朴实、正派的人,不明白儿子的身体怎么会突然变得这样委顿。

“从金尼生下来,我就没有瞧见过他这样精神不振,”老威特拉在尤金初到的那天向妻子说。“他眼睛那样地凹下去。

你想想看,他到底是什么不舒服了?”

“我怎么知道呢?”妻子回答,她也为孩子的情形烦心。

“我想他是太辛苦啦,就是这么回事。休息一阵子后,他或许会好起来的。别露出来你觉得他没有精神。装着仿佛你觉得他挺好。你觉得他媳妇怎样?”

“她倒似乎是个挺好的小媳妇,”威特拉回答。“她的确专心一致地爱护他。我从没有想到尤金会娶个这样的女人,不过这是他的事。我想别人或许也认为我决不会娶个你这样的人,”他玩笑地加上一句。

“是的,你犯了个大错误,”妻子也玩笑地回上一句。“你很费了一番劲儿才办到的。”

“我还年轻!我还年轻!你要记住这一点,”威特拉反驳。

“那时候,我还不大懂事。”

“你现在似乎也还不大懂事,”她回答,“对吗?”

他笑了,在她背上轻轻地拍拍。“嗨,随便怎样,我总得尽量来把生活过好,对吗?现在已经太迟啦。”

“的确是的,”他妻子回答。

尤金和安琪拉给安顿在二层楼上他的老房间里,朝外看得见院子里一片幽美的景致和街道拐弯的地方。他们安定下来,准备消磨几个月宁静的日子,象威特拉老两口儿所希望的那样。尤金发觉自己又回到亚历山大来了;他朝外望着自己生长的地方,宁静的四周,树木、草地、吊床,于是起了一种古怪的感觉。自从他离开以后,吊床已经换过几次了,不过仍旧挂在老地方。想到那些小湖和环着镇市蜿蜒的那条小河,他就感到一种安慰。现在,他可以去钓鱼和划船了。四处还有些很有意思的小路。第一星期,他开始去钓鱼来消遣消遣,不过天气还有点儿冷,于是他决定暂时只去散步。

这样的日子通常很快就变得单调了。对于一个尤金这种性格的人,亚历山大很少有什么使他赏心悦目的地方。在他到过伦敦、巴黎、芝加哥和纽约之后,家乡的冷冷清清的街道简直是个笑话。他去《呼吁日报》馆看了一下,可是约纳斯-李尔和卡勒-威廉兹都离开了,前一个上圣路易去了;后一个到了布鲁明屯。姐夫的父亲老卞雅明-柏哲斯,除了在年龄方面外,别的没有什么改变。他告诉尤金,他想在下一次竞选运动中竞选国会议员——共和党组织会支持他的。他的儿子亨利,茜尔薇亚的丈夫,在当地银行里当了会计。他和以前一样耐心地埋头工作,星期日上教堂去,偶尔为公事上芝加哥去一趟,跟农场主和商人接洽小额贷款。他仔细地阅读国内几份银行月刊,经济方面似乎混得很不错。茜尔薇亚简直不大多提他混得怎样。她跟他生活了十一年以后,不知怎么也变得象他一样,口风非常紧了。尤金禁不住对这个人的乏味的、圆滑的精细作风感到好笑,虽然他非常年轻。他那样沉默、那样保守、那样一心一意地注意着构成一种照例很顺当的生活的一切小事。象一个造家具的木匠一样,他只忙着镶嵌可以凑成那个完美整体的小木块。

威特拉太太很勉强地答应让安琪拉来分担一部分家务。安琪拉喜欢工作,尽力操劳。早餐以后,威特拉太太洗碟子的时候,她总拾掇房间。当她觉得不碍事的时候,她总特地给尤金做点儿馅饼和蛋糕。她一举一动都竭力端庄,好讨威特拉太太的欢喜。她并不多么看重威特拉家。这个家并不比她自己的家好多少——几乎还赶不上。不过随便怎样,这总是尤金的诞生地,为了这点理由,它就很出色。可是在尤金的母亲和她之间,对生活的性质和方式,看法上还是稍许有点儿差别。威特拉太太的人生观比安琪拉的宽和些、亲切些。她对事情喜欢听其自然,不多操心,而安琪拉却生性喜欢担心、忧虑。她们俩有一个很合乎人情的共同弱点——她们不能跟随便哪个别人一块儿做随便什么事。每个人都宁愿把一切要做的做掉,而不愿意分点儿给别人。不过她们俩为了尤金,为了家里经常的和睦,都那样急切地想和和气气,所以很少有意见不合的机会,因为两个人都不是不够圆通的。可是空气里却暗含着那么一丝有点儿什么隔阂的意味——威特拉太太觉得安琪拉有点儿孤僻、自私;安琪拉觉得威特拉太太稍许有点儿沉默寡言、胆怯或是冷淡。但是表面上,一切都是平静可喜的,双方都常说:“让我来,好吗?”和“千万请你怎样怎样”。威特拉太太因为年纪大些,当然更沉稳些;

她保持着家主妇的尊严与和睦。

能够闲坐在椅子上,躺在吊床里,上森林、乡野去漫步,并且在悠然深思和寂寞无聊中能够绝对快乐,这需要特出的才能才办得到。尤金以前认为自己象父母一样,也能这样,但是自从他听到名誉的呼唤以来,他就不再甘于寂寞了。这时候,他并不需要寂静和悠闲的深思,而需要消遣和娱乐。他需要适当的友谊、欢乐、同情、热忱。安琪拉在不为什么事操心的时候,也多少有点儿这些品性;他的父母、姐姐和老朋友,也可以稍许给他一点儿。可是他们不能永远跟他聊天,注意着他,而除了他们之外,什么都没有。镇上没有什么娱乐。尤金常跟安琪拉在漫长的乡野大路上闲步,有时候还去划船、钓鱼,但是他依然觉得寂寞。他常坐在门廊上或是吊床里,想着自己在伦敦和巴黎所见到的一切——他本来可以怎样地在工作。雾里的圣保罗教堂,泰晤士河堤,皮卡迪利,黑衣修士桥①,伦敦东区②和肮脏的怀特察柏尔区③——他多么希望脱离这一切,去画那些。如果他能够画的话,那可多么好。他在父亲的谷仓里草草地布置了一间工作室,利用北面阁楼门的亮光,凭着记忆,信笔画了些东西,但是画出来的东西没有一件是对的。他有着一种固执的信念(尽管这纯粹是错觉),认为总有什么地方不对。他偶尔叫安琪拉和他父母发表点儿意见。他们总坚决地说,他画得美极了或是妙极了,但是他总不相信。在这种琢磨不定的意见的影响下,他老把东西一改、再改、三改。有过几次这种意见以后,他就会觉得自己在情绪上变得发狂了,对自己的情形感到愤慨,非常沮丧,替自己觉得难受——

①黑衣修士桥,伦敦的一座大石桥,原名庇得桥。

②伦敦的贫民区。

③怀特察柏尔区,伦敦东部的一个贫民区。

“-,”他总丢下画笔说,“我干脆就只能等下去,等我身体恢复了才成。我这样什么事都不能做。”接下来,他就去散步、看书、在湖上划船、一个人玩玩纸牌、或是听安琪拉弹弹钢琴,那架钢琴是许久以前父亲给玛特尔备置的。他始终都在想着自己的情形,他所惦记的一切,愉快的世界在别地方正怎样迅速地澎湃着,他要多久才能好,如果他能好的话。他谈到上芝加哥去,在那儿试着画画风景画,但是安琪拉劝他多休息一段时间。她答应六月里跟他一块儿上黑森林去度夏;秋天,如果他高兴的话,再回到这儿来,或是上纽约去,或是呆在芝加哥,一切听他高兴。目前,他需要休息。

“到那会儿,尤金大概就会好啦,”安琪拉向他母亲说,“那末,他就可以打定主意到底上芝加哥还是上伦敦去了。”

她能够跟人家谈说他们要上哪儿去和打算做点儿什么,这使她非常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