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子”在小山顼上作战。他不喜欢这座小山,他见到这座山的时候,就觉得它的形状很象下疳。伹是除了这座山之外投有其他选择。他从老远望来,看到了这座山,就选中了它,策马朝它跑来,背上背着沉重的自动步枪,马儿吃力地爬着坡,身子在他胯下颠箱,一袋手榴弹在他身体的一边晃荡着,一袋自动步枪的弹药盘碰撞着他身体的另一边。华金和伊袼纳西奥不时停一会儿,开几枪,停一会儿,开几枪,好让他有时间找个有利的地形架枪。

那时,使他们遭殃的雪还没化尽。“聋于”的马被打中了,因此它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缓漫而蹒珊地爬上通向山顶的最后一段路,伤口鲜血直进,洒在雪地上,“聋子”拉着马笼头,肩上搭着马继绳,使劲拉着马一起爬山。枪弹啪啪地射在岩石上,他肩上挎着两袋沉重的弹药,拼命爬山,接着他挑了个合适的地方,抓住马鬃,利索、熟练而怀着深情地对马开了一枪。于是马儿脑袋向前栽倒,填补了两块岩石之间的缺口。他把枪架在马背上射击,射掉了两盘弹药。枪身格袼作响,空弹壳进到雪地里,搁在马身上的灼热的枪筒烫焦了马皮,散发出马鬃毛的焦糊味。他向冲上山来的敌人射击,迫使他们散开去找掩护,同时总觉得背上发毛,不知道背后会出现什么情况。等到他们五个人中间最后的一个到达了山顶,他才没有后顾之忧,保留下剩下的那几盘弹药,以备不时之冊。

山坡上还有两匹死马,这儿山顶上也有三匹。昨夜他只倫到三匹马,其中有一匹,当他们跟敌人一交上火,在营地的马栏里来不及备鞍就想跨上去时,拔脚逃跑了。

到达山顶的五个人中三个负了伤。“聋子”腿肚上受了伤,左臂上伤了两处。他非常口渴,伤口庥木发硬,左臂上有个伤口很痛。还有,他头痛欲裂,他躺着等待飞机飞来,想起了一句西班牙俏皮话,“应当象吃阿司匹林片那样地接受死亡。”但是他并没有把这甸笑话大声说出来。每当他挪动胳臂,扭头看看周围他那伙剩下的弟兄时,就感到头痛恶心。他在头痛和恶心中咧。

五个人象五角星的五个角尖般展开着,他们用双手双睞挖掘,用泥土和石块在头和肩膀前筑起了土墩。有了这些土墩当掩护,他们用石块和泥土把各个土墩联起来。华金十八岁,他有一个钢盔,便用来挖掘并传送泥土孩。

他这只头盔是在炸火车时搞到的。头盔上有个子弹窟寤,大家常常取笑他保存这头盔。伹他敲平了窟瘙边的豁口,在窟寐中打了个木塞,然后把里面的木塞头削掉,锉得和钢皮一烺枪声初响时,他猛地把钢盔套在头上,哐啷一声,好象头上给莱锅揍了一下。他的马被打死后,他肺部剧痛,两腿死沉,嘴里千渴,在子弹纷飞、枪声大作中冲上山坡最后一段路时,那顶头盔仿佛变得重极,“,象一道铁箱般箍住了他那要炸裂的前额。但是他没有丢掉它-他现在就用它不停地,简直象台机器似地拼命挖掘。他还没中弹。

“它总算还有点儿用处啊。”“聋子”用低沉的堠音对他说。

“坚持斗争就是胜利。”华金说,由于恐惧,他口腾干得不听使唤,超过了战斗时常有的口渴。那是共产党的一句口号

“聋子”转过头去,望着山坡下有个骑兵躲在一块大岩石后打冷枪。他很喜欢这个小伙子,但没心情欣赏口号了,“你说什么?”

他们中间有个人从他在筑的工事面前转过头来这个人脸面籾下匍匆着,下巴抵住地面,小心翼翼地伸手放块岩石。华金一刻不停地在挖,他用那干渴而年靑的声音把口号又说了一遍。

“最后一个词是什么。”下巴抵住地面的人问……”

“胜利,”小伙子说。

“狗屁,”下巴抵住地面的人说1

“还有一句,这里也用得上,”华金说,仿佛这句话的每一个词是一个护身符似的,“伊芭露丽说宁愿站着死,不愿跪着生。“

“又是狗屁,”那人说。另一个人扭过头说。”“我们是伏着,不是跪着。”

“你明。共产党员。你的伊芭露丽有个儿子和你年岁相仿,革命开始以来,送去了俄国,你知道吗?”“那是胡扯。”华金说。

“什么胡祉,”另一个说。“这是那个名字古怪的爆破手跟我讲的。他也是你的同党。他干吗胡扯?”

“胡扯。”华金说。“把儿子藏在俄国逃避战争,她不会干这种事。”

“我在俄国就好了,”聋子伙里又一个说。“你的伊芭露丽现在不会把我从这里送到俄国去吧,共产党员?”

“要是你这样信赖你的伊芭露丽,那么叫她帮我们离开这个山头吧,”一个大腿上绑着绑带的人说。

“法西斯分子会叫你离幵的。”下巴抵在泥里的人说。“别说这种话了,”华金对他说。

“把你嘴上你妈妈的奶水擦擦干,给我一头盔泥吧。”下巴抵住地面的人说。“我们谁也看不到今晚太阳下山了。“

“聋子“在想这座山的样子真象下疳。要不,象大姑娘没有扔头的Rx房。要不,象圆锥形的火山顶。他想。”你从来没见过火山。你永远也见不着了。这座山象下疳。别提火山了。现在想看火山已经太迟啦。

①伊芭露丽为西班牙共产党创始人之一,早年即用热情之花,为笔名为革命报刊撰文,曾霣次被捕入狱。一九三六年二月当选为议会代表。内战期间鉑终留在马德里撰写文章为共和国政府作宜传。一九三九年三月首都陷落后,她出国到苏联流亡,并到欧洲和檗国参加反佛朗哥政权的活动咨上面引的一旬话是她的名言

他从死马的肩隆边万分小心地朝外望了一眼,山坡下方一块大岩石后面立刻射来一梭子弹,他听到手提机枪子弹射入马身上的噗噗声。他在马?“后面匍匐爬去,从马臀部和一块岩石之间的缺口朗外望去。就在他下面的山坡上有三具?“体,那是法西斯分子在自动步枪和手提机枪的火力掩护下肉山顶冲锋时倒下的;他当时和其他人把手榴弹扔下去,从山坡上滚下去,粉碎了这次进攻。山顶的另一边还有些?“体,他没法看到。敌人没有可以倩以冲上山顶的射击死角,而“聋子”知道,只要他的弹药和手榴弹够用,他的一伙还有四个人,敌人就没法把他从这里赶跑,除非拉来迫击炮。他不知道他们是否已派人到拉格兰哈去要迫击炮。也许没去,因为飞机当然就快来了,侦察机从他们头上飞过巳有四个小时了,

这座山真象下疳,“聋子”想,我们呢,就是上面的脓。但是他们愚蠢地进攻时被我们杀死了不少。他们怎么会以为这样就可以打垮我们呢?他们有了这样新式的武器,忘乎所以,昏了头啦。他们弯着腰冲上山的时侯,他扔了个手櫥弹,“騸一跳地滚下山坡,把那带头强攻的年青军官炸死了,他在1片黄色的闪光和灰色的尘雾中看到这个军官身子朝前一冲,栽倒在他这时躺着的地方,象一大堆披烂的农服。这是他们进攻所达到的最远的地方。“聋子”望望这具?“体,然后望着山坡下方的其他?“体。

这帮家伙有勇无谋,他想。但是他们现在头脑清醒了,飞机到来之前不再进攻了。当然啦,除非他们派来“尊迫击炮。有了迫击炮就好办了。这种情況下一般都用迫击炮。他知道,迫击炮一来他们就会完蛋,但是当他想到要来飞机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在山顶上一充遮蔽,好象赤身裸体,甚至连皮肤都被扒掉了似的,他想,我觉得没有比这更赤裸棵的了相形之下,一只剥皮的兔子也象一头熊那样有遮盖的了,可是他们干吗赛派飞机来?他们用一尊迫击炮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我们从山上轰走。然而他们认为他们的飞机了不起,说不定会派飞机来。正象他们认为他们的自动武器了不起,于是就干出了那种蠹事。可是不用说,他们一定巳经去调迫击炮了。

有人开了一枪,随即猛的一拉枪栓,又开了一枪。“要节省子弹,”“聋子”说。

“有个老婊子养的想冲到那块岩石后面,”那人指着。“你打中他没有?”“聋子”困难地转过头来问,“没有,”那人说。“杂种缩回去了。”“比拉尔是头号婊子,”下巴抵在泥里的那人说,“这婊子知道我们在这儿要完蛋了。”

“她帮不了忙,”“聋子”说。那人这句话是在他那只正常的耳朵一边说的,他不用回头就听到了,“她有什么办法?”“从背后干这些婊子养的,“

“什么话。”“聋子”说。"他们布满了整个山坡。她怎样下手打他们呢?他们有一百五十人。现在说不定更多了。”“不过,要是我们能坚持到天黑的话。”华金说。“要是圣诞节成了复活节的话。”下巴抵在泥里的人说。“要是你大婶有卵子的话,她就成了你大伯了,”另一个对他说。“叫你的伊芭露丽来吧。只有她能保佑我们了。”

“我不信关于她儿子的说法,”华金说““如果他在那儿,准是在受训练,将来当飞机驾驶员什么的。” 、

“他躲在那儿保险,”那人对他说。

“他正在学辩证法。你的伊芭鼉丽到那儿去过。利斯特和莫德斯托那一帮人都去过,这是那个怪名字的家伙跟我讲的。”

“他们应该到那边去学习好了回来帮助我们。”华金说。“他们现在就应该来帮助我们,”另“个说。“那伙肮脏的俄国骗子手现在都该来帮助我们。”他又打了一枪说。”“我搡他的,义没打中。”

“要节省子弹,话别太多,要不然会很口渴,聋子”说,—这儿山上没水。”

“喝这个吧,”那人说着,侧过身子从头上退下挎在肩上的皮酒袋,递给“聋子”。“湫湫口,老伙计。你受了伤,一定。艮口浪。”

“大家喝。”“聋子”说。

“那我来先喝一点,”主人说着,把酒袋一挤,喷了好些酒在自己嘴里,这才把它递给大家。

“‘聋子’,你看飞机什么时候来?”下巴抵在泥里的人问,

“随时都会来,?聋子”说。“他们早该来了。”“你认为这些老婊子养的会再进攻吗?”“只要飞机不来。”

他觉得没必要提追击炮。迫击炮一来,他们马上会明白的,“我的天主,拿我们昨夭看到的来说,他们的飞机是够多的。”

"太多啦"聋子”说,

他头痛得厉害,一条胳膊僅硬得一动就痛得简直受不了。他用那条好胳膊举起皮酒袋,同时仰望着那明净蔚藍的初夏天空,他五十二岁了,他相信这准是他最后一次看到那样的天空了,

他一点也不怕死,但气愤的是给困在这座只能当作葬身之地的小山上。他想。”如果我们能够脱身,如果我们能迫使他们从那长长的山谷中过来,或者我们能突出去,穿过那公路,那就好了。可是这座下疳般的山哪。我们必须尽可能好好利用这座山的地形,到目前为止,我们利用得满不错。

如果他知道历史上有许多人不得不用一座小山作为葬身之地,他的情绪不会因此而高一些,因为在他当时的情况下,人们不会关心别人在相同情况下的遭遇,正如一个新寡的妇人不会由于得知别人心爱的丈夫去世而凭添慰藉。不管一个人怕不怕死,死亡是难以接受的。“聋子”不怕死,但尽管他已经五十二岁,身上三处负伤,被困在山上,死亡还是没有可爱的地方。

他在心里拿这个来开玩笑,但他望望天空,望望远处的山岭,喝了口酒,却并不想死。他想,要是人一定要死的话一显然人是非死不可的一那么我可以死。只是我讨厌死啊,死没什么了不起,他心中投有死的图景,也没有对死的惧怕。但是山坡上麦浪起伏的田地、天空中的苍麼、打稻筛谷时秣屑飞扬中喝的一陶罐水、你胯下的马儿、一条腿下夹着的卡宾枪、小山、河谷、两岸长着树木的小溪、河谷的那一边以及远方的群山,这一切都生意盎然。

“聋子”交还皮酒袋,点头致谢。他向前欠身,拍拍被自动步枪枪筒烫焦皮的死马肩头。他仍能闻到马鬃毛的焦味。他回想到当时子弹在他们头上和四周嘘嘘而过,密集得象帷幕,他怎样把战栗的马牵到这里,小心地对准马儿两眼和两耳之间的连结线的交叉点打了一枪。然后,乘马栽倒的时候,他立刻伏在那暖和而潮湿的马背后,架好枪射击冲上山来的故人。’“真是匹了不起的好马,”他说,“聋子“这时把身子没受伤的一侧貼在地上,仰望着天空。他躺在一堆空弹壳上,他的头有岩石遮掩着,身体伏在马?“背后。他感到伤口僅硬,痛得厉害,他觉得疲乏得没法动弹了。“

“你怎么啦,老伙计?”他身边的人问他。“没什么。我休息一会儿。”

“睡吧,”身边那人说。来的时候会吵醒我们的。”正在这时,山坡下有人“喊了。

“听着,土匪!”声音来自架着离他们最近的自动步枪的岩石后面。“飞机一来要把你们炸得粉身碎骨,现在就投降吧。”“他说什么?”“聋子”问。

华金告诉了他。“聋子”侧身一滚,抬起上半身,这样又鳟伏在枪后面了。

“飞机也许不会就来,”他说。“别答理他们,别开枪说不定我们可以引他们再来攻。”

“我们骂他们几声怎么样?”那个跟华金谈起伊芭露丽的儿子在俄国的人问。

“不行,”“聋子”说。“把你的大手枪给我。谁有大手枪?”“这儿。”

“把枪给我。”他双膝跪着,接过一支九毫米口径的星脒大手枪,朝死马旁边的地上打了一枪,等了一会儿,叉断断续续地打了四枪。接着,他数到六十,然后对准马?“体上打了最后一枪。他露齿笑笑,交还手枪。

“上好子弹,”他低声说,“大家都别开口,谁也不许开枪,““土匪”岩石后大声喊着。山上没人说话。

“土匪!投降吧,不然把你们炸得粉碎。”“他们要上钩啦,”“聋子”髙兴地低声说。在他等着的时候,一个人从岩石堆后面探出头来。山顶上一弹不发,那顆脑袋又缩回去了?聋子”等着、张望着,却再投出现什么情况。他转过头,着到其他的人都在观察着各人前面的山坡,他望着他们,他们都摇摇头。“谁也不许动,”他低声说。“老婊子养的,”岩石后又传来了骂声。“共匪。嫖娘的。咂你们爸爸xx巴的。”“聋子”霣齿笑着。他侧过那只正常的耳朵,才听清这大声臭骂。他想这可比阿司匹林妙啊。我们能打死几个呢?他们能那样蠢吗?

骂声又停了,他们有三分钟没听到什么声音,没见到什么动静。接着,山坡下一百码远的一块岩石后面埋伏着的人探出头来,开了一枪。子弹打在一块岩石上,一声尖厉的呼啸,眺飞开去-接着,“聋子”看到有人弯睡从架着自动步枪的岩石后面跑出来,穿过空地,朝躲在一块大岩石后的伏击者跑去他几乎是纵身一眺扑到这大岩石后边去的。

“聋子”朝四周望着。他们对他打手势,表示其他山坡上没有动静。“聋子”高兴地笑笑,摇摇头。他想,这可比阿司匹林妙上十倍。他等着,这股髙兴劲儿只有猎人才会有。

山坡下从岩石堆后奔到大岩石后去的那个人正在对那伏击者讲话。

“你相倌吗?”“说不准,”伏击者说。

“这是合乎情理的,”这个身任指挥官的人说。“他们被包围,“,没了指望,只有死路一条。“伏击者没说什么,“你认为怎么样?”指挥官问。“看不出名堂,”伏击者说。

“刚才那几声枪响以后,你看到过什么动静?"“一点也没有。”

指挥官看看手表,两点五十分。

“一个钟点以前,飞机就该来了,”他说。正在这时,另一个军官冲到大岩石后面。伏击者挪过一点身子,给他让出些地方。“你,帕科,”第一个军官说。“你看是怎么回事?”第二个军官刚从山坡上自动步枪枪位那儿猛冲过来,正在喘大气。

“我看这里面有鬼,”他说。

“要是没有鬼呢?我们在这儿苦等着,包围着些死人,不是笑话吗?”

“我们干的事岂止可笑哪,”第二个军官说。“瞧这山坡。”他抬头望着山坡,那里?“体一直遍布到山顶。从他那儿望去,看得见山顶上一片凌乱的山石、“聋子”的死马的肚子、伸出的马腿、撅出的马蹄以及新翻起的泥土。“迫击炮怎么搞的?”第二个军官问。“再过一小时该来啦。那是说最多一小时。”“那就等迫击炮吧。蠢事已经干得够多啦。”“土匪!”第一个军官突然站起身大喊,脑袋暴露在大岩石上面。他这样站直了身体,山顶望过去显得近得多了‘“共匪怕死鬼”

第二个军官望望伏击者,摇摇头。伏击者转过头去,但抿紧了嘴唇。

第一个军官站在那儿,一手按在手枪柄上,把脑袋完全暴露在岩石上方。他朝山顶恶骂、诅咒。一点动静也没有。接着他干脆从岩石后面走出来,站在那儿仰望着山顶,

“没死的话,开枪吧,怕死鬼,”他大声叫喊。“开枪打我这个不怕哪个从老婊子肚里钻出来的共匪的人吧。”

最后这句话很长,等他喊完的时候,脸涨得通红,第二个军官又摇摇头。此人长得又瘦又黑,眼神温和,嘴阔唇薄,凹陷的双颊上布满了胡子茬。首次下令进攻的是那个在大叫大喊的军官。死在山坡上的青年中尉是这个名叫帕科贝仑多的中尉最亲密的朋友。帕科正在听那显然处于狂热状态的上尉在叫喊。

“杀我姐姐和娘的就是这帮畜生,”上尉说。他长着一张红脸,留着两繳金黄色的英国式小胡子,眼睛有点毛病。这双眼睛是浅蓝色的,睫毛也是浅色的。你如果仔细看他的眼睛,会发现它们似乎不会一下子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共亜。”他接着大喊“怕死鬼。”又开始咒骂了。

他这时完全没有掩护,站着用手枪仔细瞄淮,朝山顶上的唯一目标,“聋子”的死马,开了一枪。枪弹在死马下面十五码的地方溅起了一股泥土。上尉又开了一枪。枪弹射在山石上,嗖的—声弹开去。

上尉站在那儿望着山顶。贝仑多中尉望着离山峰不远的另一个中尉的?“体,伏击者望着眼前的地面他接着抬头望望上

“上面没有活人了,”上尉说。“你,”他对伏击者说,“到上面去“

伏击者垂下了头。他一声不吭。

“你没听到我的话?”上尉对他大喝一声。

“是,我的上尉,”伏击者说,并不朝他看.

“那么站起来,走。”上尉仍握着手枪。“你没听到我的话?””是,我的上尉。”“那干吗不走?”“我不想去,我的上尉。”

“你予亭去?”上尉用手枪抵住他的后腰。“你予寧去?”“我么。”我的上尉。”士兵理直气壮地说。’’贝仑多中尉望着上尉的脸和异样的眼晴,以为他要就地枪涛这个兵了。

“莫拉上尉,”他说,

“贝仑多中尉?”

“这个弟兄也许没错。”

“他说怕,没错,“他说不服从命令,没错?”

“不。他说里面有鬼,没

“他们全都死了,”上尉说。“你没听到我说,他们全都死了?“

“你是指躺在山坡上的伙伴们?”贝仑多问他。“我同意你的话,”

“帕科,”上尉说,“别做傻瓜了。你以为惋惜胡利安中尉的只有你一个人?我跟你说,这帮共匪都死了。瞧”

他站起身来,双手按在大岩石顶上,引体上升,双膝别扭地搁上岩石,最后在顶上站直了身体。

“开枪吧。”他站在这灰色的花岗岩石上挥舞着两臂大“开枪打我吧杀死我吧”

山顶上,伏在死马后面的“聋子”咧嘴笑了

他想这种人啊。他笑了,因为一笑胳膊就痛,竭力忍住了。

“共匪。”声音从下面传来。“流氓,开枪打我吧杀死我吧”

“聋子”笑得胸口直颤,从马屁股旁偷偷张望,看到那上尉站在大岩石上挥舞着两臂。另一个军官站在岩石旁边。那个伏击者站在另一边。“聋子”目不转睹地望着,髙兴地摆着头。

“开枪打我吧他低声自语。“杀死我吧!”他的肩膀又颤动起来。他一笑胳膊就痛,脑袋也象要裂开似的。但是他又笑得象发急惊风似的全身抖动。

莫拉上尉从大岩石上下来了。

“你现在相信我了吧,帕科。”他质问贝仑多中尉。

“不。”贝仑多中尉说。

“王八蛋!”上尉说。“这儿只有自痴和怕死鬼。”伏击者又小心翼翼地躲到大岩石后面,贝仑多蹲在他旁边殳上尉站在大岩石旁毫无遮蔽,开始朝山顶谩骂。西班牙语里的賍话最多。有些脏诘英语里也有,但是另外有一些词儿却只在渎神和敬神并驾齐驱的国家①里应用。贝仑多中尉是个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伏击者也是。他们是纳瓦拉的保皇派,他们在火头上诅咒谩骂之后,认为这是罪孽,总得向神父作忏悔。

他们俩如今蹲在大岩石后望着上尉,听他大骂的时候,认为他这个人和他的咒骂都和自己无关。他们在这生死莫測的一天,不愿说这种话来使得良心上感到内疚。伏击者想,这样的谩骂不会带来好运。这样提到圣母是个凶兆。这家伙比赤色分子骂得还恶毒。

贝仑多中尉在想,胡利安死啦在这样一个日子死在山坡。

上尉这时不喊了,转身朝着贝仑多中尉。他的眼神显得空前古怪。

“帕科,”他高兴地说,“你和我一起上山吧。”“我不。”

“什么?”上尉又拔出手枪。

贝仑多在想。”我讨厌这种挥舞手枪的家伙。他们一下命令就拔手枪。也许他们上厕所也要拔出手枪才拉得出屎来。

“如果你下命令,我可以去,但是我抗议”贝仑多中尉对上尉说。

“那我一个人去,”上尉说。“这几胆小鬼的臭气太重了。”他右手握着枪,不慌不忙地大步走上山坡。贝仑多和伏击者望着他。上尉无意找掩护,笔直望着他面前山顶上的岩石、马?“和那堆新挖出的泥土。

“聋子”伏在马?“后面岩石犄角那儿,注视着上尉大步爬上山来,

他想只有一个。我们只捞到一个,伹从他的口气听来,他是个大猎物。瞧他走路的样子。瞧这畜生。瞧他大步向前来了。这家伙归我的了。我带这家伙上路啦,现在过来的这个人跟我是同路。来吧,同路的旅伴。迈开步子。笔直过来吧。过来领教领教。来啊。“直走啊。别放悝脚步。笔直过来吧。要走来就走来吧。别停下来看那些死人啦。这就对了-别朝脚下看啊。眼睛朝前,继续走啊。瞧,他留着小胡子-你觉得这小胡子怎么样?他喜欢留小胡子,这位同路的旅伴。他是个上尉。瞧他的袖章。我说过他是个大猎物嘛。他的脸象英国人。瞧啊。长着红脸,黄头发,蓝眼睛。找戴军犓,小胡予是黄色的,长着萆嚷睛。淡蓝色的眼瞎。有点毛病的淡蓝色的眼晴。有点斜视的淡蓝色的艱睛。离我够近啦。太近了。好,同路的旅伴。挨一下子吧,同路的旅伴。

他轻轻扣紧自动步枪的扳机,这种自动武器射击时的后坐力使三脚枪架朝后滑动,枪托在他肩头连撞了三下。

上尉脸朝下地倒在山坡上。他左臂压在身下。握手枪的右臂伸出在脑袋前方。山坡下又一齐向山顶开枪了,

贝仑多中尉伏在大岩石后面,心想现在非得在火力掩护下冲过这开阔地带啦。他这时听到山顶传来“聋子”低沉而嘶哑的声音。

“强盗”声音传来。“强盗!开枪打我吧!杀死我吧!”“聋子”在山顶上状在自动步枪后面,笑得胸部发痛,笑得他自以为天灵盖要裂开了。

“强盗,”他又愉快地喊着。“杀死我吧,强盗1”然后他愉快地摇着头。他想我们同路的旅伴可不少哪。

他打算等这军官离开大岩石掩护的时候,用自动步枪结果他。他迟早不得不离开那里。“聋子”知道他躲在那里没法指挥,他认为时机很好,能把他干掉。

正在这时,山上其他人第一次听到了飞机来临的声音。“聋子”没听到飞机声。他正用自动步枪瞄准着大岩石軔下坡的那一边。他想:等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定已经在奔跑,如果不留神,会打不中他的。他跑这段路时,我可以打他后背-我应当把枪随着他转动,打他前面。或者让他逃,然后射击他,打他前面。我要在那块岩石边上收拾他,对准他前面打枪。接着他觉得自己肩上给碰了一下,扭头看到华金那灰白而惊恐的脸。他朝这小伙子指点的方向一看,见到三架飞机正在飞来。

正在这时,贝仑多中尉突然从大岩石后面冲出来,他低着头,撒开两腿,打着斜冲下山坡,奔到岩石堆后架着自动步枪的地方。

“聋子”在注视飞机,没看到他溜了。“帮我把枪抽出来,”他对华金说,小伙子就把架在马?“和岩石间的自动步枪拖出来。

飞机不慌不忙地正在飞来。它们排成梯队飞行,形体和声音越来越大。

“朝天卧倒,射击飞机,”“聋子”说。“等它们飞来,朝它们前面打。”

他始终望着飞机。“王八蛋1婊子养的。”他连珠炮地骂着。

“伊格纳西奥!”他说。“把枪架在小伙子肩上。你!”对华金说,“坐在那儿别动。蹲下。蹲得低些。不行。再低些,“他仰卧着,用自动步枪瞄着笔直飞来的飞机。“你,伊格纳西奥,给我按住那个三脚枪架。”枪架在华金背上晃动,枪简在他不能自制地震額的身上跳动,而他躊伏着,低着头,听着飞机来近的轰响。

伊格纳西奥匍匐在地,抬头望着天空,注视着飞来的飞机,用双手紧握住三脚架,稳住了枪身。“低头。”他对华金说。“头朝前。”“伊芭霈丽说过。”‘宁應站着死一“隆隆声越来越近了,华金对自己说。接着,他突然改口默念着。”满被圣宠的玛利亚啊,天主与你同在;您是女人中有福的,你儿子耶穌也是有福的。天主圣母玛利亚,在我们临死的时刻,为我等罪人祈祷吧。阿门。⑦天主圣母玛利亚,”他祈祷到这里,这时飞机声响得使人难以忍受了,他突然想起来了,就心急慌忙地做起忏悔来,“我的天主啊,我衷心忏悔,得罪了值得我全心敬爱的您一‘

他这时耳边响起了哒哒哒的枪声,枪筒灼热地抵在他的肩上。哒哒哒的枪声这时又响了,枪口的声波把他的耳朵都快震聋了。伊格纳西奥拚命把三脚枪架朝下拉,枪身烤灼着他的背部。飞机的隆隆声中响着哒哒哒的枪声,他想不起忏悔该怎么做了。

他想得起的只有这一些话。”在我们临死的时刻。阿门。在我们临死的时刻。阿门。在这时刻。在这时刻。阿门。其他人都在射击,现在,在我们临死的时刻。阿门。

接着,在哒哒哒的枪声中响起了一声撕破空气的呼啸声,接着,轰的一声,眼前一片又红又黑的景象,他膝下的土地媒动起来,掀起泥土,打在他的脸上,接着,泥土和碎石劈头盖脑地落下来,伊格纳西奥压在他身上’枪也压在他身上。但是他没死,因为听见呼啸声又响了,随着一声轰晌,他身下的土地又展动起来。接着又是一声轰晌,他肚子下面的土地突然倾斜,山顶的一边腾空升起,接着泥土砂石渐渐落下来,盖在他们销着的身上。

飞机又飞来了三次,轰炸山顶,但是山顶上的人谁也不知道了。接着,飞机用机枪扫射山顶之后飞走了。当这些飞机最后一次向山顶俯冲、用机枪哒哒地扫射时,第一架飞机拉起机头,一个鹞子翻身,跟着每架飞机依样行事,队形就由梯形变为艾形,朝塞哥维亚方向飞去。

贝仑多中尉命令密集火力压住山头,同时带一个小队爬到一个可以向山顶扔手榴弹的炸弹坑。他唯恐还有人活着,守在残破的山顶等着他们,于是先向那堆马?“、炸裂的岩石、带有火药味的被翻起的黄土扔了四颗手榴弹,这才从弹坑里爬出来,走上山顶去察看。

山顸上除了华金之外,没有活人了。这小伙子被压在伊格纳西奥的?“体下面,失去了知觉。华金的典孔和耳朵都在淌血,一颗炸弹落在离他那么近的地方,他一下子处在爆炸的中心,顿时透不过气来,此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感觉不到了。贝仑多中尉划了个十字,对准他后脑勺就是一枪,动作干脆,又很斯文一如果这种暴庚的行动能够说得上斯文的话一就象“聋子”打死那匹受伤的马一样。

贝仑多中尉站在山顶,俯视着山坡上被打死的自己的伙伴,然后眺望对面的田野,望着“聋子”在这里作困兽之斗之前他们拍马追逐的地方,他看到自己的部队所作的一切部署,然后命令把死去的伙伴们的马牵来,把?“体横捆在马鞍上,以便运到拉格兰哈去。

“把那一个也带走”他说。“那个抱着自动步枪的家伙。他准是‘聋子’。他年纪最大,掌握枪的就是他。不。把脑袋砍下,包在披风里。”他考虑了‘会儿。“你们还是把他们的脑袋都砍下带走吧。还有山坡上的那几个,我们一开始就发现的揶几个。把步抢和手枪收起来,把那挺自动步枪放在马背上。”

接着,他下坡走到第一次进攻时被打死的中尉躺着的地方。他低头望着他,但并不碰他。

“战争真是坏事啊,”他自言自语说。然后他又划了个十字,一路走下山坡,为死去的伙伴的灵魂得到安息念了五遍《天主经》和五遍《圣母经》①。他不想待下去看他的命令如何执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