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子来到筑地的信浓屋旅馆看望初枝,是在那以后的第三天。

阿岛考虑:为了躲避礼子和正春必须换一家旅馆才行。尽管如此,但心里却无时不在等待他们来访。

即使不用麻烦他俩,初枝的眼睛任何时候都可去请医生诊治。只是出自母亲想通过姐姐把妹妹的眼睛治好这一愿望才一天又一天地拖延下来。

初枝盼望他俩的到来好像焦急万分,甚至夜不能寐。可是,由于存在与正春的一层关系,因而难以开口说出来。阿岛虽也抱怨正春,但更觉得初枝实在可怜。

他们的事根本不可能有结果,而且初枝又如此软弱,根本谈不上什么恋爱,所以,阿岛不想粗暴地加以干涉。

“小姐一个人?”

“是的。”

“就说初枝她不在,你替我谢绝她怎么样?”

阿岛对来传话的女佣这么说,却又慌慌张张地收拾起房间,坐到镜子前面整理衣襟。

礼子称有事找初枝的母亲,被带了进来。

听到她的脚步声,阿岛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犹如祈祷似的,身不由己地闭上眼睛。

“如果礼子长得像自己,而且,如果礼子觉察到这一点的话……”

然而,映入阿岛眼帘的却是四周顿然生辉般的欢悦。

阿岛只觉得她美丽绝伦。

被高贵的美貌所打动,阿岛一瞬间竟忘了她是自己的孩子。

于是,阿岛的心情反倒平静下来。

抑或出于某种不可思议的安慰感,抑或出于某种满足感,她心中充满纯朴的激动,在那激动的心底,强烈地感觉到了她还是我的孩子。

“初枝实在太蒙您处处照顾……”

阿岛自然而然地弯下了腰。

“谢谢!”

而且,又仿佛自言自语似地说了声:

“能生养出如此美丽的姑娘,真要谢谢这位母亲。”

阿岛也听到了这句话。

“初枝多次说起过小姐您,所以我也不觉得是初枝与小姐见面。”

“是怎么说的,关于我的……”

阿岛有一肚子的话想说,目不转睛地望着礼子说:

“说小姐是不是浑身闪闪发光……让小姐您抚摸,便痛快得全身发颤。她让我和小姐您也见见面,好好地谈谈,看看小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敢当。”

礼子羞红了双颊,避开阿岛热烈的目光。

“不过,可以说初枝她是能看得很清楚的吧?比视力正常的人看得更加清楚吧。”

“因为她只想看自己喜欢的东西嘛。”

“嗯。”

礼子犹豫了一下又说:

“她说,我的声音、我的气味都很像您……”

“初枝是这样说的。真的很像吧?”

“啊,怎么讲这种不礼貌的……”

阿岛胸口怦怦跳,一想到自己不可能发出与礼子相似的声音,便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那孩子凡是她自己喜欢的人,不管是谁都觉得像我。”

“是吗?”

礼子瞟了一眼阿岛后,立即低下头沉思。

“不过,很幸福啊,凡事都能那样以母亲来……”

“眼睛看不见就永远是孩子嘛。”

“真令人羡慕!”

“能让小姐羡慕,兴许那孩子也会感到自己是真正幸福的。”

“您只有一个孩子?”

“是的。”

阿岛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在低下头的同时,使劲地把礼子的手拉到身旁。

“疼爱得要命吧。”

“是的,那孩子真的好像是生活在我眼睛里似的。她是把我的眼睛作为自己的眼睛来观察这个世界的。也请小姐您让她到您的眼睛里呆一会儿。”

阿岛笑着掩饰过去。

“好的,我很乐意让她呆在我自己的眼睛里。”

“不过做母亲的,都是这样的。”

“是的吧。”

“小姐的妈妈也是这样的吗?”

“对。我的任性可把她坑苦了。我想我的眼睛如果也看不见反而对母亲有利。”

“哎呀,您说什么呀?”

阿岛好像怕生硬地冲撞了礼子而悲伤地说:

“能长得像小姐这样楚楚动人,您妈妈已经高兴得不得了啦。”

然而,阿岛委婉地表露出自己感到幸福的话,反而触痛了礼子的创伤。

如今子爵家所剩下的财产,难道不是惟有礼子的美貌了吗?

礼子忽然像是想避开影子似的,眨了眨眼说道:

“要是初枝到我的眼睛里,那改变将相当大,要厄运临头的哟。您肯定会感到为难的。还是请初枝让我来改变她的好……”

“无论怎么改变都行。那孩子好像不愿意让小姐离开自己。”

礼子点点头。

“那么,是我心里装着别的人啦,肯定是……”

礼子想起了在能乐堂对矢岛伯爵说过的话。

“我是一个孤僻好胜的人,有人说有谁像我的话,我一定会生气的。我就有这种不可救药的清高的毛病。不过,初枝说我像您,我一点也不反感,真是不可思议。我想那大概是一种非常亲近的爱的表达方式吧,确实觉得十分欣慰。”

“谢谢。”

阿岛从心底表示感激。

“哎呀!”

礼子吃惊地凝视着阿岛。

“她说我们体味相似,视力正常的我,却无法那样分辨出来……”

礼子抬起左手贴近鼻子闻着。

“确实有体味。大概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吧。说我身上有一种她熟悉的体味。初枝是这样说的。”

“哦。”

两个人靠得很近,中间只隔一个小小的泡桐木火盆,阿岛有点暖融融地闻到跟高贵的香料混合在一起的礼子那生气勃勃的体味,马上觉得仿佛连心也陶醉了。

自己年轻时的情景不禁历历在目。

“我的……您闻闻我的体味看。”

礼子爽快地伸出了一只手。

阿岛宛如见到可怕的东西一般,迟疑了一下。见此情形,礼子也面红耳赤。

“初枝求我让她摸一摸,我觉得她是个很可爱的人。”

阿岛点点头,轻轻地拿起了礼子的手。并不需要把它贴近鼻子。

其实是极其柔和的肌肤接触的感觉,却感到仿佛触电似的强烈,于是,礼子的手已经看不见了,只剩下一种亲切的血脉相通的感觉。

阿岛产生了自己的生命复苏成年轻的礼子一模一样的感觉。

“体味如何我不太清楚,但我的声音难道不是跟您很像吗?”

阿岛脸色苍白,突然颤抖起来的手落到了火盆边上。

“小姐您怎么能说那种盲人说的话呢。”

她笑着,精神为之一振。

对于生下来便被遗弃掉的孩子,如今提母亲的爱心,岂不成了孩子撒娇任性的幻梦了吗?尽管并非亲自哺育,却成长为如此美丽的大姑娘,对此惟有弯腰鞠躬,暗自深致谢忱才是。

礼子却无法理解阿岛刚才的态度。

礼子曾认为跟初枝天真无邪和可亲的相似的东西,在做母亲的阿岛身上也会存在,但令人不可思议的却是一种难以捉摸的亲情。

一见到阿岛的耳垂、眼框、鼻子等等总有与自己相似之处,内心深处便产生一种恨不得快点溜走的压抑。

阿岛好像突然想到似的说:

“前几天初枝跑到小姐喜庆的地方去打扰,一定给您添麻烦了吧。”

“哎呀,初枝把这事告诉您了?”

礼子并不怎么害羞,“初枝,说她反对……”

“啊,岂有此理!”

“没什么关系的。”

阿岛抬起头认真地说:

“不过,甚至连我都有这样的感觉:像小姐这样漂亮的姑娘无论嫁到谁家都有点可惜。”

接着,犹如诉说什么似的,不觉在礼子的手指头上握得紧了些。

礼子从火盆边抽回自己的手。

“今天也是初枝一个人?去了什么地方?”

“啊,她去大学医院了。”

“哦?是我哥哥带她去的?”

“不是。”阿岛露出了一副显得畏怯的痛苦神情接着说:

“去探望病人。”

“是吗?那正好,我马上也要去那里,回家时顺便拐到眼科医生那里一下……”

“嗯。”

阿岛欲言又止。脑海里浮现出被护士牵着手在医院走廊里行走的初枝的形象。

而且,当初枝进入病房一看,恰巧芝野家的人都不在。

芝野的心情好得出奇,意识也十分清楚。

缘分不深的父女俩手拉着手,连户籍也给改了过来。

这不过是阿岛的空想。

叫初枝单独去医院,无疑太残酷。然而阿岛认为倘若初枝是个走运的孩子,那么将会遇到出乎意料的天助。让她去见礼子已获成功,所以阿岛让她去见父亲,也使用了同一手段。

双目失明的姑娘单独前来探望,见到她那副令人感动的样子,甚至连芝野家的人也总不至于会把她赶回来的。阿岛相信初枝的人品无论怎么看都不至于招人憎恨,这才让她单独去的。

要让她见上一面,如不让她见上一面,那么在与芝野夫人等人的争论过程中,一旦至关重要的芝野一命归天,那将无可挽回。

不过,阿岛也担心初枝会遭到看护者们的粗暴对待,恨不得自己追她而去。礼子这么一催促,正中她下怀,于是便急急忙忙地为出门收拾起来。

“医生讲要不诊察的话,便无法下断言。不过,看来有治好的希望。”

礼子一边说着,一边想起了从矢岛伯爵那里听来的,说初枝是国会众议员的妾所生的那些话。今天初枝单独会见其父,她像有什么事。

“现在邀您去医院谈,不会有什么不方便吧?”

“哪里的话,只要初枝的眼睛能看见东西,搭上我的老命都无所谓。只在她小时候请医生看过一次,就死心了。如果请高明的医生医治后这孩子能见光明,那么长期以来让她失明便是我的罪过。我对女儿该怎样道歉才好呢……您说是吧?”

“唉呀,怎么能这样说呢。”

礼子吃惊地转过头去。

阿岛正在拢头发。

两个人的脸如同重叠般地映在镜中。

阿岛一下子站起身来。

礼子也亦然产生了一种不忍正视的莫名的感觉。

“确实感到很惭愧,没法儿向女儿道歉。”

阿岛缩着身子蹲在房间的角落里,拣起了围巾。

指望芝野家的人都不在病房,这如同让初枝野猫偷食鱼似的去偷偷获取父爱。不是在不知道是亲妹妹的情况下,已经让初枝从礼子那里偷偷地得到了作为姐姐的爱了吗?

阿岛真想大声喊叫一下。

初枝现在会怎么样呢,恨不得早一点赶到医院好好地帮她一把。

被护士牵着手,初枝走在医院的走廊上,这情景与阿岛想象的一模一样。

但是病房里的情形却并不像阿岛所想象的那样美妙。

初枝一推开门就有股阴森森的气息笼罩全身,她惊呆了。

听到了女人的啜泣声。

芝野死了。

就在刚才他断了气。已经履行完职责的医生刚刚离去。

仅差一步,初枝没能赶上和父亲临终时的见面。

趴在床上哭泣的是跟初枝年龄相仿的小女儿。

病危报警持续了好几天,而且又是突然咽气的缘故,临终时在场的人很少。只有两三位让人想起芝野那显赫的政治生涯的探视客人。

带初枝来的护士默默地松开手,正欲离去,但一见初枝无人扶持要倒的样子,马上又从旁边抱住她。

“危险!”

接着扶着她从垂首立在床边的人们的前面走过,把她带到了芝野的床头。

谁都没说任何话。

站稳后护士退到后边,初枝开始用手摸起来。

她那颤抖的双手只徒然地在死者胸部的被子上摸来摸去。

初枝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父亲的脸在何处。

好像实在不忍目睹下去,芝野的长子把初枝的手拉到枕头旁说:

“是父亲。”

初枝冷不防一把抓起蒙在死者脸上的白布。把另一只手紧贴在父亲的脸上。

“啊!”

死者的冰凉吓得她缩回手,但马上转而又用双手死死地夹紧父亲的脸。

“讨厌!”

小女儿拨开初枝的手。

但初枝好像根本不在意,继续抚摸父亲的脸。

“讨厌死啦!你要把爸爸怎么样?”

小女儿哭喊着拽住初枝的手腕要将其拉开。

长子犹如安抚似的抱住妹妹的肩膀,妹妹在哥哥的胳膊当中边挣扎边喊:

“可怕!太可怕啦!”

接着“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可怕!”

听到她的哭声,一瞬间人们毛骨悚然。初枝的动作的确令人不寒而栗。

让人产生一种超越悲痛,仿佛死人眼看着要起立走过来似的恐怖。犹如怪异的巫女在施妖术。

“已通知阿岛了吗?”

有个人在战战兢兢地说。众人皆默不作声。

“那可不行,我去打个电话。是筑地信浓旅馆吧。”

那说话的人急匆匆地走出去。

初枝将双手合掌在胸前的父亲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抚摸了一遍。

眼泪一个劲儿地在失去血色的双颊上流淌,而且发出清莹的闪光。大概是一种用失明的双眼便要去看的异常的心理紧张吧。

初枝好像已使尽气力,头顿时无力地垂落到父亲的胸口上。

是不是昏过去了?有人不由地向前探身。

初枝根本不知道周围有人。

“可以让我们来处置吗?”

医院的护士问。

将芝野的尸体用酒精擦净,在鼻孔等处塞上棉花后运往太平间。

阿岛和礼子是在那以后才到的。

礼子本来站在走廊这一头等着,但一见到推开病房门的阿岛的样子,仿佛受邀似的走了过去。

病房空空如也。

比看不见人影更让人感到空空如也的是一种冷飕飕的气息。

阿岛握着门把手,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呆立着。

“怎么回事?”

从背后往里一看,礼子也变了脸色。

“会不会到手术室去啦?你看还摆着来探望的人带来的东西嘛。”

不过,死亡的迹象却一清二楚。

病床尚未收拾,当然房间的消毒还没结束。

窗帘低垂,令人觉得欲把死亡的消息暂且封锁在这间房里。

一股激愤涌上了阿岛心头。

屈辱使她咬紧了牙关。

倘若此时芝野家的人在场,那么她就要声嘶力竭地叫嚷。

“为什么不通知我?为什么在他死的时候不让我在场?”

她气愤万分,好像浑身的血液都已干涸,两眼直冒金星。

她踉踉跄跄地走进病房。

会不会精神失常?礼子担心地跟了进去。

“啊呀,初枝,初枝她在这里。”

礼子从长椅上拿起一个手提包递到阿岛跟前。

“是初枝的吧。”

“啊,初枝……”

阿岛一把抢了过去。

而且当她用双手紧紧抓住凝视着时,手指直打哆嗦。

眼梢上吊的眼中有一个纤弱的身影在晃动。

“初枝?初枝她来过是吧。”

阿岛犹如瘫倒一般坐到长椅子上。

那上面杂乱地脱放着男人的帽子和女人的大衣。

一想到初枝终于在父亲临终时见上一面,总算还好,阿岛的心情便稍稍平静一些。

接着她陷入了极度的孤寂之中。

礼子问了问从走廊经过的护士,回到阿岛身旁说:

“说大家都去太平间了……到那里去好吗?”

“哦。”

阿岛精神恍惚。

“太可悲啦!”

“是的。很抱歉,把小姐带到这种地方来。”

“我要告辞了。今天不是看眼睛的时候,等那边的事告一段落以后,我再来邀她。”

阿岛也跟着起身,默默地在长长的走廊上走着。

出了大门以后,不知为何她还与礼子并肩而行。

“这个,小姐,如果初枝的眼睛能治好的话,可不可以立即就让她看到东西?”

“立即?”

“今天,或明天,最迟能在后天之前……”

“哎呀。”

“如果能行的话,想让她见一眼父亲,哪怕是遗体也行。趁他还完好如生的时候……”

“哦,是这样?确实应该这样。”

礼子大受感动,她回头对阿岛说:

“我马上就去问高滨先生。您要在太平间呆一会儿是吧。一会儿我就去给您回话。”

阿岛目送着礼子那生气勃勃的背影。

无意之中说出了“父亲”这个词,这下子无论自己还是初枝的身世统统都让礼子觉察到了。想到这里,阿岛真想干脆追上前去把一切都向她讲明。

太平间被不太高的树丛掩盖着。

牵着初枝的手把她领到太平间的是护士和司机。

到礼子家去时也是这位司机,他对初枝很热情。

跟着运遗体的担架从走廊的后门去后院的路上,芝野的长女对弟弟小声说道:

“那女的也跟来了,这行吗?”

“哦。”

长子暧昧地点点头。

“这不行!如不处理干净利落……现在稀里糊涂地让她进来的话,将来会纠缠一辈子的,以后要惹麻烦的。”

“嗯。不过,对她来说,无疑也是父亲啊。虽说是瞎子,却是一个比想象的要好得多的姑娘。”

“并非那种感情方面的问题,你想认她做妹妹?这太轻率啦!”

“并非由我一人说了算的事。况且父亲还有遗嘱呢……”

“我反对。你要像个男子汉。”

“叫我怎么办?”

“让她回去!把她赶回去!”

“怎么能于那种粗野的事!”

“年纪轻轻的却一副人情味十足的样子,将来你会惹麻烦的。”

“多两三个妹妹,也不必大惊小怪嘛。”

长子豁达地笑着说:

“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像她那样真诚的悲伤。”

“令人作呕!你就被那发疯似的把戏给骗了?”

颤抖的双唇不停地上下磨擦,抽泣着往前走的小女儿,突然转过身大声叫嚷:

“哥,你这个软骨头。我赶她走!”

哥哥慌忙拉着妹妹的袖子,默默地指了指担架上的遗体。

潮湿而背阴的路。

小女儿的叫嚷声当然也传进了初枝耳中。

初枝已想回去了。她怀着在漆黑中行走的心情,宛如被噩梦中的人们所包围,劫持着前往远方一般。

盲人的直觉已疲惫不堪,她丝毫不知正跟何人在一起行走,心中只清晰地看到一张死人的脸。

那冰凉的触觉仍留在掌中,她也并不认为那是父亲,她的心似乎渐渐地冻僵了。

她连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何会那样不顾一切地去寻找父亲的遗体。手掌中鲜明地留着的只是与其是爱情不如说是近乎恐怖的印象。

那是初枝的手第一次触摸死人。

“台阶。”

司机站下,蹲下身子从袜子上轻轻地握住初枝那不同寻常的不稳的脚,把它移到台阶上。

那里就是太平间。位于医院的隐蔽处,这座树阴下的建筑物里充溢着类似殡仪馆的阴森。

进入走廊的第一个房间一看,白墙四周的房间正中只有一个放置尸体的台子。

在这里入殓不如早点回家,因此有的人去约灵柩车,有的人去取留在病房里的东西,芝野夫人有点难以启齿地问:

“就这样离开医院可以吗?”

“付钱吗?那事待以后再办吧。都死了人了。”有人这样回答。

夫人的双眼不知该往何处看,便垂下了头。

“你,呆乎乎地站在这里干什么?”

小女儿堵到初枝面前。

“你算什么人?”

初枝惊讶地皱起眉头。

“芝野君、芝野君。”

有人在入口处呼喊。

“啊,有田。”

长子来到走廊上。

有田难以进入室内,就在门口对芝野的遗体鞠了一躬,向芝野的儿子表示哀悼:

“我是到研究室听说你父亲病情恶化的。往医院打过电话,于是才知道刚才……”

“是吗,不过早就不抱什么希望了。说大概是肺癌。”

“要不要解剖一下看看。”

“不用。”

长子吃惊地抬头望着有田。

他觉得在此无法谈话,便向走廊尽头走去。有田跟在他的后面,像是要结束谈话似的说:

“听说主管的医生叫加川。是我有些熟识的人。有什么事我可以向他转达。”

“哦。”

剩下跟医院有关的事就惟有付款了。有田大概是担心此事,现在他深切地感受到有田的真诚亲切。

太平间并排大概有五六个房间,无论哪个房间门都紧锁着。

长子把臂肘倚在走廊的窗框上,木然地眺望着树阴。

小女儿见有田来了,气势有所收敛,但仍转过身逼问初枝:

“你是谁?”

初枝根本不侧身,瞪着一双大眼睛。

“你给我回去!”她对着初枝的耳朵吼着说:

“你是瞎子还是哑巴、聋子?”

充满仇恨的肌体的火焰在燃烧。初枝真想看清对方的面目,她的眼睛不停地眨巴。

“装什么傻!你,连声招呼都不打就闯进病房。而且,不吭一声地上来就对爸爸乱抓乱摸,实在令人作呕。快给我回去!听见没有?”

“爸爸……是我的爸爸。”

“唉,太讨厌了。你脸皮太厚啦!”。

小女儿一筹莫展,她愤怒地拽住初枝的袖口。

这时,小女儿突然被人一把拽住领口,刹那间被硬拖到了走廊上。

疯狂的力气加上神速的动作,小女儿喉咙被自己的衣领死死卡住,发不出声来,两只胳膊在乱舞。

拖她的人是阿岛。

阿岛来到太平间的入口处,见到初枝受侮辱便气得头脑发昏拼命扑上前去。

谁都来不及阻拦,只是一瞬间的事。阿岛拖着小女儿一步步后退时,一脚踩空台阶,突然摔倒。

小女儿同时摔倒压在阿岛身上。

阿岛恰如倒吊在石台阶上一般,石头棱角把她的后背骨懂得生痛,她的头碰撞在石台阶下的地面上。

她木木地感到头昏眼花,用麻痹的手整整凌乱的下襟。

压在她身上的小女儿想用手支撑在阿岛的胸部上站起来,一瞬间,发觉撑的是阿岛的身体,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不容分说地边骂边乱揍阿岛。

阿岛脸部挨揍,起初还有一种莫名的快感,但很快心头便涌上一股凶残的愤怒。

她一把抓住小女儿的头发,突然将她推倒,歇斯底里地对她猛揍。

小女儿悲痛地喊了起来,犹如撕破了嗓子一般。阿岛的拳头紧攥着一个小石块。

“妈妈,妈妈!”

初枝喊了两声突然倒下了。

拉开凶暴的阿岛一看,小女儿已筋疲力尽一动不动了。

“夏子、夏子,要挺住!”

芝野夫人抱起小女儿摇晃着她的头,手上粘满了血,她喊道:“啊!血,血!”小女儿的脚从她手上滑下来。

“夏子、夏子!”她把小女儿抱在胸前喊:

“叫医生、快叫医生……伤得很重。叫医生!”

“还是直接抱夏子去,快!”

长子欲抱妹妹走,没料到竟如此沉。

有人伸手帮他。

有田拽住阿岛的一只胳膊说:

“芝野君,芝野君,你爸爸那里不是一个人也没有了吗?你妹妹,不要紧的。”

经他这么一说,夫人也好像觉察到了,转过头来对芝野说:

“你留在这里!”

可一见到阿岛马上又说:

“唉呀,怎么会弄成这样?快把这疯女人给我带走!”

抓住阿岛另一只胳膊的是大学的警卫。

有田抓住阿岛的手腕使劲摇晃。石块一下子从她的手里掉下来。

可听到阿岛的牙齿在咯嗒咯嗒颤抖的声音。

夏子被亲戚中的一个男人抱着走,芝野夫人从一旁托着夏子的头踉踉跄跄地跟去。

警卫瞧着有田的脸向他打听阿岛的情况。

“是他家亲戚吗?”

“是吧。”

“总之,我们要将她暂时看管一下。”

有田一松手,阿岛便从警卫手中挣脱,向太平间奔去。

芝野的长子和有田跟她后面追到太平间,只见初枝倒在芝野的遗体旁。

初枝已失去了知觉。

长子不禁往后退。

初枝天真无邪地沉睡似的面孔有一种宁静的美,美得简直令人生畏。

有田不加思索地跑进去,轻轻地把她抱起来。

“多漂亮啊!”

有田看得出神。

初枝的双颊隐约泛红,合在一起的眼睫毛就像润湿了似的楚楚动人。

“初枝,初枝!”

阿岛被警卫和长子抓住的身体在拼命挣扎。

“请放开我,再也不会干什么事了,请放开我!”

有田来到走廊上,在阿岛的跟前将初枝的头对她摆动了一下。

“不必担心,只不过受了点惊吓而昏睡过去。你瞧……”

阿岛的两条胳膊仍然被拽着。她把自己的脸往初枝的脸颊上蹭着。

初枝安稳的呼吸让阿岛心头发热。一接触到初枝那温暖的肌肤,阿岛立即把自己的脸埋到初枝的颈部哭起来。

“不会有任何事的。我送她到医院里去,让她安静地躺一下。”

有田这样说。

阿岛难为情地低头说: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小姐她……”

长子松开了阿岛的胳膊。

“你也该镇静一些才是呀。”

警卫劝慰了一下阿岛后,对长子使了个眼神。

“我要暂且看管一下她。”

警卫也是一副为难的神色。

虽不了解底细,不管怎么说是在正值主人死去这一最不幸的时刻所发生的事,所以不想过多地兜揽。

只不过在查清小女儿的受伤程度之前必须看管一下阿岛。

不知谁通报的,警察从对面赶了过来。

看见警察,阿岛惊呆了。

她想跟有田去,并且警卫也没有粗暴地死拽住她的手,但是她自己却挪不动脚。

“是怎么回事?”

警察温和地询问,但那警服却给阿岛以自己是罪人的打击。

听不见阿岛的脚步声,有田转过身来。

初枝被他的双手轻轻地抱着。

由于失去了知觉,因此初枝看上去更像稚气未脱似的依偎在他身上。

“她,你不用担心。”

有田往回走了三四步。

“芝野君,你跟他们好好说,让她母亲马上来医院。”

说完又大步地离去了。

初枝叹了一口气,睁开了大眼睛。

有田微微抬起头快步向前走,没有觉察到。

初枝感到自己的身体消失,飘向空中似的。

就在产生虚幻的瞬间,她听到有田胸口急促的呼吸声。

于是,初枝的心脏跳动也猛地激烈起来。

尽管如此,她依然像丧失手脚的人一样被紧紧地抱着。

“妈妈,妈妈呢?……”

“啊,你醒过来了!”

有田站住了。

听到有田说话声,初枝好像才知道自己是被男人抱着似的,大吃一惊,不由地要站起来。

然而,有田的双手并没有松开。

初枝的大眼睛令他惊讶不已,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

“妈妈呢?”

“哪里都没事吗?不痛吗?”

“哎。”

初枝心里头仍然觉得空荡荡的,再加上一接触到有田的比别人更强烈的男人气息,她就心慌意乱地猛蹬脚。

“我能走,放下……”

但是双脚一着地,马上捂住额头摇摇晃晃起来。

“危险!不行啊!”

有田又不加思索地把她抱起来。

初枝用双手捂住脸,一阵沉默。

突然一种女人的害羞涌上心头,反而浑身发软手足都麻痹了似的。

“还是到医院躺一会儿好。”

初枝摇摇头。

“我要一杯葡萄酒来吧。”

“妈妈她?”

初枝想起了刚才的恐怖情景,握紧了颤抖的拳头,用胆怯的眼神搜索着。

“妈妈她怎么啦?请把我放下!”

她那悲戚的眼神让有田吓了一跳。在此之前他根本未曾想到她是个盲人。

“你妈妈她,马上会来医院的。什么事也没有。”

说着,有田迈着有力的步伐向前走去。

十一

礼子来到太平间,看到入口处沾湿的石阶旁边好像是血,虽只不过是血滴,但由于是在这种场所,因而让人觉得有点恐惧。

仿佛一股冷风从走廊的尽头吹过来。

而且这里静得让人感到没有一个活人,她胆战心惊地迈上台阶,不禁吓了一跳。

只有一个青年人坐在遗体旁边。

“唉呀!”

礼子毛骨悚然,犹如身在梦中。

“请问,初枝小姐在吗?”

青年人也惊讶地立起身。

与其说是为悲伤,莫如说正在因某种痛苦垂头丧气而突然遭人窥视似的,在他看来礼子的美貌反而更可畏。

“请问,芝野家的人……”

“哦,我就是芝野。”

“啊?”

礼子对他弯了弯腰,问道:

“初枝小姐已回去了?”

“到医院去了吧。”

“医院?初枝的妈妈也……”

礼子一副惊讶不已的神色,可是一见到芝野家的长子的充血的眼睛,马上说:“对不起!”仿佛逃跑一般,跑到户外。

从运动场方向传来了学生们朝气蓬勃的声音,礼子长嘘一口气抬起头。

在原山上御殿的左方、水池边沿的古树树枝上早已染上了夕阳的色彩。

“再也无法忍受了,我要回家。”

礼子使劲晃了晃脑袋,她想把太平间那带酸味的气息全都抖落干净。

那夕阳映照在砖墙上发出弱光的就是病区。

站在这里眺望那景色,不知何故礼子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阿岛房间的镜子。

就是那面照得阿岛和礼子的脸颊仿佛重叠在一起的镜子。

两人均显得狼狈,猛地离开镜子。那是一种好比意外的肌肤接触,为了躲避体温感觉的神经质的羞愧。与其说觉得亲切,不如说觉得厌恶。

现在想起这情景,就觉得它与家人之间的嫌恶相似。宛如家人在大街上偶然相遇时,显出一副奇异的表情一般。

“够了,已经。”

礼子又嘟哝了一声。

病房和太平间都笼罩着阴影。

就礼子的性格而言,与这些人打交道犹如发现自己的弱点,是令人生气的,但不可思议的是心里却牵挂着初枝。

心里想要回家却朝病房的方向看,只见有田略低着头从正门走过来。

礼子不由得想喊他,但看到有田一副陷入沉思的样子,就默默地站在路旁。

有田从她前面走过去。

礼子微笑着目送他后喊了声:

“有田!”

但有田并无吃惊的表示,他正面注视着礼子说:

“啊,那天真是太失礼了……”

“不,我才是……”

礼子脸上泛出红晕,一动不动地站立着。

十二

两人自然都想到了矢岛伯爵。

自从在村濑家的院子里伯爵和有田揪打以后,礼子还是第一次见到有田。

有田无疑是在对那件事道歉,但怎么会弄到那种地步,现在在礼子看来也简直像一场梦。

然而,当时却并不感到奇怪,礼子一直在看两个男人打斗,甚至还有过一种异常的快感。

而且,由于发生了那种事,今天又在这里突然遇见,这使礼子对有田产生了一种亲近感。

但是,却不想再提及那件事。

似乎在默默地相互试探。

于是,拼命挥舞鞭子的伯爵的形象更加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礼子一面欲拼命抹去这形象,一面却莫名地感到羞耻。

自那以来,与伯爵之间的亲事正在发展,这并没有什么对不起有田的地方,但今天与有田这样一见面,却仿佛有一种不太光明正大地在干什么事似的感觉。

“遇到您正是时候。刚才我看见了令人恶心的东西。”

礼子说着抬头望着有田,好像是在表明因此才显出这么一副脸色似的。

“看见了什么?”

“太平间。”

“太平间?”

“嗯。在死人旁边,只有一个人,他儿子单独坐着。”

“啊,你是说芝野,他是我的后班同学。”

“哦?您认识芝野?”

“对,那儿子我稍微……实际上我也刚刚去哀悼过。”

“芝野的……”

“对。你跟芝野是熟人?”

“不。您没遇到一位失明姑娘?”

“见到了。”

“她母亲也……”

“对,也来了。”

“唉呀,已经回去了吗?”

“不……”

有田欲言又止。

“到底怎么了?难道是出了什么事?他们的事我基本上都了解,您对我说也不碍事吧。”

“我对情况一无所知。”

“为那个失明姑娘的事,我刚从眼科的高滨医生那里口来。那姑娘的母亲求我说,如果眼睛能治好的话,哪怕是遗体,也最好趁处理之前让她见一眼父亲。”

“那眼睛能治好?”

有田吃惊地站住了。

“如果不去检查一下是不好说的。”

“那么,马上请医生给诊断一下……糟糕!她已回去了。”

礼子也被逗微笑了。

“即使说得再紧迫,可据说在举行葬礼之前要让眼睛看见也是不可能的事。就算能治好……我就是为回话而去太平间的。”

“和那姑娘是一种什么样的相识关系?”

“什么样的……用嘴巴是无法讲清楚的,不过她很讨人喜爱哟。”

“讨人喜爱,是吗?”

有田那笨拙的语言一涉及到爱情,便将话题马上一转,又说起初枝在太平间昏过去,自己把她带到医院去的事。

两人从运动场旁边向右拐,朝山风的方向走去。

十三

那是初枝和正春第一次见面的小山冈。

礼子在前面往上爬。皮鞋踩在枯草地上打滑,爬了不一会儿工夫就气喘了。

说初枝昏了过去,那么是有田抱她去医院的吧。想到这里,礼子的耳畔响起了在横滨的饭店,自已被抱起时矢岛伯爵说的“这么轻啊”的声音。

然而,有田正在为把太平间发生的事情说到何种程度合适而困惑,并没有注意到礼子的表情。

“本来应该让她在医院休息一下的,我发现自己乘坐来的汽车从身边通过,就对她说在车里休息一下再回家,于是就把她交给了司机。”

“哦!这么说她是醒过来了?”

“带她去的途中,是在我没发觉的时候,她睁开了眼睛的呀。”

听他那开玩笑的口吻,礼子也笑了起来。

“那挺好啊。”

大概是由于盲女那柔弱的心经不住父亲去世的悲伤而昏倒的吧。礼子只是这么想。

“那么,她母亲是怎么了?”

有田没回答。

“那些人好像连芝野去世的消息也没通知她是吧?”

“这种事我一无所知,请你直接去问他们。”

礼子耸耸肩,转过头去。

有田依然还是一副平静的神色。

礼子显得有点扫兴,她蹲到枯草地上。

有田原地不动地站着,自言自语道:

“那姑娘的眼睛会看得见的吧?”

礼子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关怀,于是就说:

“我哥哥也很喜欢那姑娘,也很想治好她的眼睛,正在为她想方设法。”

“是吗。”

有四点点头,坐到礼子的身旁。

礼子把一只已伸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

“即便礼子仅仅站在我身旁,那人好像也会产生一种病态的嫉妒。”礼子想起了伯爵说的话。

当时听到伯爵这么说时,礼子确实曾有过心里为之一震的感受,但是今天有田就这样坐在自己身边,却好像无法探索其嫉妒来自他身上的何处。

觉得他好像远离自己,那远距离感反而令人产生一种亲近感。

“那以后您见到姐姐了吗?”

礼子若无其事地问。

“嗯。那天晚上她来了。”

“那天晚上?”

礼子吃惊地又问了一遍,她感到自己发出了粗野的声音,有田却平静地说:

“伯爵他生气了吧?我后来相当后悔,那会给您添麻烦的。”

“哎呀,不过,我让你跟姐吹,不是我求您的吗?”

“不,是我卑鄙。当时……伯爵挥舞鞭子是理所当然。”

“为什么?”

礼子提高了嗓门。

十四

“当时并不明白,但事后一考虑,无疑我是在用卑鄙的目光瞧他的。本来没打算看伯爵的,我的眼睛只看礼子你,于是伯爵也就同时映入我的眼帘,因此,这更加不礼貌。您一站到伯爵身边,我马上像是不认识伯爵了。我感到一下子连伯爵的优点也全看清楚了。当时我感到难怪你俩要结婚,你们结婚是理所当然的。”

“是因为我确实感到非常惊讶。不光伯爵自己,甚至连礼子你跟伯爵一并肩而立,马上就如同变了一个人似的显得格外漂亮。”

“哦。”

礼子感到有田他越来越袒露真心。

“不过,当时有田你不知为什么好像忽然有点悲伤似的望着我们。”

“没有什么悲伤的,我只不过看得入了迷。心里直感叹实在太漂亮啦!”

“真拿你没办法!”

礼子红着脸笑了。

“我用那种愚蠢的眼光去看,伯爵大概是感到受了污辱吧。”

“只要我漂亮就行是不?”

“嗯!”

有田回过头来。

“不过,那一天,我不知怎么搞的,感到很寂寞,又哭又莫名其妙地生闷气……后来因为要去见伯爵,心想怎么能示弱,这才重新打起精神,如同洗过脸一般。”

“哦?”

“总是在我心情不佳时,跟有田你见面。”

“啊?”

“有田你也是这样吧?那一次你好像是在爱姐姐,今天好像是在爱那位盲女……”

礼子一用轻快的语调开玩笑,就如同敞开内心深处的门扉似的,甚至连她自己也感到吃惊。

可有田感到实在意外,惊讶地说:

“您为什么讲这种话?”

“我讨厌。那种事……”

从敞开的心扉里自由奔放的想法汹涌而出,礼子连声音也遽然变得明快起来。

“尽管如此,有田你现在已经放弃不再与姐姐谈的打算了吗?”

“不,我想还是中止为好。我一看到当时你们两人,就觉得似乎有一种我这种人无法弄懂的东西。在不能与她结婚的人身旁,是不可能看上去显得那样漂亮的……”

“你要是又讲这种话的话,那么在这里我就漂亮一下给你看。”

礼子信口开河地说着说着,她的眼睛由于激烈的闪烁已湿润了。

礼子直截了当地对目瞪口呆的有田说:

“伯爵认为有田你在嫉妒,所以才挥舞鞭子的。”

“嫉妒?”

有田注视着礼子。

礼子的眼睛连眨也不眨一下,如同战斗似的一与有田的目光相遇,迸发的火花使双颊明显地红润起来。

有田觉得眼花缭乱,他站起身,一股力量涌上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