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位奇怪的客人。

礼子好像一只受惊的猛兽冲撞铁笼的门一样从电话间里冲了出来,妈妈对她讲了那位客人的事。

虽然听到礼子那像是不问情由地责骂父亲的声音,可是来到礼子身旁,却故意没说她爸爸的事。

“礼子,你从房子姐姐那儿听到过一个叫有田什么的人的事吗?”

“我不知道啊。”

“因为事情很奇怪,所以刚开始我还以为是敲诈呢。有这样突然由本人来提出这种事的人吗?”

“什么本人啊?”

“嗯,这很奇怪。简单地说,据说是村濑君因为嫉妒那个叫有田的人而提出离婚……”

“是吗?”

光顾着生气而忘记一切的礼子没听清妈妈所讲的话。

爸爸的愚蠢声音与女人的耳语声仍留在耳畔,她真想把那样的耳朵揪下来扔掉。好像连旅馆房间里的不洁净的气味都通过电话听筒传了过来,沾到自己身上了一样,礼子怒火中烧。

妈妈已习惯了礼子这样,所以毫不介意地继续说下去。

“是什么意图呢?我们还没有从村濑君那儿、从房子那儿听到一句有关那种事情的话,可这时他本人却突然露面了……还是来房子的娘家。真搞不懂如今的年轻人做的事。”

“年轻吗?”

“是个年轻人。因为听他的话还有条理,所以不是疯子什么的,不过……他说虽然村濑君怀疑他,但他绝对问心无愧,请咱们有个精神准备。可能他是怕村濑君会把他的事当作离婚的借口,所以事先来提醒我们注意吧。”

“哼,是认真的吗?”

“是一本正经的,到此为止还可以,但是后来就更怪了。……他说,万一要是因为我的缘故而离婚了的话,那么让我同村濑夫人结婚也行。他说让他结婚也可以呀。”

“哟,有意思。”

礼子一副才听到妈妈的话的神情。

“打电话叫姐姐来怎么样?”

“来这儿?但是房子从没讲过这种事啊……而且,他连条件都附上了。说他也可以接受孩子。”

“妈妈您是怎么回答的呢?”

“总不至于回答说谢谢吧。如果真提起离婚的事,那么这位来辩解也是可以理解的。可首先,突然听到这些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那位先生一定很喜欢姐姐。”

她们边说边在走廊里走着。这时,花梨的气味从苹果筐里散发出来。

礼子的胸腔里吸满了强烈的花梨气味,她像苏醒过来似的说:

“我去见见那位先生,妈妈。”

花梨的气味甚至飘到了水果店前的马路上,所以礼子买了三四个,放入苹果筐里。

礼子一闻到那很像——的浓烈的芳香,从父亲的电话里感受到的那种肮脏的气味便顷刻消失了。

“我去见见那位先生。”

礼子又一次说道。

看着只闻到水果的香气就突然神情快活起来的礼子,妈妈总觉得这孩子也是一个可怜的人,她说:

“你还是不见他为好。这可和那种半开玩笑似的事不一样啊。”

“可是,因为妈妈您好像根本不了解那位先生……”

“是啊。但你不该见什么不知根底的人。”

“我太了解他的德行了。他可能是因为太喜欢姐姐了,所以脑筋有点儿怪。”

礼子满不在乎地说着,从水果筐里取出一个花梨。

“把它放进衣柜里,气味好极了……还有啊,听说爸爸马上就回来。”

“那么,礼子你就不用去见他了。不管怎样,让他等你爸爸回来……”

“马上就回去,这是爸爸的口头语啊。同爸爸相比,我一定更能理解那位先生的话。”

“你说更能理解?礼子,你打算说什么呢?要是说出一些太出人意料的话,那事后可就麻烦了。”

“可要是对方离奇古怪,那我也没办法啊。”

“不好好问一下房子有关那个叫做有田什么的人的事,我们可不能不经意地讲什么话啊。因为也不知道哪儿有什么好计。”

“唉呀!听妈妈讲这样的话真是可怜。您思虑得再周到也没有什么大用处啊。”

妈妈凄凉地苦笑着。

“是因为我劝阻,你才想见他的吗?”

“嗯,是的。”

礼子两只手握着花梨,出了餐厅。

妈妈叫住了她:

“喂,不考虑一下我的话可不行。因为礼子你现在也是千金小姐了,那个叫做有田的人可能还会散布一些多余的话。”

“嗯。”

礼子点点头,毫不客气地返回来,她一边将花梨亮到妈妈眼前,一边说:

“好味儿,是香喷喷的一直冲到脑袋里面的浓烈味儿。就该这样生活,妈妈,即使只有这种心情也好……”

随后,礼子回到自己房间,换上一身华美原西服连衣裙。她照镜子看了看耳朵周围是否被火车的煤烟弄脏,又在那儿戴上一个花形头饰。

她将黄色的花梨在钢琴的白色键盘上咕噜噜地滚动了两三次。接着,兴致勃勃地猛烈地敲着钢琴。

然后,她来到客厅。

她右手手心里握着一个花梨。

关上门,转过身子,礼子停了一下。

这是一副指望自己的美丽照遍整个客厅的冷淡的表情。

有田一副睡醒了的模样。脸上浮现一种近乎无礼的单纯的惊愕。显出好像礼子的出来使房间里一下子明亮起来,那么他自己的脸也不由自主跟着明亮了似的迟钝的眼神。

妈妈站起来,有礼貌地介绍说这是房子的妹妹。

有田慌忙起身的一瞬间,水果盘里的苹果从桌子上滚落到地板上。他满不在乎地看着。

礼子侧过身去,她为了忍住笑,走到屋角的装饰柜那儿摆放花梨。

“啊,是那种水果呀?”

有田突然怪声怪气地说。

“我还以为是小姐身上的香味呢……对不起。”

礼子忽然大笑起来。

但是,一听到随之而笑的有田的笑声,礼子的笑声便戛然而止。

和不甚了解的男人一起笑,这让礼子冷冷地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并让她有种不洁净的感觉。

虽说如此,礼子却有一种温暖的感受。

回头看的话,就又可以看见在那里的有田了。不知为什么,光是这样想,都让她大吃一惊,但在脸红之前,她好像嘲弄似的转过肩去,主动走到与有田正对面的扶手椅子那儿。

“您是为了我姐姐的事来的吗?”

“是。”

有田有点儿目眩似的低下了头。

“因为您的来访不合乎礼节,所以我妈妈对此很是怀疑。”

“礼子,别说这些没礼貌的话。”

妈妈在旁边责备道。

“可是,这位先生很失礼啊。突然就说什么人家身上的香味……”

礼子强硬地说道,可一想到此刻这个人还在闻着自己身上的香味,她就恨不得逃出去。

但是,有田非常认真地说:

“因为您是和水果一起进来的……”

“您认为有像花梨一样好气味的人吗?”

“啊。”

有田轻轻点头,说:

“当时我太不留神了……”

“是啊。可能你在对姐姐的事情上,也有大意的地方吧。”

“不过我想把花梨的香气与小姐的香味混同起来也没什么关系的。我就是这种人。”

“唉呀!”

礼子一表示惊讶,有田就以爽直的口气说:

“我突然来访,似乎给你母亲添了麻烦,但我想你们不用对我感到吃惊。”

“可是,我妈妈尊重礼节。她认为违背礼节的人是由于他本人缺乏修养。”

“所以,就算对女佣什么的,妈妈也倍加严格地要求她们有礼貌。在当今社会上,只有求得自己家安安静静地、循规蹈矩地过日子。就像是哪怕在全城烧得一塌胡涂的骚乱中,仍烧香、点茶一样。是吧,妈妈。”

礼子回头望着妈妈。

“让妈妈说,好像礼节也是有规律的。妈妈这样的人,不这样做,就一天也不能安静。所谓礼节,就是尊重事物的顺序和世间的秩序的心……它成了妈妈的信仰。”

“啊。”

有田点点头。

礼子并非想要斥责有田没礼貌。只是想说些使对方感到意外的话,以便在这空隙间恢复自己的平静。

不管有田的来访多么唐突,连礼子自己都怀疑自己的感情是否有些过于激动了。或许这个人是姐姐的情人,但是,他是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礼子想要在心里清楚地明确这些区别之前,先冷静地观察一下有田。

她这样想着,但即使重新审视,有田身上也没有一丝冷漠。她的目光不由得温和起来。

胖乎乎的耳朵,下巴颏上的胡茬,反而给人以孩子气的感觉,因此让人以为这是一张可以放心审视的脸。可礼子却突然被那双眼睛吸引住,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他的眼神并不锐利,但却像会说话似的。

不管怎样,礼子直觉到这个人不会给别人带来不幸。

“妈妈还是那种无法认直接受不循规蹈矩办事的秉性。……我来听听。”

“啊。”

有田微笑着,随随便便地说:

“这不是让小姐听的事情。”

“唉呀,您把我当成小孩子了吗?”

“嗯,是这样的。”

“依我看,你更像是个孩子。刚才我问了妈妈,听说村濑君因怀疑你和我姐姐的关系而要和姐姐离婚?还说要是真是这样,你会同姐姐结婚?”

有田脸红了。

“但是,村濑和姐姐都还没有告诉我们这样的事。见到姐姐,我要好好问问。”

如此,这件事似乎很明显地结束了。

但是,礼子接着说:

“可是,您认为姐姐还是离婚的好,是吗?”

“礼子。”

妈妈责备道。

有田对回答很犹豫。

“村濑君的家庭情况怎样,小姐你……”

“嗯。我也不是不知道。”

“那么,你怎么想呢?”

“我当然认为还是离婚的好。”

礼子直截了当地说。

“可是,你很清楚我姐姐是什么样的人吗?”

礼子郑重其事地一个劲儿说着,有田温和地听着。

“是啊,这可能是我那种把水果的香气当成是小姐的体香的粗心见解,但简而言之,你姐姐是个幻想家。”

“唉呀,……房子姐姐是个幻想家吗?妈妈。”

礼子一副被蒙混了的神情。

“姐姐那般地幻想着什么呢?”

“幻想着人生的幸福吧。”

“嗯,夸大其词了。你是看不起姐姐才这样说的吧。你认为她是个不谙世故、浮躁的傻瓜吧?”

“不,我是认真地这么想的……说什么好呢,拿我来说,在村濑夫人身旁时,我也会自然地感到自己可以毫无顾忌地向人世间寻求幸福。这实在是很难得的。但我想村濑夫人是过于幻想幸福了,因而招来许多误解。”

“我不明白您说什么。”

礼子说。但是她有些感触。

有田那莫名其妙的话语不过是他成为房子那妖妇般魅力的俘虏的自白罢了。

抑或是真正理解房子的人的话语呢?

诚然,姐姐不仅在心里幻想幸福,而且倾向于立即就体验幻想。礼子突然想到,说起来,这种天真烂漫的女人味儿好像放荡不羁的行为吧。

“我不大理解您所说的,也就是说,您认为姐姐是个可怜的人吗?”

“不。我从村濑夫人那儿得到了非常丰富的感受。”

这对礼子来说,听起来又很突然。

正在这时,女佣进来告诉说,村濑夫人打来了电话。

妈妈和礼子不由得面面相觑,但是,有田却毫无表情。

“失陪一会儿。”

妈妈出去时给礼子递了眼神,但是礼子却没有站起来。

“听说是姐姐来的电话,姐姐也知道您来访的事吗?”

“啊,我想她大概不知道吧……”

“是吗?”

礼子诧异地看着有田。

有田爱姐姐吗?他与姐姐是什么关系呢?他突然造访房子的娘家,可事情紧迫到这种程度了吗?离婚的事真的发生了吗?妈妈不在时礼子满脑子想弄清这些。但是,年轻的她很难说出口。她等待着有田开口。

然而,有田却沉默不语。

礼子似乎有些不耐烦。

“我真的还不明白您今天为什么来……是为了姐姐?还是为了您自己而来的?”

“作为我来说,要是不来一次这里,不好好把话说明白,总觉得不舒服。”

“可以认为这只是您的好意吗?从这话可是很难体会出真正的含义啊。”

“你说真正含义……我可根本不希望平地起风波,不希望村懒夫妇离婚啊。但是因为你姐姐是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让我负责任的人。”

那么说,有田与姐姐之间还是有着他必须要负罪的事了?礼子边想边说:

“姐姐可能是这样。但是,刚才您不是对妈妈讲,即使被村濑君怀疑,也绝对不会有亏心事吗?”

“是的。”

“奇怪啊。那么,有什么责任呢?……你比姐姐更是幻想家啊。据你说,姐姐是在幻想人生的幸福,那你是在幻想着人生的什么东西而进入我们家的呢?”

礼子的语气变得很激烈,这时,女佣进来叫她。

妈妈一见到礼子,马上就说:

“你看看,连你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吧?”

“并不是那样的。”

“不服气?你明白他的话吗?”

“明白。对方是个即使我胡搅蛮缠,他也能认真回答的人。”

“我可不认为他认真。刚才房子来电话,我问了一下,好像她和有田并不是那么熟的朋友。我一说他来了这里,房子目瞪口呆,她在电话里笑得厉害……”

“是吗?”

礼子像是反抗着什么似的说:

“姐姐笑了吗?可是我不知道房子姐姐和有田这个人哪个更诚实。”

“有田这个人看上去也太死心眼儿了。”

“嗯。他是被姐姐耍弄了吧?姐姐说要是你想和我结婚就请去我的娘家。说因为自已被怀疑与有田的事,所以可能会跟村濑离婚。”

“哪能有那样的……”

礼子突然摇头说道:

“讨厌,妈妈!你为什么总是那么窝囊?”

妈妈像是被刺中要害一样,垂下了眼帘。

“有那么让人生气的事吗?如果见到房子,立刻就会明白……”

“嗯。我现在就去姐姐那儿。……她是打电话让我去吧,是那件事吗?”

被礼子先发制人,妈妈只是点点头。

礼子要去整理行装,可突然又返回客厅,站在门口说:

“因为我妈妈难以和你对话,所以请你回去吧。我要好好问问姐姐。”

不一会儿,礼子乘上了来接她的姐姐家的车。在途中刚要超过有田时,她突然停下车。

“不上来吗?我去姐姐那儿。”

礼子像命令他似的说道。

有田诧异地看着礼子,但是他却很随便地上了车。

“您去村濑君那儿,我也一起去,好吗?”

“嗯。”

礼子一瞬间点点头,可她不知道为什么说了句:

“对不起。”

她做梦也没想到要邀有田去姐姐家。她连自己都很吃惊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停下车让他上来。

不过,无意中叫住有田,这声音一定是出自于礼子的孤独感。

意识到这一点,她很悲伤。

礼子当时就觉察到房子姐姐的电话,不用说又是“那件”亲事。妈妈不好意思明说,礼子看到妈妈那副窝囊样儿,只是可怜她。礼子顶撞妈妈,顺便将客厅里的有田也赶了回去。即使没有妈妈的催促,她也要赶快去姐姐家。礼子就这样子回到自己的房间,一面胡乱地穿上外套,一面在镜子前摇头,“啊,这个家也净是谎言!”忽然她觉得自己那张被谎言所包围的美丽的脸看上去十分怪诞。

接着,礼子又想,也许那个奇怪的男人有田是个实实在在的人吧。

礼子心情略微平静下来,查了查钱包里的纸币。

因为她想起了这之前姐姐的话:

“礼子,我给你换换钱吧。至少和我一起走时,请你拿些没有皱褶的钱币。”

但是,子爵家却是到了要从礼子姐姐家派车来的窘迫。

那辆车一开动,礼子便一面想着有朝一日要出人头地给姐姐看看,一面闭了一会儿眼睛。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感到很寂寞。她现在才感到自己一点儿也不真心爱父母和姐姐。与生俱来的孤独感袭上了心头,她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恰在此时,礼子看见了有田,于是她突然停下车。她感觉像是看见了温暖的东西一样。

但是,有田一坐上车,礼子又不知如何是好了。毕竟不能命令他马上下车吧。

不久,汽车从市谷开往四谷见附方向,沿护城河行驶。

秋天午后的阳光顷刻变得稀薄,天空虽然还很明亮,但是都市疲劳的影子微暗地飘荡在大地上,这是极不谐调的孤寂时刻。

看着这街市,礼子觉得对不起有田,她由衷地羞愧起来。

“真对不起!但是,我带您去,好吗?虽然您说村濑君疑心?”

“那没关系,可您是为了我而特意去的吗?”

“不是。”

礼子略为迟疑了一下,说道:

“是为了我的亲事。”

“嗬。”

有田又呈现出一副迂拙的惊愕的神情。

车子已经进了村濑家的大门了。

“瞧吧,会让姐姐大吃一惊的。”

礼子煞有介事地说,随后轻快地下了车。

礼子被带到宽敞的客厅,从榻榻米踏上去的感觉来看,与她家的不同。手工制作的京都式房间的厚榻榻米上,中间用灯芯草编成的表面大概都是纬纱。门楣亮窗文雅而陈旧,但是宣纸拉门上的流行画的情趣却不太高雅。

姐姐房子穿著作为二十八岁的人来说过于花哨的大花纹衣服,有点儿小工商业区人的打扮,但是因为她是新日本样式的脸庞,所以很相宜。优美修长的身躯里有种非凡的妩媚。

进入客厅时,房子只是像探寻似的扫了他们两人一眼,便若无其事地微笑道:

“欢迎,有田君,好久不见了……你们怎么一起来了呢?”

“我硬带他来的,因为他去了家里。在电话里妈妈那样说了吧?”

“唉呀,是吗?”

房子放心地眯起眼睛,像是要询问礼子似的回头瞧着礼子。虽然知道这是狡猾的习惯,但单眼皮突然变得可爱起来,看上去真是天真烂漫。

房子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礼子。

“礼子,你今天好漂亮啊。”

礼子听出了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她甚至觉得就连钱包里的纸币都被看到了似的。

“今天不请姐姐您给我换钱币也可以了吧?”

“讨厌的人。”

房子以笑掩饰着,她一面站起来,一面说:

“请吧。”

她不耐烦地等待礼子来到走廊上。

“你也真是个胡闹的人。和有田君一起来,也得看看时间和场合啊。”

“我知道。但是,那个叫做有田的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问怎么回事?我和他两个人大摇大摆地坐车直接坐到正门……”

“姐姐你在诱惑他吗?”

“讨厌!”

房子轻轻地抱着礼子的肩膀,好像很高兴似的边走边说:

“我没诱惑他啊。我真的喜欢他。”

“是啊,可是……”

“唉呀,像礼子这样的人是不会了解有田君的长处的。礼子这样的小姐只是见过他一两次,无论如何也……”

“可是,你为什么笑了呢?听说当妈妈告诉你有田君到我们家时,姐姐在电话里笑得厉害。”

“因为我高兴嘛。”

房子兴致勃勃地说。

“高兴也不能笑吗?有田君就有那么一种毫无道理的钻牛角尖劲儿。……你是为了有田才显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儿吗?真可笑。我有点儿估计错了。”

“有田君说的事果然是真的吗?你听妈妈讲了吧?”

“所以我变得很高兴啊。”

房子用像是演恋情戏一样的声音笑着,但是突然好像很正经地说:

“不过,礼子现在你可不是挂念别人的事的时候啊!……喂,伯爵夫人。”

她伸出手,接过礼子的手提包,打开钱包查了一下。

“唉呀,就这么点儿……可怜的伯爵夫人呀!”

随后,她邀礼子进入内宅,将一百元新钞票放入礼子的钱包里。礼子带的钱还不到十五元。

房子再次看了看礼子的装束,说:

“村濑正在院子里请伯爵观看猎犬呢。去看看吧。”

一想到矢岛伯爵也在等着,礼子不由得羞得双颊绊红。她好像慌忙把话岔开似的说:

“唉呀。姐夫也在家吗?”

“嗯。很难得吧。这也是因为狗的缘故。……今天早上他刚从海关领回一只狗。真辛苦他了,亲自到横滨去。他已经着迷一整天了。是只英吉利猎犬。听说当这只狗的父亲在伦敦评定会上得了冠军时,伯爵刚巧在场。所以你姐夫高兴极了。他现在正洋洋得意地向伯爵炫耀呢。”

“是让他看狗,顺便也让他看看新娘吧?”

礼子想到了这辛辣的讽刺,但是没有说出口。

这并不是抱有偏见。姐姐可能是为了装作没看见妹妹那处女般的羞涩才讲有关狗的事吧。

然而,十分清高的礼子,在这可以说是像第二次相亲的重要时刻,感到了自己像是和狗放在了一起,她对此深恶痛绝。这也是因为在这桩亲事上圆城寺子爵家有短处的缘故。

礼子听说狗已到了横滨,便想起自己的相亲也是在横滨的码头上。

那是礼子一家去码头迎接矢岛伯爵第三次回国时的事。

礼子的母亲是可称作日本礼节之嫡派的某子爵的得意门生,在未婚时作为师傅的助手也曾出入高贵人家。她曾教过矢岛伯爵夫人茶道。在成为圆城寺家的人之后,仍与之保持一种朋友关系,但是,随著作为公卿华族的子爵家家境的急剧败落,与富裕的大名华族的伯爵家断绝往来已经有好久了。

因此,对于全家出迎伯爵的船,礼子感到不可思议。

随后立刻就从深水码头去新宏伟宾馆进午餐。

年轻的伯爵一面大胆地看着礼子,一面说:

“每次我回到日本,都痛感日本这个国家只有民众没有贵族。即使看我们朋友中的女人的脸,也是如此。这次到达港口后很快地便能见到像礼子小姐这样的人,我很受鼓舞啊,日本也诞生新的贵族了。”

他旁若无人地说道。

“因为在日本没有所谓的贵族生活。我们完全窒息了。我想礼子小姐仅凭她那张贵族般的脸庞就足以招致各方面的敌视,因而生活得很艰难,不是吗?”

一想到自己的家庭生活远非是贵族式的,礼子就羞得难以自容。

但是,伯爵的话不仅煽起了她的虚荣心,而且她对伯爵那闻名遐迩的荒唐行径也闪现出一丝同情,难怪他如此啊。

可事后得知这是相亲,自己的照片曾被送到伯爵的海外旅行目的地时,礼子很窝心。

今天是与伯爵第二次见面。

房子在返回客厅的途中,突然说道:

“刚才也笑过了,伯爵还记得小时候他和我一同洗澡的事呢!”

“我完全忘记了那件事。……他跟他妈妈也常来咱们家玩儿,从那时候起伯爵就是个淘气包儿。他提出要和我一起洗澡,我可不同意。在澡堂里,我说数到二百就出来,可伯爵却说要坚持数到五百。我那时还没有上学,所以是六七岁时的事吧。那时你还没出世呢。好容易数到二百,他数到一百后,再回到一重新数起,也就是说数两遍一百,他很得意。但那样就一直也不肯从澡盆里出来。据说妈妈很担心,她来到洗澡间一看,我昏倒在水蒸气里不能动弹了。伯爵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他一声不吭地在旁边看着昏过去的我呀。刚才听伯爵说起,我想起来也是有那么一回事。”

房子愉快地一个人笑了。

礼子羞红了脸。因为这听起来简直像姐姐在欣赏自己青春期的回忆。

在要让妹妹与那个人结婚的现在,还满不在乎地讲这些。姐姐的人品令礼子讨厌。

在有了这桩亲事以后,房子对礼子的态度便反复无常了。因为一直被姐姐用“妾生子”这样的蔑视的眼光看待,所以变得更加好胜的礼子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姐姐奉承。

这不仅是出于如果礼子与伯爵结婚,那么娘家即子爵家就会得救,自己也会有一门体面的亲戚等自私自利的想法,同时房子也万分羡慕将要一跃而成为贵妇人的妹妹的好运了。因而好像是自己的事一样的热衷于此并得意洋洋地来回奔走。

“比起我,姐姐嫁给他怎么样呢?”

礼子很想现在就嘲弄嘲弄姐姐,但她却用一种拐弯抹角的讽刺口吻说:

“那位有田先生说姐姐你是个幻想人生幸福的人。”

“唉呀,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他说什么呢?”

“是吗?幻想这个词儿里不是有很多含义的吗?我认为他看姐姐看得很准啊。”

“有什么含义吗?对于男人来说,终究是无法理解女人的幸福的。因此,看来似乎是幻想。男人因为不知道幸福就存在于单纯之处而犯难地猜疑着。礼子要是受男人的思维方式影响的话,那可就要哭着过一辈子了。”

“我打算无论做什么事都不哭。……可要是姐姐你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幸福的话,我真是羡慕你。”

“唉呀!成为伯爵夫人,这不就是很奢华的幸福吗?落魄的子爵的女儿……你总是马上就说真正的、真正的,这可是句坏口头语。看看男人,即使辛苦一辈子,也无法从子爵晋升到伯爵啊。”

礼子无言以对。

“我这样的人被卖到平民这儿,很幸福地生活着。女人啊,从身体构成来看就和男人不一样,在明白这些之前,就是说大话也没有用……”

“可是,你和姐夫之间不是很不融洽吗?因为有田君而闹离婚……”

“要是真到了那样的话,也就那样吧,那我将全心全意地爱有田君,过日子。”

“有田君是干什么的?”

“他是个学者,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当两个人回到客厅时,有田打开套廊的玻璃窗,正望着院子。那边传来了犬吠声。

十一

房子打开电灯,来到走廊上,站在有田身边。

“有点儿冷吧?请原谅,请您回去吧!我们这就要出去。”

她一面说,一面在蹲下去的时候用手轻轻碰了碰男人的肩膀,她又小声说道:

“你去我的娘家了?真难得。以后我可以去你家。”

“啊,我刚才就想告辞了。”

“真是对不起有田君。好像变成我把他骗来了似的。有田君只以为是他自己的事,他是为了姐姐而来的。”

说着,礼子也来到走廊:

“对不起,莫名其妙地把您邀来……”

幽深的庭院里笼罩着暮色。在假山的树丛深处,可以看见茶室。环游一圈,可以看出这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庭园。但是,看来现在的主人是完全委托给了花匠,好像对草木山石并没有感情,总是精心修整得连一片落叶都没有,这反而使人感到秋日黄昏的冷清。

右边低矮的树篱对面是宽阔的草坪。主人的兴致好像在这里。这儿风光明媚。从花坛、林阴、树、背阴棚等的配置上看是西式庭园,但是不如说是猎狗的训练场。芦苇繁茂的池塘是水猎场。

靠围墙处,并排着涂油漆的狗舍,狗舍前面金属丝网里是狗的运动场。

这狗舍远比贫民街的大杂院漂亮得多,在木板铺的雨天散步场地的里面高出一阶的是狗的寝室。地板没有一个节子。养狗的人每天把玻璃门擦得犹如贵重美术品的鉴赏室一样。

有两三只比女人的身价贵十倍以上的进口犬。主人很珍惜狗,不让它们进行实际打猎那样的激烈活动。这狗是专门用来配种的。它一次的交配费用要比最淫荡的娼妇贵上数百倍。

经过训练的珍贵的狗,例如,西欧猎犬一面敏捷地悄悄靠近嗅出的猎物,一面微妙地摇动细长的尾巴,催促猎人注意,然后又乖巧地抬起一只腿,指示猎物的所在。西欧猎犬的这种技巧,与塞特猎犬靠近猎物后,突然蹲下来,瞄准目标的那一套技巧等,都是竞争形体优雅的装饰。

房子的丈夫村濑,热衷于狩猎,这从资产阶级的心理来看,作为一名优秀的猎犬饲养者也很闻名。因为有住在雇主家里的饲养狗的男孩,训练委托给了兼作猎人的养狗员,所以没有自己动手的烦恼。

但与矢岛伯爵相比却是天壤之别。伯爵已经是遍游世界的狩猎家了。

他与以英国贵族的猎狐俱乐部为首的欧洲诸国狩猎协会会员齐名。

他也曾加入过非洲的猛兽狩猎组。是国际动物学会的会员。伯爵家那富丽堂皇的客厅和走廊里满是世界珍禽异兽的标本。

他并不喜欢狩猎和动物学。这是天生喜欢大胆冒险的表现。是豁出去地奔放不羁地幻想的表现。

因此,伯爵是英吉利轻型飞机俱乐部会员。

对于这样的伯爵来说,普通的猎犬根本不放在他眼里。但是村濑像是在让这位大狩猎家观看新进口的猎犬的各种狩猎技巧。可以从客厅的走廊上远远看到这些情景。

礼子为了送有田,在长长的走廊里走着,她突然像是很寂寞似的说:

“不让有田君回去不行吗?姐姐?不知为什么,我想和他在一起。”

十二

但是,房子只是看了礼子一眼,没做声。

就这样走到正门的大厅,礼子又问:

“有田君来,这对不起姐夫吗?”

“村濑倒没什么关系,只是有田会感到为难的。”

“不,因为我是个粗人,所以竟和您一起来了,真是太失礼了。”

有田道了歉,但是刚从大门往登车台阶迈出一步时,他仿佛有些困惑似的回头张望着。然后,用那种像是在寻找远方的人的眼神抬头看看礼子。

“这也可能是和刚才我去拜访您家这一举动一样古怪而又多余的话,您放弃这桩亲事好吗?”

“嗯。”

礼子像遭到突然袭击似的点点头。

“那种人碰着什么就毁坏什么,他绝对不会懂得小姐的可贵。仅仅接近他,就已使你受到伤害了。”

说到这里,有田从正面看了看礼子。

但是他突然转身走了出去。

礼子抓住身边的屏风。

“有优点啊。”

房子一面目送着有田的背影,一面若无其事地说:

“但是他跟伯爵是截然不同的世界之中的人,所以只能那样看。”

大门的电灯刚一熄灭,礼子就不由得跑出了门外。

门前的登车台阶还很亮,但眼前忽然变得微暗起来,这是因为礼子感到自己与有田之间的联系像被突然切断了一样。

她跑出去,一直跑到了登车台阶路石的尽头,紧紧抓住那儿的裸柱,小声叫道:

“有田君。”

有田颇感意外,不假思索地返了回来。

这使礼子高兴得无法形容,却又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似乎仅仅说了些随便的话……”

“不,我想谢谢你。可像刚才你说的那些,我太明白不过了。但,这真的是非常手段。这桩亲事不仅仅是伯爵家和我们家的非常手段,即使为我自己,也是如此。你说我会受到伤害,可我已经伤痕累累了。你以为我不清楚伯爵是什么样的人吗?”

礼子一下子倾吐出来,她眼眶湿润了。

十三

“请你们不要在大门口做这种不体面的事!”

房子也来到登车台阶,说:

“礼子,你刚才不是说过自己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也不会哭的吗?”

“我没哭啊。哭什么!姐姐并不了解我真实的心情。妈妈和其他人都认为,让我嫁给那种人好像我就很可怜似的。……只是这点令人遗憾。”

“我可是羡慕极了。礼子是不是有点过于害怕伯爵了?因此将自己当成了悲剧中的公主……”

“唉呀!我可不怕啊,我只是认为他是和我一样的可怜的人。结婚的条件我全都知道,不光是金钱的事……”

“你所说的非常手段?是那件事吗?”

“嗯。可怕的是我害怕有田君,我不太了解这个人。”

“有田君?”

房子诧异地说:

“可是,你叫住有田君,想要干什么呢?对我来说他很重要,所以请你别把他当成玩具。”

礼子像是被捶了一下,严肃地抬起头来,说道:

“唉呀,这可不像姐姐说的话呀。”

“你才不像平日的礼子呢。请你痛快点儿吧。你找有田有什么事吗?”

“有。……我想请有田君看看我和伯爵见面的情景。”

“你疯了吗?这又不是在演戏,不需要观众。”

“是演戏,一场精彩的戏剧。让他看了,他就能理解演员的心情了。”

“因为她就是这样一个可怕的人。”

房子看着有田,以苦笑掩饰着说道:

“不知道她会说些什么。固执倒还罢了,但是胡说起来就让人为难了,要不是伯爵那样的人,还根本娶不了她呢。”

几乎要说这是一对般配的猛兽夫妻了。

礼子那双仍被泪水润湿的眼睛深处,闪烁着任性的光芒,十分美丽。她好像没有听见姐姐的话。

“要是有田君认为这桩亲事还是作罢的好,就该赶快毁掉它。临回去时只留下些奇怪的话就溜走,这太卑鄙!”

“真烦人啊。有田君与这桩亲事有什么关系呢?”

房子严厉地责备道。

“是吗?难道有田君只是做出常识性的判断,说些多余的话吗?这像是在侮辱我。”

“礼子,这不是东拉西扯吗?你说的话一点也不合道理啊。”

“这可奇怪了。难道我说的都是谎话吗?”

礼子自嘲般地笑了。

有田在旁边悄悄地说:

“小姐,那么我替你毁了它吧。”

“嗯,请你毁了它吧。”

礼子转过身来。

一只白狗从与庭院交界的树篱下边朝她脚下跑去,一直朝大门方向逃去。

村濑仿佛大吵大嚷地从院子里跑出来。

有田突然高声地吹了声口哨。狗猛地站住,返回到有田的身旁,摇尾乞怜。

从树篱中间的门里转出来的村濑,慌忙抓住狗的项圈。

院子里传来伯爵的笑声。

十四

听到笑声,礼子突然转身进入正门。

因为大家全都被狗吸引住了,所以谁也没有看她。

伯爵的大笑声愉快、豁达,越来越近。

“你可真丢人!只为一只狗就惊慌失措……”

经房子这么一说,村濑终于镇静下来,但仍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啊,吓了我一跳。……伯爵也太厉害了。是他突然惊吓狗,狗才逃的。”

“那是因为你痴迷地给他看无聊的东西。被笑话了吧。”

村濑似乎有点儿害羞,抬头看看有田。

“啊,谢谢。多亏您我才得救了。反正这只狗今天早上才到横滨,还不习惯日本人。可是,一听到你的口哨,它就乖乖地回来。有田君,你喜欢狗吗?”

“抓住了吗?”

矢岛伯爵从院子里出来,拿着驯狗用的皮鞭。

狗像是很害怕似的低耸着肩,退缩了。

“唉呀,您,到这种地方来太失礼了。”

房子一副缓解气氛的样子。

“这个人用口哨一叫,狗就回来了。”

“啊?是医狗的吗,一起去横滨的那位……”

伯爵看也不看有田一眼。

“我听说华族有不能当兽医的愚蠢的规定,可因为最近也有男爵以养狗为业的,所以这是从前的事了吧。”

“哎呀,礼子呢?”

房子若无其事地转向一旁。

“刚才还在这里,怎么了?”

这话立即见效。一听说礼子,伯爵的脸色就变了。房子一眼就看透了这些,但是她却和颜悦色地请大家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她自己带头,领着他们穿过院子去里边的偏房。

村濑由于无法抓着狗的项圈而拙笨地走路,所以说道:

“有田君,对不起,请你让人从狗舍里拿拖网来,好吗?”

“不要紧,放开它试试。”

说着,有田在狗耳朵周围轻轻敲了两三下,又吹起了口哨。

狗一面在有田的脚下来回走动着,一面跟着他去了。

在暮色浓重的庭院里,可以清晰地听见有田的口哨声。

站在套廊里观望的礼子趿拉着木屐下来了。

伯爵也吹着口哨回头观望,因为看见村濑和礼子来了,所以走进亭子里等待。

房子说起弟弟正春因讨厌学习院而进入一高的事。

“我常同妈妈说弟弟和礼子换一下性格就好了。”

“不过,那样我就麻烦了。因为根本就没有能够管住我胡作非为的厉害的女人,于是亲戚们才给我物色了礼子。这是最后一招好主意……”

因为礼子走近了,所以伯爵中止了谈话。

有田从旁边经过,因看到与伯爵并排站着的礼子过于美丽而惊呆了。礼子不仅是重新补了妆,她与刚才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般的美丽,如同在崇高的战斗之前光彩熠熠。

诚然,这样的话她应该同伯爵结婚,有田不知为什么如此感觉,他有些目眩。

“喂,傻愣着看什么呢?没礼貌!”

说着,伯爵走出亭子,扬起了鞭子。

刹那间,有田把伯爵甩了出去。接着,两人扭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