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狂人而作

日子如流水,一天又过去了。我浑浑噩噩度过了一天,以我那种特有的简朴和胆怯的生活艺术,安详地度过了一天。我工作了几个小时,翻阅了几本旧书,像许多上了年纪的人那样疼痛了两个小时,我吃了药,把疼痛给蒙骗了,我很高兴。我洗了个热水澡,躺在热水中非常舒服;我收到三个邮件,浏览了一遍这些多余的信件和印刷品,然后做了运气练习,但今天贪图舒服,就免了思维操练,随后我散步一小时,发现薄纱似的云彩绚丽多彩,像珍贵的绘画柔和地画在天幕上。这真是太美了,如同阅读古书,如同躺在热水中洗澡一样。但是总的来说,这一天并不迷人,并不灿烂,不是什么欢乐幸福的日子,对我来说,这是平平常常、早已过惯了的日子:一位上了年纪而对生活又不满意的人过的不好不坏、不冷不热、尚能忍受和凑合的日子,没有特别的病痛,没有特殊的忧虑,没有实在的苦恼,没有绝望,在这些日子里我既不激动,也不惧怕,只是心境平静地考虑下述问题:是否时辰已到,该学习阿达贝尔特·斯蒂夫脱的榜样,用刮脸力结束自己的生命?

谁尝过另外一种充满险恶的日子的滋味,尝过痛风病的苦痛,尝过激烈的头疼,这种疼痛的部位在眼球后面,它把眼睛和耳朵的每一个活动都从快乐变成痛苦;准经历过灵魂死亡的日子,内心空虚和绝望的凶险日子。这些日子里,在被破坏,被股份公司吸干的地球上,人类世界以及所谓的文化在那虚伪、卑鄙、喧闹、变幻交错的光彩中,像一个小丑似的向你狞笑,寸步不离地跟着你,盯着你,在有病的自“我”中把我们弄得无法继续忍受——谁如果尝过这种地狱似的生活,那么他对今天这样普普通通、好坏参半的日子就会相当满意,就会非常感激地坐在暖洋洋的火炉旁,阅读晨报,非常感激地断定,今天又没有爆发战争,没有建立新的独裁政权,政界和经济界都没有揭发出什么大丑闻,他会拿起落满灰尘的七弦琴,激动地弹起一首感谢上帝的赞美诗,曲子感情适度,稍带愉快喜悦,他用这首曲子让他那安静温和、略带麻醉、百事如意、对事情不置可否的神感到无聊,在这令人满足而又无聊沉闷的空气中,在这非常有益的无病状态中,他们两个——空虚的、频频点头的、对事情不置可否的神和鬓发斑白的、唱着低沉的赞美诗的庸人——像孪生兄弟一样相像。

满足,没有痛苦,过一种平淡无奇的日子,这可是件美好的事情;在这平淡无奇的日子里,痛苦和欢乐都不敢大声叫喊,大家都是低声细语,跟着脚尖走路。可惜我与众不同,正是这种满足我不太能够忍受,用不了很长时间我就憎恨它,厌恶它,我就变得非常绝望,我的感受不得不逃向别的地方,尽可能逃向喜悦的途径,不过必要时也逃向痛苦的途径。当我既无喜悦也无痛苦地度过了片刻的时光,在那所谓好日子的不冷不热、平淡无奇的气氛中呼吸时,我幼稚的心灵就感到非常痛苦和难受,以致我把部生锈的、奏出单调的表示感谢歌声的七弦琴对准困倦的满足之神的满意的脸扔过去,我不喜欢这不冷不热的室温,宁可让那天大的痛苦烧灼我的心。不一会儿,我心里就燃起一股要求强烈感情、要求刺激的欲望,对这种平庸刻板、四平八稳、没有生气的生活怒火满腔,心里发狂似地要去打碎什么东西,要去砸商店,随教堂,甚至把自己打个脸肿鼻青。我很想去胡闹一番,摘下受人膜拜的偶像上的假发,送几张去汉堡的火车票给几个不听话的小学生,这是他们渴望已久的事,去引诱一个小姑娘,或者去破坏正常的社会秩序。因为我最痛恨,最厌恶的首先正是这些:市民的满足,健康、舒适、精心培养的乐观态度,悉心培育的、平庸不堪的会公众生的活动。

傍晚,我怀着这种心情结束了这碌碌无为、极其平常的一大。但是,我没有像一个身患病痛的人那样舒舒服服地钻进铺好的、放着热水袋的被窝,我对白天所做的那一点儿事感到很不满足,很厌恶,我闷闷不乐地穿上鞋,裹上大衣,在黑暗的夜雾中向城里走去,想到钢盔饭馆喝一杯通常被贪杯的人按照老习惯称之为“酒”的东西。

我住的公寓非常体面,住着三家人。我的住所在顶楼上。楼梯非常普通,但干净而又雅致。我从顶楼走下,就觉得这异乡的楼梯难以攀登。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不管怎么说,我这个无家可归的荒原狼、小市民阶层的孤独的憎恨者,却始终住在名副其实的小市民的房子里:这是我的一种感伤的老话了。我住的既不是富丽堂皇的宫殿,也不是贫民窟,我一直都住在小市民的安乐窝中,他们的安乐窝非常体面,又极端无聊,收拾得倒也干干净净,散发着极节油的香味和肥皂味。若有谁把门关得山响或穿着肮脏的鞋走进房子,人们就会大吃一惊,我喜欢这种环境,这无疑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我藏在心底的诸如对故乡之类的怀念,一再引导我走上这愚蠢的老路,这点我无法抗拒。我是一个孤独、冷酷、忙忙碌碌、不修边幅的人,我生活在家庭中,生活在小市民的环境中;是的,我喜欢这样,喜欢在楼梯上呼吸那种安静、井然、干净的气息,喜欢人与人之间有礼貌,温顺的气氛,我虽然憎恨小市民,但他们那种气质却有使我感动的成分,我喜欢它们,喜欢它们跨过我房间的门槛,进入我的住房,因为这里与楼梯上的情形大相径庭,书籍、酒瓶杂乱无间,烟蒂狼藉满地,屋子里乱七八糟,肮脏不堪,书籍、文稿、思想,一切的一切都浸透了孤独人的苦痛和人生的坎坷,充满了想要赋予人生以新意的渴望;人生已经变得毫无意义。

接着,我从南洋杉旁走过。在这幢房子的二楼,楼梯经过一套住宅前的狭小的过道,这套住宅无疑要比其他人家的住宅更干净、更整齐、更无懈可击。在这小小的过道里,我们看到这户人家异乎寻常地爱干净,这块狭小的地方可说是一个小小的秩序之神的光辉灿烂的厅堂。在那干净得几乎不忍踩上去的地板上放着两只精致的小凳,每只凳子上放着一个大花盆,一盆种着杜鹃,一盆种着南洋杉,那南洋杉相当茂盛,这是一棵非常完美、健康、挺拔的幼树,每一根针叶都非常鲜嫩翠绿。有时,当我知道没有人注意我的时候,我就把这个地方当作神圣的厅堂.在南洋杉上面的一级梯阶上坐下,休息片刻,两手相握,虔敬地看着下而这个小的秩序乐园.它姿态动人,显得孤独有趣,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找推测,这扇门后面的住宅——在南洋村的圣洁的遮荫下——肯定摆满闪光的红木家具,住宅的主人结实健康,诚实规矩,他们每天早起,忠于职守,欢庆有节制,星期天上教堂做礼拜,晚上早早就寝。

我做出高兴的样子,快步走过大街小巷,街道的沥青路面泛着潮气,昏黄的街灯像模糊的泪眼在湿冷的夜色里闪着寒光,照到潮湿的路面上,又把街面上微弱的反光吸回去。我又想起我那遗忘了的青年时代,当初我是多么热爱深秋和冬天的昏暗夜晚啊!那时,当我身裹大衣,半宿半宿地迎着风雨在充满敌意的、树木凋谢的自然中匆匆行走时,我是多么的孤独和伤感啊,我贪婪、陶醉地呼吸着大自然的空气,尽管我感到孤独,但是伴随孤独的是享受和诗兴,于是我回到房间,坐在床边,就着烛光把这些诗句写下来。现在这一切都已一去不返,美酒已经喝尽,没有人再为我敬酒了。难道不遗憾吗?我并不遗憾。不必为过去的事感到遗憾。遗憾的是现在和今天,是所有这些我失去的不可计数的日日夜夜,这些日子给我带来的既非厚礼也非震惊,而是痛苦。但是,赞美上帝,也有例外,偶尔也有过别的时光,这些时光给我带来震惊,带来礼物,震塌四壁,把我这个迷途浪子带回到生机勃勃的世界之中。我悲伤地,然而内心又是兴奋地尽力回忆最后一次的这种经历。那是一次音乐会,演奏的是一首美妙而古老的乐曲.由木管演奏一首钢琴曲,奏到两个节拍之间时,我突然觉得通向天国的门开了,我飞过太空,看见上带正在工作,我感觉到一阵极乐的疼痛,尘世间的一切东西我再也不反抗、不害怕了,我肯定人生的一切,我对什么事都倾心相爱。这种感觉只延续了一会儿,也许一刻钟,但是那天夜里我又梦见了一次,从此,在我凄凉的一生中,这种感觉时常悄悄重视,有时,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它像一条金黄色的、神圣的轨迹通过我的生活,达几分钟之久,这轨迹几乎总是蒙着污垢灰尘,同时又闪耀着金色的火花,好像永远不会丢失,然而又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天夜里,我醒着躺在床上,突然吟起一首诗,这诗句太美太奇妙了,当时竟没有想到把它写下来,第二天早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然而那诗又像包在破碎的老壳中的坚硬的核仁一样,长期埋藏在我的心中。另一次,在读一位诗人的诗作时,在思考笛卡儿、帕斯卡的某个思想时,我又有过这种感觉。还有一次,当我和我的情人在一起时,这种感觉又一次在我面前出现闪光,飞向天空,留下金色的痕迹。啊,在我们的生活中,在这心满意足的、市民气的、精神空虚贫乏的时代,而对这种建筑形式、这种营业方式、这种政治、这种人,要找到神灵的痕迹是多么困难啊!这个世界的目的我不能苟同,在这个世界我没有一丝快乐,在这样的世界我怎能不做一只荒原狼,一个潦倒的隐世者!不管在剧场还是在影院,我都待不长,我几乎不能看报,也很少读现代书籍。我不能理解人们在拥挤不堪的火车和旅馆里,在顾客盈门、音乐声嘈杂吵闹的咖啡馆里,在繁华城市的小酒馆小戏院里寻找的究竟是什么乐趣;我不能理解人们在国际博览会,在节日游行中,在为渴望受教育的人作的报告中,在大体育场上寻找的究竟是什么乐趣。千百万人正在为得到这些乐趣而奔走钻营,我也可以得到这种乐趣,但我不能理解它,不能和他们同乐。相反,能够给我欢乐的为数不多的几件事儿,我认为是人间至乐的事儿,不同凡响的事儿,令人欣喜若狂的事儿,世上的人最多只在文学作品中见过、寻觅过、喜爱过,在现实生活中他们认为这都是些荒诞不经的事。实际上,如果说这些世人的看法是对的,如果说这咖啡馆的音乐,这些大众娱乐活动,这些满足干些微小事的美国式的人们的追求确实是对的,那么我就是错的,找就是疯子、狂人,我就确实像我自称的那样是只荒原狼,误入到它不能理解的陌生世界的兽类中间,它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家,自己的空气和食物。

我一边思考着这些久已萦回于脑际的问题,一边在潮湿的街道上继续前行,我穿过本城一个最安静、最古老的城区。对面,在街道的那面,一堵古老的灰色石墙耸立在黑暗中,我一向很喜欢看这堵墙。那石墙在一座小教堂和一座古老的医院之间,总是那样苍老而无忧无虑。白天,我的目光常常停留在那粗糙的墙而上,在内城,这样安静、美好、默默无闻的墙面并不多,这里,到处都是商店、律师事务所、发明家、医生、理发师、鸡眼病医士的牌号在朝你高喊,没有半平方米的空间。现在我又看见那古老的墙安详地耸立在我面前,可是墙上发生了一点什么变化,我看见石墙中央有一座漂亮的小门,门拱呈尖形,我糊涂起来,再也记不清这座门是原来就有的还挂后来才开的。这座门看去很古老,年代非常悠久,这是毫无疑问的;也许这紧闭的小门(木头门板已经发黑)几百年前就已经是一家无人问津的修道院一的人口,现在虽然修道院已经不复存在,但是这座门依旧是荒芜古国的人口。这座门我也许已经见过.〔再次,只是没有细看,也许因为它新上了油漆,才引起我的注意。不管怎样,我停住脚步,十分注意地前那边看,可是我没有走过去,中间的街道非常潮湿,路面泥泞不堪。我站在人行道向那边看,一切都笼罩在夜色中,加门柱子好像编织了一个花环,或者装饰着别的什么彩色的东西。我睁大眼睛细看,看见门上挂着一块明亮的牌子,我觉得牌子上似乎写着字。我使劲看也看不清,于是便不顾污泥脏水走了过去。我看见门楣上端灰绿色旧墙有一块地方闪着微光,彩色的字母闪烁不定,忽隐忽现。我想,现在他们连这一堵古老完好的墙也用来做霓虹灯广告了。我看出了几个瞬息即逝的词,这些词很难认,只好连猜带蒙。各个字母出现的间歇长短不等,淡而无力,片刻之间就又熄灭了。用这种广告做生意的人算不上精明强干,他只能算是个荒原狼,可怜虫;为什么要在这老城最黑暗的街道的墙上拿字母做游戏,而且偏偏选中夜深人静、冷风凄雨、无人过往的时刻?为什么这些字母这样匆忙、短暂、喜怒无常、不易辨认?好了,现在我终于拼出了几个词:

魔剧院

——普通人不得入内

我去开门,使劲扭也没有扭动那又重又旧的门把。突然,字母游戏结束了,非常伤心地停止了,好像懂得了这种游戏徒劳无益。我后退了几步,踩得满脚都是泥,字母不见了,熄灭了,我在污泥中站了许久,等待字母重新闪亮起来,然而却是任然。

我死了心,不再等候。我走上人行道,这时我前面水泱泱的沥青路面上忽然映出几个彩色的灯光字母。

我读道:

专—为—狂—人—而—设!

找的脚湿漉漉的,冻得好冷,但我还在那儿站着等了好一会儿。灯光字母再也没有重视。我仁立在邢里,心里想道,这柔和的、色彩斑斓的、像鬼影似地在潮湿的墙上和黑暗的沥青路面上闪烁不定的字母谜灯有多好看啊。这时,以前的一个想法——关于金色的闪光的痕迹的比喻——忽然跌入我的脑海,这痕迹忽然变得那样遥远,无处寻觅。

我觉得很冷,继续往前走去,我想着那条轨迹,满心渴望着那专为狂人开设的魔剧院的大门。走着走着,我到了市场,这里,各种消夜娱乐活动应有尽有,三步一张招贴画,五步一块牌子,竞相招徕顾客,上面写着:女子乐队,游艺,电影院,舞会。但这都不是我去的地方,这是“普通人”的娱乐,正常人的消遣,我所到之处都见人们成群结队地涌进各个娱乐场所的大门。尽管如此,我的哀愁仍然有增无减,因为刚才那几个闪耀的彩色字母,那来自另一世界的致意,仍在触动着我,它们映进了我的灵魂,搅乱了我埋藏心底的音符,使内心一丝金色痕迹的微光再次隐约闪现。

我去光顾古色古香的小酒馆。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大约是在二十五年前,从那时以来小酒馆没有一点变化。老板娘还是当时的老板娘,现在的有些顾客二十五年前就常到这里喝酒小憩,今天他们坐的仍是老位置,用的仍是原来那样的杯子。我走进这简朴的酒馆,这里是我避世的场所。固然,这种避世与静坐在南洋杉旁的楼梯上遁世相差无几,我在这里也找不到我的故乡和知己,我找到的只是一席安静之地,可以在一个舞台前观看与我异样的人表演的陌生的节目。不过,这块安静的地方也有它的可贵之处:这里没有拥挤的人群,没有喧闹,没有音乐,只有几个安详的市民坐在不加修饰的木头桌旁(桌子没有铺大理石面,没有镶珐琅面,没有铺丝绒台布,也没有黄铜装饰!),每人面前放着一杯味醇的好酒消夜。这几个常客我都面熟,他们也许都是些货真价实的庸人,在家里,在他们那庸俗的住宅里都放着呆板笨拙的家用祭坛,祭坛后面是那可笑的知足常乐的庸俗偶像;他们也许和我一样,是些孤独失常的人,理想破灭了,成了借酒浇愁的酒鬼,他们也是荒原狼,穷光蛋;他们到底都是干什么的,我不知道。乡恋、失望、寻求精神补偿的需要驱使他们每个人来到这里,结了婚的人到这里寻找独身时光的气氛,年迈的官员到这里寻找自己学生时代的岁月,他们大家都相当沉默,喜欢喝酒,像我一样宁可慢慢地独斟独饮半升阿尔萨斯酒,也不愿坐在女子乐队前面看她们表演。我在这里坐下,在这里可以果一小时,两小时也行。我刚喝了一日阿尔萨斯酒,就忽地想起,今天我除了早上吃了点面包外还没有吃过什么东西呢。

真奇怪,人什么都能往下吞!大约十分钟前我看了一份报纸,把一个不负责任的人的思想通过眼睛映入我的脑海,把别人的话在嘴里加进唾液,大口咀嚼,不能消化的又吐了出来。我就这么吃着,结果整整“吃”了一栏报纸。接着,我吃了一大块牛肝,这牛肝是人们从一头被打死的小牛身上取下来的。真奇怪!最好喝的是阿尔萨斯酒。我不喜欢烈性酒,至少平常日子不喜欢喝,这种烈性酒香气四溢,都有一股特殊味道,而且因此闻名。我最喜欢的是纯正温和、便宜无名的土酿葡萄酒,这种酒不醉人,味道很好,有一股泥土、蓝大和树木的气味。一杯阿尔萨斯酒加一块面包,这就是一顿美肴。可现在,我已经一块牛肝落了肚,对我这样一个很少吃肉的人来说这是很不寻常的享受,我又斟满了第二杯酒。说来也怪,不知哪个绿色山谷里的健壮老实的人种植葡萄,酿成葡萄酒,然后让那世界各地远离他们的某些失望的、默默喝酒的市民和一筹莫展的荒原狼从酒杯中汲取一点勇气,获得一点暂时的欢快。

管他奇怪不奇怪的。反正喝酒还真不错,对稳定情绪有帮助。对报纸上那篇无稽文章,我事后轻松地笑了一阵,忽然,刚才听后已经遗忘了的、用木管演奏的钢琴曲的旋律在我耳边响起。这旋律像一个小小的反光的肥皂泡,闪着光亮,五光十色地映照出整个世界,然后又轻轻破灭。假如这美妙绝伦的小旋律能暗暗地在我灵魂中扎根,日后又会让那五彩缤纷的花朵在我心中开放,那我怎么能算完全垮了呢?即便我是迷途的动物,不理解周围的世界,但是我能听到那优美的旋律,所以我愚蠢的生活仍然有它的意义,我身上有什么东西能答复疑难,接收来自天国的呼唤,我脑子里储存着千百张图画:

这是乔托画在帕多瓦小教堂蓝色拱顶上的一群天使,在天使旁走路的是哈姆雷特和戴着花环的莪菲丽亚,世界七一切悲哀和误会的美好比喻,那一张画的是站在燃烧的气球中的基亚诺索在吹号角,那面,亚提亚·施默尔茨勒手里拿着他的新帽子,婆罗浮屠把他成堆的雕塑吹到空中。尽管这许多优美的形象也活在千千万万其他人的心中,然而还有上万种其他不知名的图画和音响印在我的脑海中,它们的故乡,它们的耳目都只活在我的内心。那古老的医院院墙呈灰绿色,由于长期风雨侵蚀,墙上斑斑点点,显得十分破旧,那一条条缝隙、一块块污斑中似乎有千百幅壁画——有谁理会它,有谁把它摄入自己的灵魂?谁爱它,能感受到它那慢慢减退的颜色的魅力?教士们的带有精致插图的古老册籍,被人们遗忘了的一两百年前的德国作家的作品,所有那些磨损发霉的书籍,老音乐家的书籍和手稿,记载着旋律的幻想的又硬又黄的乐谱,这些书里的声音,妙语如珠的也好,荒诞不经的也好,怀古思旧的也好,今天有谁在倾听这些声音?有谁心中充满这些书中的精神和魔力来到与这些书籍精神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谁还会想起古比奥①的山上那棵顽强的小柏树?这棵柏树被山上滚下的一块大石头砸成两半,但仍然保住了性命,又长出了新的小小的树冠。谁还能对那位住在二楼的勤劳的家庭主妇和她的南洋杉正眼相视?谁会在夜晚透过浮动的浓雾辨认莱茵河上空白云组成的字母?只有荒原狼。有谁在他那生活的废墟上寻找支离破碎的人生意义,忍受似乎是荒唐的事情,过着似乎是疯子的生活,暗中却在最后的迷惑的混乱中希望能接近上帝,得到上帝的启示?

老板娘还想给我斟酒,我紧紧捂着我的杯子,站起身来。我不要洒了。那金色的痕迹又闪亮了,提醒我想起永生,想起莫扎特,想起群星。我又能呼吸一个小时了,又能生活一个小时了,又能活在世上而不用忍受什么痛苦,不必担惊受怕,不必感到羞耻。

我走出酒馆,来到静寂的街上;街上冷风飕飕,雨点被风吹打到街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射出一闪一闪的微光。现在上哪儿去?如果此刻我会什么魔术的话,我就让它给我变出一个漂亮的路易·赛泽式的小客厅,几位音乐高手为我演奏两三首亨德尔和莫扎特的曲子。我会很有兴致地去欣赏音乐,像上帝喝醇酒那样把那清淡高雅的音乐唱下去。噢,要是我现在有一位朋友,他住在一间阁楼里,屋里放着小提琴,点着蜡烛,他坐在桌旁冥思苦想,那该多好!要是有这样一位朋友,我就会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潜进他的房子,悄悄地走上东弯西拐的楼梯,给他一个措手不及,我们会兴高采烈地交谈,听音乐,度过这夜深人静中的几小时超脱尘世的时光。以往,在那已经消逝的年月,我曾多次享受过这种幸福,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感觉已淡漠了,离我而去了,在此时此地与彼时彼地之间横亘着黯淡的岁月。

我犹豫了一会儿,便登上归途。我高高地翻起大衣领子,手杖敲在潮湿的路面上发出略略的响声。我哪怕走得再慢,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能到家,很快我又会坐在我的小阁楼里——一我那小小的所谓故乡,我不喜欢它,但是我又少不了它,因为我已不能像过去那样在野外游荡,度过那冬天寒冷的雨夜。这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嗯,好吧,我不愿让那风雨、南洋杉、风湿病痛败坏我夜晚的雅兴,虽然找不到演奏室内乐的乐队、找不到演奏小提琴的孤独的朋友,然而那高尚纯洁的音乐仍在我心中回响,随着有节奏的呼吸,我轻轻地哼着,为我自己表演。我一边想着一边向前走。不,没有室内乐,没有朋友也行,无可奈何地苦苦寻求温暖岂不可笑。孤独就是无求于人,我渴望得到孤独,天长日久,我总算获得了它。孤独是冰冷的,噢,是啊,它又是那样的恬静,那样的广阔无垠,像那又冷又静、群星回旋的宇宙空间一样。

我走过一家舞厅,迎面传来一种强烈的爵士乐的声响,活像一种生肉蒸发的气味,令人感到又热又难闻。我驻足停留了一会儿;我非常讨厌这类音乐,但是它又总是悄悄地吸引我。虽然爵士乐与我格格不入,但比起当代所有学究式的音乐来,我却十倍地喜爱爵士乐,因为它能以粗犷欢乐的节奏深深刺激我的感官,激起我一股质朴而直言不讳的情欲。

我站在那儿闻了一会儿,嗅了嗅那带有血腥味的刺耳的音乐,恼怒而又贪婪地闻了闻大厅里的气味。抒情的那一半音乐忧郁而又悦耳,非常伤感;另一半则非常粗犷,变化无常而节奏强烈;然而这两部分又天真烂漫、和谐地融成一体。这是没落的音乐,最后几个皇帝统治罗马时肯定有过类似的音乐。和巴赫、莫扎特以及真正的音乐相比,这种音乐简直是胡闹;但是只要一加比较,就知道这一切就是我们的艺术,我们的思想,我们的所谓文化。这种音乐有个优点:它非常坦率、纯朴、诚实、天真、愉快。在这种音乐里包含有黑人味,美国味,对我们欧洲人来说,黑人和美国人那样强壮,显得非常有生气,非常天真……、欧洲是否也会变成这样?是否已经在变化之中?难道我们这些了解并崇敬昔日的欧洲、昔日的真正的音乐、昔日的真正的文学的人只不过是明天就被人遗忘、被人嘲笑的少数愚蠢的、复杂的神经官能症患者?难道我们称为“文化”。称为精神、灵魂、优美、神圣的东西只不过是一个早已死亡的幽灵,只有我们几个傻瓜才以为那是真的、活的?难道就从来不曾有过真正的、生气盎然的文化?难道我们这些傻瓜梦寐以求的只是一个幻影?

老城区把我融进了它的怀抱,在灰色的夜幕中影影绰绰露出小教堂的轮廓。忽然,我又想起今天傍晚经历的事情,想起那神秘莫测的尖拱门,想起上面那神秘莫测的灯光广告牌,想起那嘲弄似地一闪一灭的字母。那字母拼成的是哪几个字广普通人不得入内。”还有一句:“专为狂人而设。”我向古老的石墙望去,仔仔细细地瞧着它,心中暗自希望魔术再次出现,希望灯光拼出字来向我这个疯子发出邀请,希望小门放我进去。也许那里有我追求的东西?也许那里在演奏我喜爱的音乐?

四周一片黑暗,黑乎乎的石墙仿佛沉浸在梦幻之中,在冷冷地看着我。石墙孤儿没有门,也没有尖顶拱门,连个洞都没有。我微笑着继续往前走,朝那堵墙友好地点头致意。“睡吧,墙,我不唤醒你。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会把你拆除,或者贪婪的公司在你身上贴上各种广告,但是,现在你还挺立在这里,现在你还那么优美,雅静,可爱。”

当我走到一条黑;情的胡同前时,冷不防从那里走出一个人,吓我一跳。他是个孤独的夜归者,步履沉重。他头戴帽子,身穿蓝色衬衣,肩上扛根杆子,杆子上挂一张广告,像集市上的商人那样,肚子前的腰带上挂一个敞开的小盒子。他非常疲劳,在我面前无力地走着,没有回过头看我一眼,要不然我就会向他打招呼,送他一支烟。当他走到下一盏路灯下时,我想看看那挂在杆子上端的红纸上写的是什么字,可惜那张纸晃来晃去,我无法看清。于是我就向他喊了一声,请他让我看看那张广告。他停下脚步,把杆子拿正,这时我才看清那跳跃晃动的字母组成的字是:

无政府主义者的晚间娱乐!

魔剧院!

普通人不得……

我欢呼起来:“我找的就是它。您的晚间娱乐是什么?在什么地点、什么时候举行?”

他挪动脚步,又走起路来。

“普通人不得入内,”他无精打采地冷冷回答了一句,就跑开了。他已经烦了,他要回家。

我跟着跑过去,对他喊道:“站住!您的小盒子里装的什么?我想买一点。”

那人不肯停步,一边走一边机械地从小盒子里拿出一本小书递给我。我慌忙接过书,放进口袋。我在那里解大衣的扣子掏钱时,他已经走进旁边的一扇大门,关上门不见了。我听见他那沉重的脚步走过院子里的石头路面,走上一道木梯,然后就什么也听不见了。突然,我也感到非常疲劳,朦胧地感到夜已很深,该回家了。我加快脚步,迅速穿过两旁都是高墙的沉睡的郊外小巷,来到我住的那个地段。这一带住的是官员和收入低微的退休老人,干干净净的小公寓前有小块的草地,墙上爬着常春藤。我走过常春藤和草地,走过一棵小板树,来到楼门前,我找到钥匙眼,按了灯钮,轻手轻脚走进玻璃门,经过擦得沸亮的柜子和盆栽小树,开开我的房门——我的小小的所谓故乡。我房间里,靠椅、炉子、墨水瓶、画盒、诺瓦利斯、陀思妥耶夫斯基正等着我归来,就像母亲或妻子、孩子、使女和狗、猫等着别的、正常的人回家一样。

我脱潮湿的大衣时,手不由得又碰到了那本小书。我拿出书。这是一本很薄的小书,像那些市场上出售的廉价小册子如《正月出生的人》或《返老还童妙法》一样,纸张低劣,印刷粗糙。

我在靠椅上坐下,戴上眼镜,读着这本市场小册子封面上的书名,心中觉得诧异,忽然产生了同病相怜之感。那本书叫《荒原狼——非为常人而作》

我一口气读完这篇文章,越读越觉有趣,现将文章抄录于下:

论荒原狼

——为狂人而作

从前有个人名叫哈里,又称荒原狼。他用两条腿行走,穿着衣服,是个人,可是实际上他又是一只荒原狼。智力发达的人能学会的东西他学到了不少,他是个相当聪明的人。但是有一点他不曾学会:对自己、对生活感到满足。他可没有这种本事,他是个从不满足的人。这也许是因为他在内心深处随时随刻都知道(或以为知道)他根本不是人,而是从荒原来的一只狼。他是否真的是狼,抑或他出生之前就已经被人用魔术把他从粮变成了人,抑或他生下时是人。却有荒原粮的灵魂天性,抑或他自以为是狠这个想法本身只是他的幻觉或疾病等等,等等,聪明之士尽可争论。譬如说也可能是这样的:这个人在童年时也许很野,很不听话,毫无约束,他的教育者企图彻底克服他身上的兽性,他们这样做却反而使他产生了幻想,以为自己确实是一只野兽,只是披着一层薄薄的教育与人性的外衣罢了。关于这一点,人们可以长期争论不休,甚至写几本书;但是这对荒原狼却毫无用处,因为他认为、粮只是他灵魂的一种幻觉也罢,还是被魔术一变钻进了他的身体也罢,或者由于严师训斥鞭打而得了狼性也罢,这都无关紧要。不管别人怎么想,也不管他自己怎么想,都不可能把狼从他身上拉出来。

荒原狼有两种本性:人性和兽性,这就是他的命运,也许这种命运并不特殊,也不罕见。听说,已经有过不少人,他们的性格有很多地方像狗、像狐、像鱼或者做蛇,但他们并不因此而有什么特别的难处。在这些人身上,人和狐、人和鱼和平共处,相安无事,他们甚至互相帮助,有些人有了出息,被人羡慕,他们得以成功更应归功于他们身上的狐性或者猴性,而不是归功于人性。这是尽人皆知的事情。哈里却与众不同,在他身上;人和狠不是相安无事,互助互济,而是势不两立,专门互相作对。一个人灵魂躯体里的两个方面互为死敌,这种生活是非常痛苦的。唉,各人有各人的命,人生不易啊!

我们的荒原狼情况如何呢?在感情上,他和一切混杂生物一样,忽而为狼,忽而为人。但有一点与他人不同,当他是粮的时候,他身上的人总是在那里观察,辨别,决断,伺机进攻;反过来,当他是人的时候,狼也是如此。比如,当作为人的哈里有一个美好的想法,产生高尚纯洁的感情,所谓做了好事时,他身上的狼就露出牙齿;狞笑,带着血腥的嘲弄的口吻告诉他,这场高尚的虚情假意与荒原狼的嘴脸是多么不相称,显得多么可笑,因为狼心里总是清清楚楚,他感到惬意伪是什么一一孤独地在荒原上奔驰;喝血,追逐母狼;从狼的角度看,任何一个人性的行为都是非常滑稽愚蠢和不伦不类的。反之也一样,当哈里狼性大发,在别人面前跳牙咧嘴,对所有的人以及他们虚伪的、变态的举止和习俗深恶痛绝时,他身上的人就潜伏一边,观察粮,称他为野兽、畜生,败坏他的情绪,使他无法享受简单朴素、健康粗野的狼性之乐。

这就是荒原粮的特性。可以想象,哈里的生活并不舒服,并不幸福。然而,这不等于说他就特别的不幸(虽然他自己确有此感,因为人总把自己的不幸看作是天下最大的痛苦)。其实,对任何人都不能说这种活。即使有人身上没有狼性,也不能因此庆幸。哪怕最不幸的人生也会有阳光明媚的时光,也会在砂砾石缝中长出小小的幸福之花。荒原狼也是这样。大多数情况下他是很不幸的,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他爱人或被人爱时,也能使别人不幸。因为那些爱他的人往往只看到他的一个方面。有的人把他看作一个文雅聪明的怪人而爱他,一旦发现他身上的狼性,就惊异万分,大失所望。这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如同每个造物一样,哈里希望别人把他当作整体爱他,在爱他的人面前——他非常看重他们的爱情——他不能说谎,掩饰隐瞒他狼性的一面。有的人爱的正是他身上的狼性,爱他放荡不羁、桀骛不驯、粗犷有力、令人生畏的一面。当他们发现,野蛮凶恶的狼同时又是人,这个人也渴望自己身上有善良温顺的性格,也听莫扎特的音乐,也朗读诗歌;也希冀具有人的情操理想时,他们又感到万分失望,万分痛苦了。大多数情况下,正是这些人尤其失望,尤其恼怒,荒原报就这样把自己的两重性和两面性带进他接触的其他人身上。

但是,谁以为这就完全了解荒原报,完全能想象他简陋而支离破碎的生活,那他就错了,他远没有深知其人。他不知道,像一切规则都有例外,在特定情况下一个罪人比九十九个好人更使上帝喜欢一样,哈里也有例外和幸福的时刻。有时他顺顺当当地作为狼,有时顺顺当当地作为入而生存、思想和感觉,有时他们两方和平相处,互敬互爱,他们不是一方睡觉,一方清醒,而是互相鼓励,互相加强。在他的生活中,有时,一切合乎常规、人所共知的东西之所以存在,似乎只有一个目的:不时地作短暂的休息,被异常的奇迹、上天的思定突破,让位给它们。世界上到处都是如此。这些短暂罕见的幸福时刻是否抵消或冲淡了荒原狼的厄运,从而使幸福和痛苦得以保持平衡,或者那几个小时强烈的幸福是否能把全部痛苦吸收抵消而留有余地,这个问题让悠闲自在的人去随意思考吧。狼也常常思考这个问题,那是无所事事的日子,毫无益处的日子。

这里尚需提及的是,类似哈里这样的人还为数不少,许多艺术家就是这种类型的人。这些人都有两个灵魂,两种本性,他们身上既有圣洁美好的东西,又有凶残可恶的东西,既有母性的气质,又有父性的气质,既能感受幸福,又能感受痛苦,两者既互相敌视,又盘根错节互相并存,犹如哈里身上的狼和人一样。这些人生活极不安宁,有时在他那不多的感到幸福的瞬间,他会体验到强烈无比、美妙异常的东西,这瞬间幸福的波涛高高涌起,有如滔天白浪,冲出苦海,这昙花一现似的幸福光彩照人,使他人感动销魂。许多文艺作品描写某个受苦的人在短暂的瞬间忽然升华,成了自己命运的主人,他的幸福像天上的星斗光彩夺目,弄得见是看见它的人都觉得那是永恒不变的东西,都以为这正是他们自己的幸福的梦想。所有这些文艺作品都是这样产生的,都是苦海之上宝贵的然而又是瞬息即逝的幸福之花。这些人的行为和作品尽管名字各不相同,但是他们实际上都没有生命.就是说,他们的生命不是存在,没有外形,他们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英雄、艺术家或思想家,就像其他三百六十行一样。他们的生命是一种永恒的、充满痛苦的运动,犹如汹涌的波涛拍击海岸,永无休止,他们的生活是不幸的,割裂的,可怕的,而且一旦人们不愿在那罕见的、超越于这混乱的生活而闪闪发光的经历、行为、思想和作品中去探寻生活的意义的话,他们的生活是毫无意义的。于是这类人中产生了危险而可怕的想法;整个人类生活也许是个大错,是人类之母夏娃的怪胎,是大自然粗野的、没有成功的尝试。他们中也会有另外一个想法:人也许不仅是稍有理性的动物,而且还是天之骄子,是不朽的。

每种类型的人都各有不同的特征标记,都各有自己独特的德性和恶习,自己的弥天大罪。荒原狼的特性之一就是他是个夜游神。对他来说,早晨是最糟糕的时光,他害怕早晨,早晨从来没有给他带来过什么好处。在他一生中,他从来没有在早晨真正高兴过,他从来没有在午前做过什么称心的事;有过什么好的想法,在上午他既不能使自己愉快,也不能让别人高兴。只有到了下午,他才慢慢地暖和过来,活跃起来,只有快到傍晚的时候,才是他的好时光,他才富有生气,才能做成一点事儿,有时还满面春风;喜形于色。这与他需要孤独、追求自立有关。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对自主之机追求得如此深切和狂热。他年轻时很穷,费尽力气才不致挨饿受冻,那时他就宁可节衣缩食,以此来拯救一点能够自行其是的权力。他从来没有为金钱和舒服口子出卖过自己,从来没有把自己出卖给女人和有钱有势的人,为了维持他的自由,他不知多少次抛弃和拒绝世人眼里会带来好处和幸福的东西。他觉得最可恨最可怕的是担任一官半职,循规蹈矩,受命于人。他对办公室、秘书处、公事房恨得要死,最可怕的恶梦是梦见自己被囚在兵营里。凡此种种可厌的情况他都有办法逃避,当然常常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这就是他的超人之处,他的长处,在这种事上他是不屈不挠的,不可通融的。他的这种性格是坚定的、一贯的。他的痛苦和命运又恰恰和他的长处紧紧相连。他的情况和大家一样:他得到了他为本性所使而苦苦追求的东西,但是得之太多反受其害了。开始,这是他的梦想和幸福,后来就变成了他痛苦的命运。追求权力的人毁于权力,追求金钱的人毁于金钱,低声下气的人毁于卑躬屈膝,追求享乐的人毁于行乐。正是同样的道理,荒原狠毁于我行我素。他达到了目的,他越来越随心所欲,没有人能给他发号施令,他不用看别人的眼色行事;他的一言一行都由他自已自由决定。因为每个意志坚强的人都能得到他真正的内。心冲动驱使他追求的东西。哈里得到了他的自由,但是他突然发现,他的自由就是死亡,他现在非常孤独,外界谁也不来打扰他,这使他觉得非常可怕,各式人等都和他毫不相干,连他自己也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他在越来越稀薄的与人无关与孤独的空气中慢慢窒息而死。现在的情况是,孤独和绝对自主已经不再是他的愿望和目的,而是他的厄运;是对他的判决了,用魔术呼唤出来的东西再也收不回去了。现在,当他充满渴望、怀着良好的意愿,伸开双臂准备接受约束,准备和他人共同生活时,已经无济于事了,现在谁也不来理会他了。其实,并不是人们憎恨他,讨厌他。相反,他有许多朋友。许多人喜欢他。但是他得到的始终只是同情和友好的态度。人们请他作客,赠礼给他,给他写亲切的书信,但没有人真正接近他,他和其他人没有任何亲近感,没有人愿意并能够和他一起生活。包围他的是孤独的空气和宁静的气氛,周围的一切都从他身边溜走,他没有能力建立各种关系,意志和渴望都不能帮助他克服这种无能、这是他生活的重要特征之一。

另一个特征是他属于自杀者之列。这里必须说明,只把那些真正自尽的人称为自杀者是错误的。这类人中不少是由于偶然的原因才成为自杀者的,自杀并不一定是他们的本性。在这些没有个性、没有明显的特点、没有经历命运折磨的普普通通的人中,有些人用自杀了却一生,但就他们的本性与特点来说,他们并不属于自杀者的类型;相反,那些按本质属于自杀者的人中却有许多人——也许是大部分人——不曾损伤过自己的一根毫毛。哈里是一个“自杀者”,自杀者并非一定有强烈的求死欲望,有的人有这种欲望,但他并非自杀者。自杀者的特点是,他觉得他自己——不管有无道理——大自然的一个特别危险、特别不可靠而又受了危害的嫩芽,他始终觉得自己受到危害,毫无保护,似乎站在窄而又窄的崖尖上,只要外力轻轻一推,或者稍一昏眩,就会掉下万丈深渊。这类人有一个特征,即对他们来说;命中注定自杀是他们最为可能的死亡方式,至少他们自己是这样想象的。这种情绪总是在少年时期就表现出来,而且伴随他们整整一生,其前提却并不是他们的生命力不旺盛。相反,在自杀者中间常常发现有些人非常坚韧,非常勇敢,生活的欲望非常强烈。世界上有的人身染小恙就会发烧,同样,我们称作自杀者的人往往天生多愁善感,稍受刺激就会一。心想自杀。假如我们有一门科学敢于面对人生,研究人生,而不是仅仅研究生命的机制,假如我们有类似人种学,类似心理学的科学,那么,上述事实早就尽人皆知了。

我们在这里对自杀者发的种种议论自然只是些表面现象,这是心理学,也可以说是一点物理学。从玄学的观点看,事情就完全不同而且清楚多了,因为从这个角度观察,我们看到的“自杀者”是些因发展个性而深感内疚的人,他们的生活目的似乎不再是自我完成,自我发展;而是自我解体,回归母体,回归上苍,回归宇宙中。这类人中许多人完全没有能力进行真正的自杀,因为他们深知自杀是罪孽。但在我们看来,他们是自杀者,因为他们的救世主不是生,而是死,他们自暴自弃,随波逐流,熄灭生命的火花,回归本原。

正像强者能变成弱者一样(特定情况下必定如此),反过来,典型的自杀者常常能把他的明显的弱点变成力量和支柱,事实上他也经常这样做。荒原狼哈里就是这样。和成千上万的同类一样,在他的想象中,通向死亡的路随时都为他敞开着。因而,他多愁善感,充满幻想,不仅如此。他还从上述思想中吸取安慰,以此作为安身立命的立足点。和所有同类人一样,任何失望、痛苦、恶劣的生活境遇都会马上唤醒潜伏在他身上以一死而求解脱的愿望。久而久之,他却把这种倾向,发展成一套有益于生的哲学。他想,那扇太平门始终为他敞开着,这种想法给他力量,使他好奇,去饱尝各种痛苦和劣境,在他遭遇不幸的时候,有时他会有一种类似幸灾乐祸的感觉,他想:“我倒要看看,一个人到底能忍受多少苦难!一旦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我把太平门一开就摆脱了劫数。”许多自杀者就是因为有这样的想法而获得巨大的力量。

另一方面,所有自杀者都熟悉如何抵制自杀的诱惑。他们每个人在灵魂的某个角落清楚地知道,自杀虽然是一条出路,然而却是一条不太体面的、不太合法的紧急出路,从根本上说,让生命来战胜自己、摆布自己,比用自己的手结束生命高尚得多,美好得多。这种认识,这种亏。心感(它和那些所谓的自满自足者的凶恶良心同出一源)促进大部分自杀者持久地和各种诱惑作斗争。他们苦斗着,如同惯窃和他的恶习斗争一样。荒原狼也熟悉这场斗争,他曾经变换过各种武器进行斗争。后来,到了四十七岁那年,他忽然灵机一动,产生了一个侥幸的、不无幽默的妙想,这个妙想常常使他高兴。他把五十岁的生日定为他可以自杀的日子。他和自已谈妥,在这一天,他可以根据当天的情绪决定是否利用太平门。不管他还会遇到什么情况,生病也好,赤贫如洗也好,经历各种痛苦和辛酸也好,所有这一切都不再遥遥无期了,这一切最多也只有几年、几月、几天之久了,过一天少一天,过一年少一年!真的,现在有些烦恼不幸,他比过去容易忍受得多了。要是在过去,这些苦恼不幸会折磨得他坐卧不安,使他的心灵受到震撼。当他由于某种原因感到特别不适,除了生活日益寂寞、潦倒、粗野外,还遭遇其他种种特殊的痛苦和损失的时候,他就对痛苦说:“你等着吧,再过两年,我就能主宰你们了!”然后,他就满心喜悦地去想象:他五十岁生日那天早晨,他拿起刮脸刀,辞别一切痛苦,走出太平门,随手把门关上时,信件和贺词像雪片一样向他飞来。那时,痛风、忧郁、头疼、胃痛就都只好认输了。

现在尚需对荒原狼性格的各个现象,尤其是他对市民性的特殊关系进行解释。这些现象都与他们的基本原则有关。我们就以他对市民精神的关系为出发点来观察吧。

根据他自己的看法,荒原狼完全置身于市民世界之外,他既没有家庭生活,也没有功名心。他觉得自己完全是与世隔绝的个人,时而觉得自己与众不同,颇有天资;是个出类拔萃的人。他有意识地蔑视资产者;因为自己不是资产者而感到骄傲。然而在某些方面,他的生活完全像个资产者,他在银行里有存款,他资助贫穷的亲戚,他对穿着虽然不在意,但是他的衣服却也得体,并不破烂,他力求和警察局、税务局以及诸如此类的权力机构和平相处。此外,一种强烈的、埋藏在心底的渴望常常把他引向小康人家的小世界,使他向往庭院洁净、楼梯间擦得锃亮的雅静住房,在这些房子里充满整齐与舒适的气氛。他身上坏毛病不少,他放肆浪荡,觉得自已不是普通人,而是个怪人或天才,对此他也颇为得意。但另一方面,他从来不曾在市民精神已经消失的地方居住生活过。他既不曾在权力在握、具有非凡才能的特殊人物的环境中安过家,也不曾在罪犯或被剥夺权利的人那里住过。他一向在小康人家寄宿,他同他们的生活水平和环境始终是非常适应的,即使他和他们处在对立和反叛的关系之中。此外,他是在小资产阶级的教育下长大的,从那里接受了许多概念和模式。理论上,他一点不反对娼妓,但他本人却没有能力认真对待一个妓女,他也不能真正地把她们看作是自己的同类。对被国家和社会唾弃的政治犯、革命家或思想方面的教唆犯,他能够爱如手足,而对小偷、盗贼、强xx杀人犯,他只能保持有产者的尊严,绝不同流合污。

这样,他的知识与行为也分成两半,其中一半所认可和肯定的始终是另一半所反对和否定的。他是在一个有教养的有产者家庭中长大的;那里有固定的形式和道德风尚,所以他的一部分灵魂始终不能摆脱这个世界的秩序,虽然他个性化的程度早已超越普通市民许可的尺度,但他早已不受普通市民的理想和信仰的内容所约束。

作为永恒人性的“市民精神”,无非是企求折衷,在无数的极端和对立面之中寻求中庸之道。我们从这些对立面中任意取出一对为例,例如圣者与纵欲者的对立,我们的比喻就很容易理解了。一个人有可能献身于精神,献身于向圣洁靠拢的尝试,献身于圣贤的理想。反过来,他也有可能完全沉溺于欲望中,一味追求私欲,他的全部活动都是为了获得暂时的欢乐。一条路通往圣人,通往献身于精神,把自己奉献给上帝。另一条路通技纵欲者,通往沉溺于欲望,通往自我堕落。而普通市民则企图调和,在两者之间生活。他从不自暴自弃,既不纵欲过度,也不禁欲苦行,他永远不会当殉道者,也永远不会赞同自我毁灭,相反,他们的理想不是牺牲自我,而是保持自我,他们努力追求的既不是高尚的德行,当个圣人、也不是它的对立面,他们最不能忍受的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精神,他虽然侍奉上帝,但又想满足自己的欲望。他虽然愿意做个仁人君子;但又想在人世间过舒适安逸的日子。总而言之,他们企图在两个极端的中间,在没有狂风暴雨的温和舒适的地带安居乐业,他们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不过放弃了某些东西:他们的生活和感情缺乏那种走极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所具有的紧张与强度。只有牺牲自我才能积极地生活。而普通市民最看重的是“自我”(当然只是发育不良的自我)。他牺牲了强度而得到了自我的保持与安全,他收获的不是对上帝的狂热,而是良。心的安宁,不是喜悦而是满足,不是自由而是舒服,不是致命的炽热而是适宜的温度。因此,就其本质来说,市民的生活进取性很弱,他们左顾右盼,生怕触犯自己的利益,他们是很容易被统治的。因此,他们以多数代替权力,以法律代替暴力,以表决程序代替责任。

很清楚,这种软弱而胆怯的人尽管数量很多,却不能自立自卫。基于他们的这种特点,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只能扮演狼群中的羔羊的角色。但是我们也看到,虽然铁腕人物统治时期市民立刻被排挤,他们的才能得不到发挥,但是他们从未衰亡,有时似乎还在统治世界。这怎么可能呢?他们的人数、他们的道德、他们的知识水平和组织能力都不足以拯救他们免于衰亡沉沦。一个人如果生来就没有旺盛的生命力,那么世界上就没有任何药物能维持他的生命。但是市民阶层却依然存在,而且在不断地发展强大。这是什么原因呢?

答案是:原因在于荒原狼。实际上,市民阶层的生命力并不在于它的正常成员的品性,而在于数目众多的非正常成员的品性。市民阶层的理想界限模糊,可伸可缩,因而能够把这些非正常成员包罗进自己的行列。市民阶层中向来有许多坚强而粗野的人。我们的荒原狼哈里就是典型一例。虽然他远远越出市民礼仪的极限,发展成为一个特殊的个体,他既懂得吾省吾身的喜悦,能享受仇恨与自限的朦胧欢乐,他蔑视法律、道德和常识,然而他依然是市民的囚徒;并不能摆脱它的羁绊。就这样,围绕着真正的市民阶层的核。心群众的是人类的广泛的阶层,成千上万充满生命力和智慧的人,他们每个人都超越了市民的生活准则,他们感到他们的使命是过一种誓必达到目的的紧张生活;他们每个人都有某种幼稚的感情,觉得自己是依附于市民阶层的,他们每个人都受了感染,削弱了生活的紧张程度,但是他们依然留在市民阶层中,隶属于它,承担义务,为它服务。因为大人物的原则可以反其意用于市民阶层:不反对我就是赞成我!

如果我们进一步剖析荒原狼的灵魂,我们就会发现,他那异常发展的个性使他成了一个非市民,因为物极必反,个性过分强烈,就转过来反对自我,破坏自我。我们看到,在他身上既有一种强大的力量把他推向圣贤,又有促使他堕落的强烈本能。然而,由于某种弱点或惯性,他不能腾起身来进入完全自由混沌的太空,他仍然为市民阶层,这个生育他的、吸引力强大的星球所羁绊。这就是他在宇宙这个空间中的地位,他所受到的制约。绝大部分知识分子,大部分艺术家都属于这种类型。他们中只有那些最强的人才突破市民阶层这个地球的大气层,进入宇宙空间,其他人或垂头丧气,或屈从妥协,他们一方面蔑视市民阶层,另一方面又是市民阶层的一员。为了生存下去,他们最终不得不肯定市民阶层,从而美化了它,给了它力量。对这些不计其数的人说来,市民阶层并不足以成为他们的悲剧,而只是一个非常大的不幸和厄运,他们的才能在这不幸与厄运之地狱中被煮熟,变得富有成果。少数挣脱羁绊的人进入绝对境地,可歌可泣地走向毁灭,他们是悲剧人物,这种人是为数不多的。而那些仍然受市民思想制约的人——对他们的才能,市民阶层常常给予极大的荣誉——在他们面前有一个第三王国散开着,这是虚幻而有主权的世界:幽默。那些不能宁静片刻的荒原狼,那些无时无刻不在忍受可怕苦难的人们,他们缺乏必要的冲力向悲剧发展,缺乏冲破引力进入星空的力量。他们深感自己是属于绝对境地的,然而又没有能力在绝对境地中生活。如果他们的精神在受苦受难中能够变得坚强灵活,那么,他们就会在幽默中找到妥协的出路。幽默始终是市民特有的东西,虽然真正的市民并不能理解它。在虚幻飘渺的幽默气氛中,所有荒原狼的错综复杂、杂乱无章的理想得以实现了:在幽默中不仅能同时肯定圣贤和堕落的人,把社会的两极弯曲使之靠拢,而且还能把市民也包括到被肯定者的行列。这位狂热信仰上帝的人也许有可能对罪犯采取肯定的态度,反过来,他也可能对圣徒采取肯定的态度。然而罪犯和圣徒两者以及所有其他走极端的人都不可能对中立温和的中间道路即市民的东西加以肯定。唯有幽默才完成这种不可能的事情,用它的棱镜的光照射了人生的一切领域,把它们合为一体;而这种幽默是那些完成伟大业绩的使命受到阻碍的人的美妙发明,这种幽默也许是人类最典型最天才的功绩。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似乎并非是我们的世界,尊重法律又超越于法律之上,占有财产而又似乎“一无所有”,放弃一切又似乎并未放弃,所有这些深得人心而且不断予以表述的人生高度智慧的要求,唯有幽默才能实现。

荒原狼并不缺乏实现这些要求的天赋和条件。如果他能够在他那闷热难耐、杂乱无章的地狱里把这魔酒烧干排干的话,也许就得救了。可是他还有许多欠缺。然而得敕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希望尚未熄灭。热爱他的人,同情他的人尽可以祝愿他得到拯救。这样,他也许会永远弥留于市民之中,但是另一方面,他的痛苦就会变得容易忍受,会有所收益。他与市民世界的关系——他既爱它又恨它——就会失去伤感的情调,他属于市民世界的感觉就不再会把他当作污点,经常不断地折磨他。

为了达到这一点,或者说为了有朝一日敢于飞身跃入太空,荒原狼必须正视自己,必须察看自己灵魂深处的混乱,必须有充分的自我意识。那时,他就会看到,他那疑窦百出的生活完全不可更改,而且他再也不可能一次又一次地从欲望的地狱逃到伤感而又富有哲理的慰藉之中,再从这自我安慰逃进对狼性的盲目陶醉之中。那时,人和狠就会被迫不戴感情的假面具互相认识,互相直视对方。然后,他们木是突然爆发,永远分手,从而不再有荒原狼,就是在幽默的灵光中出于理智而结成姻缘。

也许有朝一日,哈里会同这最后的可能性邂逅相遇。有一天,他也许会认识自己,不管他是得到我们的一百小镜子也好,还是遇见永垂不朽的人也好,抑或在我们的某个魔剧院找到他解救荒芜的灵魂所需要的东西也好。千百种这样的可能性在等待他,他的命运吸引着这种可能性,所有市民阶层的非正式成员都生活在这种奇异的魔术般的可能性的气氛中。一个“万物皆空”的观念足以使他们认识自己,闪电打中了。

这一切,荒原粮大概都十分清楚,尽管他对自己一生的内心的概况从未作过了解。他感觉到他在世界这座大厦中的地位,他感觉并认识永垂不朽的人,他感觉并害怕自我相遇的可能性,他知道有那么一面镜子,用那面镜子来照照自己,他既是迫切需要又是异常害怕。

在本文结尾还需要澄清最后一点不符合实际之处,一个原则性的错觉。所有的“解释”,所有的。心理学,所有的探讨都需要辅助手段,需要理论、神话、谎言;一个正直的作者应该在他论述的结尾尽量澄清这些谎言。假如我说有“上”“下”之分,那么这就是一种观点,要求进一步得到解释,因为只有在思想中,在抽象概念中才有上下之分。世界本身并没有上下。

简而言之,“荒原狼”也同于此理,只是一种幻觉。如果说哈里觉得自己是一个狼人;自认为是由互相敌视的、对立的两种性格组成的,那么,这只是一种简化的神话。哈里根本不是狼人,假如我们表面上似乎不假思索地接受了他的谎言,接受了他自己虚构并借以为真的谎言,真的把他看作双重性格的人,看作荒原粮,并且据此加以解释的话,那么,我们是因为希望容易为人理解的缘故利用了一种错觉,这种错觉现在应该得到纠正。

哈里企图通过把自己分裂为狼与人、欲望与精神的办法来更好地理解他的命运。殊不知,这种两分法太简单化了,是对“真实”的歪曲。哈里发现身上存在许多矛盾,他觉得这些矛盾是他痛苦的根源。然而他对这些矛盾的解释虽然明白易懂,却是错误的。哈里发现自已身上有一个“人”,这是思想、感情、文化、温顺而崇高的性格的世界,他发现自己身上与之并列的还有一只“狼”,这是充满欲望、粗野、残酷、低下的粗鄙性格的黑暗世界。哈里把他的性格分为互相敌视的两个方面,似乎泾渭分明,可是他却一次又一次地看到,有时狼和人能和睦相处,非常幸福。如果哈里企图断定在他生命的每时每刻,在每个行动、每个感觉中人占多少比例,狼占多大比重,他马上就会陷入困境,他的全部狼人妙论就会完全破产。因为没有一个人,包括最原始的黑人和傻瓜,会如此简单,他的性格会如此单纯,只是两三种主要因素的总和;而把哈里这样异常复杂的人简单地分为狼和人是无比愚蠢的行动。哈里的本质远不是只有两个因素,而是上百个、上千个因素构成的。他的生活(如同每个人的生活)不是只在两个极一一欲望和精神,或者圣火和浪子——之间摆动,而是在千百对,在不计其数的极之间摆动。

像哈里这样一个知识广博的聪明人会把自己看成荒原狼,相信能够用如此简朴、如此残忍、如此原始的公式表达他那丰富而复杂的生活,对于这一点我们不应该感到惊奇。入并没有高度的思维能力。即使最聪慧、最有教养的人也是经常通过非常天真幼稚的、简化的、充满谎言的公式的有色眼镜观察世界和自己,尤其在观察自己时更是如此!因为从表面看,所有的人似乎都具有一种天生的、必然的需要,把自我想象为一个整体。这种狂热尽管会经常地受到巨大的冲击而动摇,但它每次都能复元如旧。坐在杀人犯面前的法官直盯着他的眼睛,在某一瞬间,他听见杀人犯用他(法官)的声音说话,他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也发现有杀人犯的感情、能力和可能性,但他很快又变成了一个整体,又成了法官,转身回到想象中的自我的躯壳中,行使他的职责,判处杀人犯死刑。如果那些才智超群、感情细腻的人腰拔地意识到自己是多重性格,如果他们如同每个天才那样摆脱单一性格的幻觉,感觉到自己系由许多个自我组成,那末,只要他们把这种意识和感觉告诉人们,多数派就会把他们关起来,他们就会求助于科学,把他们确诊为患有精神分裂症,不让人类从这些不幸者的口中听到真理的呼喊。有许多事情,每个有头脑有思想的人认为是不言而喻需要知道的,然而社会风气却不让人们去谈论。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还要浪费唇舌,把这些事情诉诸公众呢?要是一个人正在把想象中的单一的自我分解为两个,那么就可以说,他近乎天才了,至少也是一个罕见的、有趣的例外。实际上,没有一个人是纯粹的单体,连最天真幼稚的人也不是,每个“我”都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世界,一个小小的星空,是由无数杂乱无章的形式、阶段和状况、遗传性和可能性组成的混沌王国。每个人都力求把这混沌的王国看成单一的整体;谈起自我时的语气给人一种印象,似乎这是简单的、固定不变的、轮廓清晰的现象,这种每个人(包括至圣至贤在内)都避免不了的错觉似乎是必然的,就像呼吸和吃饭那样是生存的要求。

这种错觉建立在某种简单的比喻之上。一个人的肉体是统一的整体,而灵魂从来不是统一的。文学创作,即使是最精粹的文学创作,始终习惯于把人写成似乎是完整的、统一的。在迄今为止的文学创作中,专家们最推崇的是戏剧,这样做是完全有道理的。因为戏剧提供了最大的可能来描写“自我”的多样性——剧中的每一个人物都免不了由独一无二的、统一的、完整的躯体加以表现。对于这种现象只作粗枝大叶的观察,就会得到剧中人都是统一体的错误印象。所以这种观察并不能推翻戏剧表现自我多样性的论断。即便是最原始的美学也极为赞赏所谓的性格戏剧;在这类性格剧中,每个人物都是单一的整体,性格十分鲜明,绝不含糊。只有纵观前后,某些人才逐渐模模糊糊地感到这一切也许只是一种廉价肤浅的美学,如果我们把那些并不是我们生而有之的,而是从古典时代因袭而来的堂而皇之的美的概念用到我们伟大的戏剧家身上,我们就错了,这些概念都是“自我”与人物的幻觉,都是人从有形的躯体出发而发明的。在古代印度的文学作品中,没有这个概念,印度史诗的英雄并不是人,而是人的群体,人的一系列轮回。我们这个现代世界有许多文学作品试图透过人物和性格的表演描写错综复杂、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而作者对此也许毫无意识。谁要认识这一点,谁就得下决心把这种作品中的人物看作是高一级的统一体(不妨叫做诗人之灵魂)的各个部分、各个方面、各个不同的侧面,他不能把这些人物看成单个的人。用这种方法观察浮士德的人就会觉得浮士德、靡菲斯特、瓦格纳以及所有其他人物构成一个单一体,合成一个超人。这高一级的超人才暗示了某些灵魂的真正本质,而单个的人物却不能做到这一点。浮士德说过一句教师们十分熟悉、庸人们非常赞赏的名言:“啊,在我的胸膛里有两个灵魂并存”然而他却忘了他的胸中还有摩菲斯特,还有许许多多别的灵魂。我们的荒原狼也以为在他的胸膛里有两个灵魂(狼和人),他觉得他的胸膛已经因此而拥挤不堪。一个人的胸膛、躯体向来只有一个,而里面的灵魂却不只两个、五个,而是无数个;一个人是由千百层皮组成的葱头,由无数线条组成的织物。古代亚洲人已经认识这一点,并且了解得十分详尽,佛教的瑜伽还发明了精确的办法,来揭露人性中的妄念。人类的游戏真是有趣得很,花样多得很:印度人千百年来致力于揭露这种妄念,而西方人却花了同样的力气来支持并加强这种妄念。

我们从这种观点出发来观察荒原狼,就会明白他那可笑的双重性格为什么使他那么痛苦。他和浮士德一样,以为一个胸膛容不下两个灵魂;两个灵魂在一个胸膛里肯定会把胸膛撕裂。实际上正好相反,两个灵魂是太少了,哈里用如此简单的模式去理解他的灵魂,这就大大歪曲了真相,曲解了他的灵魂。哈里是个天资很高的人;但他却像只能数一和二的野人那样简单。他把自己的一半叫做人,另一半叫做狼,就以为到了尽头,把自己理解透了。他把身上所有富有智慧的、高尚的、文明的东西归到“人”一边,把一切本能的、野蛮的、杂乱无章的东西归到狼一边。然而,_实际生活却比我们的上述想法复杂得多,比我们可怜的傻瓜语言细腻得多,哈里使用如此简单的浪的方法,那是在双倍地欺骗自己。我们担心,哈里把他灵魂中还远远不属于人的因素统统归到人身上,把他性格中早已超出狼性的部分归到狼一边。

如同所有其他人一样,哈里自以为非常清楚人为何物。其实他一点不懂;虽然他在梦中,在其他无法检验的下意识中经常感觉到人为何物。但愿他永远记住这种胜利的感觉,把它变为自己的血肉!可以说,人并不是一个固定的、永远不变的形象,这种固定的、永远不变的形象是古典时代的理想,尽管古代的先知有过相反的感觉;相反,人是一种试验和过渡,人只不过是自然与精神之间的一座又狭窄又危险的桥梁。他内心深处不可抗拒的力量驱使他走向精神、走向上帝;他最诚挚的渴望又吸引他回归自然、回归母体,他的生活就在这百种力量之间颤巍巍地摇摆。人们对“人”这个概念的理解始终只不过是短暂的市民协议而已。这种习惯势力拒绝并禁止某些最原始、最粗野的欲望,要求人们有一点意识,有一点道德修养,有一点文明,不仅允许、而且鼓励人们有一点点精神。具有这种习惯的“人”如同每个市民的理想一样,都是妥协的产物,是谨小慎微而又巧妙的尝试,不仅企图蒙骗凶恶的母亲——肉体,而且还蒙骗可恶的父亲一一精神,使他们放弃缓和他们激烈的要求,以便在他们之间的缓冲地带居住。于是,市民允许并容忍他称为“人性”的东西,而同时又把人性出卖给“国家”这个凶神恶煞,任其摆布,经常在两者之间煽风点火。于是,市民们今天把某个人判为异端烧死,判为罪人统死,而过了两天又为他造纪念碑。

荒原狼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人还不是完美的造物,而是一种精神要求的产物,是一种遥远的、既令人神往又令人害怕的具有可能性的东西;正是那些今天被送上断头名明天又为他们建造纪念碑的少数人时而历尽千辛万苦,时而狂欢大喜,在通向完人的道路上一小步一小步向前迈进。但是,他在自己身上与“狼”相对、称为“人”的东西,大部分不外乎是那个市民传统概念中的平庸之“人”。哈里能清楚地感觉到通向完人的道路,通向不朽者的道路,有时也在这条路上像小脚女人那样向前迈出小小的一步,并且为此而付出巨大的代价:他异常孤独,要忍受各种痛苦。然而他在灵魂深处却又不敢肯定和追求那最高要求,那种真正的、被精神寻找的修身之道,他害怕去走那唯一通向永恒不朽的羊肠小道。因为他很清楚地感到,这样做会使他受更大的苦,使他挨骂受辱,被迫放弃人生的一切希望,也许还会把他送上断头台;即使在这条路的尽头等待他的是永生不灭,他也不愿去忍受这一切痛苦,去尝试各种不同的死亡。尽管他对修身的目的比市民们意识得更为清楚,但他还是双目紧闭,不愿知道:绝望的自我钟爱,挣扎着不愿去死,肯定引人走向永恒的死亡,相反,能够视死如归、能够脱胎换骨,热心于自我转变,就能到达不朽的境界。如果说,。他在不朽者中对他喜爱的人顶礼膜拜,比如莫扎特,那本归根结底他也是用小市民的眼光去看待他的,而且往往像学校老师那样,说莫扎特有无比的天赋,以此来解释他的至善至美,他没有看到他伟大的献身精神,他的巨大热情,他对小市民的理想的漠然态度,他对极度孤独气氛的容忍态度,这种孤独受苦人、修身人周围的市民气氛变得十分稀薄,成了冰冷的宇宙以太,这是客西马尼花园的孤独。

我们的荒原粮至少已经发现自己身上有浮士德式的两重性,他已经发觉他的躯体是统一的,但是灵魂并不统一,他顶多只是处在通向这种和谐统一的理想的漫长朝圣路上。他既不想克服身上的狼性,变成一个全人,也不愿放弃人性,做一只狼,从而至少能度过统一的、不是支离破碎的一生。也许他从未仔细观察过真正的狼;如果他仔细观察过,他就会看到,即便是动物也没有统一的灵魂,在它们健美的躯体里潜伏着各种各样的追求和各种不同的东西,连娘身上也有众多危机,狼也在受苦。遵循“回归自然”的口号,这是不行的,人类走的是一条充满痛苦的无望歧途。哈里再也不能完全变成狼了,即使他回复成了狼,那他也会看到,狼也已不再是非常简单的原本文物,而是非常复杂的东西。狼在它的胸膛里也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灵魂,谁渴望成为一只狼,那他同样犯了健忘症。过去有人曾高唱:“噢,童年不逝多么幸福!”这位高唱儿童幸福之歌的人很有同情心,很伤感,他也想回到自然中去,回到无辜中去,回到原始中去.但他完全忘记了孩子们也绝不是幸福的,他们也能够经历各种冲突,经受种种分裂和痛苦。

压根儿没有什么回头路,既不能回到豺狼,也不能回到儿童。万物之始并不就是圣洁单纯;万事万物,即便是那些表面看来最简单的东西,一旦造就,那它们就已经有罪,就已经是多重性格,就已经被抛进了肮脏的变异之河,它再也不能逆流而上。通向无辜,通向本原,通向上帝的道路不是引我们向后走,而是向前走,既不通向狼,也不通向儿童,而是不断向前,通向罪恶,引导我们修身。可怜的荒原粮,作即便自杀也绝无好处,你肯定得走一条更长更难、荆棘丛生的修身之道,你将会经常不断地将你的双重性格翻番加倍,使你本已非常复杂的性格更加复杂。你不会缩小你的世界,不会简化作的灵魂,相反,你将把越来越多的世界、乃至整个世界装进你痛苦地扩大了的灵魂中,然后也许就此终止,永远安息。这是释迦牟尼走过的路。每个伟大的人物只要他冒险成功都走过这条路,只是有人自觉有人不自觉罢了。每个孩子出世就意味着脱离宇宙,从上帝那里游离出来,意味着痛苦的新的生命之路。要回到宇宙,停止痛苦的个性化,修身成神就必须敞开胸怀,扩大灵魂以使灵魂又能容下整个宇宙。

这里所说的人并不是学校、国民经济、统计资料所熟悉的人,也不是成千上万在街上游荡的人,他们是芸芸众生,只不过是海边的沙粒,波涛撞击海岸激起的水星。这种人多几百万少几百万毫无关系,他们只是材料而已。我们这里说的是高级意义上的人,是人生这条漫长路程的目的,我们说的是神圣的人,是不朽的人。天才并不像我们以为的那样罕见,当然也不像文学史、世界史或报纸所说的那样多。在我们看来,荒原狼哈里似乎有足够的天才,去作一次修身成人的冒险尝试,而大可不必一遇困难就为自己愚蠢的荒原粮感到痛苦而大喊大叫。

具有这种可能性的人用荒原狼和“啊,两个灵魂前来解救自己,就像他们胆怯地喜爱世人的东西一样,既使人感到惊奇,又使人迷惑不解。一个能够理解释近年尼的人,对人的优劣两面略有所知的人,不应生活在常识、民主、资产者的教育占统治地位的世界里。他只是由于怯弱才生活在这个世界之中,每逢他觉得他的容积过于狭小;世人的空间过于拥挤,这时,他就归咎于“狼”,他不愿知道,有时根是他身上最好的部分。他把身上一切粗野的东西称作狼,他觉得这些东西既可恶又危险,使人害怕;他自以为是艺术家,感觉敏锐细腻,但是他却看不见在他身上除了狼,在狼的身后,还有许多其他兽性。他看不见并非所有咬人吃人的都是狼,他看不见在他身上还有狐狸、龙、老虎、猴子和极乐鸟。他也看不见这整个世界,这整个天堂乐园——这里住满各种造物,有可爱的也有可怕的,有大的也有小的,有强壮的也有娇小的——为狼的童话所窒息囚禁,而他身上真正的人同样也为假人、小市民所窒息囚禁。

请设想某个花园里长满了不计其数的树木、花卉、果树、野草。如果园丁除了能区分“食用植物”与“野草”以外毫无其他植物知识.那么他就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园中十分之九的植物,就会拔掉最迷人的花卉;砍去最贵重的树木,或者他至少会憎恶它们,看轻它们。荒原狼对待他灵魂中的千百种花卉也是这样的。凡是不能归到“人”或“狼”这两类的东西,他一概视而不见。你看他归到“人”下的都是什么东西!一切懦弱的、无知的、愚蠢的、卑下的东西,只要够不上称为狼性,他都一概归到“人”一边。同样,一切强大的、高贵的东西,只要他不能驾驭,他都一概归为狼性。

现在我们告别哈里;让他独自继续走他的路。如果他已经济身于不朽者的行列,已经到达他梦寐以求的地方,他会以怎样惊异的目光回顾他走过的曲折复杂、摇摆不定的生活途径,他会如何的对这只荒原狼投以鼓励的、责备的、同情的、快乐的微笑!

我读完论文,忽然想起,几个星期以前的一天夜里,我曾经写过一首关于荒原狼的怪诗。我在堆满书籍的书桌上从纸堆里找到这首诗,朗诵起来:

周围的世界白雪皑皑,

我荒原狼奔走在荒野,

群群乌鸦从样树上惊起,

兔子糜鹿却不知何在。

我若看到一只小庙,

就对它非常钟爱,

我若能把它撕碎解馋,

啊,这是天底下最大的美事。

我对情人赤诚相爱,

我咬着她细嫩的腿。

饮她殷红的鲜血;

然后我独自嚎叫彻夜不停。

没有糜鹿,兔子也能替代,

热乎乎的兔肉多甜美。

啊,难道生活中的乐趣

都已从我身边离去?

我尾巴上的毛发已灰白,

我双眼模糊无神采,

可爱的娇妻早逝已几载。

现在我独自奔走,心想糜鹿,

现在我心想小兔,独自奔走。

我听见狂风呼啸在冬夜.

我喉干似灼饮雪水,

带着可怜的灵魂见魔鬼。

现在我手头有了两张我的画像,一张是诗歌形式的自画像,画像与我本人一样哀伤胆怯;另一张画得非常冷静,似乎非常客观,出自一位旁观者之手,居高临下从外部进行观察,画家对我知之更深,然而又远远不如我自己。这两张画像一一钱伤感的诗和未署名作者的妙文都使我怅惘痛苦,两张画都画得惟妙惟肖,都毫无掩饰地画出了我那绝望的生活,清楚地反映出我的处境再也不能忍受、不能持久了。这个荒原狼该死,他肯定会用自己的手结束他那可恨的余生,或者肯定会在重新自我认识的炼狱之火中熔化,脱胎换骨,撕掉假面具,获得新生。啊,这种新生的事我并不觉得新鲜陌生,我熟悉这种事,我已经多次亲身经历过,每次都是在极度绝望的时刻。每次,当我有这种搅动心弦的经历时,我的“自我”都被摔得粉碎工每次,心灵深处的力量都把它翻个个儿,把它摧毁;每次,我生活中总有特别可爱的一部分背叛,从我身边消失了。比如有一次,我丧失了市民的声誉和财产,过去对我恭恭敬敬的人不再尊敬我。另一次,一夜间,我的家庭生活崩溃了;我那得了精神病的妻子把我赶出家门,爱情与信任突然变成了仇恨和殊死的斗争,邻居们向我没过同情和轻视的目光。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孤独起来。后来,我极度孤独,尽力克制自己,逐渐建立起新的、苦行的追求精神和美好的生活理想,生活又有了某种宁静和高度,我潜心进行抽象思维操练和十分有规则的打坐默想,经过若干辛酸痛楚的年月,这样一种生活又崩溃了,突然失去它那崇高的意义;一种莫名的东西驱使我重新到处游荡,疲惫不堪地四处奔走,新的痛苦、新的罪责接踵而来。每次撕掉一层假面具之前,每当一个理想破灭之前,总感到这种可怕的空虚和平静;感到致命的窒息、寂寞、孤独,掉进空荡荒凉的天爱之狱、绝望之狱,现在我又一次不得不在这空荡荒凉的地狱中跋涉。

无可否认,我的生活每受一次这样的震撼,我最后总有些微小收获,我获得了一点自由,有了一点精神,认识更深了一点,但同时,也增加了一点孤独,更不被人理解,感冒更重了一点。从市民角度看,我的生活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受打击,这是不断地在走下坡路,越来越偏离正常的、合理的、健康的生活。在这些岁月中,我失去了职业,失去了家庭,失去了故乡,游离子所有社会集团之外,于然一身,没有人爱我,却有许多人对我颇为猜疑,我时时与公众舆论、公共道德发生激烈冲突,纵然我依旧生活在市民圈中,然而我的感情和思想与他们格格不入,我一在这个世界上始终是个陌生人。对我来说,宗教、祖国、家庭、国家都失去了价值,都跟我无关,科学、行会、艺术故弄玄虚,装模作样,使我感到厌恶;我是个颇有才气的人,一度被人喜爱,我的观点、我的爱好、找的整个思想曾一度放射出光芒。现在,所有这些都凋敝了,荒芜了,常常使人觉得可疑。纵然。我在这个痛苦的转变过程中也获得了某些模糊的、不可捉摸的东西,我却付一出了昂贵的代价,我的生活变得愈加艰难困苦,愈加孤独,受到_的危害更大了。说真的,我没有理由希望继续走这条路,这条路好像尼采的秋之歌中写的烟雾,把我带进越来越稀薄的空气中。

啊,我很熟悉这些经历,这些转变,这是命运给它的令人担忧的挑剔的孩子们决定的,我太熟悉这些经历、这些转变了。我对它们的认识,如同爱虚荣而一无所获的措手熟悉特错的每一步骤,如同交易所老手熟悉投机倒把、获取利润,继而变得没有一把握、以致最后破产的每一阶段一样。这一切,难道我现在真的还要再经受一遍?难道真的还要再经受一次所有这些痛苦、所有这些困惑的烦恼,了解自我的卑微低贱的痛楚、所有毙命前的恐怖、临死前的惧怕?预防重蹈覆辙,避免再次忍受这些痛苦,逃之天夭,不是更加聪明简单吗?毫无疑问,这样做聪明得多,简单得多。不管荒原浪小册子中谈到“自杀者”的有关看法究竟是否正确,谁也不能夺走我借助煤气、刮脸刀或手枪避免重复这个过程的快乐,这个过程的甘苦我真的已经尝够了。不行,万万不行,世上没有什么力量能要求我再经受一次充满恐惧的自我剖析,再经受一次新生,再次投胎下凡。这新生的目的和结局并不是和平安宁,而永远是新药自我毁灭,新的自我改造。尽管自杀是愚蠢的、胆怯的、卑鄙的,是不光彩的、可耻的、不得已的办法,但我还是热切希望有一条逃离这痛苦旋涡的出路,哪怕是最卑鄙的出路。这里无需再演充满高尚情操和英雄气概的戏,这里我只面临一个简单的抉择:是选择一瞬间的小痛苦还是选择无法想象的灼人的、无边无际的痛苦?我的生活如此艰难,如此疯狂,但我以往常常是高尚的堂吉何德,在荣誉与舒适、英雄气概与理智之间我总是选择前者。现在可够了,该结束了!

我终于上了床,这时东方已经发白,早晨打着哈欠透进窗户,天阴沉沉的,令人讨厌。这是冬季阴雨连绵的天气。我带着我的决心上了床。但是,在我就要入睡的瞬间,我还有一星半点意识,荒原狼小册子中那奇特的段落突然在我眼前闪了一下。这一段讲的是“不朽者”的事。接着我又回忆起,我有几次感到自己离不朽者很近很近,前不久就有过一次,在古老音乐的节奏中欣赏了不朽者的全部智慧,那沁人心脾开朗、严酷的微笑的智慧。这些回忆在我脑际出现、闪光、熄灭,后来我便沉入梦乡了。

快到中午时分我醒了,立刻发现我的思想又已清楚。那本小册子以及我的诗都在床头柜上放着,我的决心从我最近一个时期的生活经历构成的乱麻中探出头来,正友善地冷眼瞧着我。睡了一夜,我的决心变得清晰坚定了。不必急,我求死的决心已不是灵机一动的想法,它是成熟的、能够久存的果实,它慢慢地长大,慢慢地变得沉重,命运之风把它轻轻摇晃,然后猛地一击把它吹落。

我为旅行准备的小药箱里有一种很好的止痛药,这是一种特别强烈的鸦片剂,不过我很少服用它,常常几个月不去问津;只有肉体的痛苦实在无法忍受时,我才用这种强烈的麻醉剂。可惜它不能致死,不适合用来自杀,几年前我已经试过一次。当时我又一次陷入绝望之中,我服用了大量的这种麻醉剂,按说这么大的剂量能杀死六个人,可是并没有使我丧命。我睡着了,好几个小时完全没有知觉,”可是后来令我非常失望的是,我的胃抽搐起来,而且非常厉害,我难受得醒过来,迷迷糊糊地把全部毒汁吐出来,然后又沉沉入睡。到第二天中午醒过来时,我感到清醒得可怕,脑子好像烧毁了,空洞洞,几乎没有一点记忆力。除了有一段时期失眠胃痛使人难受外,毒药没有留下任何不良影响。

所以不可能用这种麻醉剂。我要采用另一种形式实现我的决心:一旦我又进入那种处境,不得不服用鸦片麻醉剂时,我将不再喝这种只能使我暂时解脱的药剂,而要服用能使我长期解脱的药剂:死,而且用可靠的手段如手枪或刮脸刀去死。这样,情况就清楚了,只是按照荒原狼小册子中开的有趣的方子,我得等到我五十岁生日那天,可是到那时还有两年之久,我觉得时间太长了。但是,不管是一年还是一个月,哪怕是明天,大门总是敞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