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幕面剧演员们又都在昨天那个地点会齐了,只等土耳其武士一个人。

“照静女店的钟,八点二十分啦,查雷还不来。”

“照布露恩的钟,八点十分啦。”

“阚特大爷的钟还差十分才八点哪。”

“老舰长的钟八点零五分。”

爱敦荒原上面,并没有绝对的钟点。无论哪一个时刻,都有各种不同的派别,每一种派别,都有不同的村庄信仰服从;这种种派别,有一些是一起头儿的时候就旗帜分明的,有一些本是出于一个根儿,后来宣布了独立,才分裂了的。西爱敦信奉布露恩的时刻,东爱敦就信奉静女店的时刻。阚特大爷的表,当年也有许多人服从,不过自从他上了年纪以后,别人对于他的信仰,就跟着动摇了。因为有这种情况,所以那些东西散居的演员们,都各人按着各人不同的信仰,有的来得早,有的来得晚;他们的通融办法,就是多等一些时候。

游苔莎早已隔着那“披厦子”的窟窿,看着他们在那儿聚齐了;她觉得现在是进去的时候了,所以她就出了“披厦子”,大模大样地把燃料屋子的插关儿拉开了。那时她外祖正在静女店里,决不会知道她的行动。

“查雷到底来了!查雷,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哪!”

“我不是查雷,”那位土耳其武士隔着面甲说。“我是斐伊小姐的一个兄弟,因为好奇,来替查雷一回。查雷得上草场地去找跑到那儿的荒原马,他知道他今天晚上这时候来不及回到这儿,所以我答应了来替他。我也跟他一样地会他去的那个角色的戏词儿。”

游苔莎温馨尔雅的举动、秀美俊发的身材和一副庄重尊贵的态度,使那些演员们觉得,她替查雷,一定有益无损,所差的,就是不知道她扮那个角色,能不能演得好。

“不要紧——只要你不太年轻就得,”圣乔治说。因为游苔莎的嗓音,听着有点比查雷的还尖,还嫩。

“我告诉你们,戏词每一个字,我没有不烂熟的,”游苔莎斩钉截铁地说。因为,想让这番冒险成功,没有别的,只要敢作敢为就成。所以她就适应需要,采取敢作敢为的态度。“小伙子们,咱们马上就把戏排一下好啦。你们无论谁,有能挑出我半点儿毛病来的,我就服他。”

于是大家匆匆地把戏排了一遍,排完了,大家对于那位新土耳其武士,没有不喜欢的,八点半钟的时候,他们就把蜡熄灭了,上了荒原,朝着布露恩那儿姚伯太太的住宅走去。

那天晚上,微微结了点儿白霜。那天的月亮,虽然不过半圆,却在那一队光怪陆离的演员们身上,射上了一片生动活泼、令人神往的辉光;那一队演员们走起来的时候,他们的帽缨子和丝带子,还都萧瑟作响,仿佛秋天的树叶。他们这回所走的路,并不是越过雨冢的那一条,而是通过离那个古老高冢西面不远的一个山谷的那一条。山谷狭长的底部是一溜青绿的地带,有十码左右那么宽,那儿草叶上闪闪发光的霜棱,都仿佛跟着那一群人的影子向前移动。他们身左身右那些浓密丛丛的常青棘和石南,还是和从前一样地昏暗郁苍;因为仅仅半轮的月亮,没有力量能把那样一片的昏沉冥昧涂成灿烂的银色。

他们一面走,一面说笑,走了半点钟,就来到谷中那一溜狭如丝带的绿草渐渐宽展的地方了,那儿一直通到布露恩住宅的前脸儿。游苔莎先前和那些小伙子一路走着的时候,心里还有的时候一阵一阵地疑虑不定,但是现在看见了这所住宅,却又觉得自己冒了这一番险而高兴起来。

原来她这回出来,是要去见一位也许能把她的心灵从令人欲死的抑郁烦闷里拯救出来的人物的。韦狄是怎样一个人呢?有点意思,却仍嫌不足。今天晚上,她也许能看到一位真称得起是英雄的人物了。

那一队演员越来越近房前的时候,他们就听出来,乐声和舞声正在屋里沸腾。在那个年头里,蛇形管①是主要的管乐,所以就听见那种乐器一阵一阵地发出来一种长而低的声音,超过了那些细而高的声音,更远地传到荒原上,单独送到他们的耳朵里;跟着一个跳舞者特别沉重的脚步声,就从同一方向发出。他们走得更近房前的时候,就听见原先那种断断续续的声音,现在都联成一气了,原先听到的,只是《南绥的梦幻》②那个舞曲里的显著部分。

①蛇形管:一种低音管乐器,和喇叭一类,全体形如蛇之蟠曲,故名。嘴如杯状,管为木制,凿有指按小孔,声音猛烈而粗野,通行于十九世纪前期,现已为最大管所代。

②《南绥的梦幻》:英国十九世纪乡间流行的舞曲名。

他自然是在那儿的了。同他跳舞的那个女人是谁呢?也许一个她不认识的女人,文化教养远不如她自己,正在那一刹那间,通过那种最神秘难测的引诱力,就把他的运命给他决定了吧。同一个男人跳舞,就等于在几分钟、几十分钟之内,把十二个月的普通爱情,一下集中到他身上。不用经过认识的期间,就可以求婚,不用经过求婚的期间,就可以结婚,这种一跃百尺的猛进,就是走这种捷径坦途的人唯一的权利。她要把所有的女人都仔细观察一番,好看一看,他的心意究竟在谁身上。

这位冒险的女人,跟着那一群演员,穿过了白色篱栅的栅栏门,走到敞着的门廊下,在那儿站住了。只见房上蒙着层层的厚麦秆草①,都垂到房子的上层窗户之间;房子上叫月光一直映照的前脸本来是白色的,现在却大部分叫一棵大红豆常青棘遮暗了。

①麦秆草:英国农村,房分两种:mansion与cottage,本书以小房地译cottage,cottage之页,或覆以瓦,或覆以石板,或覆以草。多塞特郡的草房,则覆以麦秆。

他们当时立刻就觉出来,紧在门里面,就是跳舞的场子,中间并没有别的屋子隔断。衣摆的——,胳膊的摩擦,肩膀的偶然碰撞,都可以紧隔门板听得出来。游苔莎虽然住得离这所房子不过二英里,但是她却从来没看见过这所古怪老房的内部。斐伊舰长和姚伯家,向来就不太熟;因为斐伊舰长从外乡来到这儿,买了迷雾岗上那所久无人住的房子以后,不久姚伯太太的丈夫就死了。他这一死,再加上她儿子又离家远去,他们两家以前所有的那点友好关系,就完全断绝了。

“那么,门里面是没有过道儿的了,是不是?”他们就在门廊下的时候,游苔莎问。

“没有,”扮萨拉森人那个小伙子说。“开开门进去,就是房前部起坐间,就是现在作乐的地方。”

“那样的话,咱们要是一开开这个门,他们的舞就跳不成了,是不是?”

“不错,正是那样。咱们得在这儿等着,等到他们跳完了的时候才能进去,因为他们的后门,一到晚上,就上了闩了。”

“他们不用很大的工夫就跳完了,”圣诞节老爹说。

“但是事实却没给这一句话作证明。”乐器又奏完一个调子了,它们又开始另一个调子,奏得那样又热烈、又凄婉,仿佛那就是头一个。那时奏的,正是那没头没尾。没完没结的二种乐调;一个受了灵感的奏乐人,脑子里总有许多纷坛杂沓的舞曲,在所有这种舞曲之中,这个也许是顶能传达出无穷无尽的观念来的了:原来那正是那个著名的《鬼梦》①。跳舞的人,受了猛烈乐声的激动,因而作出猛烈的动作;门外那些站在月光下的人,有时能听见,跳舞的人旋转得格外迅速的时候,脚趾和脚跟会偶然碰到门上,同时也就能把里面那些人的动作猛烈到什么程度,想象个大概。

①《鬼梦》:英国十九世纪流行乡间的六对舞舞曲。

外面那些演员们,听头五分钟的时候,还觉得有意思。但是五分钟延长到十分钟,十分钟又延长到一刻钟了;而生动活泼的《鬼梦》,还是听不出有完结的意思来。门上的碰磕声,门里的践踏声和大笑声,仍旧和从前一样地起劲;同时站在外面的乐趣,就减少许多许多了。

“姚伯太太怎么请了些这样的客人?”游苔莎听见里面的欢乐那样过火,有些惊异,所以问。

“今儿并不是她的熟人里面上得台盘的座上客。她请的都是平常的街坊和工人,并没分界限,请他们好好吃一顿晚餐什么的就是了。她自己和她儿子亲自伺候这些人。”

“是啦,”游苔莎说。

“俺想这大概是顶末了的一节了吧。”圣乔治说,一面把耳朵贴到门上。“一对年轻的男人同女人,正旋到这个角落上,那个男的跟那个女的说:‘啊,糟糕,亲爱的,咱们这一场都完了。’”

“谢谢上帝,”那个土耳其武士说,同时一面把脚跺着,一面把倚在墙上那种每个演员照例必有的长矛取在手里。她的靴子比那些小伙子的薄,所以寒霜把她的脚浸湿了,冰透了。

“俺说,咱们又得等十分钟,”那位勇士听见乐声并没停止,却只从一个调子,过到另一个调子,就一面从门上的钥匙孔儿往里面看,一面嘴里说。“俺看见阚特大爷正站在这个旮旯儿,等他的班儿。”

“不会用很大的工夫,这回只是一场六对舞,”医生说。

“咱们为什么不能管他们跳舞不跳舞,一直走进去哪?咱们本是他们请来的呀,”那个萨拉森人说。

“一定不能那么办,”游苔莎正言堂皇地说。同时在栅栏门和房门之间,轻快劲疾地来回走着取暖。“那样一来,咱们就一定要一下拥到他们的正中间,把他们的跳舞给他们搅散了。那是很不礼貌的。”

“他因为比咱们多念了几句书,就觉得了不起了,”医生说。

“去你的!”游苔莎说。

只见演员之中,有三四个人交头接耳地谈了几句,跟着其中有一个就转身对游苔莎说:

“俺们可以问你一句话吗?你是不是斐伊小姐?俺们想你一定是。”那个人说这话的时候,态度极温蔼。

“你们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好啦,”游苔莎慢腾腾地说。“不过体面人不会说人家女人的短长的。”

“俺们决不对外人说,小姐。俺们准对得起你就是了。”

“谢谢你们,”她回答说。

正在这时候,小提琴吱的一声,奏到终点,同时蛇形管也发出最后的一声,差一点儿没把房顶儿都揭起来。外面的演员们,听见屋里比以先稍微安静一些了,就断定跳舞的人都已经坐下了,跟着圣诞节老爹就走上前去,拉开门闩,把脑袋探到屋里。

“噢,演幕面剧的,演幕面剧的!”有好几个客人一齐喊。“给演幕面剧的腾出地方来!”

那时候,驼背的圣诞节老爹才全身进了屋里。他手里摆动着大棒子,一总儿替那些正式演员打开了一个演戏的场子,同时嘴里念着轻俏的词句,说他不管人家欢迎不欢迎,只管自己来了,末了的几句是——

闪开,闪开,义侠的孩子们,

闪开地方,让我们演戏文,

我们来演这一出《圣乔治》,

在圣诞节这个吉日良辰。

客人们都在屋子的一头排开,拉小提琴的在那儿修理一根琴弦,吹蛇形管的在那儿打扫喇叭嘴子,就在那时候,幕面剧开始了。站在外面那些演员里面,头一个进来的是勇士兵,先替圣乔治打前敌——他嘴里念道——

我来了,一个勇士兵,

我的名字叫杀来凶;

他一直念下去。戏词的末尾是向异教徒挑战的话,他的话完了,就应该是游苔莎以土耳其武士的身分上场。她那时本来跟那些还没上场的演员,一同站在月光照满了的门廊下。她好像没怎么费劲儿,也没怎么迟延,就进了屋里,嘴里念着——

我来了,一个土耳其英雄,

我的武艺在土耳其学成。

我要和这人勇敢地一战,

管叫他的热血变得冰冷。

游苔莎朗诵戏词儿的时候,把头挺直,尽力往粗猛里喊,觉得绝没有被人看破的危险。不过她一方面要把注意力集中到戏上,以免被人看出来,一方面她又在人地两生的地方,再加上屋里的烛光又辉煌,头盔面甲、带条遮拦又把她的视线搅乱了,所以她竟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在场的观众都是什么人。只是在点着蜡烛的桌子后面,她依稀地看出来有许多的人脸而已。

同时,扮勇士兵的捷姆-司塔,走上前来,瞪着眼睛,瞅着那土耳其武士,嘴里回答说——

你若就是那土耳其武士,

你拔出刀来,咱们比一比!

于是他们就拔刀相斗,结果简直是岂有此理,捷姆被游苔莎那样轻轻地一刺就刺死了。捷姆要把戏演得像真的一样,所以直着身子,像一块大木头一般,一直倒在石头地上,那个劲头简直都能把他的膀子跌下半边儿来。跟着那位土耳其武士,又念了一些戏词儿,念得未免太有气无力的,又说,他要和圣乔治自己以及圣乔治的全部人马都打一下,于是圣乔治就以人所共知的样子,挥舞兵器,很威武地走上场来,嘴里念着——

我来了,圣乔治,一个勇士,

明晃晃的刀枪拿在手里,

我曾斗过毒龙,使它身首分离,

赢得埃及美公主莎布拉①为妻。

我手里的快刀锋利无比,

谁敢前来,和我见个高低?

①沙布拉:埃及王之女,为圣乔治斩龙所救,并与之结婚,见英国作家理查。约翰生之《基督教国家七英雄史》,也见于倍随主教的《英国古诗歌钩沉》第三编第二卷所载民歌《圣乔治斩龙》。

这小伙子就是头一个认出游苔莎来的那个人。现在扮土耳其武士的游苔莎,带着相对的反抗态度回答了他以后,两个就立刻战斗起来。那位青年,特别留神,尽量把他的刀往温柔里使。武士受伤以后,就照着排戏的规矩单腿跪下。跟着医生上场,把他带的那个瓶子里的药给武士服了下去,让他恢复了气力,于是圣乔治和武士又斗起来。这个土耳其人等到气力一点一点地使完了,才完全屈服——他在这出古老的戏里那种顽强忍死的精神,正和人家说的现代土耳其人一样①。

①顽强忍死的精神……十八世纪末,土耳其帝国,俄沙皇尼古拉第一称之为“欧洲的病夫”的,即渐渐衰老,濒于死亡.但因各强国互相猜忌,使它得苟延残喘,一直到十九世纪末(本书出版时)还没死去。所以说它“顽强忍死”。

这个角色要念的戏词虽然并不短,但是他这种慢慢沉身地上的情况,实在就是游苔莎觉得她演这个角色最合适的原因。别的斗士都是直着身子,仰着脸儿,倒在地上,那让一个女孩子演来,未免不雅观、失体统。但是学土耳其人那种死法,一点一点地顽强抵抗,力竭而身陷,却不同于僵身而直倒。

游苔莎现在也在被杀的人们里面了,不过她却已经设法靠着一架钟的壳儿,斜着坐了起来,因此她的头部也就抬高了。幕面剧接着演下去,角色是圣乔治、萨拉森人、医生和圣诞节老爹;那时游苔莎既是无事可作了,就第一次得到了闲工夫,去观察身外一切的光景,去寻找吸引她到这儿来的那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