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因为游苔莎所琢磨的那个对象快要到家了,所以布露恩的人们,都为了准备欢迎他而忙乱了整个一下午。朵荪的伯母对她的劝说,和她自己对她堂兄克林自然而发的友爱冲动,鼓动了她,使她为克林活动,那种起劲的情况,在她一生中顶愁苦的这几天里,实在是很少见的。游苔莎正听那两个工人谈论克林要回来的时候,朵荪也正攀上了她伯母盛燃料那个屋子顶上的暗楼子,从放在那儿的苹果里,挑选顶好、顶大的,预备过就要来到的节日。

暗楼子透亮光的地方,只有一个半圆形的孔穴,住在暗楼子里的鸽子,也从那儿进进出出。那时候,朵荪正跪在暗楼子里,把露着的胳膊伸到柔软的褐色凤尾草里面(凤尾草在爱敦荒原上出产得极丰富,所以人家都用它包裹一切要收藏的东西)。一片黄色的阳光,从那个半圆形的孔穴射到朵荪身上。她头上就是许多鸽子,毫不在乎地飞来飞去;在几道偶尔透进、尘埃浮动的光线里,看见她伯母的脸,刚好露在暗楼子的地板上面,因为她站在梯子的半腰,老远瞧着她不敢上去的地方。

“朵绥,你再捡几个粗皮棕色的好啦。他从前也很喜欢那一种,差不多和喜欢锐布屯①一样。”

①锐布屯:英国一种冬苹果,因为产于约克的锐布屯,故名。

朵荪听了这话,就转身把另一个角落上的凤尾草扒开,跟着就闻到更熟的苹果发出一阵香味,送到她的鼻子里。不过在她要把苹果捡出来的时候,她先停了一会儿。

“亲爱的克林,我不知道你这阵儿长得什么样儿了?”她说,同时朝着鸽子进出的孔穴出神儿;只见日光从那个孔穴,一直射到她那褐色的头发和晶莹的肌肤上,好像差不多都把她照得透明。

“要是他使你亲爱的,能是另一方面,”姚伯太太在梯子上说,“那这回就真是喜庆团圆了。”

“没有好处的事,说了有用吗,大妈?”

“有用,”她伯母多少有些激动的样子说。“把过去的不幸到处传扬开,那别的女孩子就都有所警戒,不至于再犯错误了。”

朵荪又低下头捡苹果去了。“我成了别人警戒的榜样了,和强盗、醉汉、赌鬼一样了,”她低声说。“跟这样的人一类,多好哇!我真跟他们是一类吗?简直是没有的事!但是,大妈,别人对我的态度,为什么可又老叫我觉得我跟他们是一类哪?人们为什么不按照我实在的行动来批评我哪?现在,你看,我跪在这儿挑选苹果,像是一个不能得救的女人吗?……我倒愿意所有的好女人都能像我这样!”她气忿忿地添了一句。

“外人看你不能像我这样,”姚伯太太说。“他们都是根据了靠不住的话下判断的。唉,那真是一件糊涂事,连我也得担一部分不是。”

“卤莽事作起来真不费劲儿!”那女孩子回答说。只见她的嘴唇颤动起来了,眼里满都是泪,她为了掩饰自己这种不能自持的感情而拼命地捡苹果的时候,她几乎分不出哪是凤尾草,哪是苹果来了。

“你把苹果捡完了,”她伯母一面下梯子,一面说,“马上就下来,咱们一块儿采冬青去。今天过晌儿荒原上不会有人,你用不着害怕有人拿眼瞪你。咱们一定得采些冬青的红豆回来,不然的话,克林就该说,咱们没给他预备了。”

朵荪把苹果都捡好了以后,下了暗楼子,然后她们两个穿过了白色的篱栅,往外面的荒原上走去,那时候,空旷的群山都飘渺净明,远处的大气,都像晴朗的冬天往往有的那样,显得是一层一层发光的平面,层次分明,每一层都有它独立的色调;射到近处景物上的光线,明显可辨地伸延到远处的景物上;一层橘黄,平铺在一层深蓝上面,这两种后面,又是一片更远的景物,笼罩在一片暗淡的灰色里。

她们走到长冬青的地方了,那是一个圆圆的土坑。因为冬青就长在坑里面,所以冬青树的顶儿比四围一般的平地高不许多。朵荪攀到一丛冬青的枝杈中间(她往常快活的时候,在同样场合里,常常这样作),用她们带来的一把小剁刀,动手劈红豆累累的枝子。

“你可别划了脸,”她伯母说;那时她伯母正站在土坑边儿上,老远看着站在颗颗鲜红和片片鲜绿中间的女孩子。“今天傍晚儿,你要不要跟我一块儿去迎他?”

“我倒很想去迎他,要不去的话,那就显得好像我把他忘了似的了。”朵荪一面说,一面扔出一截枝子来,“我并不是说迎他不迎他,有什么很大的关系;我已经是有了主儿的人了;无论怎么,这是不能改变的。我为保存体面起见,非嫁那个人不可。”

“我恐怕——”姚伯太太开口说。

“啊,您的意思我明白了。您是说:‘啊,那个没能耐的女人,她倒想有人娶她,可是她有什么法儿能叫人娶她呢?’是不是?不过,大妈,您先让我说一句话好啦:韦狄先生并不是一个荒唐的男人,也跟我并不是一个不正经的女人一样。他生来就是一副倒霉的样子,并且要是人家不自动地喜欢他,他也决不想法去讨人家喜欢。”

“朵荪,”姚伯太太一面把眼盯着她侄女,一面安安静静地说,“你以为你替韦狄辩护,就可以哄骗了我啦吗?”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很早很早就有些觉出来了,自从你发现了他并不像你原先想的那样圣贤似的,你对他的爱就变了颜色了,你就老在我面前做作了。”

“他本来愿意娶我,我现在愿意嫁他呀。”

“现在,我这样问你一句话好啦:要是没有上一回那件事把你和他纠缠在一起,那你现在这会儿还会答应嫁他吗?”

朵荪听了这话,显出不知所措的样子来,只一个劲儿往树上瞧。“大妈,”她跟着说,“我想我有权力拒绝回答您这个问题吧。”

“不错,你有权力。”

“您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好啦;我在言谈方面,行为方面,从来都没对您露过,说我现在看他跟从前两样了,永远也不会两样。我非嫁他不可。”

“呃,你等着他再来求婚好啦。我想他会再来求婚的,因为我已经——已经透露了一点消息给他了。你一点儿不错应该嫁他:这一点我完全同意。虽然我从前十二分地不赞成他——现在我可跟你一样地看法了二你相信我这个话好啦。处在现在这种说不出来道不出来的地位上,这种叫人烧心的地位上,那是唯一的出路。”

“您透露什么给他来着?”

“我说他正在那儿妨碍着你另一个情人。”

“大妈,”朵荪把两只眼睁得圆圆的,问,“您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用不着吃惊;那只是我职分以内的事,我现在对于那件事不便多说。等到事情过去了,我再把我对他说的那番话,和我说那番话的原因,确确实实地告诉你好啦。”

朵荪没法儿,只好不问了。

“我上回没举行的婚礼,您要暂时保守秘密,不对克林提吧?”她接着问。

“我已经答应过你了。不过那有什么用处?早早晚晚,他还有不知道的?他只要看一看你脸上的样子,就能知道出了岔儿了。”

朵荪在树上转过身来,瞅着她伯母。“您现在听我说,”她说,只听她本来娇弱的声音,变得很坚定,但是使它坚定的力量,并不是体力。“什么话都不要对他讲。要是他自己发现了我不配作他的堂妹,那只好由他。不过,既是他从前曾爱过我,咱们顶好不要老早就把我的苦难告诉他,叫他跟着难过。我知道,现在到处没有不谈这件事的;但是头几天以内,就是好嚼舌的人,也不敢在他面前提这件事。他跟我那样亲近,正是这件事不能早就传到他的耳朵里唯一的原因。要是一个礼拜或者两个礼拜以内,我还是想不出不受人讥笑的办法来,那我就自己对他说好啦。”

朵荪说这段话的时候,态度那样恳切,叫姚伯太太不能再表示反对。她伯母只说:“很好。按理说,举行婚礼以前就该告诉他来着。你那回背着他,他永远也不会不怪你的。”

“不过,他要是知道了,我背着他是由于我怕他难过,同时是由于我没想到他会这么早就回来,那他就不会见我的怪了。再说,您不要让我把你们圣诞节的聚会搅扰了,要是往后推延,就更不好了。”

“我自然不能那样办。找不愿意让所有爱敦荒原上的人都认为我栽了跟头了,并且栽在韦狄那么一个人手里头。我想咱们采的冬青红豆已经够了,顶好现在就把它们拿回家去吧。咱们用这些红豆把屋子装饰起来,再把寄生草挂起来,就该是去迎他的时候了。”

朵荪从树杈儿中间出来,把掉在她头发和衣服上的零散红豆都抖掉,跟着她伯母往山下走去,每个人把采的红豆拿着一半。那时差不多已经四点钟了。太阳光正要离开山谷。在西方红霞散彩的时候,她们娘儿俩又出了大门,往荒原上走去,不过这回去的方向;却和刚才的相反,是朝着那个回来的人走的远处那条大道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