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仇人种下的灾难的祸根

使一对舛运的情人结束掉生命。

——《罗米欧与朱丽叶》

第一章邂逅

一九二○年五月十二号的下午,索米斯从自己住的武士桥旅馆里出来,打算上考克街附近一家画店看一批画展,顺便看看未来派的“未来”。他没有坐车。自从大战以来,只要有办法可想,他从来不坐马车。在他眼睛里,那些马车夫都是一群没有礼貌的家伙;不过现在战争已经结束,马车又有点供过于求起来,这班人遵照人性的习惯,又开始变得有点礼貌了。虽说如此,索米斯仍旧不痛快他们,心灵深处总把这些人和过去阴暗的记忆看成一个东西;而现在,就如他这个阶级所有的人一样,隐隐又把他们和革命看成一体了。大战期间,他曾经有一个时期相当焦急;和平后有一个时期焦急得还要厉害;这些经历都产生了一种顽强的心理后果。由于过去屡次三番在想象中看见自己破产,所以他现在已经毅然决然不相信这在实际上有可能了。一个人每年付掉四千镑所得税和超额税,境况总不会坏到哪里去。二十五万镑的财产,又分散在几个方面,而且只负担一个老婆和一个女儿,就是有人异想天开要征起资本税来,也丝毫奈何他不得。至于把战时利润充公,他是百分之百地赞成,因为他自己一点没有,而那班瘪三正活该这样下场!不但如此,古画的行情如果说有什么变动的话,那就是更加俏了,而他自从大战开始以后,收藏的画却越发值钱了。还有,空袭对于一个生性谨慎的人说来,也只有好处,使一个向来顽强的性格变得更加坚强了。由于空袭使人担心到财产的全部崩溃,那些由捐税造成的部分损失也就不大使人害怕了;另一方面,由于对德国人的无耻痛恨惯了,他对工党的无耻也自然而然会痛恨起来;如果不是公开地痛恨,至少在自己灵魂的神庙里是如此。

索米斯一路走去。时间还早着,芙蕾跟他约好四点钟在画店碰头,而现在才不过两点半。走走路对他有好处——他的肝脏有点抽痛,而且人有点发毛。他妻子只要进城,总是不待在旅馆里,他的女儿总是到处乱闯,就象战后多数的年轻女子一样。虽说如此,在战争期间,她总算年纪还轻,没有真正抛头露面过,这一点总得感谢老天。当然,这不等于说他在战争开始时没有全力支持国家;不过在全力支持和让妻子女儿亲自出马之间,还是有一道鸿沟的;这由于他的性情有种地方很古板,就讨厌情感过分激动。比如说,他就曾经强烈反对安耐特回法国去(在战争的刺激下,她开始称呼它“亲爱的祖国”)看护那些“勇敢的士兵”;那时候她非常之漂亮,而且一九一四年时人不过三十五岁。把她的健康和容貌都要毁掉!就好象她的确是个看护似的!他当时就坚决不许。还是让她留在家里给兵士做做针黹,织织绒线吧!安耐特因此没有去成,可是从此就变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渐渐养成一种嘲笑他的习惯,并不是公然嘲笑,而是在一些小地方不断地嘲弄他。至于芙蕾,战争总算替她解决了要不要上学的复杂问题。鉴于她母亲对战争的态度,芙蕾最好离远一点,这样还可以避免空袭,也不至于一冲之兴做出逾越的事情来;有这些原因,所以他把芙蕾送进西部很远的一个学校,在他看来,地点和学校程度都算兼顾了,可是自己对这个孩子却想念得厉害。芙蕾!这个带一点外国情调的名字,是她出世时自己突然决定给她起的;虽则这个名字是对法国人的显著让步,可是他从来没有懊悔过。芙蕾!名字漂亮;人也漂亮!可是心思总定不下来,太定不下来了;性情又那样执拗!而且满知道挟制得了自己的父亲!索米斯时常盘算这样钟爱女儿实在不应当。真是老糊涂了!六十五岁了!年纪不算小,可是自己并不觉得,原因是,尽管安耐特那样年轻貌美,他的第二次结婚却只是淡墨山水。也许这倒是运气。他一生只有一次真正热爱过,那就是对他的头一个妻子伊琳。对了,而且他的堂兄乔里恩,那个娶伊琳的家伙,听说已经是老态龙钟了。七十二岁的人,从他第三次结婚起又过了二十个年头,难怪乎如此。

索米斯中途停了下来,靠着海德公园骑道的栏杆憩一下。这地方从他出生和他父母去世的那所公园巷房子,到他三十五年前享受初版婚姻生活蒙特贝里亚方场的小房子,刚好是中点;所以是一个很适合的怀旧场所。现在他的再版结婚生活又过了二十年了,那出古老的悲剧就象是隔世一样——可以说,自从芙蕾代替他盼望的儿子出世时就结束了。多年来,他已经不再懊恨没有生儿子,连隐隐约约的恨意都没有了;芙蕾已经把他的心填满了。反正,她姓的是他的姓,而且到什么时候会改姓,他根本就不去想它。真的,他模模糊糊觉得,好象只要陪奁相当阔气,说不定就可以把那个娶芙蕾的家伙买了过来,再叫他改姓;这有什么不可以,现在说起来不是男女平等吗?所以,只要想起这场灾难,这种模糊的感觉就会使他宽慰一下。可是暗地里他仍旧认为女人和男人并不是平等的;一想到这里,索米斯一只弯曲的手便使劲地擦起脸来,终于摸到自己的下巴,那只使他感到安慰的下巴。多亏了平日饮食有节,这张脸并没有变得痴肥;鼻子很削,而且一点不红,花白的上须剪得很短,目力始终未衰。花白头发秃上去一点,使前额显得高了起来,可是由于身体微微有那么一点伛,正好弥补这里的变化,所以一张脸看上去并不太长。现在老一辈的福尔赛里只剩下一个悌摩西了(现在是一百零一岁);悌摩西如果看见他的话,就会象往常一样,说时间并没有在这个最阔气的小辈福尔赛身上引起任何变化。

筱悬木的绿荫刚罩在他修整的软呢帽上;大礼帽他是早已不戴了;在这种日子里,引人家注意到自己的富有是毫无道理的。筱悬木啊!他的思绪一下子就飞往马德里。那是大战爆发前的那个复活节,当时为了决定不下买不买那张戈雅的画,他就象航海家为了发现陆地一样,特地跑到这位画家的故乡去研究一番。他的印象是,这家伙很了不起,确是个大手笔,真正的天才!尽管那班人把他抬得这样高,在他们兴头下去之前,他要把他抬得更高。第二次的戈雅狂热将要比第一次还要厉害;是啊!他于是收进。那次上马德里去,他还请人摹了一张叫“摘葡萄”的壁画;这在他还是第一次;画的是一个一只手撑着腰的女子,他看了觉得很象自己女儿。这张画现在挂在买波杜伦的画廊里,可不大上眼——戈雅是模仿不了的。可是碰到女儿不在场时,他还会看看这张画,原因是画中人那种轻盈刚健的腰肢,弯弯的开阔的眉毛,黑眼珠里蕴含的焦切梦想,都使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女儿。他自己的眼珠是灰色;真正的福尔赛家人没有一个是褐色眼珠的;她母亲的眼珠是蓝色,然而芙蕾偏偏生了一双黑眼睛,可不怪吗!不过她外祖母的眼睛却是黑得象糖浆一样!

索米斯又开始向海德公园三角场走去。在全英国更没有比这儿驰道的变化更大了!由于他的出生地点离这里只有一箭之路,一八六○年以来的事情他全都记得。在孩提时他便被大人带到这里来,瞠目望着那些穿紧身裤、留腮须的花花公子以骑兵的姿势策马驰骋;看戴着白荷叶边大礼帽的人举帽为礼,神情最为闲散;还有那个罗圈腿的矮子,穿一件长长的红背心,总是夹在时髦人中间走来,手里牵上几条狗,想要卖一条给他母亲:查理卷毛犬,意大利跑犬,就爱挨他母亲的箍裙——这些人现在全都见不到了。真的,现在什么上等人士都看不见了,只看见许多工人一排排枯坐在那里,除掉几个跳跳蹦蹦的年轻女子,戴着圆顶帽,跨骑在鞍子上驰过,或者一些不懂骑术的殖民地的人,坐在雇来的寒伧相的马上,来回奔驰,什么都没有得看的;偶然看见些骑幼驹的小女孩子,或者借骑马舒散一下肝脏的老头儿,或者一个勤务兵试骑着一匹高大的“冲锋陷阵”的战马;纯种马看不见,马夫也看不见,礼貌、风度、谈笑——全看不见;只有这些树还是一样——只有这些树对人事的变迁毫不动心。一个民主的英国——又纷乱,又匆促,又嘈杂,而且好象没有一个完似的。索米斯灵魂里那一点乖僻的脾气激动起来了。那个高贵文雅的上流社会永不再来了!钱是有的——是啊!钱是有的——他父亲就从来没有象他这样有钱过;可是礼貌、情趣、风度全不见了,失陷在一片广漠的、丑陋的、摩肩接踵的、闻见汽油味的粗鄙寒暄中。这里那里潜匿着一些中落的阶层,代表风雅和高贵的习气,可是零零落落的,正如安耐特常说的,非常寒伧;要指望再看见什么坚定而合理的风气出现可别想。而他的女儿——他生命中的花朵——就是扔在这片礼貌全无、道德败坏、乱嘈嘈的新世界里!等到工党的那些家伙掌握政权以后——如果他们有朝一日掌权的话——那就还要更糟。

他从三角场的穹门走了出去;谢谢老天爷,这座穹门总算不再被探照灯的铅灰色照得奇形怪状了。“他们最好在大伙儿都去的地方装上探照灯,”他想,“把他们宝贵的民主照得通亮!”他沿着毕卡第里大街那些俱乐部的门前走去。乔治?福尔赛当然已经在伊昔姆俱乐部的拱窗前面坐着。这家伙现在长得更胖了,简直成天坐在那里,就象一只一动不动的、讽刺而幽默的眼睛注视着人世的衰谢。索米斯加紧了步伐,他在自己堂弟的视线下总是从心里感到不自在。从前听见人说,乔治在大战期间写过一封署名“爱国者”的信,抱怨政府限制跑驹吃的雀麦。瞧,他不是坐在那儿!又高大、又魁伟、又整洁,胡子剃得光光的,头发梳得亮亮的,一点儿不稀,涂的当然是最好的生发油,手里拿一张粉红报纸。哼,他可没有变!索米斯心里——这在他有生以来可能是第一次——忽然对这个促狭的亲人从心里感到一种同情。这样大的块头,分开的头发梳得这样整洁,一双眼睛就象叭喇狗那样凶,他这个人如果代表旧秩序的话,倒还不容易搬得动呢。他望见乔治把粉红报纸摆动一下,好象招呼他上去。这家伙想必是要问问自己财产的事情。这些财产现在还是由索米斯代管;原来二十年前——那个痛苦的时期——他和伊琳离婚时,索米斯虽则只在律师事务所里挂一个名,但是不知不觉地把所有纯属福尔赛家的业务全揽过来了。

他只迟疑了一下,就点点头走进俱乐部。自从他的妹夫蒙达古?达尔第在巴黎去世以后——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肯定不是自杀——这所伊昔姆俱乐部在索米斯眼中好象变得上流些了。乔治,他知道,也已经不再干那些荒唐事儿,现在一心一意只放在饮食享受上,吃起来总拣最好的吃,使自己不至更胖下去;至于赛马的玩意儿,照他自己的说法,“只养一两头老废物保持一点生活兴趣而已”。有这些缘故,所以索米斯在拱窗前面找到自己堂弟时,并不感到过去上这儿来时常感到的尴尬心情,好象做了一件冒失事儿。

乔治伸出一只保养得很好的手来。

“战后还没看见过你,”他说,“嫂子好吗?”

“多谢,”索米斯冷冷地说,“还不错。”

乔治脸上的肥肉有这么一刹那挤出隐隐的揶揄,眼睛里也显露出来。

“那个比利时家伙,普罗劳,”他说,“现在是这儿的会员了。一个怪人儿。”

“很对!”索米斯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儿?”

“老悌摩西;他说不定随时都会咽气的。想来他的遗嘱已经做好了吧?”

“做好了。”

“你应当去看望他,或者随便哪一个去一下——老一辈子里最后的一个了;他现在是一百岁,你知道。他们说他就象个木乃伊。你预备把他葬在哪里?按道理应当给他砌一座金字塔才是。”

索米斯摇摇头。“葬在高门山祖坟那边。”

“哼,我想如果葬在别处的话,那几个老姑太会要想他的。他们说他对饮食还感兴趣。你知道,他说不定还会活下去。这些老一辈的福尔赛可真有他们的。十个人——平均年龄八十八岁——我算了一下。这应当和三胞胎一样少见。”

“就是这些事吗?”索米斯说,“我得走了。”

“你这个不通人情的浑蛋,”乔治的眼睛好象在回答。“对了,就是这些。你去看望看望他——老家伙住在古墓里说不定要显圣呢。”乔治脸上肥线条形成的笑容消失了,他接着又说:“你们做律师的可曾想出什么办法逃避这个狗所得税呢?固定的遗产收入受到打击最厉害。我往常每年总有两千五百镑;现在弄得仅仅拿到一千五百镑,生活费用倒拍了个双。”

“啊,”索米斯低声说,“赛马受到威胁了。”

乔治的脸上显出一丝勉强的自卫神情。

“哼,”乔治说,“我从小受到的教养就是游手好闲,现在人老力衰,却一天天穷下去。这些工党家伙非全部拿到手决不干休。到那个时候,你打算怎样来谋生呢?我预备每天工作六小时,教那些政客懂点风趣。你听我的忠告,索米斯;去竞选议会议员,先把每年四百镑拿到手——还可以雇用我。”

索米斯走后,他又回到拱窗前自己座位上去了。

索米斯沿着毕卡第里大街一面走,一面深深玩味着他堂弟适才的一番话。他自己一直是克勤克俭,乔治则一直是又懒惰,又会花钱;然而,如果一旦把财产充公,受到剥夺的倒反而是他这个克勤克俭的人!这把所有的德性都否定了,把所有福尔赛的原则都推翻了。离开了这些,试问还能建立什么文明社会呢?他认为不能。他那些藏画总还不会充公,因为他们不懂得这些画值多少钱。可是,一旦这些疯子榨取资本起来,这些画又能值多少钱呢?全成了落脚货了。“我自己倒不在乎,”他想,“在我这样的年纪,我可以一年靠五百镑钱过活,然而完全不感到什么不便。”可是芙蕾!这笔财产,在投资上分布得这样明智,还有这些谨慎挑选和收集来的宝物,不都是为了她!如果弄到后来都不能交给她或者遗留给她,那——人生还有什么意义,而且现在跑去看那些无聊的未来派作品,弄明白它们有没有前途,又有什么用呢?

虽说如此,他抵达考克街附近那家画店时,仍旧付了一先令,拿起一份目录走了进去。大约有十个人正在东张西望。索米斯走前几步,迎面看见一座象是被公共汽车撞弯的电灯杆子。这东西就陈列在离墙三四英尺远的地方,在他那份目录上写的是“朱庇特”。他带着好奇心细看这座石像,因为他新近对雕刻也稍稍留意起来。“这如果是朱庇特,”他想,“不知朱诺又是什么样子呢。”突然间,他看见朱诺了,就在对面。在他看来,朱诺简直象一只水泵带两只柄子,穿一件雪白的薄衣裳。当他还在凝望这座像时,两个东张西望的人走到他左边停下来。“太妙了!”他听见其中一个说了一句法文。

“狗屁!”索米斯一个人暗骂。

另外一个的年轻声音回答:“你错了,老兄;他在捉弄你呢。当他象上帝那样创造了朱庇特和朱诺时,他在说:我看那些傻瓜可吃得了这一个。他们果然全吃下去了。”

“你这个小浑蛋!伏斯波维基是一个创新派。你难道看不出他已经把讽刺带到雕刻里来了?造型艺术、音乐、绘画,甚至建筑的前途就决定在讽刺上面。非如此不可。人都腻味了——情感的玩意儿谁都不喜欢。”

“哼,我还能够对美感到一点兴趣呢。我是经过大战的。你的手绢掉了,先生。”

索米斯看见一块手绢递到自己面前。他接过来,但是天然有点疑惑,就凑近鼻子闻闻。气味对的——是陈花露水的香味——而且角上有自己名字的缩写。他稍微放心一点,就抬起眼睛望望那个青年人的脸。两只耳朵有点招风,一张带笑的嘴,一边留一撇小胡子,就象半截牙刷,骨碌碌一对小眼睛。

“谢谢你,”索米斯说;然后有点气愤地又接上一句:“很高兴听见你喜欢美;这种事在目前是不大见到的。”

“我简直着迷,”年轻人说;“可是你跟我是硕果仅存的了,先生。”索米斯笑了。

“你要是真的喜欢画的话——”他说,“这是我的名片。随便哪一个星期天,如果你到河上去并且愿意光顾的话,我可以拿点真正的好画给你看。”

“多谢多谢,先生。我非常之愿意到府。我叫孟特——马吉尔。”他把帽子除下来。

索米斯这时已经懊恼有点冒失,所以只抬一下帽子还礼,同时不屑地看看年轻人的同伴,那人打了一根紫领带,蛞蝓似的难看的腮须,鄙薄的神情——就好象自命是个诗人!

他好久没有作过这类冒失的事情了,所以就找了一处凹进的小间坐了下来。他怎么糊里糊涂把名片送给这样一个飞扬浮躁的青年?而跟他在一起的又是那样一个家伙。这时,一直藏在他思想深处的芙蕾就象自鸣钟报时的金丝人儿突然跃了出来。小间对面屏风上是一块大画布,上面涂了许多番茄色的方块块,此外什么都没有,至少从索米斯坐的地方看起来是如此。他看一下目录:“32号——未来的城市——保尔?波斯特。”“我猜这也是讽刺画,”他想。“什么样子!”可是这第二个冲动来得比较谨慎。匆促的否定是不妥的。过去蒙耐的那些条条道道的作品后来竟成了那样的名件;还有点点派和高根。是啊,便是后期印象派之后,也还有一两个画家不容轻视呢。说实在话,在他三十八年的鉴赏家生活中,他已经目睹了许多“运动”了,嗜好和技巧的浪潮是那样的大起大落,弄得人什么名堂也摸不清,只知道每次风气改变,总是有利可图罢了。眼前这个玩意儿说不定正是一个应当克服自己原始厌恶的例子,否则就会错过机会。他站起来走到那张画前面,拚命用别人的眼光来看它。在那些番茄色方块块上面,在他看来好象是一片夕照,后来却有个人走过时说:“他这些飞机画得多妙,可不是!”番茄色方块块下面是一条白带子,加上些垂直的黑条条;他简直看不出有任何意义,后来另外一个人走过来,低声说:“他这前景表现得多好!”表现?表现什么呢?索米斯又回到座位上。这个东西“太出格了”,他父亲在世时就会这样说,所以他看简直狗屁不值。表现!啊!听说大陆上现在全是表现派了。现在流传到这儿来了,可不是?他记得一八八七年——也许八八——来过第一次流行性感冒的浪潮,人们说是从中国开始的。这个表现派——不知道又是从哪儿开始的。这东西简直是十足的祸害!

他一直觉察到一个妇人和一个青年站在自己和那张“未来的城市”之间。两个人转过身来;突然间索米斯用目录遮着自己的脸,而且把帽子向前拉下来一点,只从缝隙间望出去。那个背影一点没有错,和从前一样婀娜,虽则上面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伊琳!他的离婚妻伊琳啊!这一个,无疑是她的儿子——和乔里恩?福尔赛那个家伙生的——他们的儿子,比自己的女儿大六个月!他一面在脑子里喃喃叙说着自己离婚的那些可恨日子,一面站起身来打算避开,可是很快又坐了下来。她这时已经掉过头来跟儿子谈话;那个侧影仍旧非常年轻,使她的花白头发看去就象在化装跳舞会里洒了粉一样;她的樱唇笑得非常之美,索米斯这个第一个占有者就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笑过。他恨恨地承认她仍旧很美,而且身材和已往一样轻盈。那个孩子向她笑得又多么亲热呀!索米斯心里百感交集。母子两个这副亲热样子使他甚感不平。他恨这孩子对她笑成那样子——比芙蕾对自己还要亲热;她不配。她和乔里恩的这个儿子很可以是他的儿子;芙蕾很可以是她的女儿,如果她克守妇道的话!他把目录放低一点,如果她看见自己,那就更好!她的儿子可能一点也不知道她过去的行为,当着他的面提醒她一下,这将是尼米西司女神的有益指点,因为报应肯定迟早要找上她的!后来有点感到这对于他这样年纪的福尔赛人说来,未免太过分了,所以他掏出表来。四点钟过了!芙蕾又晚了!她是上自己外甥女伊摩根?卡狄干家里去的,总是被他们留在那儿抽香烟、聊天等等。他听见那个男孩子笑了,而且急切地说,“我说,妈,这是不是琼姑的一个可怜虫画的?”

“保尔?波斯特——想来是的,乖乖。”

这两个字使索米斯心里微微震动了一下;他从没有听见她说过这两个字。接着她望见他了。他自己的眼光一定带有乔治?福尔赛的讽刺神情;因为她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把衣褶抓得皱起,眉毛抬起,脸板了下来。她走开了。

“的确非同小可,”男孩子说,又挽起她的胳臂。

索米斯在后面瞠眼望着。那孩子很漂亮,福尔赛家的下巴,眼睛是深灰色,很深;可是脸上带有一种朝气,就象泼上一杯陈雪利酒似的;也许是他的微笑,他的头发使然。他们不配有这样的儿子——那两个人!母子两个走进隔壁房间去了,索米斯于是继续端详那张“未来的城市”,可是视而不见。他唇边浮起一点微笑。经过这么多年,情绪还这样激动,可说是无聊之至。梦影啊!然而一个人上了年纪,除了一点梦影似的东西,还剩下什么呢?固然,他还有芙蕾!他眼睛盯着门口望。她应该来了;可是当然还要让他等着!忽然间他好象感到一阵风似的——一个矮小的女人身材,穿一件伊斯兰教徒穿的海绿色长袍,系一条金属腰带,发际扎一根缎带,顽强的金红色头发已经一半花白了。她正在和画室招待员说话,索米斯觉得非常眼熟——眼睛、下巴、头发和神情都使他联想到一头就食前的斯开种瘦■犬。准是琼?福尔赛!他的侄女琼啊——而且一直朝他的凹间走来。她在他身边坐下,神情专注,掏出个小本子来,用铅笔记下一点。索米斯坐着不动。亲戚真是可恨!“气死人!”他听她喃喃说,接着象不高兴有生人在旁窃听似的,她把他看看。糟糕透顶了!

“索米斯!”

索米斯微微偏过头来。

“你好吗?”他说。“有二十年不见了。”

“对了。你怎么想得到上这儿来的?”

“积习难除,”索米斯说。“这些算什么东西!”

“东西?噢,对了——当然罗;这些还没有入时呢。”

“永远不会,”索米斯说;“一定亏得厉害。”

“当然亏本。”

“你怎么知道?”

“这是我的画店。”

索米斯完全出于诧异地嗤了一声。

“你的画店?你怎么想到来这样一个画展?”

“我又不把艺术当做杂货店。”

索米斯指指那张“未来的城市”。“你看这个!谁会生活在这样的城市里,或者把来挂在墙壁上,和它生活在一起?”

琼端详一下这张画。“这是写一种意境,”她说。

“他妈的!”

双方再没有说话,后来是琼站起来。“真穿得不象样子!”他心里想。

他说,“你的异母弟和我往日认识的一个女子都在这里。你如果听我劝告的话,就把这画展收掉。”

琼掉头望望他。“咳!你这个福尔赛!”她说着就走开了。在她飘然而去时,那个轻盈的、宽袍大袖的身材望去非常坚决,而且可怕。福尔赛!当然他是个福尔赛!她也是的!可是她还是个女孩子时,就把波辛尼带进他家庭生活中来,并且破坏了那个家庭;从那个时候起,他一直就和琼合不来,而且永远不会合得来!你看她,到今天还没有结婚,而且开了一爿画店!?.索米斯顿然觉得,他现在对自己家里人知道得太少了。悌摩西家里那两位老姑太已经去世多年;现在再没有什么新闻交易所了。他们在大战时期全干了些什么呢?小罗杰的儿子受了伤,圣约翰?海曼的第二个儿子阵亡了;小尼古拉的大儿子获得帝国勋章或者什么——总之是他们给的。敢说,他们全都入伍了。乔里恩和伊琳的这个孩子恐怕还不到成年:他自己这一代人当然太老了,不过加尔斯?海曼曾经替红十字会开过车子,吉赛?海曼也当过临时警察——这两个德罗米欧哥儿一直是那种见义勇为的人!至于他自己,也曾捐助过一辆救护汽车,也曾把报纸读得不想再读,也曾烦了许多神,担了许多惊,不做新衣服,而且体重减轻了七磅;在他这样年纪,不知道还能效忠些什么。当初的波尔战争据说把国内所有的人力、物力、财力都用上了,可是现在回顾一下,他觉得自己和自己这一家人对待这次战争和对待波尔战争迥然不同。当然在往昔那个战争里,他的外甥法尔?达尔第受过伤,乔里恩那个家伙的大儿子生肠炎死了,“德罗米欧哥儿俩”参加了骑兵队,琼也当过看护;但这一切好象都属于非常事件,而在这次战争中,人人都尽了自己的责任,而且视为当然,至少在他看来是如此。这好象显示什么新事情的出现似的——不然就是别的什么事情的衰退。是福尔赛家人变得不大个人主义了呢,还是变得更加帝国气,还是不大地方气了呢?还是仅仅因为大家都恨德国人呢??.芙蕾怎么还不来?自己要走又不能走。他望见伊琳母子和琼从隔壁房间出来,沿着屏风的那一头过来。现在那个男孩子站在朱诺面前了。忽然间,索米斯望见朱诺的这一边站着自己的女儿,眉毛抬了起来,当然会这样。他能望见芙蕾的眼睛斜睨着那个男孩子,男孩子也回看她。接着伊琳用手挽着男孩子的胳臂,把他拉走了。索米斯看见他向四下张望,芙蕾则在后面望着这三个人走了出去。

一个愉快的声音说:“叫人有点吃不消,可不是?”

那个递给他手绢的青年又走了过来。索米斯点点头。

“不知道我们下面还会碰到什么。”

“哦!这不要紧的,先生,”年轻人愉快地回答;“他们也不知道。”

芙蕾的声音:“呀,爹!你来了!”简直倒象是索米斯使她久等似的。

年轻人赶快除一下帽子,走开了。

“哼,你真是个守时刻的小姐!”索米斯说,一面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他这个生命中的宝贵财产是中等身材,淡黄肤色,深栗色短发;一双开阔的秀目,褐色眼珠,眼白是那样清澈,使眼睛转动时就象闪光一样,然而停止不动时,被两片黑睫毛的白眼皮一罩,望去简直带有梦意,使人摸不透一样。旁相长得极美,除掉一只坚定的下巴,脸上哪儿也找不出她的父亲来。索米斯望着望着,知道自己的神色缓和了下来,又皱起双眉以保持福尔赛的矜持派头。他知道她巴不得能利用一下自己的弱点。

芙蕾用手把他的胳臂一托,说道:

“那是谁?”

“刚才给我拾起手绢的,我们谈了谈画。”

“你总不能买这个,爹?”

“不买,”索米斯恶狠狠地说,“尤其是你刚才看的那座朱诺。”

芙蕾拉一下他的胳臂。“唉!我们走吧!这个画展难看死了。”

两个人走到门口,从那个叫孟特的青年和他的同伴眼前掠过。可是索米斯脸上已经挂出一块“闲人免进”的牌子,年轻人行礼时他只勉强点一下头。

到了街上,索米斯说:“你在伊摩根家里碰见些谁?”

“维妮佛梨德姑姑,和那个普罗芳先生。”

“噢!”索米斯咕噜说;“那个家伙!你姑姑怎么会看中这种人?”

“不知道。他看上去很深沉。妈说她喜欢他。”

索米斯哼了一声。

“法尔表哥跟他的妻子也在。”

“怎么!”索米斯说。“我还当作他们待在南非洲呢。”

“回来了!他们把那边的农场卖了。法尔表哥打算在南撒州高原训练赛马;他们已经在那边有了一幢有趣的老式宅子,还请我去玩呢。”

索米斯咳了一声;这个消息他听来很不好受。“他妻子现在什么样子?”

“不大讲话,不过人很好,我觉得。”

索米斯又咳了一声。“你的表哥法尔是个靠不住的家伙。”

“哦!不是的,爹;他们两个很要好呢。我答应去玩——从星期六住到下星期三。”

“训练赛马吗?”索米斯说。这事很荒唐,可是他不好受却不是为了这个。这个外甥为什么不待在南非洲呢?没有自己外甥娶那个第二答辩人的女儿的事,他自己的离婚事件,已经够糟糕的了;她而且是琼的异母妹,也是适才芙蕾在水泵柄子下面打量的那个男孩子的异母姊。他如果不当心的话,芙蕾就会知道往日那件丑事的全部底细!一大堆恼人的事情!今天下午就象一群蜜蜂把他团团围住!

“我不喜欢这件事情!”他说。

“我想看那些马,”芙蕾说,“他们而且答应让我骑呢。法尔表哥走动不方便,你知道;可是骑马骑得顶好。他打算让我看他的那些快马呢。”

“跑马!”索米斯说。“可惜大战没有把这件事情结果掉。他恐怕在学他父亲的样子。”

“我一点不知道他父亲的事情。”

“当然,”索米斯板着脸说。“他就喜欢跑马,后来在巴黎下楼梯时,把头颈骨跌断了。对你的姑母倒是大幸。”他皱起眉头,回忆着六年前自己在巴黎调查那座楼梯的情形,因为蒙达古?达尔第自己已经调查不了——规规矩矩的楼梯,就在一家打巴卡拉纸牌的房子里。可能是赢得太多了,不然就是赢得兴高采烈,使他妹夫完全忘其所以了。法国的审讯手续很不严密;这件事弄得他很棘手。

芙蕾的声音分散了他的心思。“你看!我们在画店里碰见的那几个人。”

“什么人?”索米斯咕噜说,其实他完全明白。“我觉得那个妇人很美。”

“我们上这儿坐坐,”索米斯猛然说;他一把抓着女儿的胳臂转身进了一家糖果店。对他来说,这事做得有点突兀,所以他相当急切地说:“你吃什么?”

“我不要吃。我喝了一杯鸡尾酒,午饭吃得很饱。”

“现在既然来了,总得吃一点,”索米斯说,仍旧抓着她的胳臂。“两客茶,”他说:“来两块那种果仁糖。”

可是他的身体才坐下来,灵魂立刻惊得跳了起来。那三个人——那三个人正走进来!他听见伊琳跟她的儿子讲了句什么,儿子回答说:“不要走,妈;这地方不错,我请客。”三个人坐下来。

索米斯这时候可说是一生中从没有这样窘过,脑子里充满过去的影子;当着这两个他一生唯一爱过的两个女子——他的离婚妻和继妻的女儿——索米斯倒并不感觉害怕,害怕的倒是这个侄女儿琼。她说不定会不知轻重——说不定给这两个孩子介绍——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那块糖吃得太急了,粘着他的假牙托子。他一面用指头挖那块糖,一面瞄自己女儿。芙蕾神情恍惚地嚼着,可是眼睛却盯着那个男孩子看。他的福尔赛顽强性格在心里说:“只要露一点声色,你就完蛋了!”他死命用手指去挖。假牙托子!乔里恩不知道可用这个?这个女人不知道可用这个!可是过去他连她不穿衣服也见过。这件事情至少是他们剥夺不掉的。而且她也知道,尽管她可以那样恬静,那样神态自若地坐在那里,好象从没有做过他妻子似的。他的福尔赛血液里生出一种酸溜溜的感觉;一种和快感只有一发之差的微妙痛苦。只要琼不突如其来地大煞风景!那个男孩子正在讲话。

“当然,琼姑,”——原来他称呼自己的异母姊“姑姑”,真的吗?哼,她足足准有五十岁!——“琼姑,你鼓励他们是很好的。不过——糟糕透了!”索米斯偷瞥了一眼。伊琳的惊异的眼睛正凝望着自己的孩子。她——她对波辛尼——对这孩子的父亲——对这个孩子——都有这种情意呢!他碰一下芙蕾的胳臂,说道:

“你吃完了没有?”

“等等,爹,我还要吃一块。”

她要吃伤呢!他上柜台那边去付账,当他重新转过身时,他看见芙蕾靠近门口站着,拿着一块显然刚由那个男孩子递给她的手绢。“F.F.,”他听见自己女儿说。“芙蕾?福尔赛——正是我的。多谢多谢。”

天哪!刚才在画店里告诉她的把戏,她已经学会了——小鬼!“福尔赛吗?怎么——我也姓这个。也许我们是一家呢。”

“是吗!一定是一家。再没有别家姓福尔赛的。我住在买波杜伦;你呢?”

“我住罗宾山。”

两个人一问一答非常之快,索米斯还没有来得及干涉时,谈话已经结束了。他看见伊琳脸上充满惊讶的神情,便微微摇一下头,挽起芙蕾的胳臂。

“走吧!”他说。

芙蕾没有动。

“你听见吗,爹?我们是同姓——奇怪不奇怪?难道我们是堂房姊妹吗?”

“什么?”他说。“福尔赛?也许是远房本家。”

“我叫乔里恩,先生。简称乔恩。”

“哦!哦!”索米斯说。“是的,远房本家。好吗!你很不错。再见!”

他走了。

“谢谢你,”芙蕾说。“再见!”

“再见!”他听见那个男孩子也回了一句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