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米斯加入了两个俱乐部做会员;鉴赏家俱乐部被他印在名片上,但是很少去,除旧俱乐部他不肯印在名片上,但是常去。这原是一个自由党的组织,但是五年前,他先弄清楚了这里面的会员,即使在政治主张上不是保守党人,但在思想感情上和财力上差不多全是十足的保守党人;这样弄清之后方才加入。拉他进去的是尼古拉叔叔。那间漂亮的阅览室是亚丹姆①式的装修。那天晚上走进俱乐部时,他先看一下电报牌子上有什么德兰士瓦的新闻,看到公债从今天早上就跌到七十六。他正在转身向阅览室走去时,听见身后一个声音说:

“怎么样,索米斯,那天丧事办得不错。”

原来是尼古拉叔叔,穿了一件大礼服,领子是自己特别缝制的,一根黑领带上面穿了一只圈子。天哪!八十二岁了,看上去多么年轻,又多么整洁!

“我想罗杰活着一定会高兴的,”他的叔父又说下去。“事情办得真正不错。布列克莱吗?②让我记下来。布克斯登③我去了毫无用处。那些波尔人闹得我心烦意乱——张伯伦这家伙简直在逼着国家打仗。你怎么看法?”

“准要打,”索米斯咕噜一句。

尼古拉一只手摸摸自己剃得很光的下巴,夏季休养之后脸色是那样红红的;他的嘴唇微微撅了出来。这件事情使他所有的自由党人的主张又复活了。

“我不放心这个家伙;他是个坏星宿。如果打仗的话,房产就要跌价。罗杰的财产就会弄得你很棘手。我时常跟他说有些房子应当卖掉。他啊完全是个顽固不化的呆鸟。”

“你们两个是一对!”索米斯心里想。可是他从来不跟一个叔父顶嘴,他就是这样使他们始终觉得他是个“精明家伙”,而且请他担任自己财产方面的法律顾问。

“悌摩西家里的人告诉我,”尼古拉说,声音低下来,“达尔第终究逃走了。对于你父亲倒是放下千斤担子。这个人是不堪救药的。”

索米斯又点点头。如果说有什么问题在福尔赛家人中间会意见一致的话,那就是关于蒙达古?达尔第的人格了。

“你要当心,”尼古拉说,“否则他又会出头露面。维妮佛梨德最好把坏牙拔掉,我要说。东西已经坏了犯不着再留下来。”

索米斯斜睨了一眼。经过刚才一番会见的激怒之后,他在这些话里面很容易感到是涉及他自己。

“我是劝她这样,”他简短地说。

“哎,”尼古拉说,“我的轿车在伺候着;我得回家了。我身体很不好。替我问候你父亲。”

这样把血统关系神而明之一下之后,他就以年轻的步伐走下石阶,由那个小侍役给他把皮大衣裹上。

“我看见的尼古拉叔叔永远在说‘身体很不好’,”索米斯沉吟着,“也永远是这副活到一百岁的样子,我们这家人真怪!照他的样子,我还有三十八年的健康呢,哼!我可不打算拿来白活。”他走到一面镜子前面,站在那里打量自己的容貌。脸上除掉一两条皱纹,两撇小黑上须有三四根白的外,他比起伊琳来又老到哪里去呢?都在壮年——他和伊琳确确实实都在壮年。他脑子里忽然来了一个古怪的念头。荒唐!蠢透!可是同样的念头又来了。这样一再引起来使他当真着了慌,就象要发寒热之前第二次打寒战一样。他在称体重的机器上坐下。十一司东。①二十年来,他的体重增加了还不到两磅。她几岁了?快要三十七了——这样的年纪,还不算太老,还来得及生个孩子——一点不算老!下月九号才三十七岁。她的生日他记得很清楚——过去他一直都象奉行宗教仪式一样地给她庆祝生辰;便是最后那一次她没有多久便离开了他的生日,他那时几乎已经肯定她对他不忠实了,但仍旧照样庆祝。四个生日在他家里过掉。过去他总是盼望这个日子,因为他送礼物的用意,表面上好象是感谢,实际上是企图多少以此获得她的欢心。只有最后那个生日,的确是个例外——那一次他因为有私心,弄得宗教味儿太重了!想到这里,他就避免再想下去。记忆是一堆枯叶,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就象是覆在枯叶下面的死尸,隐隐传出一股令人不愉快的气味来。接着他忽然想起,“她过生日我可以送她一样礼物。反正我们都还是基督徒啊!能不能——能不能我们又复合呢?”他坐在体重机上深深叹口气。安耐特!唉!可是在他和安耐特之间的一个最大阻碍就是这个混蛋的离婚!怎么离法呢?

“男人只要自己肯承担的话,离婚总是离得掉的。”这是乔里恩的话。

可是他为什么要自己出丑,出这次丑呢?他的整个事业就是保障法律,这一来连他的前程都有断送的危险。这不公平!这是傻爪做的事情!分居了十二年,在这十二年中,他从来没有提出离婚过,这使他在法庭上不可能拿她和波辛尼的过从作为离婚理由。他既然始终没有提出离异,这就是说他已经不予追究了;现在即使能搜集到当年她和波辛尼交往的证据,也无济于事,而且证据未见得搜集得到。还有,他还有自己的身份,决不容许自己旧事重提。他受的痛苦太深了。不行!只有她那一方面有把柄才离得掉——可是她却否认了;而且——几乎可以说——他也相信她。没办法!简直的没办法!

他从坐得凹进去的红丝绒座子上站起来,觉得五脏六腑都不受用。这样下去,他断断睡不了觉。他拿起大衣和帽子,走出俱乐部,向东走去。到了特拉法尔加方场时,他发觉一阵骚动的人声从河滨道口子上向他迎过来;原来发现是许多报贩在大声叫唤,简直听不出叫的什么,他①英国重量单位,一司东合十四磅。

驻足倾听,正好一个报贩走过来。

“卖报啊!号外!克鲁格提出最后通牒!宣战!”索米斯买了报纸。是报馆的最后消息!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波尔人在自杀!”他的第二个念头是“我还有什么股票应当卖掉的?”如果有的话,他就是错过机会——明天股票的行情一定会大跌。他轻蔑地颔一下首,算是接受了这种想法。这个最后通牒是大不敬。他宁愿蚀本决不放它过身,波尔人要给他们一点苦头吃吃,而且一定会吃到苦头;可是要他们就范至少得三个月,那边的军队还不够,永远落在时间后面,这个政府。这些报贩子真可恶!把大家吵醒了有什么用处?明天早饭的时候知道满来得及。他想到自己的父亲怕了起来。这些报贩子一定会一路嚷到公园巷。他招呼了一辆马车,上了车,他就叫车夫上公园巷去。

詹姆士和爱米丽才上楼去睡觉。索米斯先把消息告诉瓦姆生,就预备随瓦姆生上楼。后来一想,又站下来说:“你是怎么想法,瓦姆生?”

管家原在拿一把帽刷子刷着索米斯的丝绒帽子,这时停下来,脸向前微倾,低声说:

“哦,少爷,当然,他们一点希望没有。可是听人说,他们枪打得很准。我有个儿子就在英尼斯吉林骑兵旅①服役。”

“你,瓦姆生,我还不知道你结了婚呢?”

“是啊,少爷。我没有讲过。我想他是会开出去的。”

索米斯自以为对瓦姆生一直很熟悉,现在才发现自己知道他的身世很少,不觉有点震动,可是及至发现这次战争说不定会影响到他的个人生活方面时,这点些微震动却被战争给他的小小震动盖下去了。他是在克里米亚战争那一年生的,等到他能够记事时,印度叛变②已经结束了;从那时候起,英帝国的许多小战争全都是职业性质的,③跟福尔赛家人以及他们在这个国家所代表的一切都不发生关系。这一次战争当然也不会例外。可是他的心思很快的就想到自己的一家人。海曼家的两个孩子听说在什么骑兵义勇队里——这件事一直都使他觉得高兴,在骑兵义勇队里相当神气;他们总是,或者经常是,穿一套蓝军服,上面镶些银边,骑着马。还有亚其保尔德,他记得也参加过一个时期的民兵团,可是他父亲尼古拉生了很大的气,说他游手好闲,穿着军服到处招摇,弄得亚其只好不干了。最近他在哪儿听到,小尼古拉的长子,小小尼古拉参加了义勇兵。“不,”索米斯心里想,一面慢慢上楼,“这算不了什么!”

他站在自己父母的卧室和更衣室外面上楼的地方,盘算着要不要闯进去说两句安慰的话。他打开楼梯口的窗子,倾听着。他只听见从毕卡第里大街那边传来一片隆隆声,心里想,“这些汽车再增加的话,房产可要受影响了。”他正准备上楼到那间经常替他留的房间去,就在这时候传来了一声报贩粗嗄而匆促的叫唤,虽则人离开还有一段路。来了!而且要经过这所房子!他敲敲自己母亲的房门,走了进去。

他父亲正坐在床上,在一头被爱米丽经常剪得很漂亮的白发下面,两只耳朵正竖着听;白被单、白枕头,衬得他脸色红红的,而且极端整洁;高领的薄睡衣下面耸出两块肩胛骨,就象山峰一样。詹姆士的头并不动,只有枯皱的眼皮下面一双灰眼睛,带着猜忌的目光,正从窗口移向爱米丽这边来。爱米丽裹着一件长服,在室内来回走着,一面按着一只香水瓶的橡皮球。室内微微闻得出她洒的花露水味道。

“不要紧!”索米斯说,“不是火警。波尔人宣战——罢了。”爱米丽停下来。

“哦!”她只说了一个字,眼睛看看詹姆士。

索米斯也看看自己父亲,詹姆士有点出乎他们的意外,就好象有什么他们不熟悉的念头在他脑子里作怪似的。

“哼!”他忽然说,“我可看不到战争结束了。”

“胡说,詹姆士!不到圣诞节就会完的。”

“你懂什么?”他厉声回答她。“事情很糟糕——而且在这样深夜里!”他沉默下来,他的妻子和儿子,就象受到催眠一样,等待他说:“我说不了——我也不知道;我早知道会是这样!”可是这些话他并没有说。一双灰色眼珠移动着,默默地,在室内找不到什么。接着被单下面动起来,两只膝盖突然耸得很高。

“他们应当派罗伯兹①去。这全是格兰斯顿那个家伙和他的马裘巴事件②搞出来的。”两个听的人从他的声音里听出跟平日有点两样,含有一种真正的焦灼。那意思好象是说:“我将永远看不见这个老国家太平了。在我还没有来得及知道她打胜的时候,我就得死了。”母子两个虽则同样感到不能鼓励詹姆士这样闹下去,可是都有点感触。索米斯走到床前,摩摩他从被底下伸出来的一只满是青筋的、又长又皱的手。

“记着我的话!”詹姆士说,“公债要跌到票面。我敢说,法尔说不定会去报名参军。”

“哦,不要,詹姆士,”爱米丽叫道,“你讲话好象有什么大祸临头似的。”

她安慰的声音好象使詹姆士总算平静下来。

“嗯,”他说,“我是告诉你会是什么情形。敢说,我也不知道——从来也不告诉我什么。你睡在这儿吗,孩子?”

危机过去了,他现在会平静下来,回到他正常的焦灼程度了;索米斯告诉父亲说他今晚睡在家里,把父亲的手按一下,就上楼进自己的房间去了。

第二天下午索米斯到悌摩西家去;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看见这么多的人过。在这种国家出了大事的时刻,一个人简直是没法避免不上这儿来的。并不是因为事情有什么不妙,也不是因为有那么一点点儿不妙而需要互相肯定一下并没有什么不妙才跑来的。

尼古拉早就到了。他头一天碰见过索米斯——索米斯说准要打起来。这个克鲁格老家伙真是昏了头——可不是,他不是足足七十五岁了吗?(尼古拉是八十二)悌摩西讲了什么?那次马裘巴事件之后,就使他很不好受。波尔人全是贪得无餍的!黑头发的佛兰茜紧接着尼古拉就到了,她的抬杠子口气真不愧一个罗杰女儿的自由精神;她插嘴说:

“没有一个好的!尼古拉叔叔。外地人①值几个大钱?”几个大钱,什么话!新说法,大家认为都是她哥哥乔治造出来的。

裘丽姑太认为佛兰茜不应当讲出这种话来。亲爱的马坎德太太的儿子查理?马坎德就是个外地人,可是没有人能说他贪得无餍啊。佛兰茜听到这里,就来了一句自己的俏皮话,听得大家非常震骇,而且后来常常被人拿来重复:

“哼,他父亲是个苏格兰人,②她母亲是个狐狸。”

裘丽姑太赶快把耳朵堵起来,已经迟了,海丝特反而笑起来;至于尼古拉,本来没有说俏皮话的本领,因而对俏皮话也没有口味。正在这时,马琳?狄威第曼来了,几乎接着就是小尼古拉。尼古拉看见儿子,站起身来。

“我得走了,”他说,“尼克现在可以告诉你们这次赛马哪个赢。”

他给自己的大儿子来这么一下,就走了;这个大儿子在会计上大名鼎鼎,而且是一家保险公司的董事。跟他父亲一样从来就不是个跑马迷。亲爱的尼古拉!他指的什么赛马呢?还是他讲的一句笑话呢?这么大的年纪真精神!亲爱的马琳要放几块糖?加尔斯和吉赛好吗?裘丽姑太认为他们的骑兵义勇队目前一定忙着巡逻海岸呢,不过,当然波尔人是没有军舰的。不过法国人一有机会,可说不准会来点花头,①尤其在那次可怕的伐苏达恐慌②之后,悌摩西弄得极端不安,事后有好几个月都没有买进什么。可恨的是那些波尔人,待他们那么好,还要忘恩负义——把詹梅生博士关了起来,③而马坎德太太一直就讲他是那样的一个好人。国家还派了米尔勒爵士④那样一个才智之士去和他们谈判!她真不知道波尔人究竟要些什么?

可是,正在这时候来了一件破天荒的事情——在悌摩西家里真是难得——这都是出了大事情时才会偶尔带来的。

“琼?福尔赛小姐。”

裘丽姑太和海丝特姑太立刻站了起来,一面克制住旧怨,一面旧感情又在翻上来,一面又对这个“浪子回家”的琼感到得意,几种复杂心情使两个人抖了起来。呀,这真是难得!亲爱的琼——这么多年——她气色多好呀!一点没有变。她们几乎到了嘴边要说:“你亲爱的祖父好吗?”在这冲昏头脑的一刹那,两个老姊妹已经忘掉那个可怜的、亲爱的老乔里恩已经在地下长眠七年了。

在福尔赛家人中间,琼一直是最勇敢、最爽快的人;坚定的下巴,奕奕的眼睛,头发红得象火,身个又小又矮;她在一张钉了有水钻垫子的金边椅子上坐下,就好象自从上次来看望过两位祖姑之后,根本没有隔开十年似的——十年的旅行、独立生活和照顾可怜虫的岁月啊。那些可怜虫近来全都是一个类型的画家、镂刻家和雕刻家了,因此她对福尔赛家人和他们不可救药的艺术见解就更加感到不耐烦。的确,她差不多已经忘掉她的族人还活在世上,现在带着挑战式的坦率向周围巡视一下,使屋内的人全都感到极端的不舒服。她只是来看望一下两个“可怜的老东西”,并没有指望会见别人,而且为什么她要跑来看望这两个可怜的老东西,她也简直弄不懂;要末是这个原因,在她从牛律街往拉狄麦路一家画室的途中,忽然想起这两个被她不瞅不睬了好多年的老可怜虫,感到不过意起来。

又是裘丽姑太打破这种沉寂的局面:“我们刚才还说,亲爱的,这些波尔人多么可恶!那个克鲁格老家伙又是多么无耻!”

“无耻!”琼说。“我觉得他完全做得对。我们干什么要干涉他们?那些混蛋的外地人如果被克鲁格全赶走了,那才真叫活该。他们只是要钱。”

由于惊异而引起的沉默总算被佛兰茜打破了,她说:“怎么?你是个亲波尔派吗?”(无疑地这个名词还是她第一次用)“这个!为什么我们要管他们的事情呢?”琼说,就在这时候,女佣在门口说:“索米斯?福尔赛先生。”破天荒加上破天荒!室内的人全都要看琼跟索米斯会面时怎样一副嘴脸,因为大家都有一个鬼心眼,尽管并不知道,可总是疑惑自从琼的未婚夫波辛尼和索米斯的妻子演了那次不幸的事件之后,这两个人就没有碰过面;就因为大家全抱有这样的好奇心,连问候一时都几乎打断了。这时只看见两人的手微微碰一碰,而且只把对方的左眼瞄了一下。裘丽立刻出来挽救这种局面。

“亲爱的琼真是独出心裁。你想,索米斯,她认为不能怪波尔人。”

“他们不过是要独立,”琼说;“为什么他们不能独立呢?”

“因为,”索米斯回答,他嘴边的微笑稍稍偏了过来,“他们碰巧承认了我们的宗主权。”

“宗主权!”琼鄙夷地重复一句:“我们就不会喜欢别人对我们有宗主权。”

“他们有钱进项,这总是便宜的,”索米斯回答;“合同总是合同。”

“合同并不全是公平合理的,”琼冒火了。“如果不公平合理的话,那就要取消。波尔人比我们弱得多。我们大方一点没有关系。”

索米斯冷笑一声。“这只是感情用事。”他说。

海丝特姑太最怕抬杠子,这时候身子向前耸起,毅然说:

“在这个节季,这些时的天气会这么好。”

可是琼并不容她打断。

“我不懂得为什么感情用事有什么可笑的地方。这是世界上顶好的事情。”她恶狠狠向四周环视一下,裘丽姑太不得不再来拦阻。“你最近买了什么画没有,索米斯?”

她真不愧是一个天生会说话的第一流能手。索米斯脸红了。要他宣布最近买了些什么画,等于把自己送进轻蔑的虎口。因为不知怎么的,大家都知道琼就是偏袒那些还没有成名的“天才”,而且最最鄙视“发迹”,除非是有她的一把力在里面。

“买了两张,”他说。

可是琼的脸色变温和了;她的福尔赛性格使她看出这是一个机会。为什么索米斯不能买点伊立克?考伯莱的画呢——伊立克是她最近的一个可怜虫?她立刻展开攻势:“索米斯可知道这个人的作品吗?真是了不起。这人是要起来的。”

哦,是的,索米斯看过他的画。据他看来,简直是乱涂,永远不会受到欢迎。

琼冒火了。

“当然不会;受欢迎死也不来。我还当做你是个鉴赏家,不是画商呢?”

“索米斯当然是个鉴赏家啊,”裘丽姑太赶快说;“他的眼光真是了不起——哪个人的画要起来他事先总能够知道。”

“哦,”琼抽进一口气,从水钻垫子的椅子上一下站了起来,“我就恨这种成名的标准。为什么买画不找自己喜欢的买呢?”

“你的意思是,”佛兰茜说,“因为你喜欢那些。”

在这刹那的停顿中,可以听得见小尼古拉轻着声气谈维娥莱(他的第四个)正在请人教粉笔画,他就不懂得这有什么用。

“再见,太姑,”琼说;“我得走了,”她吻了两位祖姑,恶狠狠地把室内环视一下,又说了声“再见”,就走了。一阵风好象随着她刮了出去,就象是大家都叹了气似的。

还没有人来得及开口,又来了第三个破天荒。

“詹姆士?福尔赛先生。”

詹姆士轻轻拄着一根手杖走进来,穿一件皮大衣,使他的样子看上去大得有点离奇。

室内的人全站起来。詹姆士真老了;而且快有两年不上悌摩西家来了。

“这儿很热,”他说。

索米斯帮他脱掉大衣,在脱大衣时,看见自己父亲穿得那样利落,不由得暗暗喝采。詹姆士坐了下来,人家只看见他的膝盖、肘弯、大礼服和两簇长腮须。

“这是什么意思?”他说。

这句话虽然没有什么明显的意义,可是,他们全知道是指的琼。他的眼睛搜索着儿子的脸。

“我想还是亲自来看看,他们给克鲁格什么回答呢?”

索米斯取出一份晚报,念出上面的标题。

“我国政府立即采取行动——宣布战争状态!”

“啊!”詹姆士说,叹口气。“我就怕他们会象老格兰斯顿那样拉起脚来就跑呢。①这一次我们可要干掉他们了。”

大家全盯着他望。这个詹姆士!永远是唠唠叨叨。永远是心神不宁,永远在烦神!这个詹姆士老是说,“我早就告诉你会这样的!”还有他的悲观主义和他的小心谨慎的投资。一个福尔赛家年纪最大的人而有这样坚强的意志,简直有点怪诞。

“悌摩西哪里去了?”詹姆士说;“他应当注意这件事情。”

裘丽姑太说她不知道;悌摩西今天午饭的时候没有说什么。海丝特姑太站起来挨了出去,佛兰茜有点不怀好意地说:

“波尔人不容易对付呢,詹姆士伯伯。”

“哼!你这个情报哪里来的?从没有人告诉过我。”

小尼古拉平和的声音说,尼克(他的最大的)现在经常要去操练了。

“啊!”詹姆士说,瞠着一双眼睛望着——他的脑子里想着法尔。

“他得照应他的母亲,”他说,“他没有工夫去操练,那样一个父亲。”

这些隐秘的吐露使得大家全都沉默下来,后来还是他开口。

“琼上这儿来做什么?”他带着怀疑的目光把室内人挨次地看了过来。“他父亲现在是个阔人了。”谈话转到乔里恩身上去,他还是什么时候看见过他的。现在他的妻子去世了,想来他会到国外去走走,会见各式各样的外国人呢;他的水彩画说不上来,可是倒出了名了。佛兰茜甚至于说:

“我们很想再碰见他;他相当的讨喜。”

裘丽姑太想起有一次乔里恩在长沙发上睡着了,就在詹姆坐的地方。他总是那样的和蔼可亲;索米斯怎么看?

大家知道乔里恩是伊琳的委托人,都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微妙,全带着兴趣望着索米斯。索米斯颊上微微有点红了。

“他的头发花白了,”他说。

真的吗?索米斯见过了他吗?索米斯点点头,脸上红晕消失了。詹姆士忽然说:“这个——我不知道,我不懂得。”

这两句话恰恰说出了在座的每个人的心情,好象什么事情后面都有点鬼似的,所以没有人答腔。可是就在这时候,海丝特姑太回来了。“悌摩西,”她低声说,“悌摩西买了一张地图,而且插上了三面国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