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回答

这些奴隶是我们的。

——《威尼斯商人》

第一章老乔里恩家的茶会

碰到福尔赛家有喜庆的事情,那些有资格去参加的人都曾看见过那种中上层人家的华妆盛服,不但看了开心,也增长见识。可是,在这些荣幸的人里面,如果哪一个具有心理分析能力的话(这种能力毫无金钱价值,因而照理不受到福尔赛家人的重视),就会看出这些场面不但只是好看,也说明一个没有被人注意到的社会问题。再说清楚一点,他可以从这家人家的集会里找到那使家族成为社会的有力组成部分的证据;很显然这就是社会的一个缩影;这一家人这一房和那一房之间都没有好感,没有三个人中间存在着什么同情,然而在这里他却可以找到那种神秘然而极其牢固的韧性。从这里开始,他可以隐约看出社会进化的来龙去脉,从而对宗法社会,野蛮部队的蜂集,国家的兴亡是怎么一回事,稍稍有所了解。他就象一个人亲眼看见一棵树从栽种到生长的过程——卓绝地表现了那种坚韧不拔、孤军作战的成功过程,这里面也包括无数其他不够顽强和根气虚弱的植物的死亡——将会有一天看见它变得欣欣向荣,长着芬香而肥大的叶子,开着繁花,旺盛得简直引人反感。

一八八六年六月十五日那一天,约在下午四时左右,在老乔里恩-福尔赛住的斯丹奴普门家里,一个旁观者如果碰巧在场的话,就会看到福尔赛家的全盛时代。

今天这个茶会是为了庆祝老乔里恩的孙女琼-福尔赛和菲力普-波辛尼先生订婚而举行的。各房的人都来了,满眼都是白手套,黄背心,羽饰和长裙,说不尽的豪华。连安姑太也来了。她住在兄弟悌摩西家里,平日绝少出门;成天坐在那间绿客厅的角落里看书做针线;屋角上面放的一只淡青花瓶,插着染色的潘巴草,就象是她的盾牌,客厅四壁挂着福尔赛三代的画像。可是今天安姑太也来了;腰杆笔挺,一张安详衰老的脸非常尊严——十足地代表了家族观念中的牢固占有意识。

当一个福尔赛家的人订婚,或者结婚,或者诞生的时候,福尔赛各房的人都要到场;当一个福尔赛家的人死掉——可是到现在为止,福尔赛家的人还没有一个死掉;他们是不死的,死是和他们的主张抵触的,因此他们都小心提防着死;在这些精力高度充沛的人,这可以说是天性,因为不论什么事情,只要侵犯到他们的财产,都使他们深恶痛绝。

这一天,在那些和外客周旋的福尔赛家人的身上,都有一种比平时特别整洁的派头,神色自若然而带有警惕和好奇,兴高采烈然而保持着身份,就象许多扎抹停当、严阵以待的战士一样。索米斯-福尔赛脸上那种习见的傲慢神气今天已经遍及全军;他们全在戒备着。

他们这种不自觉的敌对态度使老乔里恩家这次茶会在福尔赛家的历史上成为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也就是他们这出戏的开场。

有种事情是福尔赛家人全都痛恨的,不仅他们各个人痛恨,而是作为一个福尔赛家人,就必然要痛恨;他们今天穿得那样格外整洁,对待客人特别显出大户人家那种亲热派头,故意强调自己的家世,以及那股傲慢的神气,都可以说是源自这种痛恨。你要一个社会、或者集团、或者个人露出原形,非有大敌当前不可,而今天福尔赛家人警觉到的也就是这个;警觉使他们全把盔甲拭亮了。作为一个家族,他们仿佛第一次直接意识到和什么陌生而危险的事情碰上了。

一个身材魁梧的人斜倚在钢琴上面,这人是斯悦辛-福尔赛。他的阔胸脯上平时穿一件缎背心,插一根钻石别针,今天却穿了两件背心,插上一根红宝石别针;缎衣领上面一张剃过胡子的苍老的方脸,颜色象淡黄牛皮,眼睛的颜色也是淡黄,神气俨然。他和詹姆士是一对孪生子,两弟兄一肥一瘦,所以老乔里恩总是称他们胖子和瘦子。詹姆士这时正靠近窗口站着,借此多呼吸一点新鲜空气;他跟魁梧的斯悦辛一样,有六英尺来高,可是非常之瘦,好象出生以来就注定要和他兄弟对照,而且维持一个平均数字似的。他的身体永远有点伛,这时正在冷眼观看这个场面;一双灰色的眼睛好象有什么心事似地带着沉思,有时候又停止思索,把周围的实况迅速地打量一下;瘦成两条平行皱纹的两颊,和胡子剃得很干净的长长的上嘴唇,被两簇邓居莱式①的长腮须包着。他手里拿着一件瓷器翻来复去的看。离他不远是他的独生子索米斯,正在倾听一位穿褐黄衣服的女太太谈话;索米斯脸色苍白,胡子剃得光光,深棕色的头发,有点秃顶;他把下巴偏着抬起来,鼻子显出上面说过的那种傲慢的神气,象在厌恶一只明知道自己消化不了的鸡蛋似的。索米斯身后是他的堂弟,那个高个子乔治,五房罗杰-福尔赛的儿子;乔治一张胖脸带着奎尔普式①的狡狯神气,肚子里正在盘算自已的一句刻薄话。他们全都受到这次集会的特殊气氛的影响。

紧挨在一起坐着的是三位老太太——安姑太,海丝特姑太(福尔赛家的两位老姑娘)和裘丽(裘丽雅的短称)姑太。这位裘丽姑太在自己年事已长的时候平空忘掉自己的身份去嫁了一个体质素弱的席普第末斯-史木尔。她守寡已有多年,现在跟她的姊妹都住在最小的六房悌摩西-福尔赛家里,就在湾水路。三位姑太太各人手里拿一把扇子,脸上各抹了一点脂粉,各自插一点引人注目的羽饰或者别针,这都说明今天集会的隆重。

族长老乔里恩本人因为今天做主人,站在房子中间的灯架下面。他年已八旬,一头漂亮的白发,丰满的额头,深灰色的小眼睛,大白上须一直拖过自己强有力的下巴;他有一种族长的派头,虽则两颊瘦削,太阳穴深陷进去,仍旧象永远保持着青春似的。他身体站得笔直,一双犀利而坚定的眼睛仍旧是目光炯炯。就因为这样,他给人家的印象是没有小家子气,不会象那些人疑心这个,讨厌那个的。好多年来,他都是一意孤行惯了,所以这已经成为他应得的权利。在老乔里恩的脑子里决计不会想到对外人要摆出一副疑惑或者敌对的神气。

他和今天到场的四个兄弟,詹姆士、斯悦辛、尼古拉和罗杰之间,有许多不同,也有许多相似之处。四个兄弟相互之间也很不同,然而又是一样。

这五张脸上虽则眉目两样,神情两样,却可以找出一些相似之处;各人的下巴,除掉表面上有些区别而外,都表现出一种坚强的毅力。这恰恰就是氏族的标记;由于年深月久、根深蒂固的缘故,难得追溯它的来历,更没法去研究它;而福尔赛家的家业也恰恰可以由这种下巴来代表,来保证呢。

小一辈的弟兄也同样带上这个标记;乔治身材高大,壮得象一条牛,亚其保尔德面色苍白、精力奋发,年青的尼古拉,试行摆出一副执拗的可爱神气;欧斯代司严肃而纨袴气地坚决,全都一样;也许不大讲得出来,但是错不了;在这一家人的灵魂里面,这是个磨灭不掉的印记。

今天下午,所有这些极不相同而又极端相似的脸色,或是在这个时候,或是在那个时候,都流露出一种猜忌神情,而那位被猜忌的对象显然就是他们今天大伙儿上这里来会见的那个人。

据说,菲力普-波辛尼是个没有财产的小伙子,可是福尔赛家的姑娘过去也跟这样的人订过婚,而且的确还嫁过这种人。因此,福尔赛家的人对这种人的猜忌倒也不全然为了这个。事实是关于这个小伙子,在各房之间早有了风闻,无怪猜忌的起源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了。不错,关于波辛尼是有过这样传说的,说他曾经戴了一顶灰色软呢帽去拜访过安姑太、裘丽姑太和海丝特姑太;这是一种应酬式的拜访,哪里可以戴了一顶灰色软呢帽?而且是一顶稀脏的旧呢帽,连个式样都没有。“真特别,亲爱的——真古怪——”。就是她们的话。海丝特姑太经过那间又小又暗的穿堂时(她本来有点近视),看见椅子上的帽子,还当作是一只下流的野猫,心里想汤米怎么会找来这么一个丢脸的朋友;她想把它嘘开,及至看见帽子一动不动,心里很不好受。

一个艺术家要抓住一幕戏,或者一个城市,或者一个人的全部特点时,总是竭力去发现那些意义深长的细节;这些福尔赛家人,在潜意识里也是象艺术家一样,不期而然地都着眼在这顶帽子上;在他们看来,这就是意义深长的细节;从这上面,可以懂得这件事情的整个意义。他们每一个人都这样问过自己,“我会不会戴这样一顶帽子去作这样的拜访呢?”每一个人都回答“不会!”而且有些比较有想象力的人还会接上一句:“我想也不会想到!”

乔治听了这事大笑。摆明的,这顶帽子是为了恶作剧而戴的!他自己在这方面就是能手。

“很无礼!”他说,“这个莽撞的海盗!”

这句“海盗”的俏皮话就此传开了去,终于成为这家人提起波辛尼时最喜欢用的称号。

那次拜访之后,三位老姑太都拿这顶帽子的事情来责备琼。

她们都说,“亲爱的,我们觉得你不该容他戴这种帽子!”

琼回答得又轻松又蛮不讲理,仍旧是她平时的倔强派头:

“哦!有什么关系?菲力从来就不知道自己戴的什么!”

没想到她的回答这样荒唐。一个人会不知道自己戴的什么吗?什么话!

谁都知道老乔里恩的全部财产要由琼继承;这个年青人能够跟琼订上婚,不能不佩服他的本领;可是他究竟是怎样一等人呢?不错,他是个建筑师,但是这不能成为他戴这种帽子的理由。福尔赛家人里面碰巧没有一个做建筑师的,可是有一个福尔赛却认识两位建筑师;这两位在伦敦交际季节①作礼貌上的拜访时,决计不会戴这样一顶帽子。不妙呵!不妙!

琼当然见不到这一点,可是琼虽则年纪还不满十九岁,在服饰上,也总是叫人看不惯。索米斯的妻子平日总是穿得那么漂亮,可是琼不是跟她说过羽饰太俗气吗?索米斯太太果然从此不戴羽饰,她认为亲爱的琼这句话说得非常恰当!

不过各房的人虽则对这婚事猜忌,这样不赞成,而且老老实实绝对不放心,但是老乔里恩家请客,却照样赶来。斯丹奴普门发请帖是件极其稀罕的事情;十二年来还是第一次;自从老乔里恩太太去世以后,老实说就没有请过客。

各房从来没有到得这样整齐过;他们相互之间虽则有意见,可是仍旧神秘地团结一致,因此,当面临着共同灾难时,都能攘臂而起,就象田里的牛看见一只狗跑来,都挨肩立着准备一冲而上把侵略者踏死一样。当然,他们此来还想弄弄清楚将来应该送什么样的礼:“你送什么?”

“尼古拉送一套银匙!”婚礼的问题往往就以这种方式得到解决。可是送礼大体上也要看看新郎是怎么一等人。如果新郎是个头光脸光、衣服整洁、派头十足的人,那就尤其应当送他一点象样的东西;他也指望收到这些礼品。最后,就象证券交易所的股票价钱一样,通过家人中相互的调整,就会达到一种规格,结果每人送的礼都非常适当;原来最细微的调整是在悌摩西的家里,在他湾水路那所高临海德公园的宽大红砖房子里进行的,因为安姑太、裘丽姑太、海丝特姑太都住在那边。

所以单单提一下这顶帽子的故事,就有十足的理由使福尔赛家人感觉不安。这样的大户人家,只要稍微顾全这个广大的中上层阶级的体面,又怎能不感觉到不安呢;如果不感觉到,那才是荒乎其唐呢!

那位造成这种不安的老兄正远远站在门口,和琼谈着心;他的鬈发看上去微有点乱,好象觉察到自己周围的情形有点特别似的。他还有种肚子里暗笑的神情。

乔治和自己的兄弟欧斯代司正在私下谈着:

“看上去他好象要逃走似的——这个亡命的海盗!”

“这个相貌特别的人”——史木尔太太后来总是这样称呼他——是中等个子,身体非常结实;一张淡黄脸,灰黄的上须,高颧骨,深陷的双颊;前额差不多高到头顶,而且在眼睛上面隆起一大块,就象你在动物园狮栏里看见的那种额头一样;眼睛的褐色象雪利酒①那样淡,不时有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气,使人看了很不是滋味。有一次,老乔里恩的马夫驾车子送琼和波辛尼上戏园去,回来跟管家的说:

“我弄不懂他是怎么回事。看上去简直象半驯服的野豹似的。”

每隔这么一会儿,就有个福尔赛家的人挨过来,张他一眼。

琼站在他前面,在抵御着大伙儿这种无聊的好奇心。她看上去只有那么一点儿大;正象过去有人说的,“只剩头发和神气;”一双毫不畏惧的蓝眼睛,坚定的下巴,肤色皙白;脸和身体被那一大堆金红色的头发一衬,都显得过于瘦弱了。

一个高身材女子站在那里望着这一对情人,带着隐约的微笑;这位女子曾经被一个福尔赛家的人比做希腊女神,他指的就是她的苗条身材。她戴着淡紫灰色手套的双手交叉着,庄重而迷人的面庞偏向一边,把所有近处男子的眼睛都吸引住了。她的身体有点摆动,然而又是那样凝重,就象在随风荡漾。两颊虽然温润,可是很少血色;深褐色的大眼睛望上去非常温柔。可是男人望着的却是她那嘴唇,不论在问话或者回答的时候,唇边总带着那一点隐约的微笑;这是多感的嘴唇,肉感而且甜蜜;从她的唇间发出来的气息好象和春花一样地温暖而芳香。

订婚的一对男女,始终没有觉察到这样一个柔顺的女神在打量着他们。还是波辛尼首先注意到她,就问起她的名字。

琼把自己的爱人领到那个身材苗条的女子面前。

“伊琳是我顶要好的朋友,”她说:“我要你们两个也成为好朋友!”

琼这句命令式的话引得三个人全笑了;当他们笑着时,索米斯-福尔赛不声不响从那个身材苗条的女子后面出现了;他就是这女子的丈夫。

“啊!也给我介绍介绍!”他说。

的确,凡是在交际场合,他很少离开伊琳的左右;便是在应酬上暂时不得不离开她的时候,你还可以看见他的眼睛盯着她转;而且眼睛里的神情总是那样古怪,就象是监视和渴望。

索米斯的父亲詹姆士仍旧靠窗口在端详那件磁器上的印记。

“我不懂得乔里恩为什么答应这件婚事,”他跟安姑太说。“人家告诉我,说他们还要等好多年才结得了婚。这个小波辛尼(他把重音读在第一个字上,把字母也拉长了)一个铜子也没有。当初维妮佛梨德和达尔第结婚的时候,我叫他把所有的财产都转为奁资——也幸亏如此——否则他们到现在早就一文不名了!”

安姑太坐在丝绒椅子上,抬头观望。她前额上的白鬈发盘成一圈一圈的,几十年来从没有改变过,因此也使福尔赛家的人全然忘掉时光的飞逝。她为了保养自己上了年纪的喉咙,现在很少说话,所以并不答话;不过在心里有鬼的詹姆士看来,那个脸色也就等于回答了。

“当然,”他说,“伊琳没有钱我有什么办法?索米斯太急;他趋奉她把人都趋奉瘦了。”

他悻悻然把磁碗放在钢琴上面,眼睛又溜到门口那两对男女身上去。

“我看,”他出其不意地说,“眼前这样已经很好了。”

安姑太并没有要他解释这句怪话是什么意思。她知道他心里在想的什么。伊琳没有钱,就不至于做出什么丑事来,不至于蠢到那样地步;因为人家说——是人家说的——伊琳曾经要求和索米斯分房;可是索米斯当然没有——

詹姆士打断了她的沉思:

“可是悌摩西呢?”他问。“他没有跟她们一起来吗?

安姑太紧闭的嘴唇勉强现出一丝慈祥的微笑来!

“没有来,眼前白喉这样流行,他觉得不便出来;太容易过上了。”

詹姆士回答:

“哼,他真会保养自己,我就没有法子学他那样保养。”

他这句话的主要意思是羡慕,还是妒忌,还是鄙视,很不容易肯定。悌摩西确是不大容易见到。他是老弟兄里面最小的一个,一向从事于出版事业。多年前,当市面还是很俏的时候,他便感觉到不久就要走下坡路;其实那时候衰滞并没有到来,不过大家都承认衰滞迟早是一定要来的;他在一家以宗教书籍为主的出版社里原拥有大宗股票,当时就把股票卖了一笔可观的数目,全部拿来买了年息三厘的公债。这一举动立刻使他在福尔赛家人中间陷于孤立,因为其他福尔赛家人的投资决不肯少过四厘;他这个人比起一个普通小心谨慎的人来也许还要强些,可是这种孤立状态却使他的精神逐渐地但是真正的变得颓唐起来。他差不多成为一种神话人物——一个经常出没在福尔赛宇宙的安全化身。他从不结婚,也不要孩子;结婚在他看来简直荒唐,孩子对他完全是累赘。

詹姆士又开口了;他敲敲那件瓷器:

“这不是真的渥斯特古瓷。我想这个小伙子的事情,乔里恩总跟你谈过一点了。就我所知,他既没有职业,也没有钱,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亲友;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知道的太少了——他们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

安姑太摇摇头;那张方腮鹰鼻的老脸颤动了一下;两只手上蜘蛛一样的手指交叉在一起而且紧紧扣着,好象隐隐在加强自己的意志。在福尔赛老一辈的人里面,安姑太的年齿最长,比谁都要大好几岁,所以在他们中间享有一种特殊地位。他们都是些机会主义者和自私自利的人,谁也没有例外——不过并不比他们的邻居更糟;然而就因为这个缘故,他们看见她那金刚不坏的身形,不由得都有点畏怯,而且有机会能躲开她时,总是尽量避开!

詹姆士把两条瘦长的大腿搭起来,又继续说:

“乔里恩,他总是一意孤行。他没有孩子——”说到这里,他又顿住,想起老乔里恩的儿子小乔里恩来。小乔里恩,琼的父亲,自己弄得一团糟,遗弃了老婆和孩子跟那个外国女教师私奔,就这样断送了自己。“哼,”他连忙又接下去,“如果他喜欢这样做,我想在他也不算什么。你说,他要陪多少妆奁。恐怕每年要给她一千镑;他的钱除了留给她而外,更没有别人了。”

他伸手和迎面来的人握手,那人穿得衣服整洁,胡子剃得光光的,几乎一根头发都没有,长而塌的鼻子,厚实的嘴唇,长方的眉毛下面一对冰冷的灰色眼睛。

“怎么样,尼克,”他说,“好吗?”

尼古拉-福尔赛把自已更加冰冷的指尖放在詹姆士冰冷的手心里握一下,赶快缩回来,动作象小鸟一样敏捷,而且脸上的神情仿佛是个早熟的小学生(他过去在自己当董事的那些公司里面,发了一笔大财,当然是完全合法的)。

“很不好,”他嘟着嘴说——“整个星期都不好;晚上睡不着。医生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这医生是个聪明家伙,否则我也不会请他,可是除掉账单之外,我什么都得不到。”

“医生!”詹姆士狠狠地说了一声;“我把伦敦所有的医生都请教过来了,不是为家里这个病,就是为那个病。这些人全不济事;他们什么鬼话都会说。你看斯悦辛。他们治好他什么?比从前更胖了;简直是大块头;他们就没法减轻他的体重。你看看他的样子!”

斯悦辛-福尔赛又方又阔的高个子摇摇摆摆向他们走来;胸部穿着两件颜色鲜艳的背心,就象只斑鸠。

“哎!你们好?”他说话总是那样的做作,把“好”字说得特别重——“你们好?”

三弟兄里面,每一个人望着其他两人时都显出恼怒的神情,因为根据经验,其他两个准会把自己的病痛说成没有什么了不起。

“我们刚谈起,”詹姆士说,“你一点没有瘦下来。”

这话把斯悦辛听得两只淡黄的圆眼睛鼓了出来。

“瘦下来?我倒很好,”他说,身子稍向前倾,“不象你们这样的竹竿儿!”

可是他赶快又把身子缩回去,站着一动不动,怕把胸口撑得太过头了;对斯悦辛说,再没有比一个神气的外表更加可贵了。

安姑太的老眼把三个人挨次看了一下;脸上的神情又是钟爱又是严厉。三弟兄也把安姑太看看,她已经有点龙钟了。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实实足足八十六岁了;可能还要活上十年,虽然身体从来就不太好。斯悦辛和詹姆士这两个孪生兄弟不过七十五岁;尼古拉不过是七十开外一点的小弟弟。他们全都很顽健,这样一推想很令人快慰。在各式各样财产之中,他们每个人的健康当然是各人最最关心的。

“我也不坏,”詹姆士接着说,“不过用脑过度。一点儿事情往往烦得要死。我得上巴市走一趟!’

“巴市!”尼古拉说。“我上过一次哈罗盖特,去了毫无用处。我需要的是海空气。哪儿也比不上雅茅司。到了那边之后,我睡得——”

“我的肝脏很不好,”斯悦辛缓缓地插进来。“这儿痛得厉害;”

说时把手在右胁下按着。

“没有运动的缘故,”詹姆士说,眼睛盯着那件瓷器;赶快又加上一句:“我这儿也痛。”

斯悦辛气得脸都红了,一张上了年纪的脸怒得就象火鸡。

“运动!”他说。“我运动真不少,在俱乐部里从来不坐电梯。”

“我不知道,”詹姆士赶快说。“我什么人的事情都不知道;他们什么事都不告诉我。”

斯悦辛瞪眼望他一下,就问:

“你这儿痛怎么办呢?”

詹姆士脸上高兴起来。

“我,”他开始说,“配了一种药粉吃——”

“爷爷你好?”

是琼站在他面前,一个小个子仰起坚定的小脸望着他的大个子,手伸了出来。

詹姆士脸上的高兴消失了。

“你好?”他说,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说是你明天要上威尔斯去拜望你未婚夫的几位婶娘去,是吗?那边的雨特别多。这不是真正的渥斯特古瓷。”他敲敲那只碗。“你母亲结婚时我送的那一套磁器才是真的。”

琼挨次和她三位叔祖握了手,就转身朝着安姑太这边。老姑太的脸上显出很亲热的神气;她带着颤动的热情,在琼的颊上亲了个吻。

“乖乖,”她说,“你要整整去一个月吗?”

琼又走开了;安姑太从后面望着她瘦削的小身材。这位老姑太一双铁灰色的圆眼睛开始象鸟儿一样涌出泪水,焦虑地望着琼在骚动的人群中走动,原来客人已开始告辞;她两只手的指尖相抵着,想道自己迟早必然要离开尘世,心里又在加强意志了。

“是的,”她想,“大家都待她很好;不少的人来给她道喜。她应当很快乐呢。”

这时门口已经挤了一大堆人,都是衣冠楚楚的人士,有当律师的,有当医生的,有做证券交易所的,种种数不清的中上层职业的人;在这些人里面,只有五分之一左右是福尔赛家的人,可是在安姑太眼中看来,他们好象全都是福尔赛家人——这里的确没有多大分别——她眼睛里只看见自己的亲人。这个家就是她的世界,除此以外,她就不知道有其他人家,而且从来不知道有其他人家。他们所有的心事、疾病、订婚、结婚,他们怎样混的,他们是否在赚钱,这一切她都知道——这是她的财产,她的寄托,她的生命;此外的一切都只是些模模糊糊的事实和些无关重要的人。哪一天轮到她要死时,她要放下的就是这个家;也就是这

个家使她成为这样了不起,而且暗暗觉得自己了不起;否则的话,我们谁也活不了;她焦渴地抓住这个家,而且日益变得贪婪了。不管她的生命是在消逝,这个家她将永远保留到底。

她想到琼的父亲小乔里恩,就是跟那个外国女孩子私奔的。唉,这对于老乔里恩和他们一家人是多么痛苦的打击。这样一个有出息的青年做出这种事情来!真是个痛苦的打击;不过总算没有公开见报,小乔里恩的妻子也没有提出离婚,真是万幸!这已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六年前,琼的母亲去世,小乔就跟那个女子结了婚,现在有两个孩子,这都是听人说的。虽说如此,他已经放弃了做一个福尔赛家人的资格,没法参加今天的盛会;安姑太那种自矜家世的心情,经他这一捣乱,未免美中不足;这样一个有出息的青年,她一向引以自豪的,现在连着看他、吻他的那种正当的乐趣也被剥夺了!想到这里,她一颗坚韧、衰老的心不由得痛苦起来,就象是老伤发作、眼睛有点湿濡濡的。她用一块细麻纱手绢偷偷把眼睛擦一下。

“安姑?”她身后一个声音说。

原来是索米斯-福尔赛。索米斯,塌肩膀,瘦削的两颊,瘦削的身材,脸剃得光光的,可是整个外貌看上去却有种地方很圆,很深沉;他正低头望着安姑,微偏着头,就好象从自己鼻子这一边看她似的。

“你对这两个人的订婚怎么看法?”他问。

安姑太的眼睛骄傲地望着他;自从小乔里恩离开这个老窝之后,索米斯是她侄辈中最年长的一个;他现在是她的宠儿,她认为索米斯能够保持福尔赛家的传统精神,而这个传统是不久就要脱离她的掌握了。

“对于这个年青人是件好事,”她说;“而且他长得年轻漂亮;不过很难说他做琼的爱人是否合适。”

索米斯拿手碰一下一架金漆烛台的边子。

“她会驯服他的,”他说,一面偷偷舐湿指头,擦擦烛台上垒垒块块的玻璃坠子。“这是真正的古漆;现在买不到了。在乔布生拍卖行里可以拍上很大的价钱。”他讲得津津有味地,好象觉得自己在逗老姑母的欢心。他这种私心话很少跟人讲。“我自己也愿意买。”他又说;“旧漆器总是卖得上价。”

“你对这些事情真是精明,”安姑太说。“伊琳好吗?”

索米斯的笑容消失了。

“很好,”他说,“总叽咕自己睡不着;她睡得比我好得多,”说时望望自己的妻子;伊琳这时正在门口和波辛尼谈话。

安姑太叹口气。

“也许,”她说,“她还是跟琼少来往一点好。琼就是那样一个直性子。”

索米斯脸红了;那块红晕很快就在瘦削的两颊上消失掉,但是夹在眉心中间的一块红斑却经久不退,这是一个人内心激荡时的标志。

“我不懂她看中那个碎嘴的小雌儿什么地方,”他愤愤然说,可是看见有人来了,就转身又去研究那只烛台。

“他们告诉我,乔里恩又买了一所房子,”索米斯的父亲的声音在他身边说;“他的钱一定不少,一定多得自己没法办了!在蒙特贝里尔方场,他们说的;靠近索米斯那里;他们从来不告诉我——伊琳什么事都不告诉我!”

“头等地点,上我那里不到两分钟,”斯悦辛的声音说,“从我的公寓坐马车上俱乐部八分钟就到了。”

对于福尔赛家人,他们住宅的地点或者地位是件极端重要的事;这也不足为奇,因为福尔赛家起家的全部秘诀就在房子上面。

他们的父亲原是种田出身,约在本世纪初从杜萨特州来到伦敦。

“杜萨特-福尔赛大老板”——那些接近他的人都这样称呼他——过去是石工,后来逐渐升到建筑工头地位。他在晚年迁到伦敦来,继续搞建筑工程,一直到去世为止;死后葬在高门公墓。他遗有三万镑财产给十个儿女。老乔里恩有时提到他,说他是“一个严厉粗鲁的人;没有什么文雅气息。”这些福尔赛第二代的确觉得这个父亲配不上他们。他们在他的性格里所能发现的唯一贵族气息就是经常饮马地拉酒。

海丝特姑太是家族史的权威,她这样形容他:

“我记不起他做过什么大事业;至少在我生下来以后是如此。他是个——嗯——置房产的人,亲爱的。头发跟斯悦辛叔叔的差不多的颜色;体格相当结实,高吗?并不太高(他五英尺五英寸高,脸上有许多斑点);气色非常之好。我记得他经常饮马地拉酒;可是你们去问安姑去。他的父亲吗?他的父亲——嗯——他得照应杜萨特州那边的田地,就在海边。”

詹姆士有一次亲自下去,看看他们各房发源的老家究竟是怎样一个地方。他看见两处老农场,一条土车走的土路深深陷在淡红土里,从这条路可以通往海边的一座碾子;一座灰色小教堂,外面一道拱柱的围墙,和一座更小更灰色的小礼拜堂。用以推动碾子的那股水流分做十来道潺湲的流水流下去,水口上有许多猪在那里觅食。这一切远远望去都笼罩着一层薄雾。看

上去,那些福尔赛的祖先当初就是这样两足陷在污泥里,脸朝着大海,每逢星期日怡然自得地向谷中走去,几百年来犹如一日。

詹姆士是否指望获得一笔遗产,还是指望在那边找点可以夸耀的东西,我们无从得知;总之,他垂头丧气回到城里来,而且到处竭力掩饰他的这次失败。

“没有什么可看的,”他说;“十足的乡下小地方,跟山岳一样古老。”

可是大家觉得古老总算是一点安慰。老乔里恩有时候很老实,老实得过头,他每逢提起自己祖先时常说:“自耕农,我觉得毫不足道。”

可是他却要把自耕农三个字重复一下,好象给他安慰似的。

他们都混得非常之好,这些福尔赛家的子孙;可以说,都有“相当的地位”。他们全都持有各种股票,不过除掉悌摩西外,都没有买公债,因为他们认为三厘钱的利息太没有意思了。他们也收藏画;有些慈善机关,对于他们生病的佣人不无有点好处,所以他们也肯捐助。他们从自己造房子的父亲身上遗传了一种才能,对于房产特别内行。这一家人原来也许信奉什么原始宗教的,可是现在随着境况转移,都成为英格兰教会的教友,并且指使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不时上伦敦比较时髦的教堂去做礼拜。哪个怀疑他们是否真正的基督教徒,总会引起他们的烦恼和诧异。有些在教堂里还包下座位,这在他们就算是以最最实际的行动来表示他们对基督教义的敬意了。

他们的住宅都环绕着海德公园,隔开一定距离,就象许多哨兵在那里巡逻;公园是这个伦敦美人的心脏,也是他们心身的寄托;如果不这样巡逻,这颗心就会溜脱他们的掌握,使得他们看不起自己。

这里有老乔里恩住在斯丹奴普门,詹姆士住在公园巷;斯悦辛住在海德公园大厦的那些橙黄和青色的公寓里,一个人享受豪华——他从来不结婚,决不!索米斯的小家离武士桥不远;罗杰一家在王子园。(罗杰在福尔赛一家人中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主张训练自己四个儿子从事一个新的职业,而且付诸实施。“置房产——什么也比不上这个!”他总是说;“我别的什么都不来!”)

再就是海曼的一家——海曼太太是福尔赛姑太太里面唯一出嫁的——高高住在坎普顿山一所房子里,房子的式样就象只麒麟,那么高,人要仰头看房子连脖子都要扭一下;尼古拉的家在拉布罗克林,房屋宽敞,而且是天大的便宜货;最后,但也不是数不上的,还有悌摩西住在湾水路,这里在他的保护下住着安姑太、裘丽姑太和海丝特姑太。

可是这半天詹姆士一直都在盘算着,这时他便向做主人的老哥谈起蒙特贝里尔方场的那所房子,问他花了多少。他自己这两年来都看中这所房子,可是卖方要的价钱实在太大。

老乔里恩把买房子的详细经过重说一遍。

“还有二十二年吗?”詹姆士重复一句;“就是我一直想买的呀——你出的价钱太大了!”

老乔里恩眉头皱起来。

“并不是我要买,”詹姆士赶快说;“这样的价钱是不合我口味的。

索米斯知道这所房子,嗯——他会告诉你价钱太大了——他的意见很值得听听。”

“他的意见我一点不要听,”老乔里恩说。

“哦,”詹姆士嗫嚅着,“你总是要照自己意思做——意见是不错的。再见!我们预备坐车子上赫林汉马球会去溜溜。他们说琼要上威尔斯去,明天你就要冷清了。你打算怎样消遣呢?还是上我们家来吃晚饭罢!”

老乔里恩谢绝了。他走到大门口送他们坐进四轮马车,向他们眯着眼睛笑,早已忘记适才的肝火了——詹姆士太太正面坐,栗黄的头发,人又高又神气;她的左首坐着伊琳——詹姆士父子坐着倒座,身子向前倾出,好象期待着什么似的。老乔里恩眼望着他们,坐在弹簧垫子上连颠带跳,一声不响,随着车身的每一个动作摇晃着,就这样在日光下面走了。

半路上,是詹姆士太太先开口。

“从来没见过这么一大堆怪里怪气的人!”

索米斯垂着眼皮望她一眼,点点头,这时他看见伊琳瞄了他一眼,眼睛里的就是她平日那种深不可测的神情。很可能,福尔赛每一房赴过老乔里恩家的茶会之后,临走时都会说这样话。

老弟兄里面的老四和老五,尼古拉和罗杰,是最后离开的一批;两人一同步行着,沿着海德公园向普莱德街地道车站走去。他们跟福尔赛家所有上了年纪的人一样,都有自备马车,而且只要有法子避免,决不坐街上的出租马车。

天气很晴朗,时节正是六月中旬,公园里的树木全长得青枝绿叶;这片景色,两弟兄虽则眼睛好象看不见,可是却很给他们的散步和谈话助兴。

“对的,”罗杰说,“是个漂亮女子,那个索米斯的妻子。有人告诉我,他们并不融洽。”

这位老五长了一个高额头,而且在福尔赛弟兄中间算是脸色最最红润的一个;一双浅灰的眼睛一路上打量着沿街的房屋,不时把手中雨伞平举起来,照他自己的说法,来测量这些房屋的高矮。

“她没有钱,”尼古拉回答。

尼古拉自己就是娶了一个非常有钱的老婆;那时还是已婚女子的财产法没有颁布前的黄金时代,他总算老天保佑,能够好好利用这笔钱。

“她父亲是什么样人?”

“叫做海隆,一个大学教授,他们告诉我的。”

罗杰摇摇头。

“做教授的有什么钱!”他说。

“他们说她的外祖父是开水泥厂的。”

罗杰的脸上露出喜色。

“可是破产了,”尼古拉接口说。

“唉!”罗杰叫出来,“索米斯跟她可有得气淘呢;你记着我的话,有气淘——她有种外国女人的派头。”

尼古拉舐了一下嘴唇。

“她是个漂亮女子呢,”他挥开一个清道夫。

“他怎样追上她的?”罗杰过了一会又问。“她穿衣服准开销他不少钱!”

“安姊告诉我,”尼古拉回答,“他追求她追得人简直要发疯了。她拒绝了他五次。詹姆士对这件事情很担心,我看得出来。”

“唉!”罗杰又说;“詹姆士真是倒霉,达尔第也使他呕气。”舒散一下,使他脸上的气色更加好了;他甩动手中的伞柄高到自己的眼睛,而且愈来次数愈多了。尼古拉的脸上也显出高兴的样子。

“脸上太没有血色,不合我的口味,”他说,“不过身腰是头等的!”

罗杰没有答话。

“我认为她的确神气,”他终于说——这在福尔赛一家的用语里算是最高的恭维。“那个小波辛尼决不会有出息。白吉特建筑公司的人说他是个搞艺术的——想要改革英国建筑;这哪里能弄到钱!我很想听听悌摩西对这件事怎样看法。”

两人进了地道车站。

“你坐几等?我坐二等。”

“二等我决不坐,”尼古拉说;“保不定传染上什么怪病。”

他买了一张头等车票上诺丁山门;罗杰买一张二等车票上南坎辛登。一分钟后车子开来,弟兄们分头走进各人的车厢。各人心里都感到不痛快,觉得对方应该改变一下平日的习惯,多陪伴自己一会儿。可是罗杰只是在心里想:

“永远是个固执的浑蛋!尼克。”

尼古拉也在跟自己说:

“永远是个跟人合不来的家伙,罗杰!”

这些福尔赛家的人极少感情用事。在这被他们征服了而且融合进去的大城市里,他们又哪有功夫来感情用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