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晚课后,我照平时的习惯到沃洛佳房间去的时候,他连腿带脚躺在沙发上,支着胳膊肘,在看一本法国小说。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阅读起来,这是一种最普通、最自然的动作,但是却使我脸红。我觉得,他的目光里流露出问我来干什么的神情,而他赶紧把头低下去,这又表现出他不愿让我看出那眼神的含义。我当时连对最普通的举动也爱疑神疑鬼的脾气,是我这种年龄的特征。我走到桌边,也拿起一本书;但是还没有开始看,我就突然想起来,我们整整一天没见面,这样彼此什么都不谈,是有些滑稽的。

“你今天晚上在家吗?”

“不知道,做什么?”

“没有什么。”我说,看话不投机,便拿起书看起来。

说也奇怪,沃洛佳和我单独相处时,竟会好几个钟头相对无言,但是只要有第三者在场,哪怕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就足以使我们之间展开各种各样十分有趣的谈话。我们感到,我们彼此太了解了。过分了解或者过分不了解,同样妨碍彼此接近。

“沃洛佳在家吗?”前厅传来杜布科夫的声音。

“在家。”沃洛佳说着,把脚放下来,把书摆到桌上。

杜布科夫和涅赫柳多夫穿着大衣,戴着帽子,走了进来。

“喂,沃洛佳,看戏去吗?”

“不,我没有工夫。”沃洛佳红着脸回答说。

“喂,那怎么行!咱们去吧!”

“不过我没有票呀。”

“戏院门口,你要多少有多少。”

“等一等,我就来。”沃洛佳搪塞说,于是耸耸肩膀,走出屋去。

我知道,沃洛佳很想上杜布科夫邀他去的戏院;他拒绝,只是因为他没有钱,他出去是去找管家借五个卢布,等下次发钱时归还。

“您好,外交家!”杜布科夫说着,跟我握手。

沃洛佳的朋友们管我叫外交家,是因为有一次午饭后,在外祖母的房间里,不知怎地,她当着他们的面谈论起我们的前途,说沃洛佳要当军人,但是她希望我做个外交家,穿着黑礼服,梳着à-la coq[73],她认为这是外交官必不可少的条件。

“沃洛佳到哪儿去啦?”涅赫柳多夫问我。

“我不知道。”我回答,一想到他们大概猜到沃洛佳出去的原因,脸就红了。

“大概他没有钱啦!对不对?噢!外交家!”他这样肯定地解释我的微笑,“我也没有钱,你有吗,杜布科夫?”

“我看看,”杜布科夫说着掏出钱包,用他那短手指头非常仔细地摸索里面的几个小钱,“这儿是五戈比,这儿是二十戈比,唉呀呀!”他说着做了个滑稽的手势。

这时,沃洛佳走进屋来。

“喂,去吗?”

“不去。”

“瞧你多有意思!”涅赫柳多夫说,“你为什么不说你没有钱呢?要是你愿意去,就拿我的票去!”

“那你怎么办呢?”

“他到他表姐的包厢里去。”杜布科夫说。

“不,我根本不去。”

“为什么?”

“因为,你知道,我不喜欢坐在包厢里。”

“为什么?”

“我不喜欢。我觉得不自在。”

“又来这一套!我不懂,为什么在大家都高兴看见你的地方,你会不自在。真可笑,mon cher!”

“那有什么办法,si je suis timide[74]!我相信,你这辈子从来没有红过脸,但是我随时随刻,为了一点小事,就会脸红!”他说着说着,脸就红了。

“Savez vous d’où vient votre timidité?…d’un excès d’amour propre,mon cher.”[75]杜布科夫用保护人的声调说。

“什么excès d’amour propre[76]!”涅赫柳多夫被刺到痛处,回答说,“恰恰相反,我害羞,是因为太缺乏amour propre[77];恰恰相反,我总觉得,人家同我在一起会感到不愉快,感到无聊……因此……”

“去换衣服呀,沃洛佳!”杜布科夫说着,抓住沃洛佳的肩膀,替他脱下常礼服,“伊格纳特,给你主人换衣服!”

“因此我时常……”涅赫柳多夫接着说下去。

但是杜布科夫不再听他讲了。“特啦啦——塔——啦啦——啦——啦啦……”他哼着什么曲子。

“你不听我也要对你讲,”涅赫柳多夫说,“我要向你证明,害羞根本不是由于自尊心而产生的。”

“如果你同我们一道去,那你就证明吧。”

“我说过我不去。”

“嗯,那你就留在这儿,向外交家证明吧;等我们回来,他再讲给我们听。”

“我一定要证明,”涅赫柳多夫带着孩子气的固执劲儿反驳说,“不过要快点回来。”

“您认为我自尊心很强吗?”他说着,坐到我身边。

虽然对于这一点我有我的看法,但是听到这句出其不意的质问我是那么羞怯,以致未能马上答复他。

“我想,是的,”我说,一想到这是向他证明我聪明的好机会,我就感到我的声音发颤,红晕满面,“我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尊心,一个人不论做什么事,都是出于自尊心。”

“您所谓的自尊心,指的是什么呢?”涅赫柳多夫说,我觉得他的微笑带着几分轻蔑的意味。

“自尊心,”我说,“就是相信自己超群出众,聪明过人。”

“但是怎么能人人都相信这一点呢?”

“我不知道对不对,不过除我以外,谁也不会承认的;我相信我比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聪明,我想您也相信这一点。”

“不,我首先要说,我遇见过一些我认为比我聪明的人。”涅赫柳多夫说。

“那不可能!”我坚信不移地回答说。

“难道您真的这么想吗?”涅赫柳多夫说着,全神贯注地打量我。

“真的!”我回答。

这时我突然产生一个念头,立刻就说了出来。

“我来向您证明这一点。为什么我们爱自己胜过爱别人呢?……因为我们认为自己比别人高明,更值得爱。如果我们认为别人比自己好,那么我们就会爱别人胜过爱自己,但是这种情形是从来也没有的。即使有,我的想法仍然是正确的!”我不由得带着扬扬自得的微笑补充说。

涅赫柳多夫沉默了一会儿。

“哦,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您会这么聪明!”他含着那么善良的、和蔼可亲的笑容对我说,使我突然觉得幸福极了。

称赞不但对人的感情,而且对人的理智也起着巨大的作用,在这种令人愉快的影响之下,我觉得我变得聪明多了,各种想法异常迅速地接连涌入我的脑际。我们不知不觉地从自尊心谈到爱情,对这个题目,总是有谈不完的话。虽然我们的讨论在局外人听来可能毫无意义,因为它是那么含糊和片面,但是对我们来说,却具有崇高的意义。我们的心灵是那么和谐,随便在一个人的任何一根心弦上轻轻一触,就会引起另一个人的共鸣。正是我们在谈话中所触及的各种心弦的共鸣,使我们得到无穷的乐趣。我们觉得言语和时间都太少了,表达不出我们彼此要倾心吐露的思想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