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来越觉得孤独,我的主要乐趣就是独自沉思和观察。关于我沉思的对象,我将在下一章里叙述。而我观察的主要场所则是使女室,那里发生了一桩我觉得非常有趣和动人的恋爱故事。这恋爱故事的女主角当然是玛莎。她爱瓦西里,瓦西里在她还没有进外祖母家的时候就认识她,当时就答应要娶她。以后,命运使他们在五年前分离,又使他们在我外祖母家重逢,但是尼古拉(玛莎的亲叔叔)却阻挠他们的爱情,他不愿意听说他侄女同瓦西里结婚,他说瓦西里这个人做事乱来,不受管束。

这道障碍使得以前对这件事相当冷淡、毫不在意的瓦西里突然爱上了玛莎,他的爱情达到了一个穿粉红衬衫、涂着发油、当裁缝的家奴所能达到的程度。

虽然他表达爱情的方式非常奇怪和荒唐(譬如,一遇到玛莎,他总千方百计地伤害她,不是捏她一把,就是打她一巴掌,要么就使劲搂住她,使得她连气都透不过来),但是他的爱情是真挚的,这由下面的事实可以证明:当尼古拉断然拒绝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他的时候,瓦西里就借酒浇愁,经常出入酒馆,乱吵乱闹,总而言之,他的举止非常恶劣,不止一次被关到拘留所,受到丢脸的惩罚。但是这些行动及其后果,在玛莎的心目中似乎是值得赞叹的,更加助长了她对他的爱情。当瓦西里被关押起来的时候,玛莎就一天到晚眼泪不干,哭哭啼啼,向加莎(她非常关心这一对不幸的情人的事情)抱怨自己命苦,并且不顾她叔父的打骂,偷偷跑到警察局去探望和安慰她的好友。

读者们,请不要鄙弃我给你们介绍的这些人。如果你们心中的爱和同情的弦没有变弱,那么,在使女室里就会有使它们产生共鸣的音响。不论你们愿不愿意跟着我,我都要到楼梯口去,从那里可以看到使女室里发生的一切情景。那儿有一只炉架,上面放着熨斗和一个鼻子破了的纸做的娃娃、一只水罐和一只脸盆;窗台上凌乱地放着一块黑蜡、一卷绸子、一根吃了一半的青黄瓜和一个糖果盒;还有一张大红桌子,桌上放着没有做完的活计,活计上面放着一块用印花布包着的砖头。她坐在桌旁,穿着我喜欢的那件粉红麻布衣服,包着一条特别惹我注目的蓝头巾。她在缝衣服,偶尔停下来用针搔搔头,或者剪剪烛花;我一边望着她一边想:“她长着这么明亮的蓝眼睛,粗大的褐色发辫和高高的胸脯,为什么不一生下来就是个小姐呢?她如果头上戴着粉红缎带的小帽,穿着大红绸衣(不像米米的那一身,而像我在特维尔林阴路看见人家穿的那样的),坐在客厅里,那该多么相称啊!那时,她就会在绣花架前刺绣,我从镜子里看她,凡是她希望的,我都照办;替她披斗篷,亲自替她端饭……”

这个瓦西里,他把肮脏的粉红衬衫的下摆露在裤子外边,衬衫上面套着瘦窄的大礼服,那副醉醺醺的面孔像什么样子!那个身形多么令人讨厌!他的一举一动,他每一弯腰,我都看出他无疑是受到了使人十分难堪的惩罚……

“怎么,瓦夏[64],又来了?”玛莎说,把针插在针垫上,瓦西里进来时,她没有抬起头来看他。

“你以为怎么样?难道他会做出好事!”瓦西里回答说,“他要做个决定就好了;要不然,全都因为他,我就白白地毁了。”

“您喝茶吗?”另一个使女娜焦莎说。

“谢谢您啦。那个强盗,你叔叔,他为什么恨我,为什么?因为我有像样儿的衣服,因为我有派头,因为我走路的姿势,总而言之……啊呀,天啊!”瓦西里挥着手结束说。

“应该听话,”玛莎说着把线头咬断,“但你总是……”

“我再也不能忍受了,豁出去了!”

正在这时,我听到外祖母房门的响动声和加莎的声音,她一边上楼一边抱怨。

“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要什么,你怎么能叫她满意……该死的生活,囚犯的生活!但愿上帝饶恕我的罪过吧!”她摆着手,嘟囔说。

“向您致敬,阿加菲·米哈伊洛夫娜[65]!”瓦西里说,迎着她站起来。

“滚你的吧!哪儿有工夫受你的礼呀!”她望着他,怒冲冲地回答,“你老到这儿来干什么?难道这是男人嫖姑娘的地方吗?……”

“我想问您身体可好。”瓦西里畏怯地说。

“我快死了,这就是我的健康状况!”阿加菲·米哈伊洛夫娜抬高嗓门,更加气愤地喊道。

瓦西里笑起来了。

“没有什么好笑的,我说滚,你就滚!看看这个坏蛋,还想结婚呐,这个下流东西!喂,滚,快滚!”

于是阿加菲·米哈伊洛夫娜顿着脚,走进她自己的房间,用劲关上门,把窗玻璃都震响了。

好久还听见她在隔板后面连连咒骂所有的东西和所有的人,咒骂她自己的生活。她把自己的东西乱扔一气,揪她的爱猫的耳朵;最后,门开了一道缝,那只猫凄惨地叫着,被倒提尾巴扔了出来。

“看样子,我还是下次再来喝茶吧,”瓦西里小声说,“下次再见吧。”

“没有关系,”娜焦莎使了个眼色说,“我就去看看茶炊烧开了没有。”

“我要想个办法结束这种情况,”瓦西里接下去说,娜焦莎一离开,他就挨着玛莎坐下,“要不我就直接去见伯爵夫人,对她如此这般一说,要不……我就抛掉一切,跑到天涯海角,真的!”

“抛下我可怎么办……”

“我就是舍不得你,要不然我老……早就自由了,千真万确!”

“怎么,瓦夏,你为什么不把衬衫拿来让我洗?”玛莎停顿了一会儿说,“你看,都成了黑的!”她补充了一句,拉住他的衬衣领子。

这时楼下外祖母的铃声响了,于是加莎便从自己的房里走出来。

“喂,你这个坏东西,你想从她那儿得到什么?”她说,把一见她就连忙站起身来的瓦西里往门口推去,“你把这个姑娘弄到这种地步,还来缠着她,好像你高兴看见她的眼泪,无耻的东西!滚出去!别在这儿留下你的影子!你发现了他这个人有什么好处?”她接下去对玛莎说,“为了他,你叔父今天把你打得还不够吗?你老是死心眼儿:‘除了瓦西里·格鲁斯科夫,我谁都不嫁。’真是傻瓜。”

“是的,我谁都不嫁,谁都不爱,哪怕你杀死我也要跟他!”玛莎说着,突然痛哭起来。

我望了玛莎好久,她躺在大箱子上,用头巾擦着眼泪;我费尽心思想改变自己对瓦西里的看法,想找出能使她迷恋他的原因。不过,虽然我真心同情她的悲哀,但我怎么也不理解,以她这样一个让人神魂颠倒的人儿(我认为玛莎是这样),为什么竟会爱上瓦西里。

“等我长大了,”我上楼回到自己房里的时候,心里暗自思忖,“彼得罗夫斯科耶就属于我,瓦西里和玛莎就会是我的农奴。我坐在书房里抽着烟斗。玛莎拿着熨斗到厨房去。我说:‘把玛莎给我叫来。’她就来了,屋里没有一个人……突然瓦西里走进来,看见玛莎,就说:‘我完蛋了!’于是玛莎也哭起来;可是我说:‘瓦西里!我知道你爱她,她也爱你,这一千卢布是给你的,同她结婚吧,愿上帝赐福给你!’说罢,我自己就走进起居室去。”在掠过脑际的万千思绪和幻想中,除了没有留下痕迹的,还有一些留下了深深的感人至深的沟痕;因此,虽然我已经不记得思想的实质,但是常常感到脑海里有些美好的东西,感到思想的痕迹,极力想把它再现出来。比如玛莎认为只有同瓦西里结合才能得到幸福,我想为了她的幸福而牺牲自己的感情——这样的念头在我心中就留下了深深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