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沃洛佳只小一岁零几个月,我们在一起长大,总是在一起学习和游戏。我们之间没有长幼的区别;但是就在我所讲的这个时候,我开始了解,在年龄、兴趣或者能力上,我和沃洛佳都没法相比。我甚至觉得,沃洛佳自己也意识到他的优越,而且以此自豪。这种信念也许是假的,是我每次和他发生冲突时,使我痛苦万分的自尊心引起的。他在游戏上、学习上、争论上和举止上,样样都比我强,这一切使我和他疏远起来,使我感到一种难以理解的精神痛苦。例如,当他们第一次给沃洛佳做了有褶缝的荷兰式衬衫的时候,我就直言不讳地说,没有这样的衬衫我非常苦恼;我确信,有了它我会自在得多,不至于在他每次整理衣领时,都认为他这样做只是为了侮辱我。

最使我苦恼的是,有时我觉得,沃洛佳理解我,但是他极力隐瞒着这一点。

有谁没有留意到,经常生活在一起的人们——弟兄、朋友、夫妻、主仆之间,特别是这些人如果不以诚相见的话,在几乎觉察不出的微笑、动作,或者眼色中流露出来的那种神秘的、无言的关系呢?当人们的目光胆怯而踌躇地相遇时,在一个无心的眼光中,流露出多少一言难尽的愿望、思想,或者怕被识破的心情啊!

但是,在这方面,也许我的过分敏感和好分析的癖性欺骗了我;也许沃洛佳的感觉一点也不像我那样。他是热情、坦率、兴趣不固定的人。他对形形色色的事物感到兴趣,全心全意地迷恋着它们。

有时他突然迷上了绘画:他自己画,用他所有的钱去买画,向绘画老师、爸爸和外祖母去讨画;有时他热爱上装饰品,从全家收集得来,摆在小桌上;有时他又爱好起小说来,悄悄地弄到手,整天整夜阅读……我不由自主地被他的热情吸引住了;但是我太骄傲,不肯模仿他,同时又太年轻,没有主见,无法替自己选择一条新的道路。但是我最倾慕的是沃洛佳那种愉快、高贵而坦率的性格,这种性格在我们吵嘴时特别明显地表现出来。我觉得他做得很好,但是我模仿不了他。

有一次,当他爱好装饰品的癖好达到极点时,我走到他的桌前,无意中打碎了一个空的、鲜艳多彩的小瓶。

“谁叫你动我的东西?”沃洛佳说,他走进屋里,看到由于我破坏了他桌上形形色色的装饰品的对称而引起的混乱状态,“小瓶在哪儿?一定是你……”

“是我无意中弄掉下去,把它打碎了。这有什么了不起呢?”

“请你永远不许动我的东西。”他说着,把打破了的小瓶的碎片凑在一起,心疼地望着它们。

“请你不要下命令,”我回答说,“打碎了就打碎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于是我微微一笑,虽然我一点也不想笑。

“是的,对你并没有什么,但是对我却有什么,”沃洛佳接下去说,耸耸肩膀,这是他从爸爸那里继承来的姿势,“打碎东西还笑!多么讨厌的小子!”

“我是小子;可是你又大又蠢。”

“我不打算和你破口对骂,”沃洛佳说着,轻轻推我一把,“滚出去!”

“别推!”

“滚出去!”

“我告诉你,别推!”

沃洛佳抓住我的手,就要把我从桌旁拉开;但是我的愤怒已经达到极点,我抓住一只桌腿,把桌子掀翻了。“我给你一下子,叫你瞧瞧!”于是,所有的瓷器和玻璃装饰品都哗啦一声掉到地板上了。

“讨厌的小子!……”沃洛佳大叫了一声,拼命想接住落下来的东西。

“得,现在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完了,”我一边走出屋去,一边想,“我们永远闹翻了。”

直到傍晚我们互相都没有讲话。我觉得自己错了,不敢看他,整天什么都干不了;可是沃洛佳却恰恰相反,他学习得很好,午饭后和姑娘们照常谈笑。

我们的教师刚一教完功课,我就走出屋去。单独同我哥哥留在屋里,我觉得害怕、不自在和难为情。晚上历史课以后,我拿起练习簿,就朝门口走去。走过沃洛佳身边时,虽然我想走到他跟前,同他言归于好,但是我噘着嘴,竭力装出一副怒容。这时沃洛佳抬起头来,带着一丝几乎觉察不出的善良的讽刺的微笑大胆地望着我。我们的视线相遇了,我明白他了解我,而且他知道我明白他了解我;但是一种不可克服的感情使我扭过身去。

“尼古连卡!”他用十分随便的、毫不激动的声音说,“别生气了。要是我得罪了你,就原谅我吧。”

说着他向我伸出手来。

我感到有个东西越升越高,忽然压住我的胸口,使我透不过气来;但是,只过了一秒钟,我的眼睛流出眼泪,觉得好过些了。

“原谅……我,沃洛佳!”我说着,紧紧握住他的手。

但是沃洛佳好像不明白我为什么眼中含着泪似的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