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困难,”梅杰·里德尔在律师离开房间之后说,“从这些老派的法律界人士身上榨出点有用的东西。整个事件在我看是以那个姑娘为中心。”

“看起来似乎——是的。”

“啊,伯罗斯来了。”

戈弗雷·伯罗斯走进来,带着一种渴望效力的热切之情。他的微笑谨慎而忧郁,仅露出一点牙齿。略显机械而且不太自然。

“现在,伯罗斯先生,我们想问您几个问题。”

“当然,梅杰·里德尔,您尽管问。”

“好的,首先也是最重要的,简单讲,您对于杰维斯爵士自杀有何看法?”

“绝对没有。此事令我极为震惊。”

“您听到枪声了?”

“没有,我觉得当时我肯定是在图书室。我很早就下楼去图书室查个资料。图书室与书房恰好在房子两头,所以我什么也没听见。”

“有谁和您在一起吗?”波洛问。

“没有。”

“您不知道当时其他人都在哪儿吗?”

“我猜大概是在楼上换衣服。”

“您什么时候到客厅的?”

“正好在波洛先生到之前,每个人都在那儿——当然,除了杰维斯爵士。”

“他不在那您不感到奇怪吗?”

“是的,的确奇怪。通常他总在第一遍锣响之前就到的。”

“近来您注意到杰维斯爵士的态度有什么不一样吗?他忧虑?或者不安?还是沮丧?”

戈弗雷·伯罗斯想了想,“不——我认为没有。稍有点——心事重重吧。”

“但他并未表现出为某件特别事情的担忧?”

“哦,没有。”

“没有——经济方面的忧虑?”

“他在为一家公司的事而烦恼——确切地说是特种合成橡胶公司。”

“他对此事说了些什么?”

戈弗雷·伯罗斯又堆起了机械的笑容,还是显得不太真实。

“呃——事实上……他说,‘老伯里不是傻瓜就是无赖。是傻瓜,我想。为范达的缘故我必须得和他友好相处’。”

“他为什么说‘为范达的缘故’呢?”波洛问道。

“是这样,你们知道,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很喜欢伯里上校,而他也崇拜她。像只狗一样老跟在她后面。”

“杰维斯爵士一点也不——嫉妒?”

“嫉妒?”伯罗斯睁大了眼睛,之后大笑起来,“杰维斯爵士嫉妒?他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个词。他脑子里从来没想过有人会喜欢他之外的人,您明白吗?”

波洛温和地说:

“我认为,您并不太喜欢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爵士?”

伯罗斯脸红了,“哦,对,我不喜欢他。至少——在今天他的那套作派已经显得荒唐可笑了。”

“哪些作派?”波洛问。

“封建观念,如果你们愿意这么讲的话。对祖先的崇拜和个人的傲慢自大。杰维斯爵士在很多方面都很有能力,而且他的生活富有乐趣。不过如果他不是总把自己包在厚厚的自我主义当中的话,他的生活会更有意思。”

“他女儿也同意您的看法吗?”

伯罗斯的脸又红了——这一次涨成深紫色。

他说,“我可以想像谢弗尼克-戈尔小姐是非常现代的!自然,我不会和她一起对她父亲评头论足的。”

“可是现代人大量地谈论他们的父亲!”波洛说,“现代精神整体上就是批评自己的父母!”

伯罗斯耸耸肩。

梅杰·里德尔问:

“那没有其他——其他经济上的焦虑吗?杰维斯爵士从未提及他受过敲诈?”

“敲诈?”伯罗斯一副吃惊的样子,“噢,没有。”

“那您自己和他的关系很好吗?”

“当然很好。为什么不呢?”

“我只是问问,伯罗斯先生。”

年轻人显得很生气,“我们的关系再好不过了。”

“您知道杰维斯爵士曾写信请波洛先生来这儿吗?”

“不知道。”

“杰维斯爵士通常自己写信吗?”

“不,他差不多总是口述给我。”

“但他这次没这么做?”

“没有。”

“为什么会这样,您是怎么想的?”

“我想不通。”

“您想不出什么原因使得他亲自写了这封特别的信?”

“不,我想不出来。”

“啊!”梅杰·里德尔说,很快又加了一句,“很奇怪。您最后一次看见杰维斯爵士是什么时候?”

“在我换衣服进晚餐之前,我带了几封信让他签字。”

“当时他的情绪如何?”

“很正常,事实上应该说他正为什么事而感到高兴。”

波洛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嗯?”他说,“这就是您的印象?他正为某件事而高兴,然后,此后不久,他就自杀了,太离奇了!”

戈弗雷·伯罗斯耸耸肩,“我只是告诉您我的印象而已。”

“是,是,它们非常有价值。不管怎样,您可能是最后见到活着的杰维斯爵士的人之一。”

“斯内尔是最后见到他的人。”

“见到他,是的,但是没和他说话。”

伯罗斯没有回答。

梅杰·里德尔说:

“您上楼换晚餐的衣服是什么时间?”

“大约七点过五分。”

“杰维斯爵士在干什么?”

“我离开时他还在书房里。”

“一般他换衣服用多长时间?”

“他通常给自己留出三刻钟的时间。”

“那么,如果晚餐在八点一刻,他很可能最迟七点半就上楼了?”

“很可能。”

“您自己很早就去换衣服了?”

“是的。我想换了衣服就去图书室查资料。”

波洛沉思地点点头,梅杰·里德尔说:

“好吧,我想目前就这些了,请您通知——那位小姐叫什么来着?”

娇小的林加德小姐几乎立刻轻快地走进房间。她戴着几条项链,在她坐下时丁当作响,然后她就用探询的目光来回打量着这两个人。

“所有这些——呃——非常令人悲痛,林加德小姐。”

“的确很令人悲痛。”林加德小姐礼貌地答道。

“您来这儿——是在什么时候?”

“大约两个月以前,杰维斯爵士写信给博物馆的一位朋友——福瑟林盖上校——然后福瑟林盖上校推荐了我。我曾经做过一些历史研究工作。”

“您觉得杰维斯爵士难以相处吗?”

“噢,不很难,应当对他迁就一点,这是当然的。但之后我发现不得不迁就所有的男人。”

此刻,带着可能被林加德小姐迁就的一种不自在的感觉,梅杰·里德尔说:

“您在这儿的工作是帮助杰维斯爵士写书?”

“是的。”

“都包括哪些工作?”

这时,林加德小姐看上去非常通情达理,她回答时眼波闪亮,“是这样,实际上,您知道,就是写那本书!我查找所有的信息并做好笔记,然后组织材料。之后,我再整理修改杰维斯爵士写的稿子。”

“您必须做得非常熟练,小姐。”波洛说。

“熟练加严格,两者都需具备。”林加德小姐道。

“杰维斯爵士不反感您的——哦——严格吗?”

“一点也不,当然我不会拿所有的细枝末节去烦他的。”

“啊,是的,我明白了。”

“非常简单,实际上,”林加德小姐说,“杰维斯爵士极易相处,如果采取适当方式的话。”

“现在,林加德小姐,我想知道您对这一悲剧事件有何明见?”

林加德小姐摇摇头。

“我恐怕无能为力。你们知道,他自然不会完全信赖我,我差不多算个陌生人。而且我认为他太傲气了,绝不会和任何人提到家中的麻烦。”

“可您认为是家庭问题导致他结束生命的?”

林加德小姐非常惊讶,“那当然了!难道还有其他的解释?”

“您敢肯定是家庭问题困扰着他?”

“我知道他有极大的烦恼。”

“噢,您知道?”

“为什么,当然了。”

“告诉我,小姐,他与您谈过此事?”

“并不太详细。”

“他说些什么?”

“让我想想。我觉得他可能不像我这么说的……”

“等等,对不起,那是在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我们通常从三点工作到五点。”

“请继续讲吧。”

“如我所言,杰维斯爵士似乎难以集中注意力——事实上,他说有几桩麻烦事纠缠在他脑子里,而且他说——让我想想——似乎是这样——(当然,我不敢肯定是他的原话),‘太可怕了,林加德小姐,曾是这片土地上最骄傲的一个家族,竟然会被蒙上耻辱。’”

“那您怎么说的?”

“哦,只说些宽慰他的话。我想我说的是每一代人都会出些低能者——那是对伟大的一种惩罚——但他们的失败很少为后人所铭记。”

“这番话达到了您所期望的宽慰效果了?”

“多少有点。我们回到了罗杰·谢弗尼克-戈尔身上。我在一份当时的手稿中发现一条极有价值的材料。可杰维斯爵士又走神儿了。后来他说下午他不再想工作了,他说他受到了一次打击。”

“一次打击?”

“他就这么说的。当然,我没问任何问题,我只是说,‘我很遗憾听到这个,杰维斯爵士。’然后他让我告诉斯内尔说波洛先生要来,并且要把晚餐推迟到八点十五分。派了汽车去接七点五十分的火车。”

“通常他也让您来安排这类事吗?”

“哦——不,——这应该是伯罗斯先生的事儿。我只管做我的文献工作。我可不是他的秘书。”

波洛问:

“您认为杰维斯爵士是否出于某种特殊原因请您而不是伯罗斯先生来安排此事呢?”

林加德小姐想了想,“嗯,他或许有……当时我没想过。我以为只是方便起见。不过,现在我想起来他的确让我别告诉其他人波洛先生要来。要给大家一个惊讶,他说。”

“啊!他这么说过,是吗?非常奇怪,也非常有趣,那您告诉过别人吗?”

“当然没有,波洛先生。我告诉了斯内尔晚餐的事,让他派个司机接一位乘七点五十分列车到达的绅士。”

“杰维斯爵士当时还讲过什么与此事有关的话吗?”

林加德小姐想了想,“不——我认为没有了——他很激动——我记得离开他房间时,他说,‘现在他来已经无济于事了,太迟了。’”

“那您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唔——不知道。”

对这句含糊而犹豫不决的简单否认,波洛皱皱眉头,又重复了一句,“‘太迟了’,他是这么说的?‘太迟了’?”

梅杰·里德尔说:

“林加德小姐,您能告诉我们您对如此困扰杰维斯爵士的事情真相有何想法吗?”

林加德小姐慢慢地说道:

“我有种看法,此事在某种程度上与雨果·特伦特有关。”

“和雨果·特伦特有关?您为什么要这样认为?”

“是的,这没有任何确证。但昨天下午我们刚好涉及到雨果·德·谢弗尼克爵士(恐怕他在‘玫瑰战争’中表现不佳),杰维斯爵士说,‘我妹妹居然替她儿子选了雨果作为家族的姓名。它一直是我们家族中不尽人意的名字。她早该晓得,没一个叫雨果的能干出些名堂来。’”

“您对我们讲的很有启发性,”波洛说,“是的,它向我提示了一种新的想法。”

“杰维斯爵士没有说得更清楚些吗?”梅杰·里德尔问。

林加德小姐摇摇头,“没有,而且不会什么都对我讲。杰维斯爵士实际上只是在自言自语,而不是真的跟我说话。”

“很对。”

波洛说:

“小姐,您一个陌生人,刚来这儿两个月。如果您可以把对这个家族及其事务的印象直言相告的话,我认为会非常有价值。”

林加德小姐摘下夹鼻眼镜,眨着眼睛思索了一番,“好吧,起初,坦率讲,刚到这儿时我以为走进了一家疯人院。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总看见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而杰维斯爵士的行止则像——像一个君王——以非同一般的方式扮演他自己——嗯,我实在认为他们是我见过的最古怪的人。当然,谢弗尼克-戈尔小姐很正常,而且我也很快发现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实际上是个极为善良、仁慈的女人。没人比她待我更好的了。杰维斯爵士——嗯,我真的认为他疯了。他的极端自我作派——你们是这样讲的吗?——每天都愈演愈烈。”

“那么其他人呢?”

“伯罗斯先生为杰维斯爵士工作得很辛苦,我可以想像。我觉得他很高兴我们的著书工作给了他一点喘息之机。伯里上校总是魅力十足。他挚爱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并且与杰维斯爵士也相处得很好。特伦特先生、福布斯先生及卡德韦尔小姐才来没几天,所以我对他们还不太了解。”

“非常感谢,小姐。那么莱克上尉怎么样,那个经纪人?”

“噢,他非常好,每个人都喜欢他。”

“包括杰维斯爵士吗?”

“哦,是的,我曾听他说过莱克是他用过的最好的经纪人。当然,莱克上尉和杰维斯爵士相处时也有他的难处——不过都处理得很好,这很不容易。”

波洛沉思着点点头。他自语道:“有件事——什么事——在我脑子里要问您——某个小问题……是什么来着?”

林加德小姐耐心地望着他,波洛苦恼地摇着头,“哈,就在我嘴边儿。”

梅杰·里德尔等了一两分钟,而波洛仍在困惑地皱着眉头,于是他再次提出了这个问题:

“您最后见到杰维斯爵士是什么时间?”

“喝午茶时,就在这间屋里。”

“当时他的态度怎样?正常吗?”

“和平时一样正常。”

“午茶时的气氛紧张吗?”

“不,我觉得每个人都很正常。”

“午茶后杰维斯爵士去哪儿了?”

“他带伯罗斯先生去了书房,像平常一样。”

“那是您最后一次看到他?”

“是的。我去了我工作的小起居室,根据我和杰维斯爵士复审过的笔记打印了一章书稿,直到七点钟,我上楼休息,换上晚餐的衣服。”

“我想,您的确听到了枪声?”

“是的,我正在这间房里,我听到了像枪声的声音,就走进了大厅,特伦特先生在那儿,还有卡德韦尔小姐。特伦特先生问斯内尔晚餐是否准备了香槟酒,还因此开了很多玩笑。我恐怕从没将此事当真。我觉得那肯定是一辆车逆火的声音。”

波洛说:

“您听到特伦特先生说‘总有谋杀在发生’这句话了?”

“我想他的确说了那么一句——当然只是开开玩笑罢了。”

“然后又发生了什么?”

“我们全到这儿来了。”

“您还记得其他人来进晚餐的次序吗?”

“谢弗尼克-戈尔小姐最先到的,我想,然后是福布斯先生,之后伯里上校和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一起下楼来。随后是伯罗斯先生。我想次序就是这样,但我不十分肯定,因为他们几乎是同时到的。”

“被第一遍锣声集合起来的?”

“是的,每个人听到锣声都立刻行动起来,杰维斯爵士是个可怕的‘晚餐守时’的信奉者。”

“他自己一般什么时候下楼?”

“在第一遍锣响之前,他几乎都在房间里了。”

“这次他没下来令您惊奇吗?”

“非常惊讶。”

“啊,我想起来了!”波洛大叫一声。

当另两个人都质询地望着他时,他接着说道:

“我想起我刚才要问什么了。今天晚上,小姐,因为斯内尔报告说门锁住了,我们全都奔向书房时,您停下来捡起了一样东西。”

“我?”林加德小姐显得非常吃惊。

“是的,就在我们拐向通往书房的走廊时,一件小小的发亮的玩意儿。”

“太奇怪了——我记不得了,等一下——是的,只是我没想起来。让我看看——它一定在这里。”

她打开她的黑色手提包,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桌子上。

波洛和梅杰·里德尔都颇有兴趣地瞧着。有两块手帕,一个粉盒,一小串钥匙,一个眼镜盒,还有一件东西,被波洛一把抓起。

“一个子弹壳,天哪?”梅杰·里德尔说。

这个小东西倒真像子弹壳的形状,可它实际上只是枝小铅笔。

“这就是我捡到的东西,”林加德小姐说,“我全给忘了。”

“您知道是谁的吗,林加德小姐?”

“噢,是的,是伯里上校的。他用一枚击中他的子弹做了这个——或者没有击中他,如果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在南非战争中。”

“您知道他最后一次带着它是什么时候?”

“嗯,今天下午他们打桥牌时他还带着它,因为当我进来喝茶时,我注意到他正用它记分数。”

“谁在打桥牌?”

“伯里上校,谢弗尼克·戈尔女勋爵,特伦特先生和卡德韦尔小姐。”

“我想,”波洛温和地说,“我们将留下这个并亲自把它还给上校。”

“噢,请吧。我太健忘了,我早该记起还给他。”

“或许,林加德小姐,您现在是否乐意请伯里上校到这儿来?”

“当然,我马上去叫他。”

她匆忙离开了,波洛站起身,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我们开始,”他说,“重新安排一下这个下午。非常有意思。两点半杰维斯爵士和莱克上尉一起查账,他有些心事重重。三点钟,他和林加德小姐一起讨论他正在写的书,他的头脑为某件事所困扰。林加德小姐还把这一苦恼与特伦特先生联系起来。午茶时分,他的举止正常,午茶后,戈弗雷·伯罗斯告诉我们他正为某事而兴奋不已。八点差五分他下楼去他的书房。在一张纸上颤抖着写下‘SORRY’一词,然后开枪自杀!”

里德尔慢慢地说:

“我明白您的意思,这前后不一致。”

“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爵士的情绪变化太奇特了!他心事重重——他极为不安——他正常——他非常兴奋!这里面有点特别的东西!还有他那句‘太迟了’。我到这儿‘太迟了’。是啊,确实如此,我确实来得太迟了——没能见到活着的他。”

“我明白了,您真的认为……”

“我到现在还不明白杰维斯爵士为何要请我来!真的!”

波洛又在房间里来回巡视。他整了整壁炉台上的一两件摆设;检查了靠立在一面墙上的一张牌桌,打开抽屉把纸牌拿出来。然后他转到写字台旁边,检查那个废纸篓,里面除了一个纸袋以外别无它物。波洛把它拿出来,闻了闻,自语道:“橙子。”之后把它展开,读着上面的名字。“木匠和儿子们,水果商们,拉夫圣玛丽。”他正将纸折成整齐的方形,这时伯里上校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