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妮生走出屋子到门廊上,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双手遮眼挡住突来的光线。

她感到病弱,充满了莫名的恐惧。她自言自语,一再机械式地重复说:“我必须警告诺芙瑞……我必须警告她……”

在她身后,在屋子里,她可以听见男人家的声音传过来:贺瑞和亚莫士交织在一起的话声,以及高过他们的伊比的男孩式声音,清晰刺耳。

“莎蒂彼和凯伊特说的对。这个家里没有男人!可是我是个男人。是的,我在心态上是个男人,即使年龄上还不算。我会让她看看我不是小孩子。我不怕我父亲生气。我了解我父亲。他受蛊惑了——那个女人对他下了符咒。如果她被消灭了他的心会转回来向我——向我!我是他最喜爱的儿子。你们全都把我当小孩子看待——可是你们看着好了。是的,你们看着好了!”

他冲出门,撞上了雷妮生,几乎把她撞倒。她抓住他的衣袖。

“伊比,伊比,你要去哪里?”

“去找诺芙瑞。她就将知道她究竟是否可以嘲笑我!”

“等一下。你必须冷静下来。我们任何人都不得鲁莽。”

“鲁莽?”男孩不屑地大笑:“你就跟亚莫士一样。谨慎!小心!凡事都不能急!亚莫士是个老太婆。而索贝克光会耍嘴皮子吹牛。放开我,雷妮生。”

他挣脱了她紧紧抓住的亚麻衣袖。

“诺芙瑞,诺芙瑞在哪里?”

正好从屋子里慌慌张张跑出来的喜妮喃喃说道:“噢,天啊,这可不妙——非常不妙。我们全都会成什么样子?我亲爱的女主人会怎么说?”

“诺芙瑞在什么地方,喜妮?”

雷妮生大叫:“不要告诉他,”但是喜妮已经回说:“她从后头出去了。到亚麻田去了。”

伊比冲进屋子里去,雷妮生谴责说:“你不该告诉他,喜妮。”

“你信不过老喜妮。你从来对我就没信心。”她话中可怜兮兮的意味加深:“但是可怜的老喜妮知道她在干什么。那孩子需要时间冷静下来。他不会在亚麻田里找到诺芙瑞。”她露齿一笑。“诺芙瑞在这里——在小阁楼里——跟卡梅尼在一起。”

她对着院子点点头。

然后她似乎有点过于强调地加上一句说:“跟卡梅尼在一起……”

然而雷妮生没听到,她早已动身越过院子去。

泰娣拖着她的木狮子,奔向她母亲,雷妮生把她拥住。当她抱住她的孩子时,她了解到驱使莎蒂彼和凯伊特的那种力量。这些女人是在为她们的孩子搏斗。

泰娣焦躁地低叫一声:“不要抱这么紧,妈,不要抱这么紧。你把我弄痛了。”

雷妮生把她放下来。她慢慢地越过院子。诺芙瑞正和卡梅尼一起站在阁楼的另一端。雷妮生来到时,他们转过身来。雷妮生屏息快速地说:“诺芙瑞,我是来警告你的。你必须小心,你必须保护自己。”

诺芙瑞脸上掠过一阵不屑、惊奇的神色。

“这么说那些狗在狂吠了?”

“他们非常生气——他们会伤到你。”

诺芙瑞摇摇头。

“没有人能伤到我,”她极有自信地说:“如果他们伤到我,你父亲会接到报告——他会报复。他们停下来想一想就会知道。”她笑出声来:“他们多么傻——搞些小玩意儿来侮辱、迫害我!他们一直在玩的都是我的局。”

雷妮生缓缓说道:“这么说你一直都在计划这?而我居然替你感到难过——我以为我们都不好!我不再替你难过了……我想,诺芙瑞,你真邪恶。当你死后接受四十二大罪审判时,你将无法说‘我没有任何罪。’你也将无法说,‘我不贪心妄羡,’而你的心被摆上真理的天秤上称时,会往下沉。”

诺芙瑞阴沉地说:“你突然变得非常虔诚起来了。不过我可没伤害到你。我没说你什么坏话。问问卡梅尼是不是这样。”

然后她越过院子,踏上台阶到门廊上。喜妮出来碰到她,两个女人一起进屋子里去。

雷妮生慢慢转身向着卡梅尼。

“原来是你,卡梅尼,帮她这样对付我们?

卡梅尼急急说道:“你对我很生气吗,雷妮生?但是我能怎么样?应贺特离去前郑重吩咐我,要我随时听从诺芙瑞的命令写信。告诉我你不怪我,雷妮生。我还能怎么样?”

“我不能怪你,”雷妮生缓缓说道:“我想,你大概不得不执行我父亲的命令。”

“我不喜欢那样做——而且真的,雷妮生,信上没有一个字是对你不利的。”

“好像我会在乎似的!”

“但是我在乎。不管诺芙瑞要我写什么,我绝不会写下任何可能伤害到你的话。雷妮生——请相信我。”

雷妮生心思混杂地摇摇头。卡梅尼卖力强调的这一点对她来说似乎没有什么重要性。她感到气愤、受伤害,有如卡梅尼在某一方面来说辜负了她。然而,他毕竟只是个陌生人。尽管血脉相连,他仍然是她父亲从远地带来的一个陌生人。他是个下级书记,他的雇主交给他一件工作,他得去执行。

“我写的只是事实,”卡梅尼坚持说:“毫无谎言;我对你发誓。”

“不,”雷妮生说:“不会有谎言。诺芙瑞太聪明了,不至于说谎。”

终究,老伊莎说的对。莎蒂彼和凯伊特洋洋自得的那些小小迫害事件正是诺芙瑞所想要的。难怪她一直露出她那猫一样的笑容。

“她是坏胚子,”雷妮生说出了她心中所想的:“是的!”

卡梅尼同意:“是的,”他说:“她是个邪恶的动物。”

雷妮生转身,以奇特的眼光看着他。

“你在她来这里之前就认识她了,不是吗?你在孟斐斯认识她?”

卡梅尼脸红起来,显得不自在。

“我跟她不熟……我听说过她。一个骄傲的女孩,他们说,野心勃勃,难缠——而且是个不会原谅别人的人。”

雷妮生突然不耐烦地把头往后一仰。

“我不相信,”她说:“我父亲不会照他信上所威胁的那样做。他现在正在气头上——但是他不可能这样不公正。他回来后会原谅一切。”

“他回来时,”卡梅尼说:“诺芙瑞会注意不让他改变主意。你不了解诺芙瑞,雷妮生。她非常聪明而且非常坚决——而且,记住,她非常漂亮。”

“是的,”雷妮生承认说:“她是漂亮。”

她站了起来。为了某种原因,诺芙瑞漂亮这个想法伤害到她……

雷妮生把那天下午的时间用来跟孩子们玩。当她加入他们的游戏时,她心中那模糊的痛楚便减轻了。直到太阳正要下山时,她才站直起身子,梳理一下头发,理平起皱散乱的衣裳,同时隐隐约约地怀疑为什么莎蒂彼和凯伊特两个人都没有像往常一般出外来。

卡梅尼很早以前就离开了院子。雷妮生慢慢地越过院子进屋子里去,客厅里没有人,她再向前走进内院妇女活动区里去。伊莎在她房内一角打瞌睡,她的小女奴正在替一堆亚麻布做记号。厨房里的人正在烘烤着三角长条面包。其他都没有人在。

这种奇特的空荡感压迫着雷妮生的神经。每个人都到哪里去了?

贺瑞或许到山上墓穴去了。亚莫士可能跟他一起或是在田里。索贝克和伊比跟牛群在一起,或者可能在谷仓里监工。但是莎蒂彼和凯伊特在哪里?还有,对了,诺芙瑞在哪里?

诺芙瑞空荡的房里满是她浓烈的香膏味道。雷妮生站在门口注视着那小小的木枕头、珠宝盒,一堆圆珠手镯和一只镶雕甲虫的戒指。香水,香膏、衣服、亚麻布床单、拖鞋——全都带有它们所有人的色彩,带有诺芙瑞,一个陌生人和敌人的色彩。

雷妮生怀疑着,诺芙瑞可能跑去哪里?

她慢慢地走向后门,遇到喜妮正好进来:

“大家都跑到哪里去了,喜妮?屋子里空空的,除了我祖母。”

“我怎么知道,雷妮生?我一直在忙着——帮忙织布,留意这么多的事。我可没有时间去散步。”

这表示,雷妮生心想,有人去散步。或许莎蒂彼跟着亚莫士上山到墓穴去继续跟他大声疾呼?可是,凯伊特在哪里?凯伊特不像是会离开她孩子这么久的人。

还有,她心中一股怪异、不安的暗流再度出现:

“诺芙瑞在哪里?”

喜妮仿佛看出了她心中的想法,替她说出了答案。

“至于诺芙瑞,她很早以前就上山到墓穴去了。噢,贺瑞跟她旗鼓相当。”喜妮轻蔑地笑出声来:“贺瑞也有头脑。”她悄悄贴近雷妮生一点:“我真希望你知道,雷妮生,我对这整个事情有多不高兴。她来找我,你知道,那一天——脸上带着凯伊特的巴掌纹,流着血。她要卡梅尼写信,而要我作证——当然我不能说我没有见到!噢,她是个聪明人。而我,一直想着你亲爱的母亲——”

雷妮生推开她,走出去,进入金黄灿烂的夕阳余晖中。断崖间一片阴暗——整个世界在这日落的时刻显得如真似幻。

雷妮生踏上通往上山小径的路,脚步加快。她要到墓穴去——去找贺瑞。是的,找贺瑞。她小时候玩具坏掉时就是这样做的——还有她有不安、恐惧感时。贺瑞就像那些断崖——坚定不变,屹立不摇。

雷妮生困惑地想着:“当我找到贺瑞时,一切都将会没事了……”

她的脚步再加快——几乎是用跑的。

然后,她突然看到莎蒂彼向她走过来,摇摇晃晃的仿佛她看不到路……

莎蒂彼看到雷妮生,突然停了下来,一手摸住心脏部位。

雷妮生向她靠近,被莎蒂彼的脸色吓了一大跳。

“怎么啦,莎蒂彼,你生病了?”

莎蒂彼回答的声音阴惨,她的眼睛闪烁不定。

“不,不,当然不是。”

“你的脸色很难看。你一副惊吓的样子。发生什么事了?”

“会发生什么事?当然是没事。”

“你去了哪里?”

“我到墓地去——去找亚莫士。他不在那里。没有人在那里。”

雷妮生仍然凝视着她。这是个新的莎蒂彼——一个失去了一切精神、意志的莎蒂彼。

“走吧,雷妮生——回屋子里去。”

莎蒂彼一手有点颤抖地搁在雷妮生手臂上,催她往回路上走,雷妮生被这么一碰,突然起了反感。

“不,我要到墓地去。”

“没有人在那里,我告诉你。”

“我喜欢上山去鸟瞰河水。去坐在那里。”

“可是太阳下山了——太晚了。”

莎蒂彼的手指像钳子一般夹住雷妮生的手臂。雷妮生挣脱开来。

“不要!让我走,莎蒂彼。”

“不。回去,跟我回去。”

但是雷妮生已经挣脱,推开她,走向断崖顶去。

有什么——直觉告诉她是有什么……她的脚步加快成了奔跑……

然后她看到了——躺在断崖阴影下暗暗的一堆……她急忙跑过去,直到她紧站在那一堆旁边。

她对她所看到的并不感到惊讶。仿佛她早已料到……诺芙瑞脸朝上躺着,她的身体破裂、扭曲。她的双眼张大,失去了视觉……

雷妮生弯下腰触摸那冰冷僵硬的面颊,然后站起来再度俯视着她。她几乎没听见身后莎蒂彼向她走过来的脚步声。

“她一定是跌下来的,”莎蒂彼说着:“她跌下来了。她走在断崖小径上跌了下来……”

是的,雷妮生心想,是这样没错。诺芙瑞从上头的小径跌下来,她的身体被石灰岩石块弹落下来。

“她可能是看到了一条蛇,”莎蒂彼说:“被吓着了。那条小径上有时候有一些蛇在阳光下睡觉。”

蛇。是的,蛇。索贝克和那条蛇。一条蛇,背脊破碎,躺在阳光下,死了。索贝克,他的两眼冒火……

她想着:“索贝克……诺芙瑞……”

然后她听见贺瑞的声音,突然感到松了一口气。

“发生什么事了?”

她松了口气,转过身来。贺瑞和亚莫士一起过来。莎蒂彼急切地解释说诺芙瑞一定是从上面的小径掉下来。

亚莫士说:“她一定是上去找我们,但是贺瑞和我去看灌溉水道。我们去了至少一个小时。我们回来看到你们站在这里。”

雷妮生说:“索贝克在什么地方?”她的声音令她自己吃惊,听起来这么不同。

与其说是她看到不如说是她感到贺瑞听到她这么一问立即猛然转过头来。亚莫士只有一点点困惑地说:“索贝克?我整个下午都没见过他。他那么气愤地离开我们之后就没见过。”

然而贺瑞没在听,他看着雷妮生。她抬起头,与他目光相接。她看到他低下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诺芙瑞的尸体,她完全确切知道他正在想什么。

他喃喃问道:“索贝克?”

“噢,不,”雷妮生听到她自己说:“噢,不……噢,不……”

莎蒂彼再度紧急地说:“她是从小径掉下来的。上面那里正好很窄——而且危险……”

危险?贺瑞有一次告诉过她的是什么?一个索贝克小时候攻击亚莫士的故事,还有她母亲把他们拉开说:“你不能做这种事,索贝克。这是危险的……”

索贝克喜欢杀戮:“我会高兴做我要做的事……”

索贝克杀死一条蛇……

索贝克在狭窄的小径上遇见诺芙瑞……

他的目光与雷妮生的相接。她想:“他和我都知道……我们永远都知道……”

她听见她颤抖的声音高声说:“她从小径跌下来……”

亚莫士柔和的声音有如最后一句和声交叉进来:“她一定是从小径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