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希拉-德瑞克很高兴见到瑞斯上校。

乔治家里所有的窗帘都拉上了。露希拉走进挂满黑布幔的房间,当她伸出颤抖的手跟他握手时,一面用手帕擦着眼睛,一面不停地解释着她不可能见人——任何一个人,除了亲爱、亲爱的乔治的老朋友--以及家里一个男人都没有是多么地可怕!没有男人在家,真的什么事情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只有她一个人,一个可怜孤独的寡妇,还有艾瑞丝,一个无助的年轻女孩,而任何事情一向都是乔治在照料的。瑞斯上校能来实在太好了,她真的非常感激,她们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当然生意方面莱辛小姐会料理,还有安排丧礼。但是侦讯会的事怎么办?警方的人又那么可怕--实际上到了人家里——穿着便服,又真的很体谅人。但是她是那么的困惑,整个事情是那么的悲剧化,难道瑞斯上校不觉得这一定是由于“暗示”——这是心理分析学家所说的,不是吗?任何事物都是“暗示”。可怜的乔治在那可怕的地方--卢森堡餐厅,实际上跟同样的那些人,而想到可怜的罗斯玛丽是怎么在那边死的,他一定突然悲伤过度才过去的,要是他听她露希拉的话,服用亲爱的盖斯可医生的补药就好了。他整个夏天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是的,完全虚弱了下去。

露希拉一口气讲到这里,暂时停了下来,瑞斯才有开口说话的余地。

他说他深表同情,同时要德瑞克太太尽管找他帮忙,不管在那一方面。

这时露希拉再度开始,说他真是太好了,这是次可怕的打击。今天人还在,明天就不见了,如同圣经上所说的,像小草一样在朝露中长起来,傍晚就枯萎了。只是这个说法不怎么对,但是瑞斯上校应该了解她的意思,有个人在这里让她们感到可以依靠真是太好了。莱辛小姐当然是不错,而且办事很有效率,但是有点缺乏,同情心,而且有时候事情管得有点太多了。而且在她露希拉的眼里看来,乔治总是太依赖她了。有一段时间她真的担心他可能做出傻事来,那就大大叫人惋惜了,要是他们真的结了婚,她一定会毫不客气地数落他。当然她,露希拉,看得出苗头来。亲爱的艾瑞丝是那么单纯,那么不经世故。但是年轻的女孩单纯一点是很好的,瑞斯上校不觉得吗?艾瑞丝在她那个年纪是真的显得太年轻,太安静了——都不晓得她在想些什么。罗斯玛丽那么漂亮那么快乐,常常出门,而艾瑞丝却老躲在家是,这对一个年轻的女孩来说是不对的。她们应该去上课,学习烹饪和裁缝,学会了再说,很难说什么时候可能派上用场。她露希拉能在罗斯玛丽死后来这里住,实在是上帝的慈悲。那可怕的流行性感冒。夺去了罗斯玛丽的生命,盖斯可医生说那是很待别的一种流行性感冒。他是个聪明的医生,人那么好,态度那么温和。

她今年夏天要艾瑞丝去看过他。这女孩那时看起来那么苍白虚弱。“但是真的,瑞斯上校,我想那是因为那幢房子的缘故。低洼而潮湿,你知道,夜晚还有瘴气。”可怜的乔治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自己就买了下来,真是叫人叹息,他说他希望给大家一个惊喜,但是要是他先问问老人家的意见就好了。男人家对房子不内行,乔治应该知道她露希拉一定很乐意帮任何忙。因为,毕竟,她现在的生活成了个什么样子?她亲爱的丈夫死去好几年了。用维多,她亲爱的儿子,远在阿根廷--她是说巴西,或者是阿根廷,那么英俊多情的男孩。

瑞斯上校说他听说过她有个儿子在国外。

再下去的一刻钟里,他饱听了维多的各式各样活动。那么生气勃勃的孩子,什么事情都愿意插上一手--接着是长长的一篇维多的职业报道。他从不苛待别人或怀有恶意。“他的运气总是不好,瑞斯上校。”但是他总是对他母亲很好,而且一有麻烦马上让她知道,这不正是表示他信任她吗?只是很奇怪,别人替他找的工作,似乎总是要他离开英格兰。她不能不认为,要是能给他一个好工作,比如说在英格兰银行上班,他一定会好好安顿下来。他或许因此可以住在伦敦附近,而且有一部小车子。

足足听了她谈维多的好处和坏运二十分钟,瑞斯上校才能把她的话题由她儿子身上引向仆人。

是的,他说得很对,老式的仆人已不复存在。这真是现代人的大麻烦!不过她实在不应该抱怨,因为他们实在很幸运。庞德太太,虽然不幸有点重听,但是她是个优秀的女厨娘。她的点心有时候是烤得太焦了一点,而且常在汤汁里面加太多的胡椒粉,但是大体上来说,是最可靠的一个,而且很节俭。她自从乔治结婚开始,就在这里了,而且今年夏天要她到乡下那幢房子去她也毫无怨言,虽然其他的女仆都不太愿意去,而且还走了一个女仆--但这算是最好不过的事了--一个鲁莽的女仆跟她顶嘴——在打破了六只上等酒杯之后,不是像其他人一样偶尔打破一两个,而是一次全部打破,这实在是粗心到了极点,难道瑞斯上校不觉得吗?

“真的是很不小心。”

“我就是这样说她的。而且我告诉她,我这样说是为了她好,给她作个参考--因为我真的觉得,一个人应该有责任感,瑞斯上校。我的意思是说,一个人不应该走偏了路。好坏的表现都应该提一提。但是那个女孩实在是——呃,相当傲慢而且对我说不管怎么样她希望她的下一个工作地点不会是在有人被‘做掉’的房子里——这么可怕的话。我相信是从电影上学到的,并且荒谬而不恰当,因为可怜的亲爱的罗斯玛丽是自己了结生命的,虽然那时她的行动是在意志控制之外,如同验尸官所提出的,他实在说得很对——而那句可怕的话,我想是不良帮派的黑活。我很庆幸我们英国没有这类组织。因此,如同我刚刚所说的,我说了些话给她作个参考。贝蒂-阿克达尔是完全了解她身为一个女仆的责任而且神志清醒、为人诚实,但是常打破器皿而且态度恶劣。老实说,我个人要是她现在的雇主雷斯达伯特太太的话,我一定不会聘她这种女孩。但是时下的人都饥不择食,有时候甚至还聘请一个一个月内换了三个地方的女孩。”

德瑞克太太暂停下来喘一口气时,瑞斯上校很快地问她所指的是不是理查-雷斯达伯特太太?如果是的话。那么他认识她,他说,在印度的时候。

“我不太清楚,她住在卡达根广场那边。”

“那么是我的朋友没错。”

露希拉说,这个世界实在太小了,不是吗?而且没有任何朋友比得上老朋友。友情实在是很奇妙的事。她总是认为薇拉之间和保罗之间的事很罗曼蒂克。亲爱的薇拉,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但是,哦,天啊,扯到那里去了,瑞斯上校不会知道她在说些什么的。人总是喜欢活在过去。

瑞斯上校请她继续说下去没关系,他的礼貌所得到的回报是海克特-玛尔的生活史,他的由他姐姐带大的事,他的特长和短处以及最后,他的娶到漂亮的薇拉,瑞斯几乎已不记得她了。“她是个孤儿,你知道,一个受大法官监护的孤儿。”他听到保罗-班尼特是如何地克服薇拉回绝他的求婚所造成的失望,如何从爱人的身份转而成为玛尔家的朋友,以及他对他的教女罗斯玛丽的喜爱,他的去世和他的遗嘱。“那个遗嘱让我感到很罗曼蒂克--那么大一笔财富!当然不是因为金钱就是一切--不是,真的。只要想想可怜的罗斯玛丽悲剧性的死亡就知道了。我甚至对艾瑞丝不太高兴!”

瑞斯以询问的眼光看了她一眼。

“我很替自己所负的责任担心。大家当然都知道她现在是个富裕的女继承人。我很留意她身边的男孩子,但是我又能怎么样,瑞所上校?时下的女孩子不再像以前一样容易管教。艾瑞丝的男朋友我几乎一个都不清楚。‘请他们到家里来,亲爱的。’我常常这样对她说。但是我想这些年轻人就是请不动。可怜的乔治也替她担心。关于一个叫布朗恩的年轻人,我自己是没见过他,但是似乎他和艾瑞丝拉见面。大家都认为她可以找个比他更好的。乔治不喜欢他——我很确信。而且我总认为,瑞斯上校,男人比较会看男人,我想起了普西上校,我们的一个教会执事,那么迷人的男人,但是我先生老是对他疏远而且要我也一样--真的有一个礼拜天他正端着奉献盘时,突然倒了下去,似乎是烂醉如泥。当然后来--人们总是后来才听到这些事,要是事先听说就好了——我们发现每个礼拜有好几打的空白兰地酒瓶从他家里搬出来!真的很叫人伤心,因为他是个真实的信徒,虽然有点偏向福音主义(译者注:强调因信基督而得救,教会中的仪式为次要者)。他和我先生曾在万圣节为了仪式细节大吵了一架。哦,天啊,万圣节。想想昨天正好是万灵节。”

一阵轻微的声响令瑞斯看了看敞开的门口。他以前见过艾瑞丝——在“小官府”。然而他感到现在是他第一次看到她。他发现她平静的外表隐藏着不寻常的紧张,而她看着他的大眼睛里,有一种他感到他应该认得出来却又认不出来的神色。

露希拉-德瑞克转过头。

“艾瑞丝,亲爱的,我不知道你进来了。你认识瑞斯上校吧?他真是太好子。”

艾瑞丝过来跟他紧紧地握手,身上穿着的黑色衣服使她看起来更瘦更苍白。

“我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瑞斯说。

“谢谢你。你真好。”

她受到了很大的惊吓,这是很明显的,而且还没有恢复过来。是不是她太喜欢乔治了,以至于他的死这么严重地影响到她?

她的眼睛转向她的姑妈,瑞斯知道那是监视的眼光。她说:

“你刚刚在讲什么——刚刚,我进来的时候?”

露希拉一阵脸红,一脸谄笑地解释。瑞斯猜想她是急于避免提到那年轻人--安东尼-布朗恩。她大声说:

“让我想想看--哦,对了,万圣节--而昨天是万灵节。万灵--在我看来似乎很古怪--令人难以相信的巧合。”

“你是说,”艾瑞丝说,“罗斯玛丽昨天回来把乔治带走了?”

露希拉尖叫一声。

“艾瑞丝,亲爱的,不要这样。真是可怕的想法,这不是基督徒该说的。”

“为什么不是?那是鬼魂的日子,在巴黎人们都在这一天到墓前献花。”

“哦,我知道,亲爱的,但是他们是天主教徒,不是吗?”

艾瑞丝的嘴唇边泛起一丝微笑。然后直言不讳地说:

“我想也许你刚刚是在谈安东尼——安东尼-布朗恩。”

“哦,”露希拉的声音变得更尖、更像小鸟,“事实上我们是提起过他。你知道,我正好谈到我们对他一无所知--”

艾瑞丝打断他的活,语气很硬:

“为什么你应该了解他?”

“没有,亲爱的,当然没有什么。至少,我的意思是说,要是我们了解的话更好,不是吗?”

“你将来有的是机会可以了解他,”艾瑞丝说,“因为我要嫁给他。”

“噢,艾瑞丝!”声音介于哀号与兽吼之间。“你千万不要太急--我是说目前不要决定这种事。”

“已经决定了,露希拉姑妈。”

“不,亲爱的,不能在丧礼还没举行之前谈像结婚之类的事情,那太不合时宜了。而且还有可怕的侦讯会等等的事要处理的。而且真的,艾瑞丝,我不认为亲爱的乔治先生如果还在世的话会同意。他不喜欢这个布朗恩先生。”

“不错,”艾瑞丝说,“乔治会不高兴而且他也不喜欢安东尼,但是那并没什么关系。这是我的生活,不是乔治的,而且不管怎么样乔治已经死了……”

德瑞克太太又哀号了一声。

“艾瑞丝,艾瑞丝。你是中了什么邪了?那实在是最无情的说法。”

“我很抱歉,露希拉姑妈。”她忧伤地说,“我知道听起来正如你所说的那样无情,但是我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乔治已经在某个地方安息,不用再替我和我的将来担心了,我必须自己作决定。”

“乱说,亲爱的,在这种时候是不能作任何决定的——那太不合适了。这种问题根本就没发生。”

艾瑞丝突然短笑一声。

“可是已经发生了。在我们离开‘小官府’之前,安东尼就向我求婚了。他要我不要告诉任何人,第二天跟他到伦敦去结婚。我真后悔当初没跟他去。”

“那实在是个很奇怪的要求,”瑞斯上校温和地说。

她以挑衅的眼神看着他。

“不,并不奇怪。那可以省掉不少麻烦。我为什么不能信任他?他要我信任他而我并没有。不管怎么样,现在只要他喜欢,我随时都会嫁给他。”

露希拉哗啦哗啦地吐出一大堆反驳。她鼓起的双颊不停地颤抖,眼睛涨满了泪水。

瑞斯上校很快地处理这个情况。

“玛尔小姐,在我走之前,我可不可以跟你讲几句话?完全是公事。”

她有点吃惊地低声说“可以”,然后自己走向门口。当她走出门口之后,瑞斯回过头来对德瑞克太太说:

“不要这么伤心了,德瑞克太太。你知道,话说得越少,越好补救。我们看着办吧。”

在她稍微安定下来之后,他跟着艾瑞丝走过客厅,进入屋子后面的一个房间里,在那里可以看到一棵伤感的筱悬树正在掉着残叶。

瑞斯以公事化的口吻说:

“我不得不说的是,玛尔小姐,坎普探长是我的私人朋友,我相信你会发现他既仁慈又肯帮忙。他的职务是叫人不愉快,但是我相信他会尽可能以体谅的心情来执行他的职务。”

她什么话也没说地凝视了他一会儿,然后突然说:

“为什么昨天晚上你不像乔治所期待的一样去参加我们的宴会?”

他摇摇头。

“乔治并没有在等我。”

“但是他说他在等你。”

“他可能这样说,但并不是实话。乔治很清楚我并没要去。”

她说;“但是那张空椅……是给谁坐的?”

“不是给我就是了。”

她的双眼半闭,脸色变得惨白。

她轻声地自言自语:

“是给罗斯玛丽的……我明白了……是给罗斯玛丽……”

他觉得她快要昏倒过去了。他很快地过去扶住她,然后强迫她坐下。

“不要紧张……”

她低喘着说:

“我没事……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能帮上忙吗?”

她睁开眼睛看他。她的双眼清醒而忧郁。

然后她说:“我必须把事情搞清楚。我必须逮住他。”她作了个攫捕的动作——“绳之以法。开始是乔治相信罗斯玛丽不是自杀,而是被人谋害。这是因为那两封信。瑞斯上校,那两封信是谁写的?”

“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你自己呢?”

“我也是想不出来。不管怎么样,乔治相信信上所说的,而且他安排了昨天的宴会,而且他安排了一张多出来的空椅子,而且正好是万灵节……鬼魂的日子。罗斯玛丽的灵魂可以回来而且——而且告诉他真相的日子。”

“你不应该太过于想象。”

“但是我自己就感觉到她——感觉到她有时候就在我附近。我是她妹妹,我想她是想告诉我什么。”

“不要再说了,艾瑞丝。”

“我必须说出来。乔治敬罗斯玛丽酒而他——死了。也许——她回来把他带走了。”

“鬼魂不会把氰化钾放进香滨酒杯里去的,亲爱的。”

这句话似乎令她恢复了正常。她以较为正常的声音说:

“但是实在太令人难以置信了。乔治是被谋害的——是的,是被谋害的。警方这么认为而且这一定是实情。因为没有任何其他的可能。但是实在没道理。”

“你不觉得有道理?如果罗斯玛丽是被谋害的,而乔治开始怀疑是谁——”,。

她打断了他的话。

“是的,但是罗斯玛丽并非被谋害。没有道理的地方就在这里。乔治相信那些荒唐的信上所写的,部分是因为流行性感冒后的精神沮丧,并不是一个很叫人信服的自杀原因。但是罗斯玛丽自己有个原因。等等,我拿给你看。”

她跑出房间,过了不久手里拿着一封摺叠起来的信回来。她丢给他。

“看看。你自己看看就明白了。”

他打开那张有点发皱的信纸。

“亲爱的花豹……”

他看了两遍才交回给他她。

她急切地说:

“明白了吧?她不快乐——心碎。她不想再活下去。”

“你知不知道是写给谁的?”

艾瑞丝点点头。

“史提芬-法自雷。不是安东尼。她爱上了史提芬,而他对她很残忍。因此她带了氰化钾到餐厅去,而且和着香槟喝下去,让他亲眼看着她死去。或许她希望他会因此而遗憾终生。”

瑞斯一面思索一面点点头,但是没有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说:

“你什么时候发现这封信的?”

“大约半年以前,在一件旧晨袍的口袋里。”

“你没有拿给乔治看吧?”

艾瑞丝激动地大叫:

“怎么可以?我怎么可以?罗斯玛丽是我姐姐。我怎么可以告诉乔治?他那么确信她爱他。我又怎么可以在她死后拿给他看?他的想法错了,但是我不能这样告诉他。但是我想知道的是,我现在该怎么办?我拿给你看是因为你是乔治的朋友。坎普探长是不是也得看一看?”

“是的。应该给坎普。这是一件证明,你知道。”

“但是这样一来他们会——他们可能会在庭上念出来吧?”

“不必要。现在调查的是乔治的死亡,不是完全相关的事是不会公开出来的。你最好现在就交给我带去。”

“很好”

她送他到了前门。在他开门的时候她突然说:

“这的确是显示罗斯玛丽的死亡是自杀,不是吗?”

瑞斯说:“这当然显示出她有自己了结生命的动机。”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他走下台阶。他回过头一看,看到她还站在门口,看着他走过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