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现在,我们已经有十分把握了,”金乔说。

“我们以前就有把握了。”

“不错,可是这么一来就更肯定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想像塔克顿太太到伯明罕市政广场大厦——跟布莱德利先生见面,她紧张地说出自己的处境……他用甜言密语一再向她保证,不会有任何危险(这一点,他一定得再三向塔克顿太太保证)。我想她走的时候,虽然心里已经埋下了这个想法,却还不敢完全接纳。也许她去见继女,或者她继女回家度周末,她们谈了一些话,暗示了婚事,在这期间,她一直想着“钱”——不只是一小笔钱,而是一笔巨富——太多,太多的钱,能让人随心所欲地实现一生的任何梦想!可是,这些钱居然全都要落在一个坠落、坏脾气、整天穿着牛仔裤和邋遢的上衣进出查尔斯咖啡店的糟女孩手里!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美丽的钞票要让这个永远没出息的女孩子得到呢?

于是,她又去了一次伯明罕,对方给了她更多保证。最后他们终于谈到条件。我不自觉地笑笑,布莱德利先生一定没办法完全按照他理想的条件要求,她一定会拼命杀价。可是最后双方还是谈妥了条件,签好合约,然后呢?

我的想像力就在这儿停住,接下去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我一抬头,发觉金乔正在看我。她问:“想通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慢慢了解你思考的方式,你是在想像她到伯明罕去的情形,对不对?”

“对,可是我只能想像到她在伯明罕谈好条件——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们彼此对望着。

“迟早,”金乔说:“总有人会查出‘白马’到底在耍什么花样的。”

“怎么查呢?”

“我也不知道……反正不简单就是了。真正去过那边,做过什么的人,一定不肯说真话,可是又只有那些人知道里面的情形,真难办……我在想……”

“我们或许可以向警方求助?”我建议道。

“噢,反正我们现在已经掌握一些线索,够我们展开行动了,你看呢?”

我怀疑地摇摇头。

“有犯罪企图的证据,可是这真的够了吗?”都是那个荒唐的死的意愿。喔,”我制止她插嘴,“也许不一定荒唐,可是在法庭上这么说就是荒唐。我们甚至连实际过程都不清楚。”

“好,我们必须知道真正的程序,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一定要亲眼看到或者亲耳听到。可是那个大房间没有任何地方藏身——我想“事情”一定就是在那个地方发生的。”

金乔坐直了身子,坐得非常笔直,像头活力充沛的豹一样,对我说:“只有一个办法可以知道‘白马’在玩什么花样一一真正做他们的顾客。”

我凝视着她。

“真正的顾客?”

“对,随便你或者我,想除掉一个讨厌的人。去找布莱德利,把事情谈妥。”

“我不喜欢这么做。”我尖声说。

“为什么?”

“这——因为很危险。”

“对我们很危险?”

“也许,不过我现在想的是被害者,我们一定要找一个被害者,而且必须有真名真姓,所以没办法捏造。她们可能会调查——其实,我想她们百分之百会去调查,你不同意吗?”

金乔想了想,点点头。

“对,被害者一定要是一个有真实地址的真人。”

“所以我不愿意这么做。”

“而且我们一定得有一个真的理由想除掉那个人。”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各自思考着。

“不管那个人是谁,我们一定要得到他本人同意,”我缓缓地说:“到时候一定又要问我们很多问题。”

“整个结构都必须很好,”金乔沉思道:“不过还有一件事,你那天说得对极了,这件事的弱点,就是她们的处境很难,一方面要保持秘密,一方面又不能完全不漏风声,免得没有客户上门。”

“我觉得最奇怪的,”我说:“是警方好像一点都没听到风声。不过,反正他们通常都知道有些什么罪行正在进行。”

“对,不过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这是种‘业余表演’,不是职业性的,没有任何职业歹徒牵涉在内,不像雇凶手去杀人。一切都很——秘密。”

我说我认为她说得有点道理。

金乔又说:“现在假设你,或者我,一心想除掉某个人,那么,这个人可能是谁呢?我有个亲爱的老默文舅舅,要是他过世了,我会得到一大笔遗产,所以我可能有谋害他的动机。可是他已经七十几岁了,又多少有点疯疯癫癫的,所以照道理我应该有耐性等他自己老死——除非我迫切需要钱,可是这个理由实在很难捏造。而且他又很讨人喜欢,我很爱他,不论如何,我都不希望剥夺他生活的乐趣,也不愿意用他的生命冒险!你呢?有没有什么会留遗产给你的有钱亲戚?”

我摇摇头,说:

“一个都没有。”

“真麻烦,也许我们该换个敲诈的题材,怎么样?不过必须编更多理由就是了。你又没什么了不起的弱点,要是你是个议员之类的大人物,情形又不同了,我也一样。要是时间早个五十年,就好办多了,和解信啦、照片啦什么都行,可是这年头已经没有人在乎了。好了,还有什么可能?重婚?”她责备似地看了我一眼,“真可惜你还没结婚,不然我们就可以捏造一点事故了。”

我脸上某种表情一定泄露了我心里的秘密,金乔非常机警。

“对不起,”她说:“是不是我说了什么伤害你的话?”

“不,”我说:“没什么,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我想现在也没什么人知道了。”

“你结过婚?”

“对,是我读大学时候的事了,我们悄悄结的婚,她不是——反正,我家里人一定会坚决反对,我还不到年纪,我们都谎报了年龄。”

我默默回想了一下往事。

“我现在知道,”我缓缓说:“那种婚姻不可能持久。她很漂亮,也很甜美,可是……”

“结果怎么了?”

“我们到意大利度假,不幸发生了意外——车祸,她马上送了命。”

“你呢?”

“我不在车上,她——当时和一个朋友在一起。”

金乔飞快看了我一眼,我想她了解事情的经过,我当时很惊讶地发现,我所娶的女孩不是个忠实的妻子。

金乔又提起实际的问题。

“你在英国结的婚?”

“嗯,在皮特巴洛注的册。”

“可是她死在意大利。”

“对。”

“所以英国没有她死的记录?”

“没有。”

“那你还期望什么?这不是上天赐给我们的最好礼物吗?没有比这个更简单的事了,你现在疯狂地爱上另外一个人,想跟她结婚,可是不知道你太太是不是还在人世,你们几年前分手之后,你一直没再听到她的消息。就在你想娶另外一个女孩的时候,她忽然出现了,不但不肯离婚,还威胁你说要去找那个女孩,破坏你的好事。”

“那个女孩是谁?”我有点困惑地问:“你?”

金乔似乎非常惊讶。

“当然不是我,我根本不是那种人,你应该知道我指的是谁——就是常常跟你在一起的那个漂亮褐发女孩,很有学问,很严肃的那个。”

“贺米亚·雷可立夫?”

“是谁跟你提到她?”

“当然是芭比。她也很有钱,对不对?”

“她是很有钱,可是老实说——”

“好了,好了,我又没说你是为了钱才娶她,我知道你不是那种男人,可是像布莱德利那种卑鄙小人就很容易那么想。很好,现在你的立场已经确定了,你正想向贺米亚求婚时,那个不受你欢迎的妻子却突然到了伦敦,你要求离婚,她怎么也不肯答应——然后,你听说有关‘白马’的事,所以那天你才去探她们的口风。她们也认为你是有意试探,所以塞莎才会那么主动,她本来就是在推销她们的工作。”

“我想有这种可能。”我一边回想那天的情景,一边答道。

“然后你又去找过布莱德利,一切都太吻合我们的论点了。你上钩了,是个很有可能的客户。”

她高兴而胜利地顿一顿,她的语气中有些什么——只是我当时没看出来……

“我还是觉得,”我说:“她们一定会仔细调查。”

“当然。”金乔表示同意。

“要捏造一个过去复活过来的太太当然不错——可是她们一定会问我细节,譬如她住在什么地方等等。要是我一再支吾——”

“你用不着支吾什么,为了让这件事做得更完美,你太太当然会到伦敦!”

“别那么泄气的样子,”金乔说:“我就是你太太!”

(二)

我凝视着她,或者,不如说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我真奇怪她居然没有笑出来。

“别那么吃惊的样子,”她说:“又不是向你求婚。”

我终于开口道:

“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当然知道,我提议的事很实际,而且可以免得无辜的人可能受到伤害。”

“可是你自己反而很危险。”

“我会小心的。”

“不行,而且会漏洞百出。”

“不会的,我已经想过了,我可以带着一、两个有外国标签的行李箱,租间有家俱的公寓住下来。登记的时候,我就用伊斯特布鲁克太太的名字,谁又知道我到底是不是伊斯特布鲁克太太呢?”

“认识你的人都知道你不是。”

“认识我的人都没机会见到我,我会暂时辞职,因为我生病了。我还要染头发,对了,你太太头发是什么颜色的?黑的还是金的?”

“黑头发。”我机械式地说。

“好,我不喜欢把头发染成浅色。只要我穿上不同风格的衣服,多化点妆,连我最好的朋友都不会想到我是谁!既然你过去十年都没太太在身边,谁也不会知道我不是她。‘白马’的人又怎么会怀疑我不是自称的那个人呢?要是你准备跟人签合同,用一大笔钱打赌我还活着,就没有谁会怀疑我的真实身份了。你跟警方没有任何关系——确实是个真的客户。她们只要到索美塞得郡一查,就可以证明你确实结过婚。另外,她们也可以查出你和贺米亚的爱情是真的。这么一来,还有什么疑问呢?”

“你不懂——太危险了。”

“危险——老天!”金乔说:“我愿意帮你从布莱德利那个骗子那里赢回小小的一百镑或者任何东西。”

我看着她,我很喜欢她……她的红发、雀斑、勇往直前的精神。可是我不能让她去冒这种危险。

“我不能忍受,金乔,”我说:“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怎么办?”

“你是说我?”

“不错。”

“那不是我的事吗?”

“不,是我把你拉进来的。”

她思索着点点头。

“对,你说得也许没错,可是谁先开头的都没关系,现在我们都扯上了这件事,而且一定要采取一点行动。我真的很认真,马克,这不是开玩笑。要是我们所想的没错,这件事实在太让人恶心、太残忍了,我们一定要想办法阻止!你知道,这不是为了仇恨或者嫉妒杀人,而是把杀人当做家常便饭——不管被害是什么人。

“当然,我是说要是这整件事都是真的话。”

她用疑惑的眼光看了我一眼。

“当然是真的,”我说:“所以我才替你担心。”

金乔用两个肘撑在桌上,跟我辩了起来。

我们一来一往地辩着,我壁炉上的钟也缓缓移动着。

最后,金乔下了个结论。

“就是这样,我事先一再地受到警告,我知道有人想对我不利,可是我一点都不相信她做得到!要是每个人都有‘死的意愿’,可惜我的就没那么发达!我身体好得很,我一点都不相信塞莎·格雷在地板上画些图形,或者西碧儿表演一次出神状态……就能让我得到胆结石或者脑膜炎。”

“我想,贝拉还会牺牲一只白公鸡。”我思索道。

“你必须承认,这些全都是骗人的东西!”

“到目前为止,我们对实际情形并不了解。”我说。

“对,所以我们才要把事实找出来。可是你难道真的相信,三个女人在‘白马’一间旧马房里做的事,能让住在伦敦一间房子里的我,染上致命的疾病吗?你当然不会相信啦!”

“对,”我说:“我不相信,可是我真的……”

我们彼此对望着。

“对,这就是我们的弱点。”金乔说。

“你听我说,”我说:“我们还是换个方式,我到伦敦去,你假装是她们的顾客,我们另外再编个故事——”

金乔用力摇摇头。

“不行,马克,”她说:“那样不行,有好几个原因,最重要的一点,是‘白马’的人早就认识我,知道我是个笑口常开、无忧无虑的女孩,她们可以从罗妲那儿查到我所有的资料——可是我过去什么历史都没有。你的处境却比我理想多了——你是个紧张的顾客,到处打听消息,还没准备把自己的秘密说出来。对,我们就决定这么做。”

“我不喜欢,我不愿意你一个人用假名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又没有任何人照顾。我想在我们着手之前,最好——呃——先向警方备个案。”

“我同意,”金乔缓缓说:“你应该这么做,向哪里的警方登记?苏格兰警场?”

“不,”我说:“我想最好是通知李俊巡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