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密昏迷不醒,不知经过多久,后来,才慢慢觉得仿佛有一个火球在太空中浮动着。这火球的中心就是一个疼痛的核心,宇宙已经缩小了,那火球摇晃得更慢。这时候,他突然发觉到:这一切的核心,就是自己痛楚的头。

慢慢的,他又觉察到其他的事情:他觉得四肢冰冷,抽筋,饥肠辘辘,嘴唇却不能张开。

那个火球摇得愈来愈慢了……这是毕赐福上尉的脑袋。

他的脑袋正靠在坚实的地上。这是很坚实的地。其实,很像是石板地。

是的,他是躺在坚硬的石板上。他感到很难过,不能动弹,肚子非常饿,冷,而且不舒服。

虽然逍遥宾馆的床铺并不怎么特别软,但是,这绝对不会是……

可不是么,海达克!无线电发报机!那个德国仆人!当他在逍遥宾馆门口转弯的时候……

有人由他背后不声不响地走过来,把他击倒。这就是他如今头痛欲裂的原因。

他本来还以为平安无事逃回来呢。原来,海达克到底不是傻瓜……

海达克吗?海达克已经走回“走私者歇脚处”并且已经把门关上了。那么,他怎么会来得及下山,来到逍遥宾馆来等唐密呢?

这是不可能的,要是这样,唐密是不会看不见的。

那么,是那个男仆吗?他是不是奉主人之命先到那里去埋伏的?但是,唐密由“走私者歇脚处”的厅里穿过的时候,厨房的门没有完全关好,唐密明明看见阿波多在厨房里,难道他只是在想像中看见他吗?这也许是一种可能的解释。

不管是怎么样,这已经是无关宏旨了。现在最紧要的事就是弄清楚自己如今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他的眼睛在暗中辨别事物,已变得习惯了。现在,他发现到有个小小的、长方形的、模糊亮光。大概是一个窗户,或者是一个小的格子窗。屋子里的空气潮湿,有发霉的气味。他想,自己大概是躺在一个地下室里。他的手是捆绑着的,他的嘴里塞着布,上面有绷带蒙得牢牢的。

“看情形仿佛是糟了。”唐密这样想。

他非常小心地试着要活动四肢或身体,可是,一动也动不了。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一声吱吱的响声,背后不知什么地方的一个门被人推开了。一个端着蜡烛台的人走了进来。那人把烛台放到地上,唐密认出是阿波多。阿波多又出去,然后端进一盘东西,盘子上是一罐水和面包干酪。

他弯下身来,也试试看唐密手脚上的绳子是否够牢,然后再摸摸塞嘴的布。

他用镇定的声音说:

“我就要把这个拿掉了,这样你才能吃喝。不过,你要叫一声,我就马上把布再塞进去。”

唐密想要点头,可是办不到。他只好将眼睛开闭数次,作为代替。

阿波多把这个当作认可的表示,便小心地将绷带解开。

现在,唐密的嘴里没有东西塞着了。他让他的嘴巴休息几分钟。阿波多把一杯水放到他的唇边,他起初难咽得很,后来才比较容易些。水一喝下去,他感到舒服多了。

他费力地低声说:

“这样才好些。我如今已不比年轻的时候了。现在,给我点儿吃的罢。哦,你贵姓?佛立兹——还是佛兰兹?”

那仆人镇定地说:

“我在这里的名字是阿波多。”

他把一片涂着干酪的面包拿到唐密嘴边,唐密便像饿狼似地咬了一口。

又喝了些开水,把食物冲下肚里,他这才问:

“你们的次一节目是什么?”

阿波多再捡起塞口的布来,作为回答。

唐密镇静地说:

“我要见海达克中校。”

阿波多摇摇头。他熟练地将唐密的嘴再塞好,便走了出去。

唐密独自在那里想着想着,不觉糊里糊涂睡着了。后来门又有人推开,这声音才把他惊醒。这一次进来的是海达克和阿波多两个人。他嘴里的布让他们取掉了,捆胳膊的绳子也松开了,他这才能坐起来,伸伸胳膊。

海达克手里拿着一枝自动手枪。

唐密心里并没有多大的自信,只有开始扮演起来。

他愤愤地说:

“海达克,听着!你这是什么意思呀?你们袭击我——你们绑架我——”

中校轻轻地摇摇头。

他说:“不要白费口舌了。这是不值得的。”

“不要以为你是我们情报机关的人,你就可以——”

海达克又摇摇头。

“不,不,麦多斯。你并没有让那套话骗住,现在不需要再假装了。”

但是,唐密并未露出狼狈的样子。他认为海达克对自己的身份并不能真的确定。他要是继续扮演下去——

“你到底以为你是什么人?”他问,“你的权不论多大,究竟没权用这样态度对付我。关于我们的机密,我是能够三缄其口的呀!”

海达克冷冷地说:

“你的戏倒演得怪精彩的,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不管你是英国情报部的人员也好,或者是个生手在胡搞——”

“你这种行为最无耻——”

“住口!麦多斯!”

“我告诉你——”

海达克伸过头来,一脸凶相。

“你这该死的东西,不要讲话!早几天,要查出你的身份以及是谁派你来的,非常重要。现在,已经不关重要了。时候迫切,你明白吗?你现在根本没机会把你的新发现报告给什么人。”

“警察一得到我失踪的消息,就会找我的。”

海达克突然咧开嘴笑笑道:

“今儿晚上警察已经来过了。那些人都是我的朋友,人蛮好嘛!他们问我关于麦多斯先生一切情形。对于他的失踪,他们很关心。他们问:那天晚上他的神气如何,说了些什么话,他们再也没有梦想到他们所谈到的人就在下面。这他们那能想到呢?你明明离开这房子的时候,还好好的活着,不是吗?所以,他们决不会想到来这儿找你的。”

“你总不能把我永远关在这儿。”唐密激愤地说。

“没这个必要,朋友。我们只把你留到明天晚上。有一条船预定在那个时候到达我的小港湾,我们打算送你到海上旅行一下,锻练锻练身体——不过,事实,我想,当船开到目的地的时候,你大概不会还活着,甚至于已经不在船上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当头一棒,立刻将我打死。”

“朋友,现在天气很热。同时,我们的海上交通偶尔会受到阻碍。这房子里要是有一个死尸,岂不是露了马脚么?”

“哦,我明白了。”唐密说。

他确实很明白了。这个问题很明白。他们将要把他的性命保留到船到的时候。然后,他们就会将他打死,或者用毒药毒死,将尸体运到海上。这样,当发现的时候,就决不会想到与“走私者歇脚处”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来问问。”海达克中校用最自然的态度,接着说:看看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我们替你办——我是说,事后。”

唐密想了想,说:

“谢谢你,我不会请你们把我的头发剪下一撮,送到我太太那里。我决不会有这类要求。到发薪的日子,她也许想念我。但是,我相信,她可以另外找一个朋友。”

他感觉到,无论如何,他得给他们一个印象:让他们以为他是单枪匹马在活动。只要他们不会猜疑到秋蓬身上,他们也许仍有打一场胜仗的希望,不过到时候,自己已不可能参与了。

“随你的便,”海达克说。“不过,你要是想给你的——你的朋友送个信的话,我们会负责替你送到。”

原来,他究竟还是急于要得到一点有关这个陌生的麦多斯先生的资料。那么,好罢,让他们猜罢。

他摇摇头。

“好罢。”海达克露出毫不在乎的神气,对阿波多点点头。阿波多便再把唐密绑住,并且也把嘴塞上。他们两个人走出去,把门锁上。

现在撇下唐密一个人,他就开始想起来,他现在感到非常暗淡。他不仅知道自己离死不远了,同时也在担心:他现在虽然发现了一些情报,但是,他没办法留下任何的线索。

他的身体一动也不能动。他的脑筋特别不灵活。海达克说他可以留一个信。那么,他是不是可以利用这个机会留下一点线索?他的头脑要是灵活些,也许可以这么办……但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当然,还有秋蓬呢。但是,她又能作些什么呢?刚才海达克已经指出:谁也不会将唐密的失踪同他连系起来。唐密离开“走私者歇脚处”的时候,还好好地活着。那两个证人可以证实这件事。不管秋蓬怀疑到谁,反正,她决不会怀疑到海达克身上。并且,她也许压根儿不会怀疑什么,她也许以为他正在依照一个线索,从事调查。

真该死!他要是小心点儿就好了!

这地窑里有一线亮光,是由一个角上高高的格子窗里照过来的。他要是嘴没有塞住,就可以呼救,这样就会有人听见。不过,可能性并不大。

在以后的半小时中,他忙着挣扎捆绑他的绳索,并且竭力想咬破嘴里的布。但是,都是白费功夫。他们捆得很牢。

他判断,这时候大概是快到傍晚的时候。他想,海达克可能出去了,因为他听不见上面有什么声响。

该死!他也许在打高尔夫球,心里也许在盘算,人家问起麦多斯怎么样了他该如何说法:

“前天晚上还同我一起用晚餐的呀。那时候好像很正常的样子嘛。怎么就这样不见了?”

唐密怒气不息地,拼命挣扎。哼!那种假装的,热诚的英国人态度。难道大家都没有看出那个典型的普鲁士圆脑瓜吗?我自己就没有看破。他真是一个第一流的演员,居然能逃过那么多人的眼睛,真是了不起!

看他现在的样子,完全是一个失败者!多么可耻!两手反绑,像翅膀扎在身上的鸡。谁也想不到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秋蓬要是有千里眼就好了!她也许会怀疑的。有的时候,她也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洞察力……那是什么声音?

他竭力倾听一个远处传来的声音。

那不过是一个什么人在哼一个歌调。

但是他自己呢?却不能发出一点声音来引起外面人的注意。

那哼哼的歌声听起来比较近了,非常不入调。

不过,那歌调虽然哼得不入调,虽然不容易听懂,他仍然能辨别是什么歌。这个歌远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就流行了。这次世界大战中又死灰复燃了:

“假若你是世上唯一的女郎,我是世上唯一的男子——”

在一九一七年的时候,这个歌他不知哼哼过多少次。

这家伙真该死!为什么不能唱得入调呢?

唐密身上的肌肉突然变得紧张起来。这个人哼哼不入调的地方,怎么那么熟悉?奇怪!他记得,只有一个人哼起这调子的时候,单单在这种地方哼错,而且错的地方也是一样!

“啊,是亚伯特!一定是他!”

是亚伯特在“走私者歇脚处”荡来荡去。亚伯特近在咫尺,但是他自己却被人绑在这里,手脚不能动弹,也不能出声……

慢着,他真的不能出声吗?

现在只能发出一种声音。当然,闭着嘴总不如张开嘴容易发出,但是,是可以办得到的。

于是,唐密便拼命发出鼾声。他把眼睛闭起来,准备万一阿波多走下来的时候,好假装睡得很甜的样子,呼噜……呼噜……

短鼾,短鼾,短鼾——停顿——

长鼾,长鼾,长鼾——停顿——

短鼾,短鼾,短鼾……

秋蓬走后,亚伯特深感不安。

现在年纪比较大了,他的思考力比较迟钝了,但是,仍然是不屈不挠的。

一般地说起来,目前的情形,他觉得不妙。

首先,这次大战,一切情形都不对劲儿。

亚伯特怀着暗淡的心情,并且几乎是毫无怨恨的,这样想:“那些德国人!”那些高呼希特勒万岁的人,直腿直膝作德国式的正步走,蚕食世界,轰炸,机枪扫射,作那些无法无天的事。一定要想法子阻止他们这样盲从!对于这个,没有第二条路走,但是,到目前为止,似乎还没有人能阻止他们。

就拿毕赐福太太来说罢,真是一位再好也没有的太太。现在,她也惹上麻烦,并且还要找更多的麻烦。他现在如何才能阻止她呢,看情形,他似乎毫无办法。要这样,他们就得对抗第五纵队和全部难以对付的人。他们当中,有一些还是英国出生的呢!真是丢脸!

太太做事未免性急,以前总是主人来劝阻她。可是,现在,主人却不见了。

亚伯特觉得这情形不妙。看情形,仿佛主使的人就是“那些德国人”。

是的,情形好像不妙,的确不妙。似乎要能捕获一个就好办了。

亚伯特并不喜欢运用深刻的推理方法来行事,大多数的英国人都喜欢拼命的摸索,他们总是瞎弄一阵,到末了,总会想法子找出一个头绪来。亚伯特打定主意,认为一定要找到他的主人,就好像一只忠实的狗一样,立刻出发去寻找他。

他并不是按照什么固定的计划去找。平常,要是他的太太把手提袋遗失了,或者是找不到自己的眼镜了,他有一种寻找这些要紧东西的老法子。现在他所采用的,就是这种办法。这就是说,他的办法是到最后看到这些东西的地方去找。

大家知道唐密失踪以前最后做的事就是在“走私者歇脚处”和海达克中校共进晚餐,餐后回到逍遥宾馆,最后还有人看见他在大门口转进去。

因此,亚伯特便爬上山去,一直走到逍遥宾馆的大门口。他费了大约五分钟,满怀希望,目不转晴地望着那个大门。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线索,便叹了一口气,慢慢地漫步走到山顶,来到“走私者歇脚处”。

在那一周,亚伯特也到华美电影院去看过一场电影。并且对于“吟游诗人”那个片子的主题印象很深。真是罗曼蒂克!他不由得感觉到和自己的处境很相似。他就好像那个银幕上的英雄贾利·古柏,是一个忠仆,正在找寻被囚的主人。他好像那个叫布朗德的仆人,以前曾追随他的主人东征西战。如今,他的主人中了敌人的诡计,除了忠仆布朗德,没有人会挺身而出寻找他的下落,使他回到爱人白仑格丽皇后的怀里。

那忠实的仆人到每一个城楼下面去寻找,一面充满感情的低吟着:RichardOmonroi!(李查德,啊,我主!)。当亚伯特想起这一幕的时候,他非常感动。

他对于学唱歌调,素来不高明,实在是一大憾事。每学一个调子,都要费很长的时间。他将嘴唇形成一种试吹口哨的形状,开始哼起那个老调子。据说,大家又喜欢唱那个老调子了:

“假若你是世上唯一的女子,我是世上唯一的男子——”

亚伯特停住脚步,查看查看那“走私者歇脚处”整齐的白漆大门。对了,这就是主人去吃晚饭的地方。

他再往山上走走,便来到那个放羊的草原。

这里没有什么,除了草地和几只羊以外,什么也没有。

“走私者歇脚处”的大门忽然大开,只见一辆汽车开了出来,里面坐着一个大块头的人,穿着灯笼裤,带着高尔夫球。那个人把车子开到山下去。

那大概就是海达克中校。这倒是个蛮整洁的地方。花园也很好。风景绝佳。

他带着温和的笑容,望望这个景色。

“我有说不尽的甜言蜜语,要向你倾诉。”他轻哼着这个调子。

由旁门里走出一个男人,拿着一把锄头,从一个小门中走出去,就不见了。

亚伯特在他的后园里种了很多苋菜和一点儿莴苣,所以,他立刻感到了兴趣。

他侧着身子轻轻走近“走私者歇脚处”,由敞开的大门走过去。不错,是个很整洁的小地方。

他慢慢地在房子周围绕个圈子。他看见下面有一个台地开辟成的菜园,有一个台阶可以通。方才由里面出来的人,正在那儿忙着工作。亚伯特很感兴趣地对他望了一会。然后,他转身去注视那所房子。

很整洁的小房子嘛。他心里这样想,这已经是第三次。正是一个退休的海军军官喜欢住的地方。这就是主人那天晚上吃晚饭的地方。

亚伯特慢慢在房子四周绕了又绕。他注视着这所房子,正好像他注视逍遥宾馆的大门一样,满怀希望,仿佛在请问这所房子,希望它能告诉他一个线索。

他一路寻觅,一路轻轻哼着。一个二十世纪的布朗德,在寻觅他的主人。

“我有说不尽的甜言蜜语,要向你倾诉——我有说不尽的事要做——”有什么地方哼错了吗?他以前就哼错过的。

啊,真奇怪!原来海达克中校还在这儿养猪呀!是吗?一阵长长的、猪的嗯嗯声,传到他的耳鼓。奇怪!这好像是地下室传来的嘛。奇怪,怎么在地下室养猪呢?

不会是猪叫。对了,一定是有人在睡觉,在那里打鼾。似乎是有人在地下室睡会儿觉……

这样的天气正好打盹儿,但是,很奇怪怎么跑到那个地方去打盹儿呢?亚伯特好像蜜蜂似的低哼着,一面走得更近些。

声音就是这里传出来的——是由格子窗传出来的。嗯,嗯,嗯,呼噜噜噜,呼噜噜噜,呼噜噜噜。——嗯,嗯,嗯。这个打鼾的声音真奇怪呀!听到这种声音,使他想起另一种声音……“哦!”亚伯特说。“原来是这个信号——S.O.S.(求救信号)——短,短,短,长,长,长,短,短,短。”

他迅速向四周巡视一下。

于是,他跪下来,在那地下室的小铁窗上轻轻敲出一个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