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逐一凝视每个人的面孔。只有一个人答复他的问题。奥利佛太太向来不讨厌发表意见,马上说出来了。

"少女或医生,"她说。

巴特以探询的目光看另外两个人。两人都不愿意发表意见。瑞斯摇摇头。白罗仔细摩平皱巴巴的桥牌计分表。

巴特说:"其中一位干的。其中一位撒了大谎。是哪一个呢?不容易--噢,不容易。"

他沉默一两分钟才说:"我们若听信他们的话,医生认为是德斯帕干的,德斯帕认为是医生干的,少女认为是洛瑞玛太太干的--洛瑞玛太太不肯说!没什么启发性的线索。"

"也许没有吧,"白罗说。

巴特迅速瞥了他一眼。

"你认为有?"

白罗挥挥手。

"些微的差异--没什么!不足为凭。"

巴特继续往下说:"你们两位不肯说出心里的想法--"

"没有证据,"瑞斯简略答道。

奥利佛太太瞧不起这种沉默的作风, 她叹道:"噢,你们男人!"

巴特说,"我们来看一看大略的可能。"他考虑了一分钟。"我想我要把医生放在第一位。故作老实的一型。知道该从什么部位插进匕首。不过也只有这点理由罢了。下一位是德斯帕。他是个胆量奇打的人,习惯迅速作决定,而且擅于干危险的事。洛瑞玛太太?她的胆子也非常大,而且生命中可能有过秘密。她似乎遭遇过麻烦。可是由另一方面来说,我敢说她是个操守很高的女人--足以当女校的校长。很难想象她会拿刀子刺人。事实上,我认为不是她干的。最后还有小梅瑞迪斯小姐。我们对她一无所知。她象一个正常、美貌、害羞的姑娘。可是我说过,大家对她一无所知。"

"我们知道夏塔纳先生认定她杀过人,"白罗说。

"天使的面孔掩蔽了魔鬼的本性,"奥利佛太太沉吟道。

"巴特,这能给我们什么线索吗?"瑞斯上校问道。

"先生,你认为推测无益?噢,这种案件非推测不可。"

"查一查这些人的资料不是更好吗?"

巴特笑一笑。"噢,我们会努力调查。我认为这方面你可以协助我们。"

"当然。怎么查法?"

"关于德斯帕少校:他常常出国--到南美、东非、南非--你有办法探查那些地区。你可以获取他的资料。"瑞斯点点头。

"可以办到。我会尽量取得资料。"

奥利佛太太嚷道:"噢,我有个计划。我们一共四个人--不妨说是四个侦探--他们也是四个人!我们一个逮一个如何?瑞斯上校逮德斯帕少校,巴特探长逮罗勃兹医生。我来逮安妮·梅瑞迪斯,白罗逮洛瑞玛太太。我们各走各的路线!"

巴特探长摇摇头。

"不行,奥利佛太太。你知道这是公事,我是负责人。我必须调查所有的线索。何况各取所好说得太美了。也许两个人想追同一匹马呢!瑞斯上校可没说他怀疑德斯帕少校。白罗先生也许不认为是洛瑞玛太太。"

奥利佛太太叹了一口气。

她抱憾叹息说:"这个计划好极了,干净利落。"接着又打起精神。"不过你不反对我自己做点小调查吧?"

巴特探长慢慢说:"不,我不能表示异议。事实上,我也无权反对。你参加今天晚上的宴会,自然可以采取你感到好奇或者感兴趣的行动。不过奥利佛太太,我要提醒你,你最好小心一点"

奥利佛太太说:"绝对小心。我不会吐露--半字--"她有气无力地住口。

赫邱里·白罗说:"我想巴特探长不是这个意思。他是说你要对付的家伙可能已杀过两次人--他若觉得有必要,会毫不犹豫地杀第三次。"

奥利佛太太若有所思看看他,接着泛出笑容--讨喜、迷人的笑容,活像冒失的小孩子。 她引述别人的话说:"我们事先警告过你呀。"又说,"白罗先生,谢谢你,我行事会小心。但是我不退出行动。"

白罗斯斯文文鞠个躬。

"容我说一句话--夫人,你是赌徒。"

奥利佛太太直挺挺坐着,以商务委员见经理的口气说:"我想我们搜集的一切情报都得公用--也就是说,我们知道的事情不能藏私。当然啦,我们的推论和印象有权留着。"

巴特探长叹了一口气。

他说:"奥利佛太太,这不是侦探小说。"

瑞斯说:"所有情报自然都得交给警方。"

他以"团本部"的口吻说完这句话,又眨眨眼睛说:"奥利佛太太,我相信你会正大光明行动。沾了血的手套啦,漱口杯上的指纹啦,烧过的纸张碎片啦……你都会交给巴特。"

奥利佛太太说:"你尽管取笑吧,不过女性的直觉--"她断然点点头。

瑞斯站起身。

"我会替你调查德斯帕。可能要花点时间。还有什么要我帮忙?"

"我想没有了,谢谢你,先生。你不提出暗示吗?我珍惜这一类的东西。"

"嗯。好--我特别注意射击、毒杀或意外事件,不过我以为你已经向这方面进展了。"

"我已记下这些--是的,先生。"

"好,巴特。你办案用不着我来教。晚安,奥利佛太太。晚安,白罗先生。"瑞斯上校向巴特点了最后一次头,走出房间。

"他是谁?"奥利佛太太问道。

巴特说,"军中的纪录好极了。经常旅行。世界上他不知道的地方并不多。"

奥利佛太太说,"我猜是密探。我知道你不能跟我明说,不过若非如此,今天晚上主人就不会邀请他了。四个凶手加四个侦探--一个苏格兰场的,一个密探,一个私家侦探,一个侦探小说家。真是聪明的主意。"

白罗摇摇头。

"你错了,夫人。这是很笨的主意。老虎惊惶了--老虎向前扑。"

"老虎?为什么说老虎?"

"我所谓老虎是指凶手而言,"白罗说。

巴特率然说,"白罗先生,你认为该采取什么路线?这是问题之一。我还想知道你对这四个人的心理有何看法。这一套你挺热衷嘛。"

白罗还在摩平桥牌计分纸,他说:"你说得对,心理很重要。我们知道凶手犯的是哪一种谋杀案,以何种方式犯案。如果我们查到某人由心理观点来说不可能犯这种特殊类型的案子,我们就可以将他剔除,不算在内了。我们对这些人略有认识。我们对他们已留下某种印象;知道各自选的路线;得知他们打牌的特性,研究过他们的笔迹和计分方式,藉此对他们的心智和特性有了某种了解。可惜呀!要明确宣布结果并不简单。这件命案需要胆识和勇气--愿意冒险的人才干得来。

"好啦,我们名单上有罗勃兹医生--他虚张声势,叫牌叫得太高,完全相信自己有能力把冒险的事情做好。他的心态跟这个刑案相当吻合。我们也许会说,这一来梅瑞迪斯小姐的嫌疑就自动抹除了。她胆子小,怕叫牌叫得太过份,小心、节省、审慎、缺乏自信--最不可能从事大胆又冒险的突击。不过胆怯的人会因恐惧而杀人。惊慌又紧张的人若被逼进死角,会不顾死活,象陷入绝境的老鼠。如果梅瑞迪斯小姐以前犯过罪,如果她相信夏塔纳先生知道法案的情形,准备把她交给法律制裁,她一定会吓得发疯;她会不择手段来自保。结果是一样的,只是反应过程不同而已--不是冷静勇敢,而是绝望得发狂。

"再看看德斯帕少校--一个冷静、足智多谋的人,他若相信有必要,便肯试发一记远程枪。他衡量有利和不利的因素,或许认定他有机会赢--他是喜欢行动,不喜欢闲着的人,只要他确信有相当的胜算,他绝不怕走险路。最后是洛瑞玛太太,她是老妇人,却有充分的智能和才干。性格冷静,有数学头脑。四个人之中也许她的脑筋最棒哩。洛瑞玛太太如果犯案,我料想是预谋。我能想象她慢慢地,小心地策划一件罪行,确定自己的计划毫无瑕疵。基于着个理由,我总觉得她比另外三个人的可能性低。不过她这个人富于主宰力,她无论从事什么,也许都能做得完美无缺。她是效率极高的女人。"他暂停片刻。

"所以你们看,这没有多大的帮助。不--查这个案子只有一个办法。我们得追查往事。" 巴特叹了一口气,咕哝到:"你说过了。"

"照夏塔纳先生的看法,这四个人都犯过案。他有证据吗?还是瞎猜的?我们不敢说。我想他不可能握有四件案子的明确证据吧--"

巴特点点头说:"这方面我跟你有同感。若是那样,未免太巧了。"

"我想事情大概是这样发生的--大家谈到谋杀或者某一类型的凶杀案,夏塔纳先生不巧主意到某人的表情。他十分敏感--对表情很敏感。他觉得试验试验很有意思,不妨在没有目标的谈话中轻轻刺探;他留意对方有没有闪躲,有没有保留,是否想改变话题。噢,这不难嘛。你若疑心某一个秘密,要证实自己的疑虑真是再容易不过了。没次有个字眼击中目标,你都会注意到--如果你正留心这种反应的话。"

巴特点头说:"这种把戏我们已故的朋友一定觉得好玩。"

"那我们不妨假定一两椿案子是这样发现的。他也许偶尔触及另一件案子的真实证据,就往下追查。我怀疑他是不是对某一件案子具有充分而确切的认识--足以向警方报案之类的。" 巴特说:"情况也许不是如此。往往有些可疑的事--我们怀疑有诈却永远无法证明。反正路线很清楚。我们先调查这些人的一切纪录--注意含意特殊的死亡事件。我想你们跟上校一样,注意到夏塔纳在晚宴上说的话了。"奥利佛太太喃喃地说:"黑天使。"

"有一小段话涉及毒药、意外、医生的良机、射击失手……等等。如果说他讲这些话的时候签下了自己的死亡令,我不会吃惊的。"

"那段话叫人讨厌,"奥利佛太太说。

白罗说:"是的。这些话至少击中了已故人的要害--那人大概以为夏塔纳所知的远比实际上来得多。听者以为这些话是结局的序曲--夏塔纳特意安排精采的宴会,以逮捕凶手为高xdx潮!是的,你说的不错,他说这些话来逗弄来宾,等于签下了自己的死亡令。"

大家沉默片刻。

巴特叹口气说,"这是长程的工作。我们不可能立刻查明所需的资料--我们必须小心。我们不想让四个人之中的任何以为猜出我们的行动。表面上问话必须绕着此案打转。千万别让他们疑心我们已晓得犯案的动机。惨的是我们不只该查一件往日的命案,得查四件哩。"

白罗表示异议。

他说:"我们的朋友夏塔纳先生并非绝对没有错误。他也许--可能--弄错了。"

"四件都弄错?"

"不--他还不至于笨到那种程度。"

"不妨说是一半对一半错?"

"还不至于。我是说四件中也许有一件是错的。"

"一个无辜,三个有罪?那真糟糕。惨的是我们就算得知真相,可能也没有用处。就算多年前某人把老姑婆推下楼梯,对我们今天办案又有什么帮助呢?"

白罗给他打气说:"有,有,对我们有帮助。你知道的。你我都知道。"

巴特慢慢点头。

他说,"我知道你的意思。同样的检验证明。"

奥利佛太太说:"你是说,以前的死者也是被匕首刺杀的?"

巴特转向她说:"不见得这么粗浅,奥利佛太太。不过我相信基本上是同一类型的犯罪。细节也许不同,潜在的要素则一样。说也奇怪,每次犯案者都是因为这一点而泄露了秘密。"

赫邱里·白罗说,"人是缺乏创意的动物。"

奥利佛太太说:"女人能千变万化。我绝不会连着两次干同一型的命案。"

巴特问道,"你没写过两次相同的故事吗?"

白罗低声说:"《忘忧草命案》和《蜡烛的线索》。"

奥利佛太太转向他,激赏得双目发光。"你真聪明--你真聪明。当然那两案的情节相同,可是别人都看不出来。一个是内阁的周末宴会失窃了文件,一个是婆罗洲某橡胶农主家的命案。"

白罗说:"不过故事发展的重点相同。是你笔下最利落的把戏之一。橡胶农主安排自己的命案;内阁阁员安排自己的文件失窃案。最后一刻,第三者插手,使骗局成真。"

巴特探长客客气气说:"奥利佛太太,我欣赏你的最近一本。巡官的主管都同时中枪。你描写官方的细节,只失误过一两次。我知道你喜欢求精确,所以不知道是否--"

奥利佛太太打断他的话。

"其实我才不管精确不精确呢。谁讲究精确?今天谁也办不到。一位记者若描写说:有个二十二岁的美人儿眺望大海,吻别她心爱的拉布拉多犬鲍伯,然后开瓦斯自杀,谁会小题大做说那女孩子其实是二十六岁,房间是面向陆地,那只狗是西亚汉犬,名叫邦尼呢?如果连记者的能这么做,那我把警察的阶级搞错了,想说自动手枪却说成左轮枪,想说留声机却说成侦听器,书中使用一种只容受害人吐出半句就死掉的毒药,又有什么关系呢?

"真正要紧的是大量的尸体!内容若有点沉闷,多加点血迹可疑生动些。某人正要说出一件事--未出口先送命!这一套往往吃得开。我的每一部作品都来这一套--当然以不同的方式改装过。读者喜欢查不出来源的毒药,喜欢笨警察和少女被绑在地窖,阴沟的瓦斯活污水猛灌进来,喜欢这种麻烦的杀人方式,喜欢一位能单枪匹马对付三到七位坏人的男主角。我已经写过三十二本书--白罗先生似乎注意到了,内容其实差不多--不过别人都看不出来;只有一件事我觉得遗憾--把笔下的侦探写成芬兰人。其实我对芬兰人一无所知。我常收到芬兰人来信说主角所说所做的某一点不可思议。芬兰人似乎蛮喜欢看侦探小说。我想是漫漫长冬没有日光的缘故吧。比利时人和罗马尼亚人好象根本不看。我若把他写成比利时人,也许好一点。"她突然打住。

她满面春风。"对不起,我三句话不离本行。这是真正的命案,如果死者不是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杀的,那多妙啊。如果他邀请大家来,然后悄悄自杀,以制造乱局来取乐……"

白罗赞许般点点头:"迷人的结局,好利落,好有反讽意味。可是夏塔纳先生不是那种人。他非常爱惜生命。"

奥利佛太太慢慢说:"我不觉得他是好人。"

白罗说,"他不好,是的。但他本来活着,现在死了。我曾经跟他说过,我对命案的看法很俗气。我不赞成这种事。"

他又柔声加上一句:"所以--我打算进虎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