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范妮仍然在想着埃德蒙、克劳福德小姐和她自己,没有一个人来打断她的思绪。她开始感到奇怪,她怎么会给撂下这么长时间,于是便侧耳倾听,急于想再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她听了又听,终于听见了,听见说话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但是,她刚意识到来的并不是她所盼的人,伯特伦小姐、拉什沃思先生和克劳福德先生便从她走过的那条路上走出来,来到了她面前。

几个人一看见她,迎头而来的是这样的话:“普莱斯小姐孤零零一个人啊!”“亲爱的范妮,这是怎么回事呀?”范妮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他们。“可怜的小范妮,”她表姐嚷道,“他们竟然这样怠慢你呀!你早该和我们待在一起的。”

然后,这位表姐便坐了下来,两位先生分坐在她两边。她又捡起了他们刚才谈论的话题,兴致勃勃地讨论如何改造庄园。没有得出任何结论——不过,亨利·克劳福德满脑子的主意和方案,而且一般说来,不论他提出什么建议,都会立即得到赞同,先是伯特伦小姐,接着是拉什沃思先生。拉什沃思先生的主要任务,似乎就是听别人出主意,自己不敢贸然提出任何主见,只是遗憾大家没见过他的朋友史密斯的庄园。

这样过了一阵,伯特伦小姐眼望着铁门,说是想穿过铁门到庭园里看看,以便他们的想法和计划能够更加全面。这正中其他几个人的心意。在亨利·克劳福德看来,这再好不过了,只有这样才能有所帮助。他当即发现,不到半英里以外有座小山丘,站在上边恰好可以俯瞰大宅。因此,他们必须到那山丘上,而且就打这铁门出去。可是门却锁着。拉什沃思先生后悔没带钥匙。他出来的时候,曾隐约想过是否要带钥匙,现在下定了决心,今后再来这里决不能不带钥匙。可是,这仍然不能解决眼下的问题。他们出不了铁门。由于伯特伦小姐要出铁门的愿望丝毫未减,最后拉什沃思先生爽快地宣布,他要去取钥匙。于是,他就走了。

“我们离大宅这么远,这无疑是我们所能采取的最好办法,”拉什沃思先生走后,克劳福德先生说。

“是的,没有别的办法。不过说实话,难道你不觉得这座庭园总的来说比你预想的要差吗?”

“那倒没有,事实恰恰相反。我觉得比我预想的更好、更气派,就其风格来说更趋完美,虽说这种风格可能算不上是最好的。跟你说实话,”克劳福德先生声音压得低低地说,“我想,我要是再看到索瑟顿的话,就决不会像这次这样兴高采烈了。一到了明年夏天,我也不会觉得它改善得比现在更好。”

伯特伦小姐不知说什么是好,过了一会才答道:“你是个深通世故的人,自然会用世俗的眼光看问题。要是别人觉得索瑟顿变得更好了,我相信你也会那样看的。”

“我恐怕还不是个那么深通世故的人,因此不会去顾及在某些方面于己是否有利。我的感情不像老于世故的人那样说变就变,我对往事的记忆也不像老于世故的人那样容易受别人的影响。”

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伯特伦小姐又开口了:“今天上午你赶车来这里的时候,好像赶得很开心。我看到你那样快乐感到很高兴。你和朱莉娅笑了一路。”

“是吗?不错,我想我们是笑了一路,不过我丝毫记不得为什么而笑。噢!我想我给她讲了我叔叔的爱尔兰老马夫的一些滑稽故事。你妹妹就爱笑。”

“你觉得她比我开朗吧。”

“更容易被逗乐,”克劳福德先生答道,“因而,你知道,”说着笑了笑,“更适合做伴。我想,在十英里的旅途中,我很难拿一些爱尔兰的奇闻逗你开心的。”

“我想,我天性和朱莉娅一样快活,不过我现在的心事比她多。”

“你的心事肯定比她多——在有些处境下,情绪高涨会意味着麻木不仁。不过你前程似锦,不该情绪低落。你的前面是一片明媚的景色。”

“你说的是字面意思还是比喻意义?我想是字面意思吧。景色的确不错,阳光灿烂,庭园令人赏心悦目。但遗憾的是,这座铁门、这道隐篱,给我一种约束和困苦的感觉。正如椋鸟说的那样:‘我无法飞出牢笼。’①”(译注:①引自英国小说家劳伦斯·斯特恩(1713-1768)所著《感伤的旅程》。)伯特伦小姐面带表情地一边说,一边向铁门走去,克劳福德先生跟在她后边。“拉什沃思先生取钥匙去了这么长时间!”

“没有钥匙,没有拉什沃思先生的许可相保护,你无论如何也是出不去的。不然的话,我想在我的帮助下,你可以毫不费力地从门上边翻过去。如果你真的想要自由,并且认为这不犯禁,我想还是可以这样做的。”

“犯禁!什么话呀!我当然可以那样出去,而且就要那样出去。你知道,拉什沃思先生一会儿就会回来——他不会看不见我们的。”

“即使他看不见我们,还可以请普莱斯小姐告诉他,让他到山丘附近,到山丘上的橡树林里找我们。”

范妮觉得这样做不妥,忍不住想要加以阻止。“你会受伤的,伯特伦小姐,”她嚷道。“那些尖头肯定会把你刺伤——会撕破你的衣服——你会掉到隐篱里去。你最好不要过去。”

话音未落,她表姐已平安无事地翻到了那边,脸上挂着洋洋得意的微笑,说道:“谢谢你,亲爱的范妮,我和我的衣服都安然无恙,再见。”

范妮又一次被孤零零地扔在那里,心情并不比原来好受。她几乎为她耳闻目睹的一切感到难过,对伯特伦小姐感到惊讶,对克劳福德先生感到气恼。他们俩采取一条迂回路线,一条在她看来很不合理的路线,朝小山丘走去,很快就走没影了。就这样又过了一会,她既见不到人,也听不到什么动静。整个小树林里似乎就她一个人。她几乎感到,埃德蒙和克劳福德小姐已经离开了树林,可是埃德蒙不会把她忘得这么彻底。

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又一次把她从懊恼的沉思中惊醒,有人脚步匆匆地顺着主径走来了。她以为是拉什沃思先生,不料却是朱莉娅,只见她又热又气喘吁吁,满脸失望的样子,一见到范妮便嚷嚷道:“啊!别人都哪儿去了?我还以为玛丽亚和克劳福德先生和你在一起呢。”

范妮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我敢说,他们在捣鬼!我哪儿也看不到他们,”朱莉娅一边说一边用急切的目光往庭园里搜寻。“不过他们不会离这儿很远,我想玛丽亚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甚至不用别人搀扶。”

“不过,朱莉娅,拉什沃思先生马上就会拿来钥匙。你还是等等他吧。”

“我才不等哪。我一个上午都在陪这家人,够腻烦的了。听着,姑娘,我是刚刚摆脱他那令人讨厌透顶的妈妈。你安安静静、快快活活地坐在这里,我却一直在活受罪呀!也许当初可以让你来干我这份差事,可你总是设法避开这种尴尬局面。”

对范妮的这番责难极不公正,不过范妮倒能宽容,不予计较。朱莉娅心里有气,性子又急,不过她觉得持续不了多久,因而未予理会,只是问她有没有见到拉什沃思先生。

“见到了,见到了。他风风火火地跑开了,好像性命攸关似的,只是仓促地对我们说了声他去干什么,你们都在哪里。”

“可惜他白辛苦了一场。”

“那是玛丽亚小姐的事。我犯不着因为她的过失而跟自己过不去。讨厌的大姨妈拉着管家婆东游西逛,弄得我甩不开拉什沃思太太,不过她儿子我可甩得掉。”

朱莉娅立即爬过栅栏走开了,也不理会范妮问的最后一个问题:她有没有看见克劳福德小姐和埃德蒙。不过,范妮坐在那里,由于担心看到拉什沃思先生,不再一味地去琢磨他们久去不归。她觉得他们太对不住拉什沃思先生,而刚才的事还得由她来告诉拉什沃思先生,她感到非常难受。朱莉娅跳出栅栏不到五分钟,拉什沃思先生便赶来了。范妮尽管把事情讲得十分婉转,但看得出来,拉什沃思先生感到非同一般的屈辱和气愤。起初他几乎什么都不说,只是脸上表现出极度的惊讶和恼怒,随即便走到铁门跟前,站在那里,仿佛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要我待在这儿——玛丽亚表姐叫我转告你,你可以在那座山丘或附近一带找到他们。”

“我想我一步也不想往前走了,”拉什沃思先生气呼呼地说。“我连他们的影子都看不见。等我赶到山丘那儿,他们也许又到别的地方了。我走路已经走得够多了。”

他在范妮身旁坐下,脸色异常阴郁。

“我感到很抱歉,”范妮说。“真令人遗憾。”她很想再说点妥帖的安慰话。

沉默了一阵之后,拉什沃思先生说:“我想他们完全可以在这儿等我。”

“伯特伦小姐认为你会去找她的。”

“她要是待在这儿,我就不用去找她了。”

这话是毋庸置疑的,因此范妮沉默不语。又停了一阵之后,拉什沃思先生继续说道:“请问,普莱斯小姐,你是不是像有些人那样,对这位克劳福德先生崇拜得五体投地?我却看不出他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觉得他一点也不漂亮。”

“漂亮!谁也不会说这么一个矮小的男人漂亮。他还不到五英尺九英寸。我看他可能还不到五英尺八英寸。我觉得这家伙不好看。依我看,克劳福德家这兄妹俩完全是多余的,没有他们我们照样过得挺好。”

范妮一听这话,不由得轻轻叹息了一声,她不知道如何反驳他。

“假如我说过取钥匙有什么难处的话,他们不等我倒也情有可原,可是伯特伦小姐一说要钥匙,我就赶忙去取了。”

“我敢说,你当时表现得再爽快不过了,我认为你走路的速度不能再快了。不过你如道,从这里到大宅,再到大宅里面,总还是有一段距离。而人在等待的时候,对时间就把握不准了,每过半分钟就像是过了五分钟。”

拉什沃思先生站起身来,又走到铁门跟前,嘴里说:“我当时身上带钥匙就好了。”范妮见他站在那里,觉得他态度有所缓和,由此受到鼓励,想再劝说一次,于是便说道:“真遗憾,你没跟他们一起去。他们认为从庭园的那个地方可以更好地察看大宅,可以琢磨如何加以改进。可你要知道,你不在场,这种事什么也定不下来。”

范妮发现,把一个伙伴打发走比把他留在身边还要顺利些。拉什沃思先生被说动了。“好吧,”他说,“如果你真认为我还是去的好,我也不该白去取了一趟钥匙。”他开门走了出去,也没再打个招呼便走开了。

这时候,范妮的心思完全回到了离她已久的那两个人身上,实在耐不住了,便决定去找他们。她顺着林边小路,朝他们去的方向走去,刚转到另一条小路上,便又一次听到了克劳福德小姐的说话声和笑声。声音越来越近,又转了几个弯,那两个人便出现在她面前。据他们说,他们是刚从庭园回到荒野上来的。他们离开她没走多久,便遇到一个边门没锁,于是情不自禁地走了进去。他们在庭园里走了一阵,终于走上了范妮一上午都盼着要去的那条林荫大道,在一棵树下坐了下来。原来他们是这样玩的。显然,他们玩得非常快活,忘记了已离开她有多久。埃德蒙对范妮说,他多么希望她也和他们在一起,当时若不是因为她已经走不动了,他肯定会回来叫她一块去的。这些话是对范妮的莫大安慰,但还不足以消除她内心的委屈,表哥本来说过一会就回来,却把她撂下了整整一个小时;也不足以驱除她的好奇心,她想知道他们在此期间一直在谈些什么。到头来,她只能感到失望和伤心,因为她们一致表示,要回大宅去了。

拉什沃思太太和诺里斯太太走到阶径的台阶跟前,来到了顶部,准备往荒野走去,这时她们离开大宅已足有一个半小时了。诺里斯太太分心的事情太多,因而无法走快。尽管外甥女都遇到了不顺心的事,心里快活不起来,她却觉得一上午十分开心——女管家先是客客气气地就野鸡问题向她介绍了许多情况,接着把她领到奶牛场,又把奶牛的情况做了详细的介绍,给了她一张领单,让她去领一包有名的奶酪。朱莉娅离开她们之后,她们又遇到了园丁。诺里斯太太极其高兴能与园丁相识,因为她为园丁判明了他孙子的病症,告诉他说他孙子得的是疟疾,答应给他一个治疟疾的符咒。为了报答她,园丁领她参观了他所有的奇花异草,还把一株非常稀罕的石楠送给了她。

相遇之后,大家一起回到大宅,坐在沙发上聊天,看《评论季刊》,借以消磨时间,等待其他人回来,等候开饭。两位伯特伦小姐和两位男士回来时天色已晚,他们的出游看来并不怎么愉快,也丝毫无助于这天原来的计划。照他们的说法,他们一直在你找我我找你,最后虽然终于碰到了一起,但是照范妮看来,似乎为时过晚,难以恢复原来的和谐关系,而且正如他们所说的,也来不及做出改造庄园的任何决定。她看了看朱莉娅和拉什沃思先生,觉得心中不快的并不止她一个人,他们两人都是满脸阴沉沉的。克劳福德先生和伯特伦小姐要快活得多,她觉得吃饭的时候,克劳福德先生煞费苦心地想要消除那两个人对他的怨恨,使席间个个都喜笑颜开。

饭后不久,送来了茶和咖啡,由于坐车回家还要走十‘英里,不允许耽搁很多时间,因而从就座入席开始,到马车来到门前为止,一连串无关紧要的客套应酬进行得紧紧张张,诺里斯太太先是坐立不安地折腾了一番,接着从女管家那里弄到几只野鸡蛋和一包奶酪,又对拉什沃思太太说了一大堆客气话,便准备带头动身了。与此同时,克劳福德先生走到朱莉娅跟前,说道:“我来时的伙伴如果不怕在夜色中坐在一个无遮无挡的位置上,我希望她回去时还能和我坐在一起。”朱莉娅没有料到他会提出这一请求,但却和颜悦色地接受了,她这一天的结局很可能像开始一样愉快。伯特伦小姐本来心里另有打算,现在却有点失望——不过,她深信克劳福德先生真正的意中人是她,这使她足可聊以自慰,并能得体地接受拉什沃思先生临别时的殷勤。毫无疑问,比起把她扶上驾驶座来,克劳福德先生倒更乐意把她扶进马车——这样的安排越发使他自呜得意。

“范妮,我敢说你这一天过得不错呀!”马车打庭园里驶过时,诺里斯太太说。“自始至终好开心啊!我想你应该非常感激伯特伦姨妈和我,是我们安排让你来的。你这一天玩得多快活呀!”

玛丽亚心中不满,直言不讳地说:“我想,姨妈,你真是大获丰收啊。你怀里好像抱满了好东西,我们之间有一只篮子,里面装着什么东西,一直在碰我的胳膊肘,碰得我好痛。”

“亲爱的,那只不过是一小株漂亮的石楠,那个好心的老园丁非要叫我带上。不过要是妨碍了你,我这就把它抱在腿上。喂,范妮,你给我拿着那个包——要小心——不要掉下来。里边是奶酪,就是我们吃饭时吃的那种高级奶酪。那位惠特克太太真好,非让我拿一包不行。我一直不肯拿,后来见她都快急哭了才拿了一包。我知道我妹妹就喜欢这东西。那个惠特克太太真是个难得的好管家呀!我问她仆人在饭桌上是否允许喝酒时,她都吓了一跳。有两个女仆因为穿白裙子被她辞退了。小心奶酪,范妮。现在,我能照顾好另一个包裹和篮子了。”

“你还白捞来了些什么?”玛丽亚说,听了对方以这样的话恭维索瑟顿,颇有几分得意。

“亲爱的,怎么是白捞!只不过是四只漂亮的野鸡蛋,惠特克太太非要逼着我拿,我不拿她就不答应。她说她知道我孤零零一个人过日子,能养那么几个小生灵,一定会给我带来乐趣。我想肯定会很好玩。我打算把它们交给牛奶房女工,一有母鸡抱窝,就塞进去。要是能抱出来,我就把它们弄回家,借个鸡笼。我寂寞的时候摆弄摆弄它们,倒会很有意思。我要是养得好,还会给你母亲几只。”

当晚夜色很美,又温和又宁静,在如此静谧的大自然中坐车旅行,真是再惬意不过了。不过,诺里斯太太一不说话,车里的人便静悄悄了。他们都已疲惫不堪——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琢磨,这一天给他们带来的是愉快还是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