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小时后,一切都过去了。演出从头到底都极顺利;尽管这是个时髦人士寻欢作乐的季节,但观众们出外度假日来,再次来到一家剧院里,感到快乐,准备欢娱一下。这是本戏剧季节的吉祥的开端。每一幕之后,都有热烈的掌声,在全剧终了时,谢幕达十二次之多;朱莉娅单独谢幕两次,即使她得到这样热烈的反应也大为震惊。她为首演式的需要支支吾吾讲了几句事前准备好的话。最后是全体剧团人员一同谢幕,接着乐队奏起了国歌。

朱莉娅满怀喜悦和兴奋,乐不可支地来到化妆室。她空前地自信。她从来没有演出得如此出色、如此丰富多彩、如此才华横溢。戏的结尾是朱莉娅的一篇慷慨激昂的长篇独白,那是剧中一个从良的妓女激烈抨击她的婚姻使她陷入了那个游手好闲的圈子,他们轻浮、百无一用、伤风败俗。这段台词有两页长,英国没有一个女演员能念得像她那样从头到底吸引住观众。

她用巧妙的节奏、优美动听的声调、控制自如的感情变化等表演技巧,成功地创造了奇迹,使这段独白成为剧中的一个扣人心弦、几乎惊心动魄的高xdx潮。一个剧烈的动作不可能比这更令人震动,一个意料不到的结局也不可能比这更令人惊奇。整个剧组的演出都精彩绝伦,唯独艾维丝·克赖顿是例外。朱莉娅走进化妆室时,低声哼着一支曲调。

迈克尔几乎紧跟在她背后进来了。

“这部戏看来一定受欢迎,不成问题。”他用双臂搂住她,吻她。“老天哪,你演得多好啊。”

“你自己也不赖,亲爱的。”

“我只有演这种角色是拿手的,’他随口回答,和平时一样,对自己的演技很谦虚。“你在念那段长篇台词的时候,听到观众有丝毫声音吗?这该叫批评家们大为震惊的。”

“哦,你知道那些批评家是怎么样的。他们会把全部注意力放在评论这该死的剧本上,到最后三行才提到我。”

“你是天底下最伟大的女演员,宝贝儿,不过,上帝知道,你是条母狗①。”

①母狗原文为bitch,前已屡见,转指凶狠的女人,坏女人,淫妇,是被视为禁忌的极恶毒的骂人话,这里迈克尔用以辱骂自己的妻子,耐人寻味。

朱莉娅睁大了眼睛,显示出极度天真的惊异。

“迈克尔,你这是什么意思?”

“别装得这么清白无辜。你肚子里雪亮。你以为能骗过我这样一个老演员吗?”

他正用闪烁的眼光盯视着她,她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有笑出来。

“我同还没生下来的婴儿一样清白无辜。”

“去你的吧!如果说有人处心积虑毁了一场表演,那就是你毁了艾维丝的表演。我没法对你恼火,因为你干得实在太巧妙了。”

此刻朱莉娅掩盖不住她翘起的嘴唇角上露出的笑影了。赞赏总是会使艺术家感激的。

艾维丝的那个重要场面是在第二幕中。这是和朱莉娅演的对手戏,迈克尔排练时把这一场排成完全是这个姑娘的戏。这确实是剧本所要求的,而朱莉娅一如既往,在排练时总是听从他的指导。为了衬托出戈维丝蓝眼睛的色泽和突出地显现她的金黄头发,他们给她穿上淡蓝色的服装。为了与此作对比,朱莉娅选择了一套和谐的黄色裙衫。她在彩排时就穿着这套服装。但她同时另外定了一套,是光彩夺目的银色的,她穿着这套衣裳在第二幕出场的时候,迈克尔大吃一惊,艾维丝更是惶恐得目瞪口呆。这套衣裳富丽堂皇,在灯光下光芒四射,吸引了全场观众的注意。相比之下,艾维丝那套蓝衣裳显得暗淡无光。

等她们演到两人一起演出的要紧关头的那一场时,朱莉娅犹如魔术师从帽子里变出一只兔子来似的,忽然拿出一方大红雪纺绸的大手帕,在手里玩弄起来。她挥舞它,她把它展开,仿佛要看着它,她还把它绞紧,她用它揩揩脑门,她用它轻轻地擤鼻涕。被迷住了的观众们的目光怎么也离不开这方红绸。

朱莉娅移步走向舞台的后部,这样艾维丝不得不背向着观众跟她说话,等她们并坐在一张沙发上时,她握住了她的手,那副感情冲动的样子,观众看来十分潇洒自然,而且她把自己的身子深深地靠在椅背上,这样又迫使艾维丝不得不把侧面转向观众。朱莉娅早已在排练时注意到,艾维丝的侧面看来像绵羊的脸相。

作者给艾维丝的有些台词在初次排练时曾使全体剧组人员都觉得非常有趣,引起哄堂大笑。而在台上,观众还没有怎样领会其妙趣所在,朱莉娅就插上了答话,观众要紧听她说些什么,便停下不笑了。原来设想是极其有趣的场面蒙上了冷嘲的色彩,而艾维丝演的人物变得有点令人憎恶了。经验不足的艾维丝没有博得她预期的笑声,惊惶失措起来;她的声音变得刺耳,手势也不伦不类了。

朱莉娅把这场戏从她那里夺了过来,演得出奇地精彩。可是她最后的一着更出人意料。艾维丝正在念一段长篇台词,朱莉娅把她的红手帕紧张地统成了一个球;这个动作几乎自然而然地表示出一种感情;她用困惑的目光凝视着艾维丝,两颗沉重的泪珠在她面颊上滚下来。你看到这个姑娘的轻佻使她感到的羞耻,你看到她由于对正义的小小理想、对善良的热情向往遭到了如此无情的摧残而感受的痛苦。这个插曲只持续了不过一分钟,但就在这一分钟里,朱莉娅凭着那几滴眼泪、凭着她剧烈痛苦的表情,充分揭示了这女人一生的悲惨的苦难。这一下艾维丝就彻底完蛋了。

“而我曾经是个大傻瓜,竟想同她订合同哩,”迈克尔说。

“那现在为什么不订了呢?”

“在你把她一下子结果了的情况下?绝对不订。你是个淘气的小东西,妒忌心竟会如此厉害。你不见得真以为我会看中她的什么吧?你到现在总该知道,你是我世界上唯一的女人。”

迈克尔以为朱莉娅耍这个诡计是因为他近来对艾维丝过分剧烈地调情的缘故,虽然他当然多少有点自得,但是艾维丝却倒了霉。

“你这老蠢驴,”朱莉娅微笑着说,分明知道他想到哪里去了,对他这样的误解欣慰之至。“毕竟你是伦敦最漂亮的男人啊。”

“也许正是如此吧。可是我不知道那剧作家会怎么说。他是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家伙,而他写的那一场被演得面目全非了。”

“哦,由我来对付他吧。我会收拾他的。”

有人敲门,进来正是那剧作家本人。朱莉娅高兴地大叫一声,迎上前去,两臂挽住他的头颈,在他两面面颊上亲吻。

“你满意吗?”

“看来演出是成功的,”他答道,但是口气有点冷冰冰的。

“我亲爱的,它将演上一年。”她把双手搁在他肩膀上,正面瞧着他。“可你是个坏透、坏透的坏蛋。”

“我?”

“你几乎毁了我的演出。我演到第二幕的那一段的时候,突然发现了它的含意,我差点儿吓呆了。你是知道那一场的意思的,你是编剧嘛;干吗你一直不教我好好排练这一场戏,仿佛除了表面上的那一些以外,并没有更深一层的意思?我们不过是演员,你怎么能指望我们——深入领会你的奥妙呢?这是你剧本中最精彩的一场,而我几乎把它搞糟了。世界上除了你没有一个人写得出来。你的剧本才气横溢,而在那一场里所展示的却不仅仅是才气,而是天才。”

剧作家股红了。朱莉娅恭恭敬敬地望着他。他有些难为情,同时又快活又骄傲。

(“不出二十四个小时,这个笨蛋会认为他确实原来就打算把这场戏演成这副样子的呢。”)

迈克尔笑逐颜开。

“到我化妆室去喝杯威士忌苏打吧。我相信你经历了这番强烈的感情,需要喝些什么。”

他和剧作家走出去的时候,汤姆进来了。汤姆兴奋得满面通红。

“我亲爱的,这场戏太棒了。你简直了不起。天哪,演得多棒啊。”

“你喜欢吗?艾维丝演得不错,可不是吗?”

“不,糟透了。”

“我亲爱的,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认为她演得很出色呢。”

“你简直彻底压倒了她。她在第二幕里模样也不大好看。”

艾维丝的艺术生涯!

“请问待会儿你做什么?”

“多丽要给我们举行个宴会。”

“你不能推辞了跟我同去吃晚饭吗?我爱得你发疯哪。”

“噢,胡说什么。我怎么能拆多丽的台呢?”

“唉,我求你啦。”

他眼睛里带着如饥似渴的神情。她看得出他对她怀着空前强烈的欲望,她为自己的胜利感到欢欣。但是她坚决地摇摇头。

走廊里传来许多人谈话的声音,他们两人都知道,大批的朋友正在这狭窄的过道中挤来向她贺喜。

“这伙人都见鬼去。天哪,我多想吻你啊。我明天早晨打电话给你。”

门好地打开了,肥胖的多丽冒着汗,热情洋溢地抢在大伙的前面直冲进来,他们把化妆室挤得气也透不过来。朱莉娅听任所有的人亲吻她。在这中间有三四位著名的女演员,她们对她赞颂不已。朱莉娅美妙地表现出真诚的谦逊。此刻走廊里挤满了至少想看到她一眼的人群。多丽得使大劲才能冲出去。

“尽量不要来得太迟,”她对朱莉娅说。“这将是个不同寻常的聚会。”

“我尽可能早到。”

朱莉娅终于摆脱了人群,卸去戏装,动手揩掉脸上的化妆。迈克尔穿着梳妆时穿的晨衣走进来。

“听着,朱莉娅,你得一个人去参加多丽的宴会了。我必须到一个个戏票代售处去看看,没有办法。我要去盯紧他们。”

“嗯,好吧。”

“他们现在正在等我。明天早上见。”

他出去了,她被留下单独和伊维在一起。她准备穿了去参加多丽的宴会的衣服正搁在一把椅子上。朱莉娅在脸上涂洁肤霜。

“伊维,芬纳尔先生明天将有电话来。你说我不在,好吗?”

伊维朝镜子里看着,碰上了朱莉娅的目光。

“如果他再来电话呢?”

“我不愿伤害他的感情,可怜的小乖乖,不过我想最近一段时间我都将忙得不会有空。”

伊维大声缩鼻涕,并按她叫人讨厌的习惯,用食指在鼻孔下擦了擦。

“我懂了,”她冷冷地说。

“我一向以为你并不像看上去那样笨。”朱莉娅继续弄她的脸蛋。“那套衣服搁在椅子上干吗?”

“那一套吗?那是你说要穿了去参加宴会的。”

“把它放好。我不能没有戈斯林先生作伴而单独去参加宴会。”

“从几时开始的?”

“住口,你这丑老婆子。打个电话去,说我头痛得厉害,必须回家上床睡觉,但是如果戈斯林先生可能去的话,他会去的。”

“这个宴会是专门为你举行的。你不能这样拆这位可怜的老太太的墙脚吧?”

朱莉娅顿着足说:

“我不想去参加宴会。我不去参加宴会。”

“家里可没有东西给你吃呀。”

“我不想回家去。我要上饭店吃饭去。”

“和谁同去?”

“我一个人去。”

伊维对她大惑不解地瞥了一眼。

“戏演得很成功,可不是吗?”

“是的。一切都成功。我得意极了。我精力充沛。我要单独一个人痛快一下。打个电话到伯克利饭店,叫他们给我一个人在小房间里留只桌子。他们会懂我的意思的。”

“你怎么啦?”

“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时刻了。我不打算跟任何人分享。”

朱莉娅把脸上的化妆擦干净后,不加一点修饰。她既不涂口红,也不搽胭脂。她重新穿上她来剧院时穿的那套棕色的上衣和裙子,并戴上了原来的帽子。那是一顶有边的毡帽,她把帽边拉下来盖住一只眼睛,这样可以尽量遮掩她的面孔。一切就绪了,她在镜子里照照自己。

“我看上去像是个被丈夫遗弃的缝纫女工,可谁能怪他呢?我不相信有哪一个人会认得出我。”

伊维到后台入口处打了电话,回来时,朱莉娅问她那里可有许多人候着她。

“大约有三百人,我看。”

“见鬼。”她突然产生一个愿望,最好不要看见任何人,也不要被人看到。她要求就让她隐匿这么一个小时。“叫消防员让我从前面出去,我要叫辆出租汽车,等我一走,让这群人知道他们等着是白费工夫。”

“只有上帝知道我得忍受什么,”伊维抱怨地说。

“你这老母牛。”

朱莉娅双手捧住伊维的脸,吻她千枯的两颊;然后溜出化妆室,踏上舞台,通过铁门,进入一片漆黑的杨子。

朱莉娅这样简单的伪装显然是恰到好处的,因为当她走进伯克利饭店那间她特别喜欢的小房间时,那领班侍者并没有一下子认出她。

“你可以在角落里给我排个位子吗?”她畏畏缩编地问。

听到她的声音,再朝她一看,他知道她是谁了。

“你喜欢的桌子正等着你,兰伯特小姐。电话里说你将是单独一个人,是不是?”朱莉娅点点头,他便把她领到房间一角的一张桌子前。“我听说你今夜大获成功,兰伯特小姐。”好消息传布得多快啊①。“我能点些什么菜?”

①英谚只有“Badnewstravelsquickly。”犹如我们所说的‘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这里是作者反其意而用之。

领班侍者很诧异,怎么朱莉娅一个人来吃晚饭,但是他的本分所应表示的唯一的感情是看到她十分欣幸。

“我疲劳极了,安吉洛。”

“先来些鱼子酱,夫人,或者来一些牡蛎怎么样?”

“牡蛎,安吉洛,可要拣肥的。”

“我亲自给你拣,兰伯特小姐,接下来上什么菜?”

朱莉娅深深舒了口气,因为现在她可以无所顾忌地点她第二幕一结束就抱定宗旨要吃的东西了。她觉得她应该好好吃一顿,庆祝自己的胜利,她这一口可要把谨慎节制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洋葱煎牛排,安吉洛,油炸土豆,再来一瓶巴斯啤酒。啤酒要装在大银杯里。”

她大概有十年没有吃过油炸土豆了。可这回意义多么重大啊!说来正巧,在今天这个日子她用一场她只gB#之为光辉的演出肯定了她正牢固地掌握着公众,用巧妙的手段解决掉了艾维丝,并使汤姆看到他成了个什么样的大傻瓜,而最要紧的是对她自己毋庸置疑地证明,她从捆在她身上的恼人的枷锁中解脱出来了。艾维丝在她头脑里闪现了一下。

“这愚蠢的小东西妄想来坏我的事。我要叫她明天让人讥笑。”

牡蛎来了,她吃得津津有味。她吃了两片涂黄油的黑面包,乐滋滋地感觉到可以不惜危及自己的不朽的灵魂,还捧起大银杯开怀畅饮。

“啤酒,好啤酒,”她喃喃自语。

她能想像,要是迈克尔晓得她在干什么,他会把脸拉得长长的。可怜的迈克尔,他竟以为她毁了艾维丝的那场戏,是因为她以为他太关心这个愚蠢的金发小娘们了。的确,男人们愚蠢得多可怜呀。他们说女人骄傲自负;哼,她们跟男人们比起来可谦逊哩。

她想起汤姆,不禁好笑。那天下午他需要她,那天夜里更加如饥似渴地需要她。她想到他在她心目中仅仅好比是个舞台上的勤务人员,心里多舒畅啊。一个个人摆脱了情欲的羁绊,便有自信自尊之感。

她身坐的这间房间由三道拱门通那大餐厅,那里人们正在吃饭和跳舞;人群中无疑有一些是看完了戏来的。如果他们知道隔壁房间角落里那个用毡帽这着半张脸、不声不响的娇小的女人就是朱莉娅·兰伯特的话,他们会多么惊奇啊。她坐在那里,没人知道,没人注意,使她产生一种逍遥自在的感觉。他们是在给她演戏,而她是观众。他们在拱门口经过时,有那么短短的一会儿,她看到了他们:年轻的男人和年轻的女人、年轻的男人和不那么年轻的女人、秃顶的男人和腆着大肚子的男人、涂脂抹粉而死命装扮得年轻的形容枯槁的老太婆。有的相亲相爱,有的心怀忌妒,有的冷冷淡淡。

她的牛排端上来了。剪得正称她心意,洋葱松脆而略带焦黄。她用手指轻巧地捡起油炸土豆,一块块地细细品味,仿佛但愿流逝着的时光停留下来。

“在洋葱煎牛排面前,爱情又算得上什么呢?”她问道。单独一个人,尽情地胡思乱想,真令人感到怡然自得。她又一次想到了汤姆,在心灵中耸了耸感到幽默的肩。“真是一番有趣的经历。”

这番经历肯定有一天会对她大有用处。她透过拱门看见那些跳舞的人多么像戏里的一个场面,不禁使她回忆起在圣马罗时最初产生的一个想法。她在汤姆抛弃她时所受到的剧烈痛苦,使她回想起做小姑娘时曾跟老珍妮·塔特布学习过拉辛的《菲德拉》。她重读了这个剧本。忒修斯的王后①蒙受的折磨就是她所蒙受的折磨,她不由地感到她们的境遇是多么相似。这个角色她可以演;她深知被心爱的小伙子丢弃是什么滋味。天哪,她能演得何等精彩啊!

①即菲德拉。据希腊神话,菲德拉勾引其夫雅典国王忒修(Theseus)的前妻所生之子希波吕托斯(Hippolytys),遭到拒绝,乃还称他妄图非礼,王怒,派人杀死其子。后来冤清大自,菲德拉自尽。

她明白了为什么今年春天她演得那么糟糕,以致迈克尔决定停演;这是因为她演出时怀着她所表演的感情。这是不行的。你应该有过这样的感情,但你只有在已经克服了这些感情之后才能表演它们。她记起了查尔斯有一次曾对她说,诗歌来源于冷静地回忆起来的感情。她对诗歌一窍不通,但是这话对演戏来说是正确无疑的。

“可怜的老查尔斯能有这样的独到之见,真是聪明。这说明对人贸然作出判断是大错特错的。有人以为贵族都是些笨蛋,而他们中间的一个偏偏突然发表了这样令人惊叹不已的卓越见解。”

然而朱莉娅始终认为拉辛到第三幕才使他的女主人公出场是个大错误。

“当然啦,倘若我演这个戏,决不要这样荒谬的处理。照我看,有半幕戏为我上场作准备,已经足够了。”

她没有理由不去找个剧作家用这个题材给她写一个剧本,用散文写,或者写成简短的诗句,押韵不要太密。这样的诗句她能念,而且念得生动有力。毫无疑问,这是个好主意,而且她连准备穿什么服装都想好了,不要萨拉①裹在身上的那种松垂的打裥的衣服,而是要穿她跟查尔斯一起在大英博物馆里一幅浮雕上看到的那种古希腊的束腰短外衣。

①萨拉指萨拉·伯恩哈特。

“事情多滑稽啊!你到那些博物馆和美术馆去,感到真厌烦之至,然后有一天,你万万没有想到,忽然发现你看到的某种东西竟大有用处。这证明艺术之类并不真是浪费时间。”

她的腿固然适合于穿束腰短外衣,但是能穿着这种服装演悲剧吗?她对这个问题认真考虑了两三分钟。当她为了那冷漠无情的希波日托斯(她想到身穿塞维尔街①的服装的汤姆化装成一个希腊青年猎人的形象,不禁失笑)而肝肠寸断的时候,如果戏服上没有许多褶子,真能获得演出效果吗?这个难题引起了她的注意。不过,就在这时候,一个念头在她脑子里闪过,一下子使她灰心丧气。

①伦敦的一条有著名男子服装店的街道

“这一切固然都很好,可是剧作家在哪里呢?萨拉有她的萨尔都①,杜丝有她的邓南这②。可我有谁呢?‘苏格兰女王有个好儿子,而我只是个没有子息的光杆儿。’③”

①萨尔都(VictorienSardou,1891—19OS)为法国剧作家。歌剧《托斯卡》就是根据他的同名剧本改编的。

②邓南遮(GabrielleD’Annuncio,1863—1938)为意大利诗人、小说家兼剧作家。杜丝曾与他相爱,他为她专门写剧。

③据《詹姆斯·梅尔维尔爵士(SirJamesMelville,1549—1593)回忆录》记载,英女王伊丽莎白一世(1533—1603)曾说过这话,此处引语文字略有出入。苏格兰女王指玛丽·斯图亚特(MaryStuart,1542—1567),被伊丽莎白一世处死。

然而她没让这忧郁的思虑长久扰乱她的平静。她的情绪是那么高,她觉得自己能够像丢卡利翁用地上的石块造出人来①一般,从茫茫虚无中造出剧作家来。

①据希腊神话,丢卡利翁(Deucalion)及其妻子逃出主神宙斯(Zeus)所发的洪水,两人从肩头向身后扔石头,石头分别变成男男女女,从而重新创造了人类。

“那天罗杰说的都是些什么废话,而可怜的查尔斯似乎还把它当正经呢。他是个愚蠢的小学究,就是这么回事。”

她朝人们在跳舞的房间打了个手势。那边灯光给弄暗了,她从坐着的地方看过去,更像是戏里的一个场面了。“全世界是一个舞台,所有的男男女女不过是一些演员。”①但通过那道拱门,产生了一种错觉:我们这些演员才是真实的。这是对罗杰的回答。他们是我们的原料。我们表现出他们生活的意义。我们把他们荒唐无聊的感情拿来,转化为艺术,从而创造出美,而他们的意义正在于成为我们必须赖以完成我们艺术创造的观众。他们是我们演奏的乐器,如果没有人演奏,乐器有什么意义呢?”

①引自莎士比亚喜剧《皆大欢喜》(AsYouLikeIt)第2幕第7场第139—140行,译文采用朱生豪的。

这个想法使她无比振奋,一时满心欢喜地反复玩味着。她的头脑似乎空前地清晰。

“罗杰说我们并不存在。哼,只有我们才是真正存在的。他们是影子,而我们赋予他们以形体。我们是他们称之为人生的一切乱七八糟的无谓纷争的象征,而唯有这象征才是真实的。他们说演戏仅仅是作假。这作假却正是唯一的真实。”

这样,朱莉娅在她自己的头脑中重新创立了柏拉图①的理念论。这使她满怀欣喜。她心中猛然涌起一股对这无数无名的公众的友爱的热浪,他们的存在只是为了给她表现自己的机会。她高高地待在山顶上,思考着世人的数不清的活动。她因摆脱了一切人间的羁绊而深深感到自由,觉得妙不可言,而同这种极大的快感相比,一切都成为微不足道。她恍若一个天国里的精灵。

①柏拉图(Plato,公元前427—公元前347)为古希腊哲学家,是苏格拉底的学主、亚里土多德的先生。他提出理念论和灵魂不死等唯心主义哲学观念。

领班侍者带着奉承的微笑走上前来。

“一切都不错吧,兰伯特小姐?”

“好极了。你知道,各人的口味不同,真是奇怪。西登斯夫人特别爱吃肋条肉;我可完全不同,我特别爱吃牛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