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玛一边往家走一边沉思,也没人打断她。可是一进客厅,就见到了两个人,这才清醒过来。原来,她不在家时,奈特利先生和哈丽特来了,陪她父亲坐着。奈特利先生立即站起,以显然比往常严肃的神态说道:

“我非要见你一面才能走,不过我没时间了,马上就得走。我要到伦敦去,在约翰和伊莎贝拉那儿住几天。除了问好以外,还要我带别的东西或口信吗?”

“什么也不带了。不过,你这个决定是不是太突然了?”

“是的——有一点——我考虑的时间不长。”

爱玛一看就知道,奈特利先生还没原谅她:他看上去跟往常不一样。不过她心想,用不了多久,他一定会跟她重新和好的。他站在那里,仿佛想走,却又不走——这时她父亲开始发问了。

“啊,亲爱的,你平平安安地去了那儿吗?你见到我那可敬的老朋友和她的女儿怎么样?你去看她们,她们一定很感激吧?奈特利先生,我跟你说过了,亲爱的爱玛刚才去看望了贝茨太太和贝茨小姐。她总是那么关心她们!”爱玛听r这番溢美之词,不由得脸红起来。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摇了摇头,望着奈特利先生。奈特利先生似乎立即对她产生了好感,从她的眼里看出了她的一片真情,她心头闪过的美好情感一下被他捕捉住了,赢得了他的尊重。他用热切的目光注视着她。爱玛心里洋洋得意——又了一会,奈特利先生做出了一个异乎寻常的、小小的友好举动,使她越发高兴。他抓住了她的手。爱玛说不清楚,究竟是不是她自己先伸出手来——也许是她先伸出了手——但他一抓住了,握得紧紧的,无疑是要拉到他的嘴唇上——恰在这时,他又转念一想,突然把她的手放下了。他为什么要犹豫,为什么在要吻之前又改变了主意,她也琢磨不透。她心想,他若是不停下来,岂不是更好一些。然而,他的意图是毋庸置疑的,究竟是因为他一向不爱向女人献殷勤,还是由于什么别的原因,她都觉得他这样做是再自然不过了。他生性又纯朴又庄重。她一想起他那个意图,就满心高兴。这说明他们已经完全和好了。接着,他就离开了他们——转眼间就走掉了。他行动一向果断,既不迟疑,也不拖拉,可这一次似乎比平时走得还突然。

爱玛并不后悔去看了贝茨小姐,但她心想早离开十分钟就好了:跟奈特利先生谈谈简·费尔法克斯找到了工作,该是多大的乐事呀。他要去布伦斯威克广场,她也并不感到遗憾,因为她知道他去那里该有多快活呀——不过,他可以选一个更好的时间去——早一点打个招呼,可能更让人高兴些。然而,他们分手时已经完全和好了,她不会误解他脸上的神情,他那未完成的殷勤举动,这都说明她已重新博得了他的好感。她发觉他已在他们家坐了半个小时。可惜她没有早点回来!

奈特利先生要去伦敦,还这么突然,而且要骑马去,爱玛知道这都很糟糕。为了转移父亲的思绪,别为此事烦恼,她讲起了简·费尔法克斯的事,这一招果然生效了,起到了有效的抑制作用——父亲既感兴趣,又没有感到不安。他早就认定简-费尔法克斯要出去当家庭教师,而且也能兴高采烈地谈论这件事,但是奈特利先生要去伦敦,却是个意外的打击。

“亲爱的,听说她找到这么一个富裕的人家,我的确很高兴。埃尔顿太太为人敦厚,和蔼可亲,我敢说她熟识的人都是好人。但愿那儿气候干燥,那家人好好照料她的身体。这应该是最要紧的事,可怜的泰勒小姐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我确实都是这么照料她的。你知道,亲爱的,她要跟着那位新结识的太太,就像以前泰勒小姐跟着我们一样。我希望她在某些方面能过得好一点,不要在那儿安居了很久以后又想离开。”

第二天,从里士满传来一条消息,把别的事全都推到了一边。一封快信送到兰多尔斯,宣布邱吉尔太太去世了!虽然她外甥没有什么特别理由为了她而赶回去,但他到家后她至多只活了三十六小时。她突然出现前所未有的病变,挣扎了一阵之后便咽了气。了不起的邱吉尔太太终于与世长辞了。

这件事引起了正常的反应。人人都神情庄严,显出几分悲哀:缅怀死者,关心活着的朋友;过了一定的时候,又都好奇地想知道要把她葬在哪里。哥尔德·斯密斯告诉我们说,可爱的女人堕落到干出蠢事来,只有一死了之;而堕落到令人厌恶的地步,也只能以死来清洗恶名。(译注:此语引自哥尔德·斯密斯《威克菲尔德的牧师》第24章)邱吉尔太太讨人嫌至少已有二十五年了,现在大家说起她来却抱着怜悯体恤之情。有一个不白之冤她算洗清了。以前谁也不承认她身患重病。现在她死了,证明她决不是胡思乱想,决不是出于自私的动机无病。

“可怜的邱吉尔太太!毫无疑问,她一定受了不少的罪:谁也想象不到有多大的罪——不停地受罪把脾气也折腾坏了。这是件令人悲伤的事——令人震惊——尽管她有不少缺点,可是邱吉尔先生没有了她可怎么办呀?邱吉尔先生真是损失惨重。他会伤心一辈子的。”甚至连韦斯顿先生也摇摇头,神情严肃地说:“哎!可怜的女人,谁想得到啊!”他决定把他的丧服做得尽可能漂亮些。他太太坐在那里一边做着宽折边,一边怀着真挚而深沉的哀思和理念,又是叹息,又是评说。这件事对弗兰克会产生怎样的影响,他们俩从一开始就想过了。爱玛也早就有所考虑。邱吉尔太太的人品,她丈夫的悲哀——在她脑海里掠过,使她又敬畏又同情——随即再想想这件事将给弗兰克带来什么影响,他会怎样得到好处,怎么获得自由,心里不禁高兴起来。她顿时看出了可能带来的种种好处。现在,他要是对哈丽特·史密斯有了情意,就不会遇到什么阻力了。邱吉尔先生了妻子,谁也不会怕他。他这个人脾气随和,容易让人牵着鼻子走,他外甥说什么他都会依从。爱玛只希望那个外甥真的有了情意,因为她虽然抱着一片好意,但却不敢肯定他确已有了情意。

这一次哈丽特表现得极为出色,很能自我克制。不管她感受到了多大的希望.她都一点也没有流露。爱玛看到她的性格变得坚强了,不禁十分高兴,也不去把事情点破,以免扰乱她的心。所以,她们谈论邱吉尔太太去世这件事,彼此都比较克制。

兰多尔斯收到了弗兰克的几封短信,信中把他那边一个个要紧的情况、要紧的打算,全都作了介绍。邱吉尔先生的心情比预料的要好。到约克郡举行葬礼后,他们首先去的是温莎(译注:温莎:英国伯克郡的一个地区,位于伦敦西面泰晤士河南岸)的一个老朋友家,过去的十年里,邱吉尔先生一直在说要去拜访他。眼下,对哈丽特没有什么事情可做,爱玛只能对未来抱着美好的希望。

更迫切的事,是要关心简·费尔法克斯。在哈丽特的人生出现光明前景时,简的好景却结束了。现在她接受了聘请,海伯里那些一心想关怀她的人,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而这已成为爱玛的首要愿望。一想起过去冷淡了她,她就比什么都感到后悔。几个月来她一直怠慢的一个人,如今却成了她要百般关怀、深表同情的对象。她要为简做点好事,表示自己珍惜与她的交情,证明自己尊重她、体谅她。她打定主意要动员她到哈特菲尔德来玩一天,于是便写了封信请简来。不想邀请被拒绝了,而且是通过口信:“费尔法克斯小姐身体欠佳,无法写信。”那天上午,佩里先生来到哈特菲尔德时,看来简病得不轻,他没经她本人同意就去看了她。她头痛得厉害,还发着高烧,他怀疑她能否如期去斯莫尔里奇太太家。这一次她的身体似乎全垮了——胃口全然没有了——虽说没有什么令人惊骇的症状,没有全家一直担心的肺病的迹象,佩里先生还是为她担忧。他觉得她承受的负担太重,她自己也感觉到了,只不过不肯承认罢了。她的精神似乎支撑不住了。佩里先生看得出来,她目前的家对一个神经出了毛病的人是不利的:老是守在一间屋子里,但愿能改变这种情况——而她那好小的姨妈,虽然是她多年的老朋友,却不得不承认,并不是这种病人的最佳伴侣。她的关心照料是不成问题的,其实倒是过分了些,他担心反而对费尔法克斯小姐弊多利少。爱玛怀着极其热切的心情听着,越听越为她着急,便四下张望,急于想找个办法帮帮她的忙。把她接出来——哪怕只是一两个小时——离开她姨妈,换换空气和环境,安安静静、合情合理地说说话,哪怕是一两个小时,也许会对她有好处。第二天早上,她又写了封信,以最动情的语言说,不管简说个什么时间,她都可以坐车去接她——并且说佩里先生明确表示,这种活动对病人有好处。回答只是这样一个短简:

“费尔法克斯小姐谨表敬意和感谢,但还不能作任何活动。”

爱玛觉得她那封信应该得到更好的答复,但又不便作文字上的计较,从那颤抖不匀的字迹看得出来,简显然有病,因此她只想找个最好的办法,打消她那不愿见人、不愿接受别人帮助的心理。因此,她尽管收到了那封信,还是吩咐备车,乘到贝茨太太家,希望能说服简跟她一道出去——可是不成。贝茨小姐来到车门前,满怀感激,竭诚赞同她的看法,认为出去透透气大有好处——而且费尽了口舌——但完全是白搭。贝茨小姐无可奈何地回来了,简无论如何也说不通。只要一提起出去,她的情况似乎就越发糟糕。爱玛想去见见她,试试自己能不能说服她,可是,几乎没等她把这个意思说出来,贝茨小姐就向她表明:她已答应外甥女决不让伍德豪斯小姐进去。“说真的,可怜的亲爱的简的确没法见任何人——根本没法见人——埃尔顿太太的确是不能不见——科尔太太非要她不可——佩里太太磨了半天嘴皮——除了她们几个,简的确不任何人。”

爱玛可不想人家把她同埃尔顿太太、佩里太太、科尔太太划为一类,这些人什么地方都要往里钻。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优先权——因此便让步了,只是又问了问贝茨小姐她外甥女胃口如何,吃些什么东西,希望在这方面提供点帮助。一说起这个话题,可怜的贝茨小姐忧心忡忡,话也多了。简几乎什么也不吃。佩里先生建议她吃些营养丰富的食物,可是她们能搞到的(而且谁也不曾有过这么好的邻居)都不合她的口味。

爱玛一回到家,就立即叫管家去查看一下储存的食物,打发人火速给贝茨小姐送去一些质量上乘的葛粉,还附了一封十分友好的短简。半小时后,葛粉退回来了,贝茨小姐千谢万谢,但是说:“亲爱的简非让送回去才肯罢休,她不能吃这东西——而且非要说,她什么也不需要。”

爱玛事后听说,就在简.费尔法克斯推说不能活动,断然拒绝同她一起乘车出去的那天下午,却有人看见她在海伯里附近的草场上散步。爱玛把一件件事情串联起来,深深意识到,简是下定决心不肯接受她的情意。爱玛很难过,非常难过。简精神收到刺激,行动前后不一致,力量分配不均衡。这就使她目前的状况比以前更加可怜,爱玛为此感到很伤心。而且,简并不相信她的一片真情,不把她视为朋友,她也感到很委屈,然后她可以聊以的是,她知道自己的用心是好的,她可以对自己说:如果奈特利先生知道她一次次试图帮助简.费尔法克斯,甚至能看透她的一片真心,那他这一次对她就没有什么可指责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