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要获得军事光荣的这个营,是先用火车运到东加里西亚的拉伯尔兹,从那里他们就步行到前线去。在火车上,帅克和那个自愿军官坐的那辆敞车多少又变成谈叛逆话的地方了;在较小的规模上,类似性*质的谈话也在别的敞车上进行着。老实说,连参谋车里都有某种程度的不满情绪,因为在菲兹-阿邦尼地方接到军部一道命令,宣布军官的酒类配给减少了四分之一品脱。自然士兵们也没被忘掉,他们每人的西米⑵配给也减少了三分之一两,更奇怪的是军队里谁也没见过一粒西米。
车站上挤得人山人海。两列军火车等着先开出去,跟着是两梯队的炮兵,和载着架桥部队的一列车。 还有一列车载着航空部队,在另一条铁轨上可以看见敞车上摆着飞机和大炮,可都已经破烂不堪了。那是打下来的飞机的残骸和炸碎了的曲射炮的炮身。往前方输送的都是新的器材,这些过去光荣的遗迹是要运到后方去修理改造的。 可是杜布中尉正对围着击伤的大饱和飞机集合的士兵们解释说,这就是战利品。他继续装着傻瓜,指着一架被击伤的、支柱上还清清楚楚标着“卫因那尔·纽史达”⑶字样的奥地利飞机对士兵们说: “这是咱们在列姆堡⑷地方俘获的俄国飞机,”杜布中尉说。卢卡施中尉无意中听到这句话,就走过来补了一句: “对呀,还烧死两个俄国飞行员哪。”随后他又一句话不说地走开了,可是心里想杜布中尉是多么可怕的一个傻瓜呀。 在第二批敞车后面,他碰到帅克。他很想躲得远远的,因为帅克一看见卢卡施中尉两眼就直直地望着他,像是有无限的心事要向他倾吐。 帅克照直走到卢卡施中尉面前。 “报告长官,我是来看看您还有什么吩咐没有。报告长官,我到参谋车上找过您。” “听我说,帅克,”卢卡施中尉回答说,“我越看见你,我就越相信你这个人一点不知道尊敬上级军官。” “报告长官,”帅克赔罪说,“我曾经在弗赖德尔·封·布摩朗⑸中校——或者类似一个名字——下面当过兵,他的个子也就有您一半高,留着一副长胡子,看来像个猴子。他发起脾气来跳得老高,所以我们管他叫橡皮老爹。那么,有一天……” 卢卡施中尉友善地在帅克肩头上拍了一下,用和蔼的声调对他说: “得啦,住嘴吧,你这个流氓。” “您说得对,长官,”帅克回答说,然后就回到他那辆敞车上去了。 五分钟以后,列车离休门涅不远了。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战斗的痕迹,这场仗是在俄国人向提查流域进攻的时候发生的。山坡两边都是简陋的战壕,偶尔有一片农庄的废墟。要是这种废墟周围搭起一些临时的棚子的话,那就表示居民已经又回来了。 后来,将近晌午,他们走到了休门涅,那里火车站上也有战斗的痕迹。午饭准备起来了,士兵趁这个机会窥探一个秘密:俄国人走了以后,当局是怎样对待当地人民的——当地人民跟俄国人在语言和宗教上是相同的。 在月台上,站着一批露丹尼亚⑹囚犯,周围有匈牙利的宪兵把着。囚犯中间有从这一带到处搜来的神甫、教师和农民。他们的手都反绑在背后,两个两个地拴在一道。大部分鼻子都破了,脑袋上肿着疤,因为他们被捕以后,立刻就被宪兵痛打了一顿。 再走过去一点,一个匈牙利宪兵正在跟一个神甫开玩笑。他在神甫的左脚上拴了一根绳子牵在手里,然后用槍把子逼那个神甫跳扎达士舞。正跳的时候他一拉绳子,神甫就脸朝地倒下了。神甫的手既然倒绑着,他站不起来,只好拼命设法滚得仰面朝天,这样也许可以挺起身来。宪兵看到这个,笑得竟流出了泪来。当神甫终于挣扎着爬了起来的时候,他又拉了一下绳子,神甫就又脸朝地倒下了。 一个宪兵队的军官过来把这种娱乐打断了。他吩咐把囚犯带到火车站后边一间空的棚屋里去,这样士兵可以随便揍他们,捉弄他们,谁也看不到。 参谋车里谈论着这些举动,一般说来,大家都很不赞成。 旗手克劳斯认为要是他们当了奸细,就应该当场把他们绞死,事前不要虐待他们。可是杜布中尉对整个举动却表示完完全全地赞成,他马上就认为囚犯跟塞拉耶弗的暴举必然有关系。听他说来,真好像休门涅的匈牙利宪兵在替被刺死的斐迪南大公爵和他的妻子报仇哪。为了加重他这话的力量,他说他订了一份月刊,这份月刊甚至在战争爆发以前,在它的七月号上就说:萨拉热窝的空前暴举会在人们心上留下一个多年也不会好的创伤,和其他类似的话。 卢卡施中尉也咕哝了几句,说休门涅的宪兵可能也订了登载那篇感人的文章的那份杂志。然后他就走出车厢去找帅克。忽然他对一切都感到厌烦,只想喝个醉,忘掉他的烦恼。 “我说,帅克,”他说,“你不知道哪里可以弄到一瓶白兰地酒吧?我有点儿不大好过。” “报告长官,那是因为时令变了。我想咱们到了前线您更会觉得不好过的。您离开大本营越远,您就越会觉得不对劲儿。可是长官您要是高兴的话,我可以替您搞点儿白兰地来,只是我怕车会开走,把我丢下。” 卢卡施中尉叫他放心,说火车还要两个钟头才开,车站后头有人偷偷地论瓶卖白兰地。撒格那尔上尉曾派马吐士支去那里买过,他花十五克郎买来一瓶蛮好的法国白兰地。于是十五克郎拿出来了,帅克就得去,并且还不要让人知道是替卢卡施中尉买的,或者是中尉派他去的,因为严格说起来,这是不许可的。 “长官您放心,”帅克说,“不会出岔子,因为我很喜欢干不许可的事。这种事儿我卷进过好几档子啦,自己连晓得也不晓得。提起来,我们在布拉格兵营里的时候,有一回叫我们别……” “向后转!快步走!”卢卡施中尉把他打断了。 于是帅克就往车站后边走去,一路上自己重复着这趟远征主要注意的事项。白兰地酒必须是上好的,因此他得先尝它一尝,而既然这是不许可的,他干起来得当心。 他刚要从月台侧面拐弯的时候,又碰到杜布中尉。 帅克过了月台继续往前走,杜布中尉灵机一动,就也跟了来。走过车站,靠马路摆着一排篮子,都底朝天放着,上面是几只柳条编的托盘,里面放着各种点心,看来就像预备给学童们去远足的时候吃的那样毫不违法。是一些碎糖棍儿、脆卷饼、一大堆水果糖,这儿那儿还放着一片片黑面包和一截香肠,看来显然是马肉做的。可是篮子里放的却是各色*酒类,有小瓶白兰地、甜酒、烧酒和其他含酒精的饮料。 沿着马路有一道沟,沟那边就是一座棚子,各种违禁饮料的交易都在里边进行。 士兵先在柳条托盘前面讲好价钱,然后一个头上两边有鬈发的犹太人就从那看来毫不违法的托盘下边拿出一瓶白兰地,藏在长袍子下面,带到木棚子里面;然后那个士兵就小心翼翼地塞到裤子或者军便服里。 帅克往这个地方走来,而杜布中尉也就用他钉梢的本领注视着帅克的行动。 帅克走到头一只篮子跟前就试试运气。他先挑了点儿糖果,付了钱,放到衣袋里了。这时候,那个头上两边有鬈发的先生就用德国话跟他咬耳朵说: “老总,我还有点儿荷兰烧酒哪。” 价钱很快就讲妥了。帅克走进那个棚子,但是他等那个头上两边有鬈发的先生把瓶子打开,他尝了尝以后才付钱。他对那白兰地总算很满意。他把酒瓶塞进军便服下面以后,就回到车站上去了。 “你到哪儿去啦,你这下流鬼?”帅克刚要走上月台的时候,杜布中尉站到他面前说。 “报告长官,我去弄点儿糖果吃。” 帅克把手伸到衣袋里,掏出一把又脏又满是尘土的糖果。 “长官您肯赏光尝点儿吗?我尝了尝,还不坏。长官,这种糖果还有点儿挺好的水果味道,吃起来像覆盆子果酱。” 帅克的军便服下面凸出一只酒瓶的弯弯曲曲的轮廓来。 杜布中尉在帅克的军便服上摸索了一下。 “这是什么,你这下流鬼?拿出来!” 帅克掏出一只瓶子来,上面清楚醒目地写着“白兰地”,里面是黄糊糊的液体。 “报告长官,”帅克毫不畏缩地回答说,“我往这只空的白兰地瓶子里灌了点儿水。昨天那顿红烧肉吃下以后,到现在我还渴得要命哪。可是,长官您瞧,那个唧筒的水有点儿黄。我想那大概就是含铁质的水,非常有益健康,喝了很滋补。” “帅克,如果你真渴得那么厉害,”杜布中尉魔鬼般地笑了笑说,“那就喝吧,可是要大口喝下去,一口气把它全喝掉。” 杜布中尉自以为步步加紧地折磨着帅克了。他想,这回可终于把帅克难住了。他估计帅克喝几口就喝不下去啦,那时候,他杜布中尉就会占了上风,说:“把瓶子交给我,让我喝一通,我也口渴啦。”接着,他幸灾乐祸地摹想着帅克在那可怕的时刻该有多么狼狈。结果,种种烦恼都会落到他头上。 帅克拔开瓶塞,举到唇边,瓶里的东西就大口大口地消失到他的喉咙里去了。杜布中尉给这情景吓呆了。他眼睁睁地望着帅克从容不迫地把整瓶都喝了下去,然后把空瓶子往马路那边的池子里一丢,丢的就像是柠檬水的瓶子似的。帅克说道: “报告长官,那水的确有点儿铁的味道。我从前认得一个在布拉格附近开酒馆的家伙,他常常把旧的马蹄铁丢到井里,那样为夏天的游客作一种带铁味儿的饮料。” “你这个坏蛋,我给你马蹄铁尝尝!来,你带我去看看你取水的那口井。” “长官,离这儿只有几步,就在那座木屋后边。” “你头里走,你这下流鬼!这样我好看看你步子迈得对不对。” 帅克在前边走去,心里想只好听天由命了。可是他仿佛觉得那木屋后边有口井,因此,在那里真地就找到一口井,他也并没有觉得奇怪。事实上,那儿还有一架唧筒。他们走到那儿,帅克就上下拔那唧筒的把儿,随后就淌出一股黄糊糊的水来。这样,帅克就能用应有的庄严说: “长官,这就是那带铁味儿的水。” 正在这时候,那个两鬓留着鬈发的人很害怕,走了过来。帅克用德国话告诉他中尉要喝水,叫他拿一只玻璃杯来。 杜布中尉狼狈得只好一口气把一杯水全喝了下去,那水在他嘴里留下了粪汤子的味道。这件事把他搞得昏头昏脑的。他给了那个犹太人一张五克郎的票子,然后掉过身来对帅克说: “你在这儿晃荡什么?回到你应该待的地方去!” 五分钟以后,帅克在参谋车上出现了,他神秘地对卢卡施中尉拍手,叫他出来,然后对中尉说: “报告长官,再有五分钟,最多十分钟,我就要大醉特醉了。可是我要躺在我的敞车上,请长官您答应三个钟头以内别喊我,别吩咐我做什么,直到我把这个醉劲儿睡过去。我没出什么毛病,只是给杜布中尉抓到了。我告诉他是水,因此我只好当着他面把一瓶白兰地全喝干,来证明那是水。长官,什么事也没出,照您吩咐的,我一点儿马脚也没露,而且我提防得很紧。可是现在我向长官您报告,我觉得两条腿开始有点儿站不稳。自然,长官,我的酒量不含糊,因为我跟着卡兹先生的时候……” “别说了,你这野猪!”卢卡施中尉嚷道,其实他并没真地生帅克的气。另一方面,他对杜布中尉更倍加憎恨。 帅克小心翼翼地溜回他那节敞车去。当他垫着大衣枕着背包躺下以后,他对给养军士万尼克和其他的人说: “不管怎样,我这家伙生平这回是真喝醉了,我不愿意人把我喊醒。” 说完这话,他翻过身去就打起呼噜来。 经历了许多磨难才弄到这份营部记录员差使的自愿军官马立克,这时候坐在一张可以折叠的桌子旁边。他正在事先准备着一些随时可以列举的营部英勇事迹,他对这种预卜未来的事显然感到浓厚的兴趣。 自愿军官这时候正咧嘴笑着,拼命刷刷地写着。给养军士万尼克在旁边很感兴趣地望着他。随后万尼克站起来,从自愿军官的肩膀后边看他写些什么。自愿军官向他解释说: “替本营的战史事先准备材料,这太有趣了。这工作主要是要有系统地做。全盘得有—套系统。” “一套有系统的系统,”给养军士万尼克说,脸上多少带着些轻蔑的笑容。 “对呀,”自愿军官信口说。“搞上一套系统化的、有系统的系统来写咱们这营的战史。一开头就写咱们这营打了什么了不起的胜仗可不成。事情得按照一定的计划一步步地来。一个营不能一上去就把敌人打垮。这中间我得一点一滴地积累一些细小的事迹来表现咱们这营无可伦比的英勇。喂,还有。……”马立克作了一个猛然想起什么来的姿势,继续说下去.“我差点儿忘记告诉你了,军士,你给我找一份全体军士的名单来。告诉我第十二连一个上士的名字。叫赫斯卡?那么,咱们就让赫斯卡的脑袋给地雷炸掉。他的脑袋飞掉了,他的身子却继续前进了几码,并且瞄准打下一架飞机。自然,皇室得在他们自己家里特别布置一个晚会,来庆祝这种战绩。到会的都是些显赫人物,而且就在皇帝卧室紧隔壁的房间里举行。房里点的全是蜡烛,我想你也晓得,宫里的人们都不喜欢电灯,因为咱们这位上了年纪的皇帝⑺很不喜欢‘短路’⑻。向我们这营致敬的庆祝会从下午六点钟开起,那时,皇太子的孙子们都上床睡觉了,皇帝举杯向我们这个先遣队致完贺词以后,大公爵夫人玛丽·瓦勤莉也说几句话。军士,她特别要夸奖你一番。我跟你说,奥地利有许许多多的营,可是只有咱们这营建下了这样的奇功。自然,从我写下的笔记来说,咱们这营显然要遭受不可挽回的惨重损失,因为一个没人阵亡的营就不成其为营了。关于咱们的伤亡,那得另外写一篇文章。胜利将要不断地来,我手头就已经有四十二宗了。可是咱们这营的战史不能净是一连串枯燥无味的胜利。所以正像我所说的,也得遭受许多损失。这样,营里的每个人都会轮到一次露露头角的机会,直到比方说九月吧,咱们这营就一个也不剩了,单剩那几页光荣的战史来震撼全体奥地利人民的心弦。军士,我就是这么结束这部战史的,一切荣誉都归于先烈!他们对咱们帝国的爱戴是最神圣不过的,因为那种爱戴是以死为归宿的。让后人一说到像万尼克这样的名字,就感到敬畏吧。那些靠烈士过活因而最切身地感到这个损失的亲属们,让他们骄傲地擦干他们的眼睛吧,因为阵亡的是咱们这营的英雄。” 电话员楚东斯基和炊事员尤拉达屏息听着自愿军官计划中的营部战史。 门是半开着的。这时候,杜布中尉探进头来。 “帅克在这里吗?”他问道。 “报告长官,他睡了,”自愿军官回答道。 “我问到他的时候,你就应当打起精神来,把他给我找来。” “这我可办不到,长官,他在睡觉哪。” 杜布中尉发脾气了。 “你叫什么名字?马立克?噢,对了,你就是那个一直被关禁闭的自愿军官,对不对?” “对,长官。作为自愿军官,我的训练差不多全是带着手铐脚镣受的。可是自从师部军事法庭证明我确实没有罪,把我释放那天起,我就又恢复了我以前的职位,并且被委任作本营战史的记录员。” “你这差使长不了,”杜布中尉涨红了脸,大声嚷道。“我一定想法叫它长不了!” “长官,我希望长官去报告警卫室,”自愿军官正颜厉色*地说。 “你别跟我胡闹,”杜布中尉说。“我会把你送到警卫室去的。咱们后会有期,那时候你就会替自己大大难过起来,因为你还不知道我的厉害,可是到那时候你会知道的。” 杜布中尉气冲冲地走出去了,在气恼中,他完全忘掉不过几分钟以前,他本来满心打算把帅克叫来对他说:“朝我喷一口气,”用这最后的手段来证明帅克违法喝了酒。过了半个钟头他才想起这件事来,可是已经太晚了,因为这中间士兵们都领了一份带甜酒的黑咖啡。杜布中尉折回敞车上的时候,帅克已经在忙这忙那了。杜布中尉一叫,他像一只绵羊般地从车里蹦出来。 “朝我喷一口气!”杜布中尉向他咆哮道。 帅克就尽他肺里所有的一切朝他喷去,直像一股热风把酿酒厂的香味朝田野刮去一般。 “我闻到的是什么气味,你这畜生?” “报告长官,您可以闻到甜酒的气味。” “哦,我可以闻到,对吗?”杜布中尉盛气凌人地嚷道。“这回我可抓着你了。” “是呀,长官,”帅克非常镇定地说,“我们刚领到为喝咖啡用的一份甜酒,我把甜酒先喝掉了。自然,要是有了新的规定,要我们必须先喝咖啡,后喝甜酒,那我很抱歉,我保证这样的事以后不再发生了。” 杜布中尉一句话没说,迷茫地摇摇头走开了,但是马上又折回来对帅克说: “你们这些人都给我记住,早晚我会叫你们喊饶命的。”他能做到的只是这些,然后他又回到参谋车上去了。他感到自己非说点话不可,因此,他就用贴己的、自由自在的口气对撒格那尔上尉说: “我说,上尉,你觉得怎么样……” “我失陪一会儿,对不起,”撒格那尔上尉说道,然后他就走到车外边去了。 一刻钟以后,列车向那基-查巴开去了,走过布里斯托夫和大拉得万尼一带被烧毁的村庄。这时他们知道身临战地了。喀尔巴阡山的山坡上到处都是战壕,战壕的两边尽是巨大的弹坑。跨过一条注入拉布尔河的小溪——火车就沿着拉布尔河的上游行驶——他们可以看到新修的桥,和烧焦了的旧桥的桥身。整个山谷都给连凿带挖得百孔干创,土地被蹂躏得看来就像一大群大鼹鼠在上面搭过窝似的。在弹坑的边上散落着奥地利军装的碎片,这是被大雨冲出地面的。那基-查巴的后边,在一棵烧焦了的老松树的乱枝丛中,挂着一只奥地利步兵的靴子,里边还有一块胫骨。这些没有了绿叶的森林或没有了松针的松树,这些没有了树梢的树,和遍是弹孔的孤零零的村庄都印证了炮火所造成的毁坏。 列车沿着新砌成的堤防缓慢地前进,因而全营官兵可以饱览一下战地的景物。那些栽着白十字架的军人坟墓在破坏得糜烂不堪的山坡上形成一片片的白色*闪亮着。官兵们仔细端详着那些坟墓,这样他们好逐渐地、但是确信无疑地做好精神准备,来迎接那顶奥地利军帽最后会颁给他们的光荣:跟泥土捏在一起,挂在白十字架上。 密左-拉伯尔兹是炸毁又烧光了的火车站后面的一个停车处,原来的车站只剩下一片被烟熏黑了的墙,上面霹出弯弯曲曲的铜骨。代替烧毁了的车站的,是匆匆新盖起来的一间长形木屋,上面钉满了告示牌子,用各种文字写着:“认购奥地利战争公债!”另外一间长形的木屋是一个红十字会站,从里面走出两个护士,一个胖医生。 士兵们接到通知说,过了巴洛塔,到卢勃卡山口就开饭。营部的军士长带着各连队的炊事员以及负责全营给养的采塔姆中尉,随同四个当侦察员的士兵,向麦兹教区进发。不到半个钟头他们就回来了,带着三口后腿捆起来的猪,和连哭带喊的一家路丹尼亚农民——猪是硬从他们家里征用来的。后面还跟着那个从红十字会木屋里走出来的胖军医。他正在大声向采塔姆中尉解释着什么,中尉只耸了耸肩膀。 在参谋车前边冲突达到了高|潮。军医毫不客气地对撒格那尔上尉说,猪是红十字会医院定下了的,而农民干脆不承认有这么回事;他要求猪应该归还给他,因为那是他唯一的产业,他决不能按照付给他的价钱撒手。说着,他就把接到的猪钱硬塞到撒格那尔上尉手里。农民的老婆这时候握住上尉另外一只手,她按那一带风土人情用突出的卑躬屈膝的样子吻起他的手来。 撒格那尔上尉吃了一大惊,好一会他才挣脱那个乡下老太婆的手。挣脱也是白搭,因为她那个较小的孩子又顶替了她,用湿溜溜的嘴巴吻起他的手来。 可是采塔姆中尉用公事公办的口气断然说道: “这家伙家里还有十二口猪哪,而且我们已经照最近师部‘经济项’第一二四二○号指示的规定给过他钱了。根据指示的第十六条,在未受战争波及的地区,猪价不能超出每磅一克郎三个黑勒尔的牲畜官价,而在受到战争波及的地区,每磅可以再加给十五黑勒尔,共合每磅一克郎十八个黑勒尔。注意下面的指示:若是有猪可以供应过路军队食用的地区虽然受到战争波及,但是查出猪依然没受损失,牲畜价钱照未受战争波及的地区每磅再加七个黑勒尔。如遇到纠纷,应在现场组织调查团,成员为牲畜的原主、有关部队的指挥官和负责给养的军官或军士。” 这些话都是采塔姆中尉从他随身总携带的一份师部指令念出来的。他差不多闭上眼也背得出:在战区,胡萝卜的官价涨到每磅十四个半黑勒尔了。在同一地区,军官食堂用的菜心涨到每磅九十五个黑勒尔了。坐在维也纳拟定这些价码的先生们似乎摹想战区长满了胡萝卜和菜心。但是采塔姆中尉用德语把这段话念给那个激动的农民听,然后问他懂了没有。农民摇头的时候,中尉对他咆哮道: “那么,你想要个调查团吗?” 农民只听得懂“调查团”三个字,因此他点了点头。这时候,他的猪已经被拖到野战厨房宰杀去了,他就被特别为了执行征用而派来的、槍上了刺刀的士兵们包围起来。于是,调查团向他的农庄出发,去确定究竟应该给他每磅一克郎十八个黑勒尔还是一克郎三个黑勒尔。可是他们刚刚走上通往村庄的大路,野战厨房那边就传来比人的喊叫还要难听三倍的猪的尖声嘶叫。农民知道一切都完了,就绝望地用路丹尼亚土话嚷道: “每口给我两个金币吧!” 四个士兵向他逼来,农民一家都在撒格那尔上尉和采塔姆中尉面前咕咚跪在土地上。作妈的和她两个女儿抱住上尉和中尉的膝头,管他们叫恩人,直到最后那农民大声嚷着叫她们站起来。他并且说,若是士兵要把猪吃掉,他们就尽管吃吧,他希望他们吃了全死的。 于是,调查团这个想法就放弃了。那个农民气愤愤地挥动着拳头,因而每个士兵都用槍把子揍了他一下。这时候,他一家人都在胸前划起十字,跑掉了。 关于军官的伙食,撒格那尔上尉已经有了吩咐: “烤猪肉加香草汁。挑最好的肉,不要太肥的。” 这样,走到卢勃卡山口士兵领配给的时候,每人在汤里只发现两小块肉,运气更坏的只能找到一块肉皮。 另一方面,办公室的职员们嘴上却都油腻得发亮,抬担架的填得肚皮都凸了起来,而这片上好的丰衣足食的地区周围,举目全是最近的战斗留下的原封未动的痕迹。到处都散落着弹壳,空罐头盒,俄罗斯、奥地利和德国军装的碎片,击毁了的车辆上的零件,当作绷带用过的长而浸了血的纱布和棉花。 从前的火车站如今只剩一片废墟了,旁边一株古老的松树给一颗没炸开的炮弹击中。到处都是炮弹的碎片,附近一定埋着士兵的尸体,因为有一股可怕的腐烂的臭味。 近处的山后边弥漫起浓烟,好像整整一座村庄烧了起来,使得眼前这片战争景色*更加美满了。那边烧的木屋是霍乱和痢疾患者的隔离所。那些急于想请大公爵夫人玛丽出面赞助,成立一所医院的先生们可皆大欢喜了,他们报告了一些莫须有的霍乱和痢疾患者隔离所的概况,随后就发了一注大财。这时候,大公爵夫人出面赞助的这套骗局也跟着焚烧草褥子的臭气一道儿上了天堂。 德国人已经赶着在火车站后边一块岩石上给阵亡的勃兰登堡士兵修起一座纪念碑,上面刻着“卢勃卡山口战役英雄纪念碑”,和一只铜铸的巨大的德意志鹰⑼。纪念碑的基座上刻着题词,说明那只鹰是用德军解放喀尔巴阡山时俘获的俄军大炮铸成的。 全营官兵吃过饭,就在这片奇特的景物环境下休息。旅部拍来一件关于本营此后行动的密码电报,撒格那尔上尉跟营部副官这时还没弄清电文的内容。电文措辞含糊得直像他们根本不该开进卢勃卡山口来,而应当从纽史达特往完全不同的方向开,因为电文里提到什么:“恰波-翁瓦尔;小倍里兹那·乌卓克。” 撒格那尔上尉回到参谋车上以后,展开了一场关于奥地利当局是不是昏庸糊涂的争论,有的人弦外之音似乎说,要不是有人家德国人撑着,东线的军团早就给打得七零八落了。接着,杜布中尉就替奥地利的昏庸糊涂辩护起来。他瞎扯道:他们到达的地区在最近的战斗中间破坏得很厉害了,因此,才还没能把这条阵线整顿好。所有的军官听了都用怜悯的眼色*望着地,等于说:“他这么昏头昏脑的,这怪不得他。”杜布中尉发觉没人反驳他,就索性*信口开河地胡扯下去,说这片疮痍满目的风景给他多么雄壮的感觉,它标志着奥地利军队硬干到底的大无畏精神。这时候还没人出来反驳他,于是,他又说道: “对了,俄国人从这里撤退的时候,军心一定乱得一团糟的。” 撒格那尔上尉已经拿定主意,只要他们在战壕里形势一紧张,他抓机会就把杜布中尉派到真空地带去侦察敌人的阵地。 看来杜布中尉的嘴水远也不会停的。他继续对所有的军官说,他从报上看到德奥军队进行散河⑽攻势的时候在喀尔巴阡山打了几场仗,和喀尔巴阡山口的争夺战,他谈得直像他不但参加了那些战役,并且那些战役就是由他本人指挥的。最后,卢卡施中尉实在忍受不下去了,就对杜布中尉说: “这些话想来你在战前都跟你家乡的那位警察局长谈过了吧。” 杜布中尉狠狠瞪了卢卡施中尉一眼,走出去了。 火车停在堤防上。堤防底下散落着各种物件,显然是俄罗斯士兵从这个缺口撤退的时候丢的。有生了锈的茶罐、子弹壳和一卷卷的铁蒺藜,更多的是浸了血的纱布条子和棉花。这个缺口上面站着一簇士兵,杜布中尉很快就望到其中有帅克,他正对别的士兵讲解着什么。 于是,他走了过去。 “怎么啦?”杜布中尉直直站到帅克跟前,声色*俱厉地问道。 “报告长官,”帅克代表大家回答说,“我们正在看哪。” “看什么?”杜布中尉大声嚷道。 “报告长官,我们正看下面那个缺口哪。” “谁批准你们的?” “报告长官,我们是在执行施莱格尔上校的命令。在布鲁克的时候,他是我们的指挥官。我们往前方开拔,他跟我们分手的时候,在临别的演说里嘱咐道:每逢走到一个曾经打过仗的地方,就要把那个地方仔细看一看,这样才好研究一下那仗是怎么打的,找出对我们可能有用的东西。” 如果依照杜布中尉自己的意向,他就会把帅克从缺口边沿上推下去,但是他抑制了这个诱惑,打断了帅克的话头,对那簇士兵大声嚷道: “别在那儿咧着嘴那么傻朝着我望。” 而当帅克跟着大家走开的时候,他又咆哮道: “你留下,帅克!” 这样,他们就站在那里,面对面望着。杜布中尉竭力想找点儿着实可怕的话来说。 他掏出手|槍来问道: “你晓得这是什么吗?” “报告长官,我晓得的,长官。卢卡施中尉也有一支,跟这支一模一样。” “那么,好小子,你记住,”杜布中尉用庄重严肃的口气说道,“如果你继续作你那套宣传,你就会碰到十分不愉快的事。” 然后,他就走了,一路上自己重复着: “对,跟他最好就那么说:宣传,这个词儿用得最合我的心。宣传。” 帅克在回敞车以前,来回散了一会儿步,喃喃自言自语道: “我要是知道该替他起个什么名儿多么好呢,” 可是帅克还没散完步,就已经替杜布中尉想出一个恰当的尊称来了:“混帐的老牢騷鬼!” 发明了这个名儿以后,他就回到敞车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