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休厄尔·恩迪科特说他加班,我可以在傍晚七点三十分左右顺道去找他。

他有个角间办公室,地上铺了蓝地毯;有个四角雕花的红木书桌,很古老而且显然非常贵重;有几个普普通通的玻璃门书架摆满芥末黄色的法律书籍;英国著名法官的“内幕消息专家”画的一般讽刺漫画;南面的墙上有一幅奥利弗·文德尔·福尔摩 斯 法官的大肖像,孤零零的。恩迪科特的椅子镶了黑色皮革。他手边有一张敞开的卷盖桌塞满了纸页。这样的办公室没有一位装修专家有机会再加以美化。

他只穿衬衫没穿外套,显得很疲劳,但他天生就是那种脸。他正在抽一根没有味道的香烟。烟灰掉在松开的领带上。软软的黑发到处都是。

我坐下以后,他默默地瞪着我,然后说:“你真是我所认识的最固执的杂种。别告诉我你还在挖那件事。”

“有些事情叫我担心。如果我说你当时到监狱来看我是代表哈伦·波特先生,现在没关系了吧?”

他点点头。我用指尖轻轻摸我的侧脸。伤口痊愈了,肿胀也消了,但其中一记可能伤到了神经。脸颊部分地方还麻麻的。我不能不管。时间到了就会痊愈的。

“你前往欧塔托丹,是暂时被授权代理地方检察官手下的人员?”

“是的,不过你别强调这一点,马洛。那是有价值的人际关系。也许我看得太重了些。”

“但愿仍然有价值。”

他摇摇头。“不,已经完了。波特先生现在是通过旧金山、纽约和华盛顿的事务所处理法律事务。”

“我猜他恨我大胆——如果细想的话。”

恩迪科特微微一笑,“说也奇怪,他全怪他的女婿洛林医生。哈伦·波特这种人必须责怪别人。他自己是不可能有错的。他觉得要不是洛林医生给那个女人吃危险的药物,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弄错了。你在欧塔托丹见过特里·伦诺克斯的尸体了吧?”

“我确实看见了,在一家家具制造商店里,他们那儿没有正式的殡仪馆。他也做棺材。尸体冰凉冰凉的。我看见太陽穴的伤。死者的身份没有问题,如果这方面你有什么怀疑的话。”

“不,恩迪科特先生,我没怀疑,因为以他的情况不太可能。但他化过装吧?”

“脸和手颜色抹暗,头发染黑。但疤痕还很明显。当然啦,从他在家里碰过的东西上很容易提取指纹。”

“他们那边的警力是哪一种?”

“很原始。头儿大概只是粗通文墨。但他懂指纹。天气很热,你知道。相当热。”他皱皱眉头,拿出嘴里的香烟,漫不经心丢进一个黑色玄武岩之类的大容器里。他加上一句:“他们不得不从大酒店拿冰来,大量的冰。”他又看看我。“没有涂油防腐。一切必须快速进行。”

“你会说西班牙语,恩迪科特先生?”

“只会几句。由旅馆经理翻译。”他露出笑容,“那家伙是衣着考究的斯文人。看来强硬,但很有礼貌,帮助甚大。一下子就验完了。”

“我收到一封信。我猜波特先生知道。我告诉他女儿洛林太太了,还拿给她看过。里面有一张‘麦迪逊的肖像’。”

“一张什么?”

“五千块钱巨钞。”

他扬起眉毛,“真的。咦,他确实花得起。第二次结婚的时候,他老婆足足给了他二十五万块。我想他打算到墨西哥生活——远离这儿发生的一切。我不知道那些钱怎么样了。那事我没查。”

“恩迪科特先生,信在这儿,也许你想看看。”

我拿出来交给他。他以律师特有的方式仔细阅读,看完把信放在桌上,向后仰,茫然地瞪着虚空。

“有点儿文绉绉的,是吧?”他静静地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

“你是指自杀?写自白书?还是写信给我?”

“我是指自白和自杀,当然。”恩迪科特高声说,“写信可以理解。至少你为他做的事——还有后来的一切,得到了合理的补偿。”

“邮箱问题困扰着我。”我说,“他说窗外街上有个邮箱,旅馆服务员会举起信来给他看看再寄出,让特里确定信真的寄出去了。”

恩迪科特眼里有睡意。他漠不关心地问道:“为什么?”他又从一个方盒子拿出一根过滤嘴香烟。我隔着桌递上打火机。

“欧塔托丹那种地方不会有。”我说。

“说下去。”

“起先我没想到。后来我查了那个地方。只是小村子。人口约一万到一万二。只有一条铺了半截的街道。警察头子有一辆A型福特权充公务车。邮局在肉店一角。那儿有一家旅馆、两家小酒馆,没有良好的道路,有个小型机场。附近山区有人打猎——很频繁,所以才有机场。到那边唯一妥当的方法就是坐飞机。”

“说下去。我知道打猎的事。”

“说街上有邮箱,就好像说有跑马场和赛狗场,有高尔夫球场、回力球场和带有彩色喷泉及音乐台的公园一样。”

“那就是他弄错了。”恩迪科特冷冷地说,“也许是什么看来像邮箱的东西——例如垃圾桶之类。”

我站起来,伸手过拿信,重新折好放回口袋。

“垃圾桶。”我说,“不错,就是那个玩意儿。漆上绿、白、红的墨西哥色彩,上面有个标志,用清晰的模板印刷大字标明:‘维持本市清洁’。当然,是西班牙文。四周躺着七条癞皮狗。”

“别抖机灵了,马洛。”

“抱歉我把想法表现出来。另一个小问题我已经跟兰迪·斯塔尔提过了。信怎么会寄出来呢?照信上的说法,方法事先安排好了。原来有个人告诉他邮箱的事。原来有人说谎。可是照样有人寄出了装有五千块钱巨钞的信。错综复杂,你不同意吗?”他吐烟圈,望着香烟袅袅。

“你的结论是什么一一为什么把斯塔尔扯进来呢?”

“斯塔尔和一个姓梅嫩德斯的卑鄙小人一一现在已经被赶出我们这儿一一是特里在英军的战友。他们某一方面一一可以说几乎每一方面都不对劲儿,但他们也有自尊。这边有人基于明显的理由策划了一种障眼法。欧塔托丹那边则基于完全不同的理由,另有一套障眼法。”

“你的结论是什么?”他又问我一次,语气更尖锐。

“你的结论呢?”

他没有回答。于是我谢谢他花时间,就告辞了。

开门的时候,他眉头深锁,我想他是因为困惑不解而皱眉,动机是正直的。也许他正试着回忆旅馆外面是什么样子,有没有邮箱。

又一个轮子开始转动罢了。足足转了一个月,才有了结果。

某一个星期五早晨,我发现有个陌生人在办公室等我,是个衣着考究的墨西哥佬或南美人之类的。他坐在敞开的窗口抽一根气味很浓的棕色香烟,个子又高又瘦,人很斯文,留着整齐的浅黑色胡须和头发,比一般的头发长,穿一件疏纹针织质料的淡褐色西装,戴绿色太陽镜。他客客气气地站起来。

“马洛先生?”

“有什么事要我效劳吗?”

他递给我一张折起的纸。“先生,这是拉斯维加斯的斯塔尔先生给你的资料。你会说西班牙语吗?”

“会,不过说不快。英语比较好。”

“那就说英语吧。”他说,“对我来说差不多。”

我接过纸条来看:

特此介绍我的一个朋友奇斯科·马约拉诺斯。我想他可以帮你解决问题。S。“我们进去吧,马约拉诺斯先生。”我说。

我替他拉着门。他走过时有一股香水味。眉毛也他妈的太秀气了。但他面孔两边都有疤,人可能不像外表看来那么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