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波特兰南端

一六八九年十二月和一六九○年一月,强烈的北风在欧洲大陆上一连刮了整整两个月。到了英国,风刮得更厉害。那年冬天冷得要命,所以在伦敦“不肯宣誓的”①长老会的教堂里,有人在那本旧《圣经》空白的地方写着“穷人难忘的冬天”。幸亏君主专政时代登记用的古羊皮纸根结实,散见各地方志。特别是萨斯华克镇的克陵克自由法院,毕泡德法院(“毕泡德”的意思是沾满尘土的脚)以及白教堂法院(这个法院设在斯代卜内庄上,审判权抓在贵族私人的法官手里)的地方志里的许许多多冻死饿死的穷人名单,至今还看得很清楚。泰晤士河也结了冰。这是百年难逢的事;平时由于海浪的冲击,冰不容易结起来。四轮车在冰河上隆隆地驶过,泰晤士河变成了市集,搭了许多篷帐,还有斗熊和斗牛的玩意儿。人们在冰上烤整只的牛。厚冰保持了两个月。难熬的一六九○年,比十七世纪初叶的几个特别寒冷的冬天还要冷。及了-特朗博士曾经叙述过那几个冬天的详细情形。博士在詹姆士一世朝上是药剂师的身分,伦敦城曾经替他造了一尊带座于的胸像纪念他。

①指一六八八年英国“光荣革命”后,不肯宣誓服从国教的教士。

一六九○年一月里的一个顶寒冷的傍晚,在波特兰湾一个最荒凉的小海湾里发生了一件不常见的事,所以海鸥和野鹅一面叫,一面绕着海口打圈子,不敢飞进海湾。

这个小海湾(只要一刮风,在波特兰海湾所有的小湾当中,数这一个顶危险,也顶荒凉,甚至可以说,就因为这里很危险,所以一些偷偷摸摸的船躲进来才特别安全)里来了一只小船。因为水很深,这只小船几乎挨着悬崖,系在一根突出的岩石上。我们如果说“暮色降临了”,那就错了;应当说“暮色上升了”。因为黑暗是从下面上来的。悬崖底下已经笼罩着暮色,可是顶上还是白天。走近这只小船系缆地方的人,就能看出这是一条比斯开单桅船。

整天被雾蒙着的太阳刚刚落下去,我们心灵上感觉到一种揪心的焦躁不安,这大概可以叫做“没有太阳的悲哀”吧。

风不是从海上刮来的,所以海湾里很宁静。

特别在冬天,这真是一个幸运的例外。差不多波特兰所有的小湾都有沙洲。遇到狂风暴雨,这里的海浪特别急,必须有熟练的技术和经验,才能安全通过。这些小湾看起来好像港口,其实没有什么用处。进港时很可怕,离港时更危险。今天晚上却破例地一点危险也没有。

比斯开单桅船是一种古船,现在已经不用了。这种船以前在海军里也使用过,壳子很坚固,从大小看,只是一条小船,从坚固看,抵得上一条军舰。它在无敌舰队①里还显过身手呢。当然喽,军舰的吨位很高,像罗佩-德-麦迪纳指挥的“大格力芬号”旗舰,足有六百五十吨,能装四十门大炮。但是经商或者走私用的单桅船不过是一种模型似的小船。海员很重视这种船,不过觉得它小得可怜。单桅船的索具都是用麻绳,有的人在绳索中心穿一根铁丝,虽然没有科学根据,也许想在受到磁力影响的时候。得到一点航海的指示。这种轻便的索具仍旧用很粗的绞索,等于西班牙大帆船的“加白里亚”,罗马三层桨战船的“加麦里”。舵柄很长,起着大杠杆的作用,但是弧形大小,转弯很费力气。不过在舵柄末梢的船帮上装了两个轮子纠正了这个缺点,多少弥补了一些损失的力量。指南针装在一只方方正正的匣子里,用两个套在一起的平放的铜架子来平衡着,像“卡当灯”一样,装在小夹头里、单桅船造得又有技术,又合乎科学,不过是肤浅的科学和粗糙的技术罢了。单桅船跟平底船和小划子一样简陋,但是跟平底船一样稳,跟小划子一样快;它像海盗和渔民出于本能造的那些船一样,有很好的航海能力,在内河和大洋同样适用。船帆有很多支索,又复杂又古怪,可以在西班牙阿斯杜利亚省的河港(河港比水池于大不了多少,像巴赛治港就是那样)里行驶,也可以在汪洋大海里航行。既可以在湖里兜圈子,也可以周游全世界。这种古怪的小船,既能适应池塘的平静,也能适应海洋上的风暴。单桅船在船只中的地位,跟——在鸟类中的地位一样,是最小、最勇敢的一种——的重量压不弯一棵芦苇,可是却能飞过大洋。

①指一五八八年拟征服英国的西班牙无敌舰队。

顶穷的比斯开人也把自己的单桅船漆成金黄色,并画上许多花纹。爱好花纹是他们有点野蛮的可爱的民族特征。高山上富丽的色彩,耀眼的白雪和青翠的草地交相辉映,使他们在装饰方面表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妩媚。他们虽然穷得要命,可是到处都是琳琅满目的装饰品。他们把纹章放在茅屋上,驴脖子上挂着响铃,牛头上扎着羽翎。他们的四轮车(你在两里以外就能听到车轮咯吱咯吱的声音)雕着花里胡哨的花儿,并且装饰着五颜六色的带子。补鞋匠门上有一块石头的浮雕,上面雕着圣-克力宾①和一只破鞋子。皮外套上滚着花边。衣裳破了不去补,却在破的地方绣上花儿。巴斯克人又愉快,又有气派。他们像希腊人一样,是太阳的儿子。瓦朗西亚人光着身子,无可奈何地裹着土制的羊毛毯子,头从毯子的一个窟窿里露出来;而加里司人和比斯开人却兴高采烈地穿露水漂过的美丽的麻布衬衫。门口和窗口上挂着玉米棒子,好像一簇簇的花彩,里面露出一张张鲜艳白净的笑脸。在他们朴素的艺术、职业和习惯里,在姑娘的打扮和她们唱的小调里,都流露着这种愉快而又骄傲的宁静。比斯开的废墟似的火山亮得刺眼睛,火焰从所有的山口里出出进进。半开化的哈依规凡到处充满了田园的诗意。比斯开是比利牛斯山脉最美丽的地方,正跟萨伏阿是阿尔卑斯山脉最美丽的地方一样。圣-塞巴斯四、勒索和封大拉比附近的险恶的海湾,跟暴风雨、云朵、地角的泡沫、风吼、海啸、恐怖、海的喧腾和戴着玫瑰花冠的撑船的姑娘交相辉映。凡是到巴斯克去过的人总希望再去看看。这是一块“福地”。一年有两季收获,乡村里又欢乐,又热闹,虽然穷可是很骄傲;一到星期天,整天都是吉他、跳舞、响板和谈情说爱的声音;屋子里收拾得窗明几净,钟楼里传来飞鹤的叫声。

①皮鞋业的主保圣人。

让我们回来谈谈海上的高山——波特兰吧。

从几何图形来看,波特兰半岛好像一只鸟头,鸟嘴向海,后脑勺向着威茅茨,地峡就是脖子。

波特兰这个地方很荒僻,现在只有一点工业上的价值。十七世纪中叶,石匠和石膏匠发现了波特兰海边上的石头的经济价值。从那个时候起,人们就用波特兰的石头制“罗马水泥”,这种开采繁荣了国家的经济,海湾也跟着改变了模样。两百年前,海岸受到海水的侵蚀,是一片悬崖,今天却变成了采石场。丁字镐小口小口的啃着,浪头大口大口的吞着;从而损坏了这里的美丽的风景,人类有节制的采伐继续着海洋的狂吞大嚼。有节制的采伐已经把那条比斯开单桅船系缆的小海湾毁掉了。现在,如果想找一个跟那个已经毁掉的系缆的海湾类似的地方,到半岛的东边靠近地角的地方去找,到福莱码头和多特尔码头的那一边,威克痕还要过去一点儿,到教会的希望和南泉中间那一带地方去找,或许还能找到。

这条小海湾的四周都是悬崖,悬崖的高度比海湾的宽度还要大,黄昏的影于越来越浓了。一到黄昏,朦朦胧胧的迷雾越来越浓厚,仿佛井底的黑暗在冉冉上升。海湾出口的地方形成一条狭窄的走廊,从黑夜似的海湾里望出去,好像一条波浪汹涌的、白蒙蒙的裂缝。你得走到很近的地方才能看见这条单桅船,船停在岩石旁边,好像是藏在一件黑大衣底下似的。一条跳板搭在悬崖上的一块又低又平的、突出的岩石上,只有这个地方可以上岸,跳板变成了船与陆地的交通孔道。模糊的人影摇摇摆摆地在木桥上来来往往,在黑暗里可以模糊地看见有人正在上船。

海湾北面有高耸的石屏,所以里面没有海上那么冷,尽管如此,这些人还是冻得直打哆嗦。他们急急忙忙地走着。

因为暮色朦胧,这些人看上去仿佛是一个个剪影。他们衣服的犬牙似的轮廓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显然是英国的raggea,也就是说,衣衫褴褛的人。

在突出的悬崖上,可以模糊地看出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一个小姑娘把一根鞋带挂在扶手椅的椅背上,让它措拉下来,就无心地把悬崖上和深山里每一条小道都描画出来了。这条海湾的小道曲折迂回,几乎是从上垂直而下,极其难走,简直可以说是一条羊肠小道,一直通到搭跳板的平台上。悬崖上的小径寻常都是很难走的斜坡路;这简直不是路,而是突然下降,与其说是往下走,还不如说是冷不防地摔下来来得合适。这条小道可能是平原上的小路的一条支路,看起来很不舒服,实在太陡了。从底下向上看,它曲曲折折地爬到悬崖顶上,然后从一条石缝里钻到高地上的乱石堆中间。单桅船在小湾里等待的旅客一定是从这条路上下来的。

除了小湾里上船的骚动以外,一切都静悄悄的。听不到脚步声,听不到任何声音,连呼吸的声音也没有。在这条水道的那一边,林斯代海湾的进口处,勉强可以看见一队显然走错方向的鲨鱼船。这队北极的渔船是被喜怒无常的海流从丹麦送到英国领海里来的。北风时常跟渔民开这样的玩笑。他们也躲到波特兰的停泊场里来,这就说明海面上可能有风暴和危险。他们正在忙着抛锚。按照挪威船队的古风,领队的船总是停在船队前面,它所有的船具被海面上一条白色的线条一衬,显得乌黑;我们可以看见船头上有一个叉子形的铁架,上面放满了各种捕格陵兰鲨鱼、鲛鱼和多刺鲨鱼的鱼钩、鱼叉和捞翻车鱼的鱼网。除了被刮到这一个角落里的这几条船以外,一眼望出去,广漠的地平线上就什么也没有了。没有屋子,也没有船。那时候海岸上还没有人住,而且这个季节,海湾里也不能住人。

虽然天气不好,那些乘比斯开单桅船去航海的人还是催着赶快开船。这一伙人在海边上慌慌张张的乱作一团。要把他们分辨开来,是很困难的。看不出来他们是老人还是年轻人。昏暗的暮色把他们混在一起,分不清楚。夜幕罩在他们脸上。这不过是黑夜里的几条人影罢了。他们总共是八个人,里面大概有一两个女人,她们穿的都是破破烂烂的衣服,衣服破到既不像男人穿的,也不像女人穿的,所以很难认出来哪一个是女人。破布是分不出性别来的。

一个矮小的人影,在高大的人影中间晃来晃去,大概不是个矮子,便是个小孩。

原来是个小孩。

第二章孤单

走近一看,才能看见下述的情况:

他们都穿着长外套,虽然破了一个个洞,可是已经缝补过,必要的时候,外套的领子可以渡到眼睛,既可以挡风,又可以挡住好奇的人的眼睛。他们穿着这样的外套,走起路来倒还轻便。大多数人头上都缠着一块手帕,这大概是现在西班牙开始流行的头巾的开端吧。这种帽子在英国一点也不觉得唐突。那时候北方人总是学南方人的样子,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北方人才出兵打南方人吧。北方人打败了他们,接着又佩服他们。无敌舰队失败以后,卡斯蒂利亚话成为伊丽莎白朝上的优美语言。在英国女王的皇宫里,讲英国话却几乎变成一件“失礼”的事情了。把自己的法律加在别人头上,同时又接受他们的一些风俗习惯,这是野蛮的胜利者对精明的战败者常有的事情。鞑靼人就是这样研究中国人,仿效中国人的。卡斯蒂利亚人的风气就这样流行到英国,相反,英国的势力也渗透到西班牙。

乘船的人中间有一个人仿佛是个首领。脚上一双便鞋,破衣服镶着金线丝带,一件缀着金属片的马甲,在外套里面一闪一闪的,活像鱼肚子。另外一个人戴一顶阔边毡帽,不过毡帽上没有放烟斗的洞,说明戴帽子的人还是个学者。

大人的上衣可以当孩子的大衣。这个孩子就按照这个原则,在自己的破衣服上罩了一件水手穿的破衣眼,下摆垂在孩子的膝盖上。

看这孩子的个子,就可以猜到他不是十岁就是十一岁。他赤着脚。

这条单桅船的船员包括一个船长和两个水手。

它好像是从西班牙来的,现在就要开回去了。用不着怀疑,它一定是从这个海岸到另一个海岸,进行秘密的活动。

乘船的旅客正在附耳低语。

他们谈的那种话,简直是大杂拌,一会儿是卡斯蒂利亚话,一会儿是德国话,一会儿是法国话,有的时候又说威尔士话,或者巴斯克话。反正不是切口,就是土话。

他们看起来虽然各国人都有,可是却属于一个团体。

船员恐怕也是他们一伙。根据上船的情形,就看得出他们是串通一气的。

这些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的人好像都是一伙的,可能是一伙罪犯。

要是光线好一点,并且看得仔细一点。就能注意到他们的破衣服里面还藏着念珠和披肩。这群人中间,有一个好像女人的人佩着一串念珠,珠子差不多跟伊斯兰教修道士的念珠一样大,一看就知道是良南塞弗雷的爱尔兰货色。良南塞弗雷也叫作良依底弗雷。

要是天不那么黑,还可以看到船头上有一个圣母抱耶稣的镀金雕像。这大概是巴斯克圣母,跟古康大布里人的“巴纳其亚”圣母像①差不多。船头的这个神像底下的风灯没有点,这种过份的小心说明他们怕别人注意他们。风灯分明有两种用处:点上灯,既可以当作圣母像前的供灯,又可以照亮;信号灯代替了供烛。

①原文Panagia是希腊文,意思是至圣圣母像。

牙墙底下的破浪角,又长又尖,弯弯地向前伸着,好似一弯新月。在破浪角上端,圣母像前面,有一个天神跪像,他弯着翅膀,倚在船头上,正在用千里镜望着天边。天神像跟圣母像一样是镀金的。

破浪角上留了一些洞,可以让海水从这儿漏出去,而且在必要的时候,雕花或者镀金都很方便。

圣母像底下,几个大写的金字:“玛都蒂娜”,这是这条船的名字,现在因为天黑看不见。

旅客们临行匆忙,一个个慌手忙脚地从跳板搭的小桥上,把乱七八糟的放在悬崖脚下的东西搬到船上。几袋饼干,一桶鲨鱼干,一桶做好的汤,三个大桶(一桶淡水,一桶麦芽,一桶柏油),四五瓶啤酒,一只用皮带扣起来的旧皮包,几只箱子,几只小匣子,一捆做火把或者放信号用的麻瓤,他们带的就是这些东西。这些衣衫褴褛的人每人有一只手提包,看样子他们过的是一种流浪生活。过流浪生活的人不得不随身带一些东西;他们有的时候也想像小鸟那样高飞远走,可是办不到,你总不能把混饭吃的东西扔掉呀。不管哪一种行业,总得有点工具和干活的器具。这些人拖着这些东西,有时候实在觉得累赘。

把这些东西搬到悬崖底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由此可见他们是决心要走了。

他们一点也不浪费时间,不停地从岸上到船上,从船上到岸上,来来往往走着。每一个人都有一份工作;这个人拎口袋,那个人背箱子。在这群男女混杂的人中间,那两个好像或者大概是女人的人也跟其余的人一齐干,连小孩子也跟着背东西。

这个孩子的父母是不是在这一群人里面,实在是个疑问。因为一点也看不出来有人关心他。他们只是让他干活儿,如此而已。看起来这不像一个家庭里的孩子,而像一个部落的奴隶。他伺候每一个人,可是谁也不理睬他。

尽管如此,他还是跟这伙看不清楚的人一样,慌手忙脚地运东西,好像他只有一件心事,就是赶快上船。为什么?他大概也不知道。他不过是因为看见别人都在忙,也机械地跟着瞎忙罢了。

单桅船盖好护舱板。货物已经很快地送进船舱,离岸的时候到了。最后一只箱子已经运到甲板卜,只要旅客上了船,就可以开船了。那两个像女人的人已经上了船;其余的六个人,包括孩子在内,还待在悬崖底下的平台上。已经准备开船了;船长握着舵柄,一个水手拿起一把斧头准备砍大缆。砍大缆是紧急的表示;如果时间来得及,水手总是把大缆解下来。“andamos,①”六个人中间那个破衣服上缀着金属片的首领模样的人低声说。那个孩子向跳板奔去,打算第一个上船。孩子的一只脚刚踏上跳板,就有两个人猛的一闯,差一点把他撞到水里,抢在前面去了;第三个人用肘弯撞了他一下,就走过去了;第四个人用拳头操了他一下,追第三个人去了;第五个人,也就是说那个首领,连蹦带跳地上了船,接着用脚后跟把跳板踢到水里;这当儿,砰的一声,砍断了大缆,舵柄转了个方向,船就离岸了。孩子却留在岸上。

①西班牙文:“开船吧。”

第三章孤独

孩子一声不响地呆在岩石上,两只眼睛一动也不动。他不喊也不叫。虽说这件事情出乎意料之外,他却一声不响。船上也同样寂静。孩子没有叫船上的人,船上的人也没有对他说一句惜别的话。两方面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好像鬼魂在冥河边上分别一样。孩子一动不动地立在岩石上,望着越走越远的小船,潮水已经上来了,激荡着岩石。看起来他好像心里明白了。什么?他明白了什么?漆黑。

隔了一会儿,船到了海湾出口的地方,走进那条狭窄的走廊。海峡在两块劈开的巨石中间蜿蜒穿过,两边好像是两堵高墙。现在还看得见映在明亮的天空上的桅尖。桅杆在巨石中间荡来荡去,仿佛突然钻了进去似的,看不见了。完了。船已经入海了。

孩子望着那条船消逝了。

他吃了一惊,但是接着就沉思起来。

现实生活的冷酷无情,使他越来越惊奇,越来越迷糊了。这个弱小的心灵仿佛已经有过一些人生经验。说不定他已经在审判人生了呢。过早的考验,往往在儿童的内心深处放上一架我们不知道有多么可怕的天平。这些幼小的心灵往往会把老天爷也放在上面称一称。

他知道自己是无辜的,对什么都让步。一句怨言也没有,无可指责的人从不责备别人。

人家冷不防地抛弃了他,他没有任何表示。他的心好像僵硬了。这次命运的突变,仿佛又把他刚开始的生活切断了。但是他没有低头。他挺着身子忍受了这个晴天霹雳。

他虽然惊愕,却并不气馁,不拘谁看了都会明了:这些抛弃他的人并不爱他,他也不爱他们。

孩子想着想着,把寒冷也忘了。海水突然打湿了他的脚;涨潮了;风吹动了他的头发;刮起北风来了。他打了个寒战。从头到脚,浑身哆嗦了一下,他醒了。

他向四周张望了一下,

只有他一个人。

直到今天为止,除了单桅船里的那几个人以外,他不认识别的人。而现在他们又溜了。

说起来也奇怪,他仅仅认识这几个人,可又像不认识他们。

他说不出来他们是谁。

他的童年虽然是跟他们在一起度过的,可是他并不觉得他是他们的人。他不过是跟他们混在一起,如此而已。

他们现在已经把他忘了。

手里没有钱,脚上没有鞋子,身上只有这一点衣服,口袋里连一块面包也没有。

寒冬。黑夜。得走好几公里路才能找到有人烟的地方。

他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这些人把他带到海边上,就撂下他走了。除了这些人以外,他什么也不知道。

他觉得自己已经跟生活无缘。

他觉得自己已经算不得人了。

其实,他不过才十岁。

孩子待在这个荒凉的地方,这边是越来越浓的夜色,那边是奔腾澎湃的海浪。

他伸开瘦得皮包骨的胳膊,打了一个呵欠。

接着,突然像一个下了决心的人似的,他大着胆子活动活动麻木的手脚,然后他就转过身来,施展出松鼠或者走绳索的那种轻巧劲儿,沿着悬崖往上爬。他一会儿顺着小径,一会儿离开小径,又麻俐又冒失地往上爬。现在他急急忙忙地向陆地上爬,仿佛有一个目的地似的。其实他什么目的地也没有。

他急急忙忙地走着,毫无目的,仿佛一个要逃脱命运摆布的逃亡者。

人往上走叫做攀登,野兽往上走叫做往上爬,而他呢,他是连攀带爬。波特兰的悬崖是朝南的,路上没有什么雪。寒冷的天气已经把雪冻在地上,走起来很困难。不过这个孩子总算从这段路上熬过来了。他穿的这件大人的上衣又长又大,走起来很不方便。他不时在悬崖上或者在斜坡上踏着一块冰,滑下去。他在悬崖上吊了一会儿,才抓住一根干枯了的树枝或者一块凸出来的石头。有一回他踩着一条石缝,石头塌了,他也跟着滑了下去。石头塌了很危险。孩子跟从屋顶上往下滚的瓦片一样,滚了好几分钟,一直滚到深渊的边缘上;幸亏他抓住一丛野草,才保住了这条小命。他在深渊的边缘上,也跟在那一群人面前一样,没有大声喊叫;他定了定神,接着一声不响的又往上爬。他经历过好几次这样的危险。斜坡由于天黑,走起来更困难,陡峭的岩石高得一眼望不到边。

孩子面前这块突出的岩石好像越长越高。他越往上爬,岩石的顶端好像越高。他一面爬,一面向上望,悬崖好像是他和天空之间的一道屏障。最后,他终于爬上去了。

他跳上高原。我们简直可以说,他登上了陆地,因为他是从深渊里爬上来的。

他刚爬上悬崖就浑身在打哆嗦。他脸上觉着北风好像在黑夜里咬他一样。刺骨的西北风不停地刮着。他里紧他那件水手穿的粗布上衣。

这是一件好衣服,吃航海饭的人管它叫“挡西南”。因为西南风带来的雨水淋不透它。

孩子爬上了高原,就停下来,两只赤着的脚在冻着的土地上站稳以后,他向四周张望了一下。

前面是陆地,后面是海,头上是天。

不过天上没有星星。朦胧的夜雾遮住了天顶。

他爬上了石壁,面前就是陆地,他仔细地望了一会儿。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原上,到处都覆盖着冰雪。一片片灌木丛迎风颤栗。看不见路。什么也没有,连一个牧羊人的窝棚也看不见。这儿那儿,可以看到一阵阵白色的旋风,卷起了陆地上的雪未,在不停地旋转。波涛起伏的地面转眼间变成白茫茫的一片,隐在地平线下,看不见了。白雾笼罩着阴暗的原野。寂静。无边的寂静。坟墓般的寂静。

孩子转过身来看看海。

海跟陆地一样,也是白蒙蒙的一片,不过地上是白雪,海里是白色的泡沫。没有比这两种白颜色反射出来的光更凄凉的了。可是夜里的光反而更亮,海像钢一样发亮,悬崖像乌木一样墨黑。从孩子站的地方朝下看,波特兰海湾跟在地图上一样,圆弧形的丘陵围着白色的海湾;这幅夜景有点像梦境;一个白球嵌在黑色的弯月里,月亮有时候也就是这副样子。从这个地角到那个地角,这一带海岸上看不到一点火光,可见那里连一只生了火的炉子,一个有灯亮的窗户,一所有人住的房子也没有。天上和地上一样,没有一丝火光;底下没有灯光,上面没有星光。海湾广阔平坦的水面上,这儿那儿,突然掀起了巨浪。风搅动着水面,把平静的海湾吹皱了。现在还能看得见那只逃走的单桅船。

单桅船像一个黑色的三角形,在水面上轻轻地滑着。

远处,广阔昏暗的海面上出现了不祥的预兆,海水已经翻腾起来了。

“玛都蒂娜号”走得很快,船身也越来越小了。没有比海洋上的船只消失得更快的了。

船头上的灯突然亮了;大概是四周围的黑暗引起他们的不安,领港认为必须用灯光照亮海浪。从远处望去,火光一闪一闪的,好像附在单桅船瘦长的黑影上的鬼火。简直可以说那是一块僵尸布,站起来在海上行走,底下有一个人拿着一颗星星在那里荡来荡去。

天空中正在酝酿一场暴风雨。这个孩子还不知道;要是水手的话,早就吓得发抖了。在这危急即将来临的时刻,四大元素好像就要变成有灵魂的东西,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看到风神秘地变成风神了。海也要变成大洋;威力就是意志的表现,我们平常当做自然物的东西,现在有了灵魂。我们停会儿就会看到什么叫做恐怖了。人的灵魂最怕跟大自然的灵魂斗争。

浑沌就要来了。风扯下雾幕,背景上堆下了乌云,替海浪和冬天合演的这出可怕的戏(我们管它叫暴风雪)布置舞台。

眼前出现了回航的船只。小海湾的航路上不像刚才那样荒凉了。地角后面不时出现一些焦躁不安的小船,它们急急忙忙地向停泊场赶去,有的绕过波特兰海岬,有的绕过圣-阿尔班海德地角。很远的地方也出现了船只。大家都争先恐后地进来躲风。南边,天越来越黑了,黑夜的乌云低低的压在海面上。悬挂在头上的暴风雨的力量,压平了波浪,海上显得阴森森的。现在可不是扬帆出航的当口。不过那条单桅船还是走了。

单桅船朝南航行,现在已经驶出海湾,到了海上。突然刮起了阵阵的北风。“玛都蒂娜号”(现在还能看清楚)张开了帆,仿佛打算利用飓风的风力似的。刮的是西北风,从前叫做“伽赖纳”风,这种风的脾气怪得很,说不定哪会儿就生起气来。西北风马上就冲着单桅船发脾气了。船舷着了风,船倾斜了,但是它毫不踌躇,继续向大海驶去。显而易见,这不是普通的航行,而是偷偷的出航,它只怕陆地,不怕海,只怕人类的追踪,不怕大风的纠缠。

船越缩越小,直朝水平线上钻。被单桅船拖到黑暗里去的那点火光,也越来越暗。船跟黑夜慢慢的融合在一起,终于看不见了。

这一回是再也看不见了。

至少这个孩子是这样想。他不再向海里望了。他转过脸来,望着平原、荒野和丘陵,说不定这儿能找到活人。他迈开步子,向这个未知世界走去。

第四章问题

这帮撇下孩子逃走的是什么人?

这些亡命之徒是儿童贩子吗?

我们前面已经详细地叙述过,威廉三世怎样通过议会,采取一系列的措施,惩罚那些犯奸作恶的男男女女——儿童贩子(即comprapequenos,也叫做“琪拉”)。

世界上居然有一种拆散人家骨肉的法律。这种惩罚儿童贩子的法律,引起了儿童贩子和各种过流浪生活的人大批的逃亡。大家都争先恐后地逃走,或者坐船离开英国。大部分儿童贩子都回到西班牙去了,我们已经说过,他们当中有很多巴斯克人。

这种保护儿童的法律一开头就产生一个奇怪的效果:突然出现了许多被人遗弃的儿童。

这个刑法的直接效果是出现了大批抬来的,也就是说,被人丢掉的儿童。没有比这更容易理解的了。所有带着孩子的流浪人,就有点儿形迹可疑。因为单单孩子的存在这个事实,就把他们告发了。“他们可能是儿童贩子,”州长、法官和警官首先要这样想。跟着就是逮捕和审问。不幸而落到流浪乞讨的人,一想到会被人当作儿童贩子(虽然他们确实不是这种人),就胆战心惊;平头小百姓总是怕法院断错官司。再说,过流浪生活的人家,总是在担惊受怕。因为儿童贩子的罪行,是拿别人家的孩子做买卖。可是贫穷和不幸往往是分不开的,做父母的有时候很难证明他们的孩子确实是他们自己的。“这个孩子你们是从哪儿弄来的?”他们怎样证明他是他们从老天爷那儿弄来的呢?孩子既然成了祸害,那就把他撂了算了。不带孩子逃走就容易得多了。于是做父母的就下了狠心,把孩子撂在树林里、海岸上,或者水井里。

水池子里也发现许多淹死的孩子。

我们得顺便说明一声,整个的欧洲都效法英国的榜样,跟着追捕儿童贩子。既然惹起了大家追捕儿童贩子的兴致,那就没有什么困难了。从那个时候起,各国的警察局展开了一个搜捕儿童贩子的竞赛,警察也跟警官一样,一步也不肯放松。二十三年前还可以在奥代罗门的一块石头上看到一段译不出来的碑文;这段法律条文的措辞确实太不合适,可是对于儿童贩子和拐儿童的人却划分得很清楚。下面就是用有点粗野的卡斯蒂利亚语写的这段碑文:Aquiquedanlasorejasdeloscomprachicos,Ylasbolsasdelosrobaninosmientrasquesevanellosaltrabajodemar。①我们看得出来,把耳朵一类的东西充公以后,还是免不了上苦役营去。这么一来,所有过流浪生活的人,就都清散了。他们胆战心惊的离开这个地方,可是到了另外一个地方,还是吓得心惊肉跳。欧洲所有的海岸上都有人监视偷偷摸摸上岸的人。他们不能带孩子上船,因为带一个孩子上岸很危险。

①西班牙文:“在赴海上做苦役之前,儿童贩子必须把自己的耳朵,拐儿童的必须把自己的钱包留于此处。”

可是扔掉一个孩子,却还是容易的。

我们刚才在波特兰荒野的阴影里看见的那个孩子,是什么人扔掉的呢?

一看就知道是儿童贩子。

第五章人类发明的树

大约是晚上七点钟,风势小了,这是不久就要发大风的联兆。这个孩子现在呆在波特兰地角南端的平原上。

波特兰是一个半岛。但是孩子根本不懂得什么叫作半岛,也从来没有听到过波特兰这个名字。他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他可以一直走下去,直到跌倒为止。俗语说,理想指导行动,可是他没有理想。人家把他带到这儿,然后又把他撂在这儿。“人家”和“这儿”,这两个谜一样的字眼就代表了他的命运。“人家”就是人类,“这儿”就是宇宙。在尘世之间,除了他这一双赤脚踩着的一小块冰凉的硬地以外,他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东西。在这个空旷广大的黄昏世界里,他有什么东西呢?什么也没有。

他向这个“什么也没有”的世界走去。

周围是被人类遗弃的广阔的荒野。

孩子横穿第一块高地,接着是第二块,随后又穿过第三块。在每一块高地的尽头,孩子看见大地好像裂了一个口子;斜坡有时候很陡,可是不高;波特兰地角光秃秃的高地,好像一摞歪歪斜斜地落在一起的大石板。南边的地面仿佛是插在这块高地底下的,而北边的一块却又压在这块高地上面。所以地势是越走越高,孩子身手轻捷地往坡上爬。他不时停住步子,仿佛跟自己商量一下。夜色越来越浓,他的视野也跟着越缩越小。现在只能看到几步远的地方了。

他突然站住脚,听了一会儿,然后微微点点头,好像很满意,接着就很快地向右边转过身子,朝他看不清楚的一个不很高的小山走去。小山就在这片平地离悬崖边缘最近的地方。小山上有一个黑影,从浓雾里看过去,好像是一棵树。孩子刚才听见这边发出一种声音。不像风吼,不像海啸,也不像野兽的叫声。他想这儿大概有人。

走不了几步路就到了一个小土山脚下。

这儿确实有人。

在土山顶上,刚才看不清楚的那个东西,现在看得清楚了。

看起来好像从地里直伸出来的一条大胳膊。胳膊的顶端有一个类似食指的东西,往横里指着,底下支着大拇指。胳膊、大拇指和食指映在天空上,构成一把三角尺。在这个类似食指的东西和这个类似大拇指的东西接合的地方有一条绳子,绳上挂着一个奇形怪状的黑东西。风吹动绳子发出一种好像铁链子的声音。

孩子刚才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

凑近一看,才知道没有听错,确实是一根铁链子。一根用半实心的铁环连结起来的船缆。

大自然中有一种神秘的混合规律,它可以在形象上把实际的大小扩张一倍,因此时间、雾、悲哀的海和天际的恶云,都在这个形象上产生了影响,使它显得非常庞大。

挂在铁链子上的那个庞然大物仿佛是一个刀鞘。好像一个里在~堆破布里的孩子,可是却有大人那样长。上边是一个圆圆的东西,束在链条的头上。刀鞘下边的部分撕破了,搭拉着一些瘦长的条子。

微风摆动着链条,吊在上面的那包东西也跟着摆来摆去。这个东西不由自主地在空间轻轻摆动着,带来了难以形容的恐怖。恐怖往往使人不去想物体原来的体积,只留下它的轮廓。这是凝结成固体的黑暗。上面是黑夜,里面也是黑夜,给人一种鬼影憧憧的感觉。黄昏,月出,没落在悬崖后面的流星,像一条吃水线似的天空,云和四面八方刮来的风,久而久之,就都凝结在这个有形的虚无之中。这个挂在空中的东西也是弥漫在遥远的海洋和天空里的无生物的一部分,黑暗完成了它——这个曾经是人的东西——的人格的消失。

这个人已经不在了。

这是一个遗体。人类的语言已经丧失了表达的能力。不存在,而又继续存在,跌入深渊,而又留在外面,出现在死亡的上空,好像永远沉不下去似的,在这现实的东西里,混杂着许多不可思议的东西。简直无法形容。这个人,(他还是个人吗?)这个黑色的见证人是一个遗体,一个可怕的遗体。这是谁的遗体呢?应该说,首先是大自然的遗体,其次是社会的遗体。什么都不是,又什么都是。

严寒的天气摆布着它。被人遗忘的荒野包围着它。在一个未知世界里,它听天由命。黑暗在它身上为所欲为,它无法自卫,它永远是被动的,只有忍受。飓风扑在它身上。这就是风的悲惨的作用。

这个幽灵只好任人宰割。它忍受着这种可怕的暴行,在露天里腐烂。它被剥夺了享受一口棺材的权利。它在走向虚无,但是得不到一刻的安宁。夏天变成灰,冬天变成泥。死亡应该有一幅帷幕,坟墓应该有一块遮羞布。这里既没有遮羞布,也没有帷幕。这样的腐烂是一种毫无顾忌的无耻行为。把死亡的工作暴露出来是不知羞耻。死亡在它的实验室——坟墓——外面工作,对黑暗的宁静来说,简直是一种侮辱。

这个死人已经一无所有了。剥夺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是多么残忍的行为呀!骨头里已经没有骨髓,肚子里已经没有五脏;喉咙里已经没有声音。尸体是一只被死亡翻过来并且倒空的口袋。要是它还有一个“我”的话,那个“我”哪儿去了呢?也许还在里面吧?想起来实在可怕。有些东西在围着这个被人束在链条上的东西徘徊,在黑夜里还能想像出比这更凄惨的景象么?

世界上存在的许多现实,好像是通向未知世界的门户,思想似乎可以从那里出入,种种揣测也就跟着来了。揣测有时候也“咄咄逼人”。我们有时候走过某一个地方,看见某一些东西,就不由自主地要站住深思,要让我们的心灵走进去探索一番。冥冥之中有许多黑暗的门半开半闭。无论谁遇到这个死者,都会陷入沉思。

物质的扩散作用悄悄地侵蚀着它。它的血被喝完了,它的皮被吃掉了,它的肉被偷去了。无论什么从这儿经过,都要从它身上拿走一点东西。腊月借走了它的寒气;午夜借走了它的恐怖;铁借走了它的腐化物;瘟疫借走了它的秽气;花借走了它的香味。尸首慢慢地风化,好像是在缴税。这是它向暴风、雨、露水、爬虫和飞鸟缴的税。黑夜所有的黑手,都要捞点油水。

它是一个言语难以形容的奇怪的居民。黑夜的居民。它住在原野上,住在小山上,可是又不在那里。你能触摸它,可是它已经消灭了。它是一个使黑暗更加黑暗的黑影。白天一过,它就在这无边无际的寂静的黑暗里,阴凄凄的跟一切都融合在一起。它的存在使暴风雨更加悲哀,使星星更加寂静。它是荒野之谜的化身。这个听任未知的命运摆布的玩物,跟黑夜的一切奥秘混合在一起。所有的谜都反映在它的玄妙里。

你站在它附近的地方,就会感觉到已经沉到最深的深渊。它周围的坚强和自信已经越来越少。矮树丛和野草的战栗,令人忧郁的凄凉和仿佛从良心里发出来的焦躁不安,把周围的景色跟挂在链条上的那个黑东西的形象,悲惨地调和起来了。

它是一个幽灵。虽然风在上面不停地刮着,它依然坚强不屈。它不断地抖动着,显得很可怕。说起来也真吓人,它好像就是空间的中心,仿佛有一种无限的东西踞坐在它身上。谁知道呢?也许那是人类的正义之外的一种隐隐约约的被激恼了的正义之气吧。在它还留在坟墓外边的时候,它在向人类报仇,向它自己报仇。它是黄昏和旷野的见证。它是令人不安的物质的见证,因为这种使人惴惴不安的物质就是灵魂的毁灭。一种无生命的物质既然能使我们烦恼,就一定有一个灵魂曾经在那儿生活过。它在天上的法律面前控告人间的法律。它被人类放在那里,于是它就在那里等待天主。黑暗的无穷无尽的梦在它身上飘浮着,跟风和波浪一样,汹涌澎湃。

谁也不知道这个形象底下隐藏着什么不祥的神秘。这个死者的周围空荡荡的,没有树,没有房屋,没有过路的人,什么也没有。当永恒临到我们头上的时候,也就是说,当天、深渊、生命、坟墓和永恒都了若指掌的时候,我们就觉得各处都走不通,各处都是禁地,各处都找不到门户了。但是等到无限开门的时候,就没有比再关上门更为可怕的了。

第六章死亡和夜的搏斗

孩子惊奇地站在这个东西前面,两只眼睛呆瞪瞪的,一言不发。

在成人看起来,这是一个绞刑架,但是在孩子眼里却是一个妖怪。

成人看见这是一个死尸,可是孩子却看见了一个幽灵。

再说,他什么也不懂。

吸引人的秘密很多。在这个小山上就有一个。孩子向前走了一步,接着又走了两步。他虽然想下去,还是向上走,虽然想退回来,还是走近了那个东西。

他走到跟前,大着胆子,颤颤抖抖地打量那个妖怪。

这个妖怪浑身涂着柏油。这里那里,有好几个地方发亮。孩子看见了他的脸。脸上也涂着柏油。这个显得粘乎乎的面具在黑夜的反光里露出了轮廓。孩子看见他的嘴变成了洞,鼻子变成了洞,眼睛也变成了洞。他的身体好像用绳子捆在一块浸过石脑油的粗布里。布已经霉烂了。露出一只膝盖。粗布裂开的地方可以看见肋骨。有的地方还有肉,有的地方只剩下了骨头。脸是泥土的颜色,蜗牛从上面爬过,留下一些不很清楚的银色痕迹。布贴着骨头,露出骨骼的轮廓,仿佛是用布蒙起来的雕像。头盖骨已经裂了缝,好像一只烂水果。牙齿还跟平常人一样,保留着笑容。张开的嘴仿佛还在大声叫喊。腮颊上还有几根胡子。他搭拉着头,好像在倾听什么声音。

这个死尸在不久以前曾经修理过一回。脸上,从帆布底下露出来的膝盖和肋骨,都涂过一层柏油。两只脚挂在底下。

死尸下面的青草里有一双鞋子,已经给雨雪糟蹋得不成样子了。这双鞋子是从死人脚上掉下来的。

赤脚的孩子对鞋子望了一眼。

风越刮越厉害,它有时停一会儿,那是它在替暴风雨铺路。现在风停了一会儿了。死尸也不动弹了。链条像铅垂线似的一动也不动。

像所有刚入世的人,像所有意识到自己的坎坷命运的人一样,这个孩子心里当然也会有童年时代的那种意识醒觉,仿佛一只啄开蛋壳的小鸟似的,想用脑子思索。不过这个小小的心灵里所想的东西现在都变成了恐怖。过分的激动往往跟过多的油一样,会阻碍思想。成年人会对自己提问题,孩子却不会;他只会看。

这个涂了柏油的脸有点湿漉漉的样子。几滴凝结在本来长着一双眼睛的地方的柏油,好像眼泪。很明显,靠柏油的作用,如果不能说死亡的破坏停止了,至少可以说放慢了,使破坏尽量地缩小。孩子面前的这个玩意儿是别人留心保存起来的东西。当然,这个死尸是一件宝贵的东西。虽然没有让这个人活下去,可是却留心保存他的尸体。

这个破绞刑架虽然生了蛀虫,可是还很坚固,已经用过好多年了。

英国人替走私犯徐柏油的习惯已经远不可考。他们把走私犯绞死在海边上,涂上柏油,就让他吊在那里。榜样必须放在野外,涂上了柏油能多保持一些时候。柏油是一样好东西。涂柏油可以少换几次尸首。那时候,他们沿着海岸离不了多远就安一个绞刑架,跟现在装信号灯似的。绞刑犯代替信号灯。他按照自己的方式让他的同行们看见他。吃走私饭的人在离岸很远的海面上就看见绞刑架。你看,这儿有一个,第一次警告;另外又有一个,第二次警告。这样并没有杜绝走私;不过国家的秩序需要这种东西。直到本世纪初期,英国还保持着这种习惯。一八二二年在多维尔的城堡前面还看到吊着三个上了漆的人。再说,这种保存尸体的方法,不单单用在走私犯身上。英国对强盗、放火犯和杀人犯也用同样的办法。强-本脱放火烧了朴茨茅斯的海军仓库,在一七七六年被绞死后就涂上了柏油。

高耶神父管他叫“画家”强①,在一七七七年还看见过他吊在那里。强-本脱被捆好,吊在他所造成的废墟上,每隔一些时候,人家就重新给他涂一遍柏油。他的尸体差不多保存了(几乎可以说话了)十四年。一七八八年他还能支持。一直到了一七九○年才不得不换一个新的。埃及人把国王的木乃伊当做宝贝;看样子,老百姓的木乃伊倒也有用处。

①强-本脱(JohnPainter),因Painter读起来跟法文的peintre(画家)同音,故被高耶神父误作“画家”强。

山头上正当风,所以没有积雪。青草已经钻出来了,零零落落地长着一些蓟草。山上覆着短小细密的海滨草地,好像有人在悬崖顶上铺了一块绿毡。绞刑架下,在受刑人两脚底下的那块贫瘠的土地上,长着一片特别厚密的青草。几个世纪以来,尸体上掉下来的肉屑就是这片青草特别肥美的原因。土地也吃人肉啊。

这幅悲惨的景象勾住了孩子的心。他目瞪口呆地呆在那里。他觉得腿上好像有个小虫,低下头看看,原来是死者的一只脚趾刺着他的腿。紧接着,他又抬起头来望着这张俯首望着他的脸。尽管脸上没有眼睛,他还是在望着孩子。这是一种凝视,一种难以形容的凝视,又亮又黑暗,好像是从头盖骨里,从牙齿和空眼窝里射出来的。这个死人的整个头颅都在注视你,多么可怕啊。虽然没有眼球,我们还是觉得它在望着我们。可怕的恶鬼。

慢慢地,这个孩子也变成了可怕的东西。他一动也不动。觉得害怕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已经丧失了知觉,只知道浑身麻木,关节僵硬。冬天默默的把他出卖给黑暗,冬天原来也是个没有义气的家伙。孩子简直变成了一座雕像。石头的寒气透进了他的骨髓;黑暗也爬到他身上来了。雪里的睡魔像黑暗的潮水一样,漫上心头。孩子一动也不动,越来越像死尸。他就要睡着了。

睡魔手里有死亡的手指,孩子觉得这只手抓住了他。他快要倒在绞刑架底下。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站着。

结局就要到了,生与死之间已经没有什么界线,这个生命马上就要回到人类的洪炉,每一分钟都可能滑进这个天造地设的深渊。这就是人生的规律。

再过一会儿,这个孩子就要和这个死人一样,这个幼小的生命就要和这个已经毁灭的生命一样,同归于尽了。

看样子这个妖怪好像也懂得是怎么回事了,他不愿意这样做。他突然动起来,简直可以说他在警告孩子。风又刮起来了。

没有比这个死人的动作更奇怪的了。

吊在链条末梢的尸体,被看不见的风推着,身子一歪,往左边升上去,退下来,接着往右升上去,又退下来,凄凉地缓缓升起,缓缓落下,好像一只钟锤,它疯狂地一摇一摆。你仿佛在黑暗里看见了永恒之钟的钟摆。

这样继续了一会儿。孩子一看见死者乱动,就醒了过来,他觉得身上一凉,明白自己害怕了。链条每摆动一次,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听了令人毛发直竖。它休息一会儿,接着又咯吱咯吱响起来。声音跟蝉鸣差不多。

狂风的来临带来了阵头风。微风顿时变成了疾风。尸体摆动得更可怕了。它不是在摆动,而是在震荡。链条不是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而是在狂叫了。

好像已经有人听到了链条的狂叫。如果说它是在呼唤什么的话,已经有人听从了,因为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了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

这是翅膀扇动的声音。

突然发生了一件怪事,一件只有在坟地和荒野里才会发生的怪事:飞来了一大群乌鸦。

许多飞动的黑点刺进云层,穿过浓雾,黑压压的混在一起,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呱呱地叫着,朝小山上疾飞。简直像开来了一支军队似的。黑暗之鸟直扑绞刑架。

孩子吓得往后退。

凡是成群结队的动物都服从命令。所有的乌鸦都挤在绞刑架上。死尸上一只也没有。他们似乎在交谈。乌鸦的叫声听起来真可怕。狼嗥、鸟叫、狮吼,都是生命的证据;乌鸦叫却是承认腐败的表示。使人仿佛听到了坟墓打破寂静的声音。乌鸦的叫声有黑夜的味道。孩子觉得浑身冰冷。

这不是寒冷,是害怕。

乌鸦不叫了,有一只跳在死者骷髅上。这是一个信号。所有的乌鸦都纷纷扑在上面。先只看见一堆翅膀,接着翅膀都合拢起来。这个吊着的人被隐盖在一堆不停抖动的灯泡似的黑东西底下看不见了。就在这个时候,死者突然动了起来。

是它自己动的呢,还是风吹的?它吓人地跳了一下。风越刮越厉害,暴风来帮他解围了。僵尸浑身都在颤动。一阵一阵的狂风抓住它,它向四面八方跳动。太可怕了。它发疯了。它好像是一个吓人的木偶,绞索就是细线。黑暗派了一个演木偶戏的抓住这根细线,让这个木乃伊耍起把戏来了。它转过来,跳过去,好像要离开自己的位置似的。乌鸦害怕了,轰的一声飞了起来。一群不要脸的黑鸟,仿佛是从死者身上喷射出去的。过了一会儿,它们又飞回来。于是展开了一场搏斗。

死人好像有妖魔附身。风把它抛上去,打算把它带走;它呢,简直可以说在拼命挣扎,设法逃走;但是挣不开铁链子。乌鸦也随着它的动作团团转,退下来又扑上去,尽管害怕,可是不肯放松。这一方面拼命想逃跑,另一方面却紧紧的盯住一个拴在铁链上的人不肯撒手。死尸被一阵阵的北风推着,一会儿跳,一会儿撞,一会儿暴跳如雷,来来去去,跳上跳下,把一群乌鸦赶得四处乱飞。死尸好像是棍子,乌鸦好像是被棍子搅起来的尘土。这群凶猛的敌人不肯就此罢休,它们越斗越顽强。死者被乌鸦啄得发疯了,它在空中瞎打乱撞,简直像放在投石器上的石子。有的时候,乌鸦的爪子和翅膀都落在它身上,有的时候又放松了它;有的时候,这群乌合之众好像溃退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又气势汹汹地飞回来。死后还要受这份儿罪,太可怕了。乌鸦简直发疯了。这种鸟大概是从地狱的通风窗里来的吧。爪子抓,嘴啄,呱呱乱叫,扯下来已经不成肉的肉条子,绞刑架嘎嘎的声音,骷髅的磨擦,铁链的响声,暴风雨的吼声、闹声,没有比这更悲惨的搏斗了。这是鬼魂跟魔鬼的战斗。是鬼的搏斗。

有时候,北风刮得更厉害了,吊在空中的尸体转个不停,它好像在对付四面八方的乌鸦,要去追它们、咬它们似的。风站在它这一边,可是链条却反对它,仿佛这两个黑暗之神也参加了战斗。飓风也参加了斗争。死人不断地转来转去,乌鸦也落在上面跟着它旋转。真是旋风里的一个漩涡。

下面传来了声闻远近的海的吼声。

孩子望着这个恶梦似的景象。四肢突然颤抖,浑身打了一个寒噤,趔趄了一下,心里猛的一惊,差点儿没有摔倒。他转过身来,双手抱着头,仿佛头能支持住自己的重量似的。风吹动他的头发,他吓得面无人色,自己好像也变成了幽灵。接着他闭上眼睛,把黑夜的恐怖抛在身后,三脚两步跨下小山逃走了。

第七章波特兰北端

在雪地里,原野上,空地上,孩子疯狂地乱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么一跑,身上倒暖和了,他需要的正是这个。要是他不害怕,不跑,恐怕会活活冻死。

他跑到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便停了下来。可是他不敢向后看。他觉得这群黑鸟会追他,觉得那个死人会挣开了链条,说不定也走他这条路,那座绞刑架当然会走下山坡来追这个死人。他怕他转过头去会看见这些东西。

他稍稍喘息了一下,又向前跑。

人在童年时代不会根据事实看问题。这孩子得到的印象被恐怖夸大了,可是他不会把这些印象联系起来,判断一下。到哪儿去?怎样去?他都不管,只知道像做梦似的,痛苦地艰难地往前跑。人家抛弃了他以后,他已经迷迷糊糊走了差不多三个钟点,现在他换了一个目的。最初他是探索,现在他是逃跑。他现在不觉得饿,也不觉得冷,只知道害怕。这个本能代替了另外的本能。他心里只有一个逃走的念头。逃避什么呢?一切。在他眼里,生命是团团包围着他的可怕的墙。如果他能够从这些东西中间逃出去,他早就这样做了。

不过孩子们不知道我们叫做自杀的这个逃出牢笼的办法。

他一直在奔跑。

他这样不知跑了多少时候。可是跑到没有力气的时候,恐惧也没有了。

突然间,仿佛陡然长了勇气和智慧似的,他站住了,简直可以说他觉得这样逃跑大丢脸。他挺起胸脯,顿顿脚,勇敢地抬起头,转过身去。

山呀,绞刑架呀,满天乱飞的乌鸦呀,现在都看不见了。

轻雾笼罩着地平线。

孩子继续向前走。

现在他不奔跑了,他慢慢地走着。如果说他因为碰到一具尸体就变成一个大人,那就把他得到的模糊而又复杂的印象说得太简单了。得到的印象说复杂非常复杂,说简单也非常简单。这个搅乱他没有发育成熟的理解能力——也就是说儿童的思想——的绞刑架,使他一直认为他遇见了妖怪。不过战胜了恐怖就是坚强的表示,他觉得自己比以前更坚强了。如果他是在能够思索的年龄,就会发现千百种引人沉思的根源,不过儿童们的思考是不定型的,对于成人以后叫做愤怒的东西,他们现在充其量不过感觉到一点模糊不清的不愉快的回味罢了。

我们应该补充几句话。儿童有很快接受感觉的能力。他们看不出轻微的和遥远的轮廓,看不见构成各种痛苦的东西。这个限制,这个弱点,保护着儿童,不让他们受到过于复杂的情感的侵害。他们只看事实,很少注意其他的东西。儿童得到一点支离破碎的观念就心满意足了。直到后来积累了一些经验,才开始审查人生的纠纷。于是面临着一堆堆经历过的事实,他运用自己的智慧(他的智慧不但增长了,而是还受到过一定的锻炼)来比较一下了。跟涂改过的羊皮纸抄本似的,童年的回忆又热情激荡地出现,这些回忆就是逻辑的基础,儿童脑海里的幻象变成了成年人脑子里推论的法则。可是经验是不尽相同的,究竟是向好的一面发展,还是往坏的一面发展,要由经验的性质来决定。好的一面是发育成熟,坏的一面是腐化堕落。

孩子奔跑了一公里,又走了一公里。突然他觉得饥火中烧。这个强烈的念头——吃——把他在小山上见到的那个可怕的妖怪撵走了。幸亏人的身体内部有一个野兽,才把他又拖到现实里来。

可是吃什么?在哪儿吃?怎样去弄吃的东西呢?

他无意识地摸了摸衣袋。因为他明明知道里面一无所有。

他加快了步子。虽然不知道往哪儿去,他还是加快了步子,去找一个可以安身的地方。

相信可以找到一个可以安身的地方,是上天赋予人类的基本信念之一。

相信安身的地方就是相信天主。

可是雪地上没有一点屋顶的影子。

孩子向前走着,一眼望去,尽是光秃秃的荒野。

高原上从来没有人烟。很久以前,原始人住在悬崖底下的岩洞里,因为没有盖小屋的木料。他们拿投石器做武器,干牛粪做燃料,竖在陶恰司脱的空地上的赫尔像是他们膜拜的偶像。他们依靠捞灰色的假珊瑚谋生。这种假珊瑚,威尔士人叫做Plin,希腊人叫做isidisplocamos。

孩子尽可能地辨认方向。整个的命运好比一个十字路口,选择方向是最难的事情。这个小家伙很早就在许多危难当中碰运气。他继续往前走;但是尽管腿肚子就跟铁打的似的,他也觉得累了。平原上没有路,就是有路也被雪盖起来了。他凭着自己的本能向东转了一个弯。锐利的石头擦伤了脚跟。要是在白天,就能看见他留在雪里的脚印上有许多血迹。

他什么也认不出来了。他从南向北穿过波特兰高原。和他一起来的那群人,为了避免碰着人,可能是从西往东穿过去的。他们大概是从乌奇司孔勃海岸圣加苏琳海岬或者司万克雷一带地方,坐渔民或者走私贩的小船,到波特兰来找那只等他们的单桅船的。路上,他们大概在威司顿的一个海湾里上了岸,然后又到依司顿的一个湾里上船。那条路正好横穿过孩子现在走的这条路。所以说他不可能认出自己的路。

波特兰高原上到处是一个个隆起的高地,到了海岸便突然低下去,靠海的地方是直上直下的峭壁。现在这个孩子无目的地走到一个最高的地点,他停了下来,希望居高临下,看得远,能够找到合适的方向。前面地平线上一望无垠的是一片苍白的朦朦胧胧的东西。他仔细看了一会儿,才稍微清楚一点。这片朦朦胧胧的东西,是一种好像黑夜的悬崖的、动荡不定的灰色峭壁。远处,东边一座小山脚下,在灰色峭壁底下,飘荡着一种仿佛长长的黑布条似的、袅袅上升的东西。这片朦胧苍白的东西是雾,黑布条子是烟。有烟的地方一定有人。孩子便朝这方向走去。

他看见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斜坡,在斜坡底下,朦胧的雾色中的怪石中间,有一条类似沙滩或者地峡的地带,大概是他刚才穿过的高原和地平线上的平原之间的纽带,很明显,他非走这条路不可。

实际上他已经到达波特兰地峡,这是叫作“象棋墩”的洪积地带。

孩子从高原上这个斜坡往下走。

下坡崎岖不平,走起来很困难。他现在走的是跟刚才离开小海湾的相反的方向,所以还比较好走。有上升必有下降。他刚才往上爬,现在该往下走了。

他冒着跌伤和跌在看不见底的深渊里的危险,从这块石头跳到那块石头。为了避免从石头上或者路上滑下去,他抓住野草和长满刺的金雀花,所以刺都刺进了他的手指。到了平坦的地方,才一面休息一面往下走;遇到了断崖,每一步路都得换一个新的办法。打悬崖上往下爬,一举一动都是难题。必须随机应变,不然就有性命的危险。孩子本能地解决了这些难题,连猴子都得跟他学学本领,走钢索的艺人更要佩服得五体投地。斜坡虽然又陡又高,他还是走到了最下边。

刚才看见的那个地峡慢慢地越走越近了。

他一面从一块石头上下降到或者跳到另外一块石头上,一面跟一只鹿似的时常竖起耳朵留心听。在左边很远的地方,有一个轻得听不真切的声音,好像是低沉的号声。事实上,疾风在空中激荡,可怕的北极风也跟着赶来,听起来就跟开来一队号兵似的。就在这个时候,孩子觉得仿佛一只冰凉的手在不时抚摸一下他的前额、眼睛和腮领。原来是鹅毛似的雪片,起初在空中慢慢地飞舞,接着就迅速地旋转。暴风雪来了。孩子浑身覆满了雪片。一个钟头以前占据了大海的暴风雪,现在开始登陆了,它慢慢地侵占了平原,然后经西北方迤逦侵入波特兰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