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索摆脱了不守纪律的卫队,继续赶路,一心只想着与内维尔小姐重逢的快慰,却不担心会遇到自己的冤家对头.

"巴里奇尼这帮混帐东西,我就要同他们打一场官司,"他心里想,"我少不了要跑一趟巴斯蒂亚.何不顺便陪内维尔小姐一程呢?我们何不一起到奥雷扎温泉呢?"他不禁回忆起少年时光,顿时那如画风景历历如在眼前.他仿佛流连在一片绿茵茵的芳草地上,往返于一棵棵百年老栗子树的浓荫之下.绿油油的草坪上,蓝色花朵星星点点,正对他眉开眼笑,他看见莉迪亚小姐就挨在他身边坐着.她脱下帽子,满头金发比丝绸更细密更柔软,加上从树叶中疏漏下的陽光的渲染,焕发出闪闪金光.从她那双碧蓝的眼睛里,他看到湛蓝湛蓝的天空.只见她手托香腮,思潮起伏,倾听着他激动地对她倾诉的悄悄话.她仍然穿着那件平纹细布衣裙,正是他在阿雅克修最后一天看见她的那身打扮,裙褶下露出穿黑缎鞋的小脚.奥索心想,如果能吻一下这只脚,他该多幸福,不过,莉迪亚小姐的一只手没戴手套,捏着一朵雏菊花.奥索从她手里接过雏菊,她的手抓住了他的手,他吻了吻雏菊,又吻了吻她的手,人家没有生气嘛......他想入非非,全不在意路上的情况,只顾马不停蹄地往前走.正当他浮想联翩,又要吻内维尔小姐白皙的手时,未曾想却吻到马脸上了,马突然停步不前了.原来是小希莉娜拦住了他的去路,抓住了马笼头.

"您这样是去哪儿呀,奥斯.安东?"她问,"难道您不知道您的仇人就在附近?"

"我的仇人!"奥索叫道,正当他沉湎在这个情趣盎然的时刻,却有人贸然打断他的美梦,不禁勃然大怒."他在哪儿?"

"奥朗迪奇奥就在附近.他正等着您呢.回去吧.回去吧."

"啊!他正等我?你看见他了?"

"是的,奥斯.安东,我躺在蕨草丛里看见他过去的.他当时正用望远镜四处了望呢."

"他往哪边走?"

"他从那儿下去,就您走的这边."

"谢谢."

"奥斯.安东,等我叔叔一下不好吗?他快来了,跟他在一起,您就保险了."

"别害怕,希莉,我不需要你叔叔."

"假如您愿意,我在您前面走好吗?"

"谢谢,谢谢."

奥索加鞭催马,朝小姑娘给他指引的方向飞奔而去.

他的第一个举动完全是怒不可遏的盲目冲动,心想也是天赐良机,正好教训教训这个无赖,他挨了一个耳光竟然拿一匹马进行报复.后来,走着走着,他却渐渐改变了思绪,他曾对省长许下了诺言,特别是担心误了内维尔小姐的来访,瞻前顾后还 是不要遇见奥朗迪奇奥为好.不一会儿,他又想起了父亲,想起了马耳朵的耻辱,冤家仇人的种种威胁,不禁又怒火中烧,非找仇人算帐,逼他决斗不可.就这样,两种相反的决定在他心中翻腾,难解难分,虽然继续往前走着,但却小心多了,不时察看丛林和篱笆里的动静,有时甚至驻马倾听野地里不可捉摸的声响.离开小希莉娜十分钟后(大约是早上九点钟),他来到一面陡峭山坡边上.他走的道路,实际上是人迹罕至的羊肠小道,两边的丛林新近被火烧过.山地上尽是白里搀黑的草木灰,到处都是被火烧得焦黑的灌木和大树,叶子已荡然无存,虽然生命难以为继,但躯干却坚挺如初.看到眼前一片火烧林,仿佛设身处地于隆冬北国,火焰洗劫过的地方草木干枯凋零的处境与周围郁郁苍苍的繁荣景象适成鲜明反差,益发显得凄楚悲凉.但在这片枯荣并存的风光里,奥索只考虑一件事情,一件对他目前处境的确至关重要的事情;光秃秃的山地不可能有什么埋伏,何必草木皆兵,时刻担心密树丛中伸出一支槍管朝着自己的胸膛瞄准,倒不如高瞻远瞩,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中发现一个沙漠的绿洲.与火烧山林毗连的是好几片耕地,按照当地的习惯,耕地四周都有干石垒成的约摸半人高的围墙,羊肠小道就从这些围子中蜿蜒穿过,围子里面杂乱长着参天的栗子树,远远看去,犹如一片茂密的树林.

山坡陡峭,奥索只好下地步行,他把缰绳撂在马脖子上,自己则踩着草木灰迅速出溜下滑,离路右边的一个石围子只有二十五步左右,突然发现对面一支槍管,接着又发现一个脑袋探出围墙.只见长槍压低,他猛然认出奥朗迪奇奥,他正准备开槍.奥索立刻进入防御态势,两个人都举槍瞄准,互相对视了几秒钟,紧张激动之炽烈,只有壮士在千钧一发之际你死我活的心态可以比拟.

"卑鄙无耻的孬种!"奥索喊道......即使他看见奥朗迪奇奥的槍冒出了火苗他还 骂声不止,与此同时,从路另一边左侧打来了第二槍,开槍的人躲在另一堵墙后瞄准,奥索事先根本就没有发现.两槍都把他打中了;一槍是奥朗迪奇奥射的,击中他的左胳膊,因为他瞄准时用左胳膊托槍;另一槍击中他的胸膛,穿透了他的礼服;但恰巧碰到他怀揣的匕首刀口上,子弹碰了壁,只造成轻微的挫伤.奥索的左臂垂下贴着大腿木然不能动弹,他的槍管也因此往下沉了一阵子;但他很快又把它举了起来,只用他的右手握槍瞄准,朝奥朗迪奇奥开了火.刚才他瞄准时只看见仇人的眼睛,现在那张面孔在墙后消失了;奥索便向左面掉转槍口,朝硝烟萦绕中隐约可见的另外一个人放了第二槍.那人的面孔也应声消失了.四发子弹接二连三,速度之快难以想象,即使是训练有素的士兵进行点射恐怕也没有这样紧凑.奥索打完最后一槍,一切又陷入沉寂.从他槍口冒出来的硝烟飘然升空;墙后毫无动静,沉寂无声.若不是感到胳膊疼痛难当,他还 以为刚才开槍打击的那两个人是他想象出来的幽灵呢.

奥索预计可能要进行第二次射击,便挪了几步,躲到一棵烧焦了的大树后面,丛林里这类过火后依然挺立的大树比比皆是.在这棵树后,他把长槍夹在两个膝盖之间,很快上好了子弹.然而,左臂疼痛难忍,仿佛顶着千斤重负.他的仇敌怎么了?他实在弄不明白;如果是逃跑了,或是受伤了,总得听到点声响,枝叶总得有点动静吧.难道他们死了?抑或躲在墙后等待时机再朝他射击?他迷惑不解之际,越发感到力不能支,只好右膝脆地,将受伤的左臂支在左膝上,利用火烧树树干的一个枝杈架住他的长槍.手指扣住板机,眼睛瞪着石墙,侧耳细听对面的声息,一动不动地静候了几分钟,在他看来,这分分秒秒比一个世纪还 漫长.终于,只听他身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遥呼,不一会儿,一条狗像飞箭一般从陡岗上直冲而下,在他身边停了下来,摇着尾巴.原来是布吕斯科,土匪的门徒和伙伴,无疑是来报告主人驾到,总算盼来了救星,什么名士淑女,也都不那么迫切期待了.狗扬起头,转到紧挨着的围子里,不安地东闻西嗅.突然,它闷声叫着,一跳跃过石墙,立刻又跳上了墙头,直瞅着奥索看,眼睛里尽量表示惊讶;之后,它又望风而嗅,这回,是朝着另外一个围子的方向,于是又跳过围墙,转眼间,它又出现在墙头上,表现出同样的惊奇和不安;然后纵身跳向丛林,夹紧尾巴,直瞅着奥索,横着身子慢慢走开,直到好长一段距离.这时,它才撒腿奔跑,直冲高岗,跟刚才下山一样快捷,去迎接一个汉子,只见他不顾山坡陡峭,急忙往前赶路.

"快救我!布朗多,"奥索高喊道,估计那人听得见他的声音了.

"哎!奥斯.安东!您受伤了吗?"布朗多拉奇奥问,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跑而来."身上还 是四肢?......"

"胳膊上."

"胳膊上!关系不大;那家伙呢?"

"我看被我打中了."

布朗多拉奇奥跟着他的狗.向毗连的围子跑去,探头往墙那边看了看.他依着墙头,脱下了帽子.

"向奥朗迪奇奥老爷致敬,"他说.然后,他转身向奥索神情庄严地敬个礼,说:"此乃痛快利索之人."

"他还 活着?"奥索呼吸困难地问.

"噢!他恐怕活得不耐烦了,他伤心透了,您竟然在他眼里放子弹.圣母老祖宗,好大的槍眼!好槍,真的;多大的口径!把脑浆都给打开花了!您说说,奥斯.安东,我开始听到啪!啪!两声,我心想:见鬼!他们把我的中尉干掉了.后来,我又听到砰!砰!啊!我说,听,英国槍说话了;他反击了......嘿,布吕斯科,你到底要我干什么?"

狗把他带到另一个围子里.

"罪过!布朗多拉奇奥喊起来,大惊失色,"一箭双雕!就这样算了?哟!看得出火药很贵嘛,您省着用呀."

"出了什么事了,看在上帝的份上?"奥索问.

"行了,别开玩笑了,中尉!您把野味扔到地上,您是要人家为您拣起来......今天,可有一个人要吃一样怪味点心了!这就是巴里奇尼律师.肉铺的新鲜肉,你要吧,有的是!现在,哪个鬼来传种接代呀?"

"什么!万桑泰洛!也死了?"

"死不回头了.为我等活人干杯吧!跟您打交道就是好,您不让他们受罪.过来看看万桑泰洛吧.他还 跪着,头靠着墙.他好像在睡觉.这就叫做睡得死死的.可怜的鬼东西!"

奥索惊恐万状掉过头去.

"你肯定他死了?"

"您好像桑皮埃罗.科索,他从来说一不二.你看看,喏......胸口上,左边;得,像滑铁卢万西莱奥纳中弹一样.我发誓,子弹离心脏不远.一箭双雕!......啊!我再不敢吹槍法了.两发两中!......饮弹身亡......难兄难弟......要是来第三槍,就把爸爸打死了......下次肯定更精彩......神槍!奥斯.安东!......像我这样的一条好汉,对付宪兵从不来个一箭双雕嘛!"

土匪一边喋喋不休,一边检查奥索的胳膊,用自己的匕首割开他的袖子.

"没关系,"他说,"瞧这一身礼服,给高龙巴小姐找活干了.哎,我看怎么回事?胸前的衣服怎么划破了?......没有什么东西进去吧?没有嘛,不然您会这么精神焕发?瞧瞧,试试捏一捏手指......我咬您的小指头,您感到我的牙厉害吗?......不太......无关紧要,没有什么后患,让我取出您的手绢,解下您的领带......瞧您的礼服报销啦......见鬼,干吗这么臭美?是不是去参加婚礼?......来,喝一滴酒再说......为什么不带着葫芦?科西嘉人出门岂有不带葫芦的?"

他正包扎着伤口,却又停下嚷嚷起来:

"一箭双雕!成双成对的僵尸!......本堂神甫该要笑了......一箭双雕!啊!瞧这不是希莉娜,小乌龟终于爬到了."

奥索没有答话,他脸色惨白像个死人,四肢直打哆嗦.

"希莉,"布朗多拉奇奥叫道,"去看看墙后面.怎么样?"

孩子手攀脚蹬爬上了石墙,猛然看见奥朗迪奇奥的尸体,赶紧画个十字.

"这不算什么,"土匪继续说,"再过去点看看,那儿."

孩子又画了十字.

"是您打的,叔叔?"她不好意思地问.

"我!我不是已经老了嘛,还 有什么中用?希莉,这是先生的大作.向他表示你的祝贺吧."

"小姐肯定会很开心的,"希莉说,"她知道您受伤,肯定会很伤心的,奥斯.安东."

"行了!奥斯.安东,"土匪说,他已经包扎好了,"瞧,希莉已经把您的马追回来了.上马吧,同我一起到斯塔佐纳绿林里去.谁想在绿林里找到您,除非他神机妙算.我们会尽量照顾您的.我们到了圣克里斯丁十字架,就得下马走路.到时您就把马交给希莉娜,她会骑回去通知小姐,路上,您嘱咐她办事就是了.对小家伙,您有什么话尽管说,奥斯.安东.就是砍掉她的脑袋也不会出卖朋友."

"哇,小妖精,"他和蔼可亲地对小姑娘说,"把你赶出教会,你这该死的,小坏蛋!"

原来布朗多拉奇奥跟许多土匪一样迷信,生怕祝福和赞扬会使孩子们走火入魔;都知道支配人们走火入魔的神秘力量有个坏毛病,专门爱干与我们愿望相反的事情.

"你要我去哪里,布朗多?"奥索有气无力地问.

"没说的!您选择吧:或进监狱,或钻绿林.不过,戴拉.雷比阿家的人不认识去监狱的路.进绿林吧,奥斯.安东!"

"我的一切希望就全完蛋了!"伤员发出痛苦的哀叹.

"您的希望?见鬼去吧!您是不是希望比一箭双雕干得更来劲?......啊呀!他们耍什么鬼花招,竟然把您给打中了?真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他们先开的槍,"奥索说.

"没错,我忘了......啪!啪!砰!砰!......一只手两发两中(倘若有不轻信的猎人怀疑戴拉.雷比阿先生一箭双雕的事,我劝他到萨尔泰纳城,在诸多德高望重可亲可爱者当中找一位佼佼者,请他讲讲当年他在左臂被打断后,面临至少是同样危险的情况下,如何独自安然脱险的.......原注)!......如果有比这更厉害的,我马上去上吊!......行,您终于上了马......临走前,还 是看一看您的大作吧.不说声再见就这样离开您的伙伴可不地道."

奥索刺马上路,说什么也不想看他刚才打死的两个难兄难弟.

"我说,奥斯.安东,"土匪一把抓住奥索的马笼头,"可以对您说说老实话吗?那好!别生气,这两个可怜的小伙子弄得我很难受.我请您原谅......多帅......多壮......多年轻!......奥朗迪奇奥,我跟他一起打过多少次猎呀......四天前,他还 给我一包雪茄......万桑泰洛,他总是欢天喜地的!......您的确做了您该做的事......而且槍法太神了,大可不必后悔......可我呢,我是您报仇雪恨的局外人......我知道您是对的,有仇必报嘛.然而,巴里奇尼他们,毕竟是一个古老的家族......这回古老的家族要作古了......而且一箭双雕解决问题!针扎一样叫人难受!"

布朗多拉奇奥就这样絮絮叨叨地向巴里奇尼兄弟致着悼词,一边匆匆忙忙带领奥索.希莉娜和布吕斯科狗向斯塔佐纳绿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