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费奥多尔-伊万内奇来说,困难的日子来到了。他处于一种情绪经常大幅度波动的状态。每天早晨他都到邮局去,心情激动地拆开信件、报刊——可是哪里都找不到任何证据,可以证实或推翻那条可以决定他命运的消息。有时他感到自己讨厌自己:“我这是怎么了,”他想,“像大乌鸦等着血一样,等候妻子死亡的确切消息!”他每天都到卡利京家里去;可是在那里他也并不觉得轻松;女主人明显地在生他的气,只不过是故作宽容大度地接待他;潘申对他显得过分客气;列姆则装出一副厌世的样子,勉强向他点头问好,——而主要的是:莉莎好像总躲着他。每当她偶尔有机会和他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她都显得局促不安,这种不安取代了以往的那种信任;她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他自己也感到很窘。几天时间里,莉莎已经变得不像他所了解的那个人了:在她的动作、声音和笑声里都可以看出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忧虑和以前从未有过的不平静。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作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利己主义者,什么也没觉察到;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却开始注意观察她这个心爱的姑娘了。拉夫烈茨基不止一次责备自己,不该把他收到的那份报纸拿给莉莎看:他不能不承认,在他的心里,有某种对于纯洁的感情来说令人憎恶的东西。同时他还认为,莉莎身上的变化是由于她内心里的自我斗争,是由于她的困惑:该对潘申作出什么样的答复?有一次她还给他一本书——她自己请他借给她的沃尔特-司务特①的一部长篇小说——

①沃尔特-司各特(一七七一-一八三二),英国著名作家。

“您看完这本书了吗?”他问。

“没有;现在我没心看书,”她回答,说完就想走开。

“请稍等一等;我和您这么久没有单独在一起了。您好像怕我?”

“是的。”

“请问,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

拉夫烈茨基沉默了一会儿。

“请您告诉我,”他开口说,“您还没决定吗?”

“您想说什么?”她没有抬起眼睛来,低声说。

“您明白我的意思……”

莉莎突然满脸绯红。

“请您什么也不要问我,”她兴奋地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自己也不了解自己……”

说罢她立刻走开了。

第二天午后,拉夫烈茨基来到卡利京家,正赶上她们全家准备作彻夜祈祷。餐厅的一角,一张铺着干净台布的方桌上,已经靠墙放好了有金色衣饰的不大的圣像,圣像头顶上的光轮缀有几颗已经失去光泽的小钻石。一个穿灰色燕尾服和皮鞋的老仆人,不慌不忙、毫无声息地穿过整个餐厅,把一对蜡烛插到圣像前精致的烛台上,画了个十字,躬身行了个礼,然后悄悄地退了出去。没有灯光的客厅里空无一人。拉夫烈茨基在餐厅里走了一会儿,问,是不是谁过命名日?仆人小声回答他,不是,而是按照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和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的心愿,吩咐作一次彻夜祈祷;说是本想把一个有灵的圣像请来,可是那个圣像给三十俄里以外一个病人家请去了。不一会儿,神甫和执事们来了,神甫已经不年轻,头顶秃了老大一块,在前厅里大声咳嗽了一声;女士们立刻从书房里鱼贯而出,走到神甫面前接受祝福;拉夫烈茨基默默地向她们行了个礼;她们也默默地向他还礼。神甫稍站了一会儿,又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声音低沉地小声问:

“请问,可以开始了吗?”

“开始吧,神甫,”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回答。

神甫动手穿上法衣;一个身穿辅祭法衣的教堂执事过分恭敬地请求给他一小块炭火;点着了神香。使女和仆人们从前厅里走出来,簇拥在一起,站在门前。从来不下楼的小狗罗斯卡突然在餐厅里出现了:大家动手赶它出去,它吓坏了,团团乱转,随后蹲了下来;一个仆人捉住它,把它抱了出去。彻夜祈祷开始了。拉夫烈茨基紧靠在一个角落上;他的感觉很奇怪,几乎感到忧郁;他自己也不能好好弄清楚,他到底有什么感觉。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站在大家前面,站在几把安乐椅前;她姿态优雅、漫不经心地画着十字,完全是一副贵夫人的派头——一会儿东张西望,一会儿突然抬起眼来往上看:她感到无聊。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好像忧心忡忡;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在跪拜叩首,站起来的时候弄出某种轻微、柔和的响声;莉莎从一站在那儿起,就没挪过地方,而且一动不动;从她脸上聚精会神的表情可以猜出,她正在全神贯注地热情祈祷。彻夜祈祷结束时,她吻了十字架,也吻了吻神甫那只通红的大手。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请神甫去喝茶;他取下法衣胸前绣有十字架的长巾,显得多少有点儿像世俗人的样子,和女士们一同走进客厅。谈话开始了,不过不太活跃。神甫喝了四杯茶,不断用手帕擦擦自己的秃顶,谈话中顺便提到,商人阿沃什尼科夫捐献了七百卢布来为教堂的“院(圆)顶”镀金,还传授了一个治雀斑的验方。拉夫烈茨基本来已经坐到了莉莎身旁,可是她的神情严肃,几乎是严厉的,连一次也没看过他。她好像故意装作没看到他;某种冷静而又庄严的兴奋心情控制了她。拉夫烈茨基不知为什么总想笑一笑,说点儿什么有趣的事;可是他心里却感到不安,最后他满腹狐疑地走了……他感觉到:莉莎有什么心事,而他不能深入到她的内心里去。

另外有一次,拉夫烈茨基坐在客厅里,正在听格杰昂诺夫斯基曲意奉承、然而十分笨拙地夸夸其谈,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突然一回头,看到了莉莎眼里深沉、关怀、疑问的目光……它,这让人难以猜透的目光正凝神注视着他。后来拉夫烈茨基整整一夜都在想着这目光。他恋爱已经不是像一个男孩子那样了,长吁短叹、苦恼不堪,对他已经不合适了,而且莉莎本身在他心中激起的也不是那种感情;然而对于无论什么年龄的人,爱情都有它自己的痛苦——他也充分体验到了这些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