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觉醒来的时候,早就过了午后。侍者踮着脚尖悄悄地进来过好几回,看他有没有动静,觉得好生奇怪,为什么这么晚了小少爷还没有醒来。终于铃响了,维克多轻手轻脚进了房间,端着一个古老的法国塞弗尔小瓷盘,上面放着一杯咖啡和一叠信件。他拉开挂在三扇大窗前、带蓝色闪光里子的橄榄色缎子窗帘。

“先生今天早上睡得很好,”他微笑着说。

“几点钟了,维克多?”道连·格雷睡眼惺忪地问。“一点一刻,先生。”

这么晚了!他坐了起来,喝了些咖啡,翻了翻信件。其中有一封是亨利勋爵的来信,那天早晨派人送来的。他犹豫了一会儿,把它放到了一边。其他的信,他懒洋洋地拆开了。里面照例又是些贺卡、吃饭请帖、私人画展的票子、慈善音乐会的节目单,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在这个季节,这类请帖每天清早都朝着时髦的年轻人铺天盖地涌来。还有一张费用很大的账单,是支付一套路易十五时代风格的银质雕花梳妆用具的。他不敢把账单送给他的监护人,因为那人很老派,不明白在我们生活的时代,不必要的东西就是必需品。此外,还有几封言词谦恭的信,是杰明街放债人写来的,表示随时可以提供任何数量的贷款,利息极为合理。

大约十分钟后,他起来了,披上一件考究的丝绣开士米羊毛睡袍,进了玉髓铺成的浴室。久睡以后,凉水浴恢复了他的精神,使他似乎忘掉了已经发生的一切。偶尔一两次,他朦胧地觉得自己曾卷入一场莫名其妙的悲剧,不过这悲剧虚无飘渺,似梦似幻。

他穿好衣服便进了书房,在靠近开着的窗的小圆桌旁坐了下来,开始吃简便的法国早餐。天气很好,暖和的空气里似乎芳香四溢。一只蜜蜂飞了进来,嗡嗡地围着他面前插满黄色玫瑰的青龙瓷碗打转。他愉快极了。

蓦地他的目光落在遮盖画像的帘子上,不由得吃了一惊。

“太冷吗,先生?”侍者把煎蛋卷放在桌子上说。“要不要我把窗关上?”

道连摇了摇头。“我不冷,”他低声说。

这一切是真的吗?难道画像真的变了?要不,这不过是他自己把喜色想象成了凶相?自然,画了像的画布是不可能改变的?这事儿很荒唐,有一天可以充作自己与巴兹尔的谈资,他会觉得好笑。然而,他对整件事情的记忆是何等清晰!他亲眼看到过扭曲的嘴唇边的凶相,起初是在灰暗的黄昏,后来是在明亮的早晨。他几乎害怕侍者离开这问房子了。他知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会细看这幅画像。但他害怕作出定论。咖啡和香烟送上来后侍者转身离去时,他极想叫他留下。侍者正关上门要走,他把他叫了回来。这人站着等候吩咐。道连看了他一会儿。“维克多,不管谁来访,就说我不在家,”他叹了一气说。侍者鞠躬退出房间。

随后,他从桌边站了起来,点了一支烟,腾地躺倒在正对帘子的铺着豪华坐垫的床榻上。帘子十分古,是烫金的西班牙皮革做的,印有路易十四时代风格的花哨的图案。他好奇地扫了一眼,心里想,不知道这块帘子以前是否掩盖过一个男人的秘密。

究竟要不要把帘子拉开呢?干吗要去动它呢?知道了又有什么用?要是真有这么回事,那太可怕了。要是没有,又何必去找麻烦呢?可是,如果鬼使神差,其他人的眼睛暗中窥视,看到了可怕的变化该怎么办呢?如果巴兹尔·霍尔华德上门要看看自己的画,他又该怎么办呢?巴兹尔肯定会这样做。不行,这画得仔细看看,马上得看。什么都比这么疑神疑鬼的可怕心境要好。

他站起来,把两扇门都锁上了。这样,至少他看见自己耻辱的假面时只有他一个人。他拉开帘子,面对面看见了他自己。千真万确,画像已经变了。

如他后来常记得并为之惊奇的那样,他开始几乎是带着一种科学研究的兴趣凝视这幅画像的。他难以相信竟会发生这样的变化。然而这又是事实。难道在画布上构成形象和颜色的化学分子,同他躯体内的灵魂有着某种难以捉摸的关系?难道心灵中想的,那些化学分子会付诸实践?难道它们会使心灵的梦想成真?或者还有其他更可怕的原因?他打了个寒噤,不觉害怕起来,回到床榻,躺在那里,厌恶而恐惧地盯着画像。

然而,他觉得有一件事情,画像是为他做了。那就是使他意识到自己对西比尔·文多么不公平,多么冷酷。现在要补救还为时不晚。她仍然会成为他的妻子。他虚假、自私的爱,会让位给某种更崇高的影响,会化成某种更高尚的激情。霍尔华德为他所作的画像会成为他生活的向导,会像圣灵对于一些人,良心对于另一些人,惧怕上帝对于我们所有的人那样对他起作用。后悔总有后悔药,那就是使道德感麻木的药品。可是眼前是一个看得见的道德堕落的象征;是人给自己灵魂带来毁灭的永恒的标记。

钟敲了三点、四点和四点半,道连·格雷依然没有动弹。他竭力想收集生活的红色丝线,编织成一个图案;想找到一条通向乐观情绪的迷宫之路,因为他在那儿已经徘徊很久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怎么想。最后,他走到桌旁,给他心爱的姑娘写了一封充满激情的信,请求宽恕并责备自己愚蠢。他写了一页又一页表示伤心的狂热的话,以及表示痛苦的更为狂热的话。他慷慨地自责。我们自责的时候总觉得别人无权责备我们。使我们得到赦免的是忏悔,而不是牧师。道连写完这封信以后便觉得自己得到了宽恕。

突然敲门声响了,他听见了外面亨利勋爵的声音。“小伙子,我一定得见你。赶快让我进来。我不忍心你这样把自己关着。”

开始他没有回答,依旧端坐不动。敲门声继续响着,越来越响。是呀,还是让亨利勋爵进来吧,向他解释自己要过新生活了,必要的话可以跟他争吵,如果分手不可避免的话就分手。他跳将起来,急急忙忙拉好帘子遮住画像,用钥匙把门打开。

“这件事实在很遗憾,道连,”亨利勋爵进门时说。“可是你也不必为此想得太多。”

“你说的是西比尔·文?”小伙子问道。

“是呀,当然,”亨利勋爵回答,在一条椅子上坐下,慢慢地拉下黄,色的手套。“从某一点上看,这件事很糟糕,但不是你的过错。告诉我,戏演完后你到后台去看过她吗?”

“去过。”

“我敢肯定你去过。你跟她吵了?”

“我很粗暴,亨利——非常粗暴。可是现在好了。我并不为已经发生的事感到遗憾,它使我更了解自己。”

“啊,道连,我很高兴你采取这样的态度!我曾担心你会一味地懊悔,撕自己漂亮的鬈发呢。”

“这一切我都经受住了,”道连摇了摇头,微微一笑说。“现在我非常愉快。首先,我明白了良心是什么。良心并不像你告诉我的那样。在我们心目中,良心是最神圣的东西。别再讥笑我了,哈利,至少在我面前别这样。我要做好人,我不能忍受自己的灵魂变得丑恶。”

“这是伦理学迷人的艺术基础,道连。我要为此而祝贺你。可是你怎样开始呢?”

“跟西比尔·文结婚。”

“跟西比尔.文结婚!”亨利勋爵大叫道,站了起来,惊愕不解地瞧着他。“但是,亲爱的道连——”

“是的,哈利,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关于婚姻的可怕。别说了。再也不要跟我说这类东西了。两天之前,我请求西比尔嫁给我。我不想食言,我要让西比尔做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道连!……你没有收到我的信吗?我今天早上写给你的,由我的人亲手送来的。”

“你的信?呵,不错,我想起来了。我还没有看呢,哈利。我担心里面会有些我不喜欢的话。你用你的警句把生活切得粉碎。”

“那你一点都不知道了?”“你说什么呀?”

亨利勋爵穿过房间,在道连·格雷的身边坐下,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握得紧紧的。“道连,”他说,“我的信——别害怕——是要告诉你西比尔死了。”

小伙子嘴里响起了一声痛苦的呻吟,他惊跳起来,从亨利勋爵的紧握中抽出了手。“死了!西比尔死了!这不是真的!是个可怕的谎言!你怎么敢这样说?”

“完全是事实,道连,”亨利勋爵神情严肃地说。“所有的早报都登了。我写信给你是叫你别见任何人,一直等到我来。当然会进行验尸调查,你可一定不能卷进去。这类事在巴黎能使人深受欢迎,可是在伦敦大家都那么怀有偏见。这儿,你绝不能在丑闻中出头露面。你应该把这份兴趣保留给老年。我猜想,在剧院里他们不知道你的名字?要是他们不知道,那就没事儿了。有没有人看见你到她的房间去?这一点很重要。”

道连好久没有说话。他吓得茫然不知所措。最后他结结巴巴,哽咽着说,“哈利,你说要验尸是什么意思?难道西比尔——?啊,哈利,我受不了啦!可是,你快一点呀,马上统统都告诉我吧。”

“毫无疑问,这不是一个意外事故,尽管对公众一定得这么说。她同她母亲一起离开剧院的时候,好像是十二点半左右,她说把什么东西忘在楼上了。他们等了她一会儿,但她再也没有下来。最后他们发现她躺在化妆室的地上,死了。她误吞了剧院常用的什么可怕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但不是氢氰酸就是白铅。我猜想是氢氰酸,因为她似乎很快就死了。”

“哈利,哈利,这太可怕了!”小伙子叫道。

“是呀,这当然很悲惨,但你千万别卷进去。我从《标准报》上知道,她今年十七岁。但我以为她比这还要年轻。她看上去像个孩子,似乎不懂什么表演。道连,你可不能让这事刺激你的神经。你得过来和我一起去吃饭,吃完饭我们去看歌剧。晚上由帕蒂主演,人人都会到场。你可以上我姐姐的包厢,她有几个漂亮的女人跟她在一起。”

“那么我谋杀了西比尔·文啦,”道连·格雷半是对着自己说的。“就仿佛跟用刀子割断她细细的喉咙那样,肯定是谋杀。可是玫瑰并不因为这样而减少它的魅力,鸟儿依然愉快地在我花园里歌唱。今晚我同你一起吃饭,然后去看歌剧,再后我猜想是在什么地方吃夜宵。生活是多么戏剧化呀!要是我在书本中读到这一切,哈利,我想我会抱头痛哭的。不知怎地,现在事情实际发生了。对我来说这事太奇妙了,使我无法落泪。这是我有生以来写的第一封充满激情的情书。奇怪的是,我的第一封热烈的情书是写给一个死去的姑娘的。我在想,那些被我们称之为白色沉默者的死人有感觉吗?西比尔!她能感觉,或者知道,或是倾听吗?啊,哈利,我曾经多么爱她呀!现在,对我来说那似乎是几年前的事了。她曾是我的一切。后来便是那个可怕的晚上——其实不过是昨天晚上的事吗?——她演得那么糟,我的心几乎碎了。她统统都向我解释了,非常凄切。但我无动于衷,反认为她浅薄。突然问一件使我害怕的事情发生了。我不能告诉你是什么事,但的确很可怕。我说我要回到她身边。我觉得我作了恶,现在她死了。天啊!天啊!哈利,我该怎么办呢?你不明白我处境的危险,而谁都无法使我摆脱。西比尔本该可以帮我她无权自杀,她很自私。”

“亲爱的道连,”亨利勋爵回答,从烟盒里拿了一支香烟,同时取出一个镀金的火柴盒来。“女人改造男人的惟一方法是让他彻底感到厌倦,这样他会对生活了无兴趣。要是你跟这个姑娘结婚,那你就惨啦。当然你会待她好,人总会待那些自己毫不在乎的人很好。但她很快就会发觉你对她非常冷淡。而女人一旦发现丈夫的这一态度,要么变得邋遢成性,要么开始戴时髦的帽子,不过出钱的是别的女人的丈夫。我姑且不说社会地位不当的问题,那很可悲,当然我也是无法容忍的。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整桩婚姻会以彻底失败而告终。”

“我想也是这样,”小伙子低声说,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脸色苍白得可怕。“可是我认为这是我的责任。这个可怕的悲剧使我无法做我该做的事情,那可不是我的过错。我记得你曾说过,正当的决心都是不幸的——也就是说往往下得太晚了。我的决心就是这样。”“正当的决心都意在对抗科学法则,是徒劳的。其根源是十足的虚荣心,其结果是一无所获。时而留给我们的是能够迷惑弱者的慷慨而空泛的感情,如此而已。完全是一张空头支票。”

“哈利,”道连·格雷叫道,走过去坐在亨利勋爵旁边。“为什么我对这个悲剧的感受不像我想要感受的那么深呢?我想并不是因为我狠心,是不是?”

“上两个星期你干的傻事太多了,所以够不上’狠心’两个字,道连,”亨利勋爵带着甜蜜而忧郁的微笑说。

小伙子皱起眉头。“我不喜欢那样的解释,哈利,”他回答,“但我很高兴你不认为我狠心。我不是那种人。我知道我不是。可我得承认,这件已经发生的事并没有对我产生应有的影响。对我来说,它就像一场绝妙的戏的绝妙结局。它具有希腊悲剧动人的美,我参与了这场悲剧,但并没有受到伤害。”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亨利勋爵说,津津乐道于玩弄小伙子无意识的自私心——“一个极其有趣的问题。我想真正的答案在这里:生活中真正的悲剧往往以非艺术的形式发生,以其赤裸裸的暴力、绝对的混乱、可笑的无意义和彻底的无定式,来伤害我们。悲剧会像粗俗不堪的行为一样对我们产生危害,给我们留下一个使用暴力的印象,我们因此而感到厌恶。然而,有时生活中出现的悲剧会拥有艺术美的成分。如果这些美的成分是真实的,那就会对我们产生具有戏剧性效果的吸引力。突然我们发现自己不再是演员,而是这个剧的观众了,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我们观看自己的表演,这神奇的印象本身让我们着迷。眼下,实际是怎么回事呢?有人因为爱你而自杀了。要是我有这样的经历该多好,那会使我这辈子对爱富有真情。那些爱我的人——尽管不多,但还是有一些——总是一个劲儿地要活下去,虽然我对她们早已没有兴趣,或者她们早就感到我索然无味。她们变得肥胖而乏味,一碰上她们,这些人就立刻忆起旧来。女人的记忆多糟糕!又多可怕!完全暴露了智力的停滞!人应当吸收生活的色彩,而忘掉它的细节。细节永远是庸俗的。”

“那我得在花园里种上罂粟花,”道连叹息道。

“没有必要,”他的伙伴回答。“生活的手中始终掌握着罂粟花。当然,有时事情也很难忘却。曾经有一度,我整个季节只戴紫罗兰,以艺术的形式悼念一段不肯逝去的罗曼史。然而它最后终于消逝了。我忘了是什么使它烟消云散的。我想是她提出要为我而牺牲整个世界的那会儿。那往往是一个可怕的时刻,让人充满了对永恒的恐惧。是呀——你会相信吗?——一个星期之前,在汉普夏夫人那儿,我发觉自己就坐在提到的那个女人旁边。她执意要重温旧事,翻出陈年老账,并搜索未来。我已经把罗曼史埋葬在长春花花里。而她又将它拖了出来,说是我毁了她的生活。我得声明,晚宴上她吃得很多,所以我不必为她担。可是她那么不得体!往事的魅力在于其已成往事。而女人们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帷幕已经降落,往往还想要第六幕。戏剧的矛盾已经全部解决,她们却要求继续演下去。要是随了女人们的心,一切喜剧都会出现悲剧性结尾,一切悲剧都会以闹剧的形式告终,虽有几分吸引力,却虚假做作,毫无艺术性可言。你要比我幸运。告诉你吧,道连,我所遇到的女人,没有一个会为我做出西比尔为你所做的一切。普通的女人常常会自我安慰,有些会求助于感情色彩来抚慰自己。穿紫红色衣服的女人,不管年龄大小,可千万不要相信。你也千万别相信过了三十五岁却仍然喜欢粉红色缎带的女人。这往往意味着她们有过一段历史。有的女人以突然发现丈夫的美德而得到极大的安慰。她们当着别人的面炫耀婚姻的美满,仿佛它是最诱人的罪孽。有些人则从宗教中得到安慰。一个女人曾告诉我,宗教的神秘有着跟调情一样的魅力,我对此能够充分理解。此外,没有比被人说成罪人更使人得意了。良心把我们大家都变成了利己主义者。是的,女人们在现代生活中所找到的安慰始终是无穷无尽的。说真的,我还没有提到最重要的安慰呢。”“什么安慰,哈利?”小伙子漫不经心地问道。

“哦,最明白不过的安慰。那就是一旦失去了自己的意中人,便把别人的拿过来。在上流社会,那常常会美化一个女人。但是,道连,西比尔.文同常见的女人真是天差地别!我觉得她的死有一种美。我很高兴,在我生活的时代能够出现这样的奇迹。它使人相信我们所玩弄的一切是真实的,比如罗曼史、激情和爱情。”

“我对她极为冷酷,你忘啦。”

恐怕女人欣赏冷酷,欣赏极度冷酷,胜过一切。她们有一种了不起的原始本能。我们解放了她们,而她们依然做着奴仆,照样寻找着主人,喜欢受人支配。可你非常出色。我从来没有见你真的生过那么大气,但我能想象你显得多可爱。前天,你对我说了一番话,当时听来似乎是奇谈怪论,现在我明白,那绝对真实,而且是解开一切秘密的钥匙。”

“什么话呀,哈利?”

“你对我说,在你心目中西比尔·文代表一切富有浪漫气质的女主角——一个晚上是台丝德蒙娜,另一个晚上是奥菲利娅;要是她死去时是朱丽叶,那么苏醒过来时是伊摩琴。”

“现在她永远不会苏醒了,”小伙子喃喃地说,把脸埋在手里。

“是呀,她再也醒不过来了。她扮演了最后一个角色。但是你得把她在俗里俗气的更衣室里孤独的死,看做詹姆斯时期某出悲剧中古怪骇人的一个片断,看做韦伯斯特、福特、西里尔·图纳剧本中的一个场景。这位姑娘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所以她也并没有真的死去。对你来说,她至少是一个梦,一个游荡于莎士比亚戏剧、使之更为动人的幽灵,一支使莎剧音乐更加欢快醇厚的芦笛。她一触及现实生活,就把现实生活给毁了。同时现实生活也毁了她,她便因此而逍遁。要是你高兴,你尽可以凭吊奥菲利娅,可以因为考狄利娅被绞杀而把灰撒在头上,因为勃拉班修的女儿之死诅咒上天。但你不要为西比尔·文空洒泪水,她没有她们那么真实。”

双方沉默了一阵子。房间里暮色渐浓。暗影迈着银色的脚步,从花园里悄无声息地潜入室内。房里的东西都厌厌地褪去了色泽。过了一会儿,道连·格雷抬起头来。“你剖析了我,给我自己看,哈利。”他低声说,似乎松了一口气。“你所说的我都感觉到了,但不知怎地,我总有些害怕。我自己也说不上来,究竟怎么害怕。你对我真了解呀!但过去的事我们就不谈了。那是一种奇妙的经历,如此而已。我不知道生活是否还为我准备着同样奇妙的东西。”

“生活为你准备着一切,道连。凭你那非同寻常的漂亮外貌,你什么都能做到。”

“但是,哈利,设想我苍老憔悴、满脸皱纹呢?那又会怎么样?”“呵,那么,”亨利勋爵说着站起来要走——“那么,亲爱的道连,你得为胜利而奋斗了。事实上,胜利不争而来了。不,你必须保持漂亮的容颜。我们生活的时代,书读得太多了,所以不聪明;思考得太多了所以不漂亮。你也不能幸免。现在你还是换好装,乘车直上俱乐部吧,事实上我们已经晚了。”

“我想还是同你们一起去看歌剧吧,哈利,我太累了,什么都不想吃。你姐姐在几号包厢?”

“我想是二十七号。在豪华等级,门上可以看到她的名字。但我很遗憾,你不能同我们一起去吃饭了。”

“我不想吃,”道连懒洋洋地说。“但我非常感激你对我说的这番话。你当然是我最好的朋友。从来没有谁像你那么了解我。”

“我们的友谊才刚刚开始,道连,”亨利勋爵回答,同他握了握手。“再见。我希望九点半前见到你。记住,帕蒂要演唱。”

亨利勋爵关门离去,道连·格雷便按了下铃。几分钟后,维克多提着灯来了,拉上了百叶窗。道连等着维克多出去,可是这人干什么都磨磨蹭蹭。

维克多一走,道连便冲向帘子,一把将它拉开。不错,画像没有再出现什么变化。他得到西比尔·文的死讯之前画像就已经知道了。生活中发生的事,画像都心领神会。毫无疑问,那副毁掉嘴角上优美轮廓的可怖凶相,在姑娘喝下毒药什么的那一刻,就出现了。要不,画像对由此产生的后果无动于衷?难道它只注意到灵魂所起的变化?他有些纳闷,希望有一天亲眼看一看它在起变化,尽管如他所想象的那样,他会因此而发抖。

可怜的西比尔!这一切多浪漫呀!她常常在舞台上模仿死亡。然后死亡触摸她,把她带走了。她是怎样扮演那可怖的最后一幕的呢?她死去的时候诅咒过他吗?不会的,她为爱他而死去。对他来说,今后爱情永远是圣洁的。她以牺牲自己的生命偿还了一切。他不会再去想那个可怕的晚上她让他经历的事情。他想起她来时,会把她视为一个悲剧人物,被送到世界舞台上来显示爱的至高无上的存在。一个奇妙的悲剧人物?他一想起她孩子似的外貌,奇特迷人的举止,腼腆羞怯的风度,眼泪便夺眶而出。他匆匆挥去泪水,再看了一眼画像。

他觉得自己作出选择的时刻真的到来了。要不,他已经作出了选择?是的,生活以及他对生活的无限好奇,为他作出了选择。常驻的青春、巨大的热情、微妙而神秘的享受、狂热的欢乐以及更狂热的堕落,是他将要享有的一切。画像将为他承担耻辱的包袱,就是那么回事。

他一想起等待着画布上那张英俊的脸的是玷污,一阵痛楚悄悄袭上心头。有一回,他孩子气地模仿那喀索斯,曾经亲吻了,或是假装亲吻了画像上此刻对他冷笑的嘴唇。一个早上,又一个早上,他坐在画像跟前,像他有时感觉到的那样,惊叹它的俊美,几乎为之倾倒。难道画像随着他自己屈服于每一次诱惑而变化?难道它会变成狰狞可怖、令人厌恶的东西,只配藏进上锁的房间,远离曾经那么多次把它神奇的飘发染成金色的阳光?可惜啊,可惜!

一瞬间他想要祈祷,希望自己与画像之间的通感会消失。以前,应他的祷告,画像起了变化。也许应他的另一次祷告,画像会维持原貌不变。然而,凡是懂得一点生活的人,谁会愿意放弃永葆青春的机会呢,且不管这机会如何荒诞不经,或者可能隐伏许多致命的后果?此外,难道这画像真的控制在他手中了吗?是不是祈祷真的产生了所期望的效果?可不可能有什么科学的原因来解释这一切呢?如果一种想法能对一个活体产生影响,它可不可能对死的无机体产生影响呢?不,在没有想法或者欲望的情况下,我们身外的东西会不会同我们的心境和情感产生共鸣,并由于暗中的爱和奇怪的相似,原子和原子之间相互吸引呢?可是原因是无关紧要的,反正他再也不会通过祈祷招徕可怕的力量了。大不了画像要变就变吧,何必那么去细究呢?

观看画像确实是一种乐趣。他会跟踪自己的思想,直至其隐秘处。画像会成为他最神奇的镜子。正如画像已经展示了他的身体一样,它也会向他展示他的灵魂。当冬天光临画像的时候,他本人仍会站立于春天夏天的边缘颤抖的地方。当血色从画像的脸上悄然褪去,留下白垩画成的苍白假面和木然的眼睛时,他自己会保持少年的魅力。他迷人的青春永远不会褪色,他生命的搏动永远不会削弱。他会像希腊的众神那样强健、敏捷、欢快。画布上的彩色形象发生变化有什么关系呢?他自己会平安无事,那是最要紧的。

他把帘子拉回画像前面原来的地方,微笑着走进卧室,他的仆人已经在那里等候他了。一小时后,他已在观看歌剧,亨利勋爵正俯身朝他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