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为我的性格那么浅薄?”道连·格雷生气地叫道。“不,我认为你的性格非常深沉。”

“那是什么意思?”

“我的好家伙,一生中只爱一次的人是真正的浅薄者。他们自称为忠实和忠贞的,我管它叫习惯性的懒散,或是缺乏想像力。忠实之于情感生活,犹如一致性之于理智生活,纯粹是失败的自供状。什么忠实!将来我必须加以研究。里面包藏着一种贪财欲。要是不怕别人捡走,有很多东西我们准会扔掉。可是我不想打断你,把你的故事往下讲吧。”

“这样我就坐进了一个可怕的私人小包厢,正对着画有庸俗不堪的景物的幕布。我从幕布后面看出去,扫视了一下剧院。发现它花哨艳丽,俗不可耐,画的全是丘比特和象征丰收的羊角,活像一个蹩脚的婚礼蛋糕。顶层楼座和正厅后排都已满座。但暗彤彤的前两排却空空荡荡。我猜想他们称之为花楼的地方,几乎不见人影。卖橘子和姜汁酒的女人走来走去,观众则大嗑其坚果。”

“那一定很像英国戏剧全盛时期的样子。”

“我想一模一样,而且还很沉闷。我开始感到纳闷,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这时我看到了剧目单。你想演的是什么戏,哈利?”

“估摸是《傻孩子或者天真的哑巴》之类。我相信我们的先辈们喜欢这些玩意儿。道连,我年岁越长,越是迫切感到凡是先辈们觉得够好的,我们觉得不够好。先辈们总是错的。”

“这个剧对我们来说也是不错的,哈利,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我必须承认,一看到莎士比亚在这个狭小的鬼地方上演,心里就恼火。但我还是有些好奇,至少决计等待第一幕开场。乐队很糟糕,由一个弹着刺耳的钢琴的犹太青年指挥,差一点把我吓跑。好在拉幕终于开启,戏剧开场了。演罗密欧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矮胖男子。有着用软木炭涂得黑黑的眉毛,破锣似的悲悲戚戚的嗓音,啤酒桶一样的身材。演茂丘西奥的几乎一样糟,是一个拙劣的丑角,随意插科打诨,与后座的观众混得火热。这两个角色跟布景一样古怪,仿佛出自乡下的戏班。可是那朱丽叶!哈利,设想一个不满十七岁的姑娘,鲜花一样的小脸,小小的希腊式脑袋,上面盘着一圈圈深棕色的发辫,她的眼睛像紫罗兰色的深井,注满了火一样的热情,她的嘴唇活像玫瑰花的花瓣。她是我今生今世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子。你曾告诉我悲情会使你无动于衷,但美,仅仅是美会使你热泪盈眶。不瞒你说,哈利,我因为泪水蒙面,几乎看不清这个姑娘。而她的嗓子——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动听的嗓子。起初音调低沉而圆润,似乎只流进你的耳朵里。后来,稍稍高了一些,听来像是一支长笛或是远处的双簧管在演奏。花园的那场戏,音调里有一种你只能在天亮前夜莺歌唱时才能听到的颤栗的狂喜。以后的几次瞬间,又转为小提琴式的激情奔泻。你的嗓音和西比尔·文的嗓音是我永世难忘的两种嗓音。我一闭上眼睛就听得见它们,各自表达着不同的东西。我不知道跟谁好。于吗不爱她呢?哈利,我确实爱她。她是我生活中的至宝。一夜又一夜,我去看它的戏。一天晚上她扮演罗瑟琳,第二天晚上演伊摩琴。我看见她从心上人的嘴上吸着毒药,在意大利阴暗的墓穴中死去。我看她装扮成一个漂亮的小伙子,身穿紧身衣裤,头戴讲究的帽子,在亚登森林里漫游。她也扮演过疯女子,来到一个有罪的国王面前,让他戴上芸香,品尝苦菜。她还扮演过一个纯洁无邪的人,被一双黑皮肤的妒忌之手掐断了芦苇一般的脖子。我看她穿过各种各样的服装,演过不同年龄的角色。普通的女人难以激发人们的想象,因为他们受自己时代的局限。甚至连魅力也无法使她们改观。她们的头脑像她们的帽子那样一目了然,你总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里面没有任何秘密。她们早上在公园里骑马,下午在茶会上聊天。她们的笑容一成不变,她们的举 止 非 常时髦。她们很浅露。但是一个演员呀,全然不同!哈利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最值得爱的是演员呢?”

“因为我爱过那么多演员,道连。”

“噢,不错,是些染了头发、涂了面孔令人作呕的家伙。”

“别贬低那些染发涂脸的人,有时她们有一种非同寻常的魅力,”亨利勋爵说。

“但愿我没有跟你提起西比尔·文。”

“你不可能不告诉我,道连。后半辈子,你干什么都会告诉我。”“是的,哈利,我相信会这样。我会忍不住告诉你。你对我有一种奇怪的影响力。要是我犯了罪。我会来向你交代,你会理解我。”“像你这样的人——又任性又快活——不会去犯罪的,道连。不过我还是很感谢你的恭维。好吧,告诉我——把火柴递给我,乖乖。谢谢。——你跟西比尔·文的实际关系怎么样?”

道连.格雷跳了起来,脸色通红,目光如火。“哈利,西比尔文是圣洁的!”

“只有圣洁的东西才值得去碰它,道连,”亨利勋爵说,话音里带着一丝莫名的悲哀。“可是你为什么要恼火呢?我想她迟早要属于你的。一个人恋爱的时候总是以自欺欺人开始,而以欺骗别人告终。这就是世人所说的罗曼史。无论怎么说,我想你是了解她的喽?”

“我当然了解她。我上剧院的第一个晚上,演出结束后那个老犹太人来到包厢,提出要把我带到幕后,介绍给她。我勃然大怒?告诉他朱丽叶死了已经几百年了,遗体躺在维罗那的大理石墓穴里。从他愕然的表情里,我推想他以为我香槟或者什么的喝得太多了。”

“我并不感到意外。”

“随后,他问我是不是在为报纸写稿。我告诉他,我连报都不看。他听了似乎非常失望,悄悄地告诉我,所有的剧评家都密谋反对他,他得把他们统统都买通。”

“我认为他说得有理。不过嘛,看他们的外表,这些剧评家身价大都不高。”

“哎呀,他好像觉得经济上力不从心。”道连大笑着说。“可这时候剧场的灯熄了,我得走了。他要我尝尝他竭力推荐的雪茄。我谢绝了。第二天晚上,当然我又去了那个地方。他一见面便低低地鞠了一躬,硬说我是艺术的慷慨施主。他是一个极其讨厌的混蛋,不过对莎士比亚满怀热情。有一次还自豪地告诉我,他五次破产都完全是为了这位’吟游诗人’。他坚持这么称呼莎士比亚,好像认为这是一种荣耀。”

“是荣耀,我亲爱的道连——莫大的荣耀。大多数人破产是因为过多地投资于平淡的生活。为充满诗意的生活而破产是一种荣耀。不过,你什么时候同西比尔·文小姐第一次开始交谈?”

“第三个晚上。她在演罗瑟琳。我忍不住走了过去,扔给了她一些鲜花。她看了我一眼,至少我认为她看了。这个老犹太人很执拗,一定要带我到后面去,于是我同意了。我居然不想认识她,有些不可思议,是不是?”

“不,我并不这样想。”

“我亲爱的哈利,这为什么?”

“我以后告诉你吧。现在我想知道这位姑娘。”

“西比尔吗?啊,她那么腼腆,那么温柔。身上有着一种孩子气。我谈了对她演出的想法后,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魅力。我想我们两人都很紧张。那个老犹太人站在满是灰尘的休息室门口,咧开嘴笑着,把我们两人品评了一番,而我们则像孩子似地站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他坚持叫我’老爷’,所以我得让西比尔放心,我不是那种人。她干脆对我说,你更像一个王子,我得叫你迷人王子。”

“哎呀,道连,西比尔小姐真能说好话。”

“你不了解她,哈利。她只不过是把我看做剧中的一个人物而已。她对人生一无所知。她跟她妈住在一起,她妈已经力乏色衰,第一夜扮演凯普莱特太太,穿着洋红色的晨袍,看上去以前的家境还不错。”

“我知道那种表情,一看就没劲,”亨利勋爵低语道,细看起他的戒指来。

“那个犹太人要跟我谈她的过去,但我说不感兴趣。”

“你说得完全正确。议论人家的伤心事其实是很卑鄙的。”

“我只对西比尔感兴趣。她的出身跟我有什么关系?她从头到脚,彻头彻尾,百分之百地神圣。我每晚都去看她的演出,而她一晚比一晚动人。”

“怪不得你现在根本不同我一起吃饭了。我猜想你一定卷进了什么奇怪的罗曼史。你的确如此,不过跟我想象的并不完全一样。”“我亲爱的哈利,我和你天天不是一起吃午饭,就是吃晚饭,而且还几次一块上歌剧院,”道连说,惊讶地睁大了那双蓝眼睛。